就《南社诗话》“手稿”问题与梁基永先生商榷

2021-11-26 03:17汪梦川
岭南文史 2021年1期
关键词:抄本梁先生汪精卫

汪梦川

署名“曼昭”的《南社诗话》,不但在民国时期颇有影响,时至今日仍然聚讼纷纭。最近由于台湾时报文化将其更名为《汪精卫南社诗话》出版,遂又引起热议。笔者从事南社研究有年,也曾撰文参加讨论。关于曼昭《南社诗话》的基本观点是:(1)曼昭非汪精卫;(2)《南社诗话》非一人独著。迄今为止,虽然不断有新材料出现,但是笔者仍然坚持这一看法,并曾写过《曼昭〈南社诗话〉“手稿”献疑》及《“曼昭即汪精卫”说再考》两文,不过尚未公开发表。最近,读到梁基永先生所撰《〈南社诗话〉作者之谜揭晓》一文(刊于《岭南文史》2019年第4期),文中将笔者列为“非汪派”的代表,故而笔者也想借此机会,先简单作一个回应。其实关于《南社诗话》的诸多版本及其细节,对于非专业研究南社者,显得有些复杂,所以限于篇幅,笔者仅择其中几点关键之处与梁先生商榷。

一、关于“手稿”本身

“手稿”来自汪精卫的长子汪孟晋,通篇以钢笔写成。笔者曾经提出,汪氏钢笔字迹如今已很少见,故难以据之判定“手稿”之真伪。梁先生则“以子之矛陷子之盾”,提出质疑:作伪通常需要参照大量真本,既然汪氏钢笔字迹少见,则如何参考作伪?另外既然汪氏毛笔手迹常见,作伪当更容易,为何不模仿毛笔字迹?其实这两个问题都很容易回答。第一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汪氏钢笔字迹只是如今很少见、一般人很少见——换言之,对某些时期、某些人(比如汪孟晋)而言,汪氏钢笔字迹可能很常见。而且笔者是从鉴定的角度立言,而梁先生是从作伪者的角度立言,其实并不矛盾。第二个问题,正因为汪氏毛笔手迹常见,而世上不乏眼力犀利之人,想要以假乱真,难度其实更大;而一般人罕见的钢笔字迹反而容易蒙混过关。此外还有一种更简单的可能,就是作伪者自己惯用钢笔,不善毛笔书写。

而依汪精卫的文人习气,显然是更惯于用毛笔书写,这也是为何汪氏现存手迹多是毛笔的原因。除非是需要短时间内完成的长篇文章,出于追求效率,可能会用钢笔(汪氏《日记》是钢笔写成,则是格于日记本的固定开本、行距等,可以说是特例),一般的短篇文字(梁先生也认为《诗话》是“按期手写交报纸排版”),尤其是关涉文艺的“雅事”,笔者以为汪氏大概率不会用钢笔。

此外,据笔者所知,所谓“手稿”并非原件,而是复印件。这两者的差别有多大,自然无需多言。很明显,从物理(纸质)来判断远比从艺术(笔迹)来判断可靠得多,如果有人能拿出20世纪30年代的手稿原件,那必将大大增强其真实性(但是这种“真实性”也仅限于保证手稿本身的真实,跟“曼昭=汪精卫”没有任何逻辑联系)。如果说原件恰好在复印之后遗失,那实在难免让人起疑。另外“手稿”复印件、抄本原件的出现时间也很重要,如果能够准确鉴定其年代,就更能有助于问题解决。

二、关于汪氏长婿何孟恒及其抄本

梁先生说何“是一位忠厚长者,一生老实本分”,笔者表示赞同。但是何抄本“后记”明确说了“曾醒女士剪辑收藏”,梁先生却又为何“推断出曾醒的剪报本并不存在”呢?是何先生撒谎还是梁先生错了?而且梁文的第一个重要证据就是:“既然是曾醒的剪报,她应该一直剪下去,为什么剪到第三十七期就不剪了,遗漏了将近四分一呢?”可是难道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中止吗?何况梁先生也认为,何氏并没有见过曾醒的“剪辑本”(事实上时至今日谁也没见过),那么又如何断定曾醒“剪辑本”不全?

何抄本“后记”还明确说:“此册据周君抄本。”然而迄今为止,这一非常重要的“周君抄本”似乎被研究者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笔者非常怀疑,“手稿”与何抄本内容的高度一致,就是因为二者都是出自“周君抄本”。因为“周君”既然可以把抄本给何孟恒,当然也可能给了汪孟晋。所以才会出现“抄本所缺,而手稿也缺”的不正常情况。而二者少数几处文字的不一致,则多半是何孟恒“认真负责”地校改而致误。如朱执信诗《代古决绝词》之“水流还朝宗,叶落还肥根。来年春三月,伫看万木繁”,其中“万木繁”被何误改为“万木荣”。不过“繁”之正确并非如梁文所言要“用十四寒韵”,因为“繁”与“根”同属“十三元”韵,原本就没有任何问题。梁文又谓:“汪精卫与何孟恒皆粤人,粤语之中,‘空’‘胸’二字完全同音,明显就是抄书过程中的错漏所致。”但既然是抄书,又不是听录音整理,怎么能因为同音就把差别如此之大的两个字写错?

此外,关于“手稿”署名由“鉴昭”而“澄昭”而“曼昭”,梁文认为:“‘鉴昭’‘澄昭’,都涵有此心昭昭,天日可鉴之意。最后选择了‘曼昭’,曼者,长也,引也,与鉴澄两字意思甚近。”既然“曼者,长也,引也”,怎么又与鉴、澄相近?遍查鉴、澄之字义,好像也与长、引没有相近之处。何况问题还不在此,而在于:“手稿”卷首的“曼昭启事”,“曼”字起初写的是“鉴”,又改为“澄”,再改为“曼”,而且“启事”最后有“曼昭谨启”句,可见作者已经确定署名“曼昭”了。可是再看“手稿”后面的诗话正文第一则,落款“曼昭”竟然又由“鉴”而“澄”而“曼”!试问既然前面已经再三斟酌确定署名“曼昭”,后面落款何须又修改两次,而且连改动顺序都一样?

三、关于民国期刊对“曼昭”身份的猜测

梁文又谓自《社会日报》“新近发现一则更为直接的证据”,即署名“克夫”的《南社人物小志补遗·汪精卫之南社诗话》(见《社会日报》1931年7月17日),梁先生据此认为民国时期早有人怀疑“曼昭”就是汪精卫,而且“《社会日报》主事者,正是汪的友人江亢虎”,所以应该可靠。

不过这里有个误会,《社会日报》在民国时期其实有好几种同名刊物,江亢虎所主者创刊于1912年2月1日,四十号后改名《社会党日刊》,不到半年即停刊。刊载“克夫”文的《社会日报》则一贯持反汪立场,其刊载有关汪之文字颇多,往往借熟识汪氏的“某人”之口,作种种耸人听闻之说。最离谱者莫过于说西太后为汪氏的美貌和才华倾倒,“几次在宫中私审精卫”云云(愚生撰《汪精卫之美貌》,见《社会日报》1931年4月23日2版)。且不说慈禧年龄大汪精卫近50岁,须知慈禧死于1908年,而汪精卫行刺摄政王则在1910年!虽然对此有人怀疑“西太后”是“太后”之误,意指隆裕太后,但是隆裕太后一生无可指摘,如此妄构谣诼,同样低级而且下流。可是如此文字居然堂而皇之见于该刊,则该刊的言论可信度能有多高实在令人怀疑。

此外,其实民国时期更早的时候还有人怀疑“曼昭”是陈树人。如署名“倦鸟”的《陈树人编〈南社诗话〉》(见《上海日报》1930年5月26日2版):

……南社距今已三十余年矣,不图在此党国破碎、革命阑珊之今日,尚有陈树人其人,回念此与革命有关系之南社,而有《南社诗话》之编。……据与南社有关系之某君云,“曼昭”为陈树人之旧名,在南社时常用之。……

又如署名“嘉福”的《胡朴安〈南社从选〉之谬误》(见《上海日报》1930年6月26日2版):

……南社旧友陈树人,现在香港,亦有《南社诗话》之辑(陈署名曼昭,其辑《南社诗话》,登于香港《南华日报》,本报亦有记载)……

不知梁先生如果看到这些,还会说“直到今天,应可以放心地说,诗话的作者,就是汪精卫”吗?

民国时期报刊言论相当芜杂,有时为了哗众取宠而故作惊人之论(其目的一如今日一些网络文章之赚取流量),而撰文者只需用一笔名即可免于追责。严格说,那种随便署个笔名的自说自话,其实都不是很可信。相比之下,只有江絜生的文章是真正的署名,其所言又是与汪精卫的直接交往,可信度显然更高。

四、其他问题

1.从逻辑出发,即便《南社诗话》“手稿”的确是汪精卫所书,是否能证明《诗话》内容就是汪精卫所撰?

2.“手稿”比报刊本少了很多内容,那么即便手稿都是汪精卫所撰,又如何能证明“手稿”所无的内容也都是汪氏所写?

3.梁文所谓“手稿中大量涂改的痕迹”、“天底下有如此愚蠢之作伪者”、“多生枝节”云云,焉知不是作伪者虚而实之、实而虚之的高明伎俩?

4.梁文在《岭南文史》发表后,又曾发布于微信公众号(不久删除),并附录了一段新材料,即“汪精卫家族”提供的一件文物,“下款为:己酉暮秋为醒姐书扇,妹贞慧。”旁边还有汪精卫的跋:“贞慧与精卫音相近……距今忽忽三十二年矣,国事则沧桑屡易,人事则死生契阔,而此扇独完好如初。”梁先生据此认为“贞慧”就是精卫,并且“从这里似乎可以看出,汪精卫经常有意地以其他人的身份甚至以女性身份代替自己(如上文汪梦川所引曼昭自况,又故意将女儿名字引作上款等等)”。笔者对此非常不解,汪精卫不过说了一句“贞慧与精卫音相近”,怎么自己就成了女子“贞慧”?而且汪精卫竟然自称为妹给曾醒书扇?这也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不过笔者毕竟没有见过该文物,不敢多言。但是即便这里的“贞慧”的确就是汪精卫,又如何能断定汪精卫“经常”这么干、又如何能推出汪精卫亲笔书信中的“季筠吾兄”也是汪氏(用女儿的名字来代替)自己?凡此种种,还望梁先生不吝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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