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寻找马小桃(短篇小说)

2021-12-10 16:09杨胜应
椰城 2021年12期
关键词:寨子大哥爸妈

作者简介:杨胜应,笔名应月生,苗族,重庆秀山人,现居四川西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見于 《诗刊》 《民族文学》《星星》 《诗歌月刊》 《山东文学》 《四川文学》 《扬子江》 《江南诗》《阳光》等报刊杂志。

“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如果等到三月十八日,马小桃再不回来,我就去找她。”当我犹豫了好多天,把这想法告诉大哥的时候,他吓了一眺,马上伸手捂住我的嘴巴,扭头四处看着,见没有其他人,这才认真地看着我说:“不许再提这个名字。”我挣扎着,嘴里发出咿唔的声音,不明白大哥为何如此敏感。虽然我挣扎着,但大哥没有放开我的意思,也不管手上沾着的泥巴会弄脏我的嘴和脸。大哥见我挣扎,内心一软,轻轻叹了一口气,有点恳请的味道说道:“要说也不能大声说。如果你保证不大声嚷嚷,我就放手。”我怀疑大哥手上是不是不小心碰到了牛粪,有股刺鼻的臭味,令我难以忍受,我不得不委曲求全同意了大哥的恳求。先是眨巴眼睛表示同意,但大哥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只得点了点头,大哥这才松开了手。

大哥比我大六岁,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原本在县城读畜牧中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一个月,老是从学校跑回家来。回家了也没有想去学校的意思。爸妈忙着下田种地,也没有心思管他。其实,就算爸妈管也没有用,大哥主意比较多,随便找个理由就给打发了。比如,他会说放假了。又比如说,学校在安排他们实习了。或者又说,自己哪里不舒服,得回来休息几天。总之,理由很多,而且都冠冕堂皇的,爸妈也难以分辨真假,没有刨根问底,更不会找老师求证。见爸妈没有再深问,大哥便知道自己的撒谎大功告成,转身就跑去找寨子里的小时玩伴鬼混去了。很多时候都是大清早出门,半夜才回家,甚至几天不见踪影。对于大哥不归家的举动,爸妈也没有管,其实也没有办法管。因为大哥一旦跑出去玩了,想找到他很费神。也只怪我们家住的地方在半山腰,忙活一整天的父母回到家时已经很累了,没有精力满山寨地找人。再说了,寨子也不是特别大,多是同姓人家,去了谁家也不会挨饿。

虽然附近村落多是山寨、院子,但要说离场镇最近的,非我们山寨莫属。寨子里百来户人家,全都在山脚下,唯有我家独家独户,位于半山腰。很多时候我像个好奇宝宝一样追问爸妈,为何我们家会住在这个地方,按照我的认识,我们家完全可以住在山脚下。不过每问一次,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爸妈的训斥。仿佛我家住在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后来,我上学后,和寨子里的人接触得多了些,渐渐地打探到一些消息。得知我们家是外来户,因为不被寨子里的本地住户接纳,只得在半山腰落脚。但又有的人说,我爷爷是寨子里的一个大户人家的长工,男主人过世后,他上门娶了女主人,做了上门女婿,方才得以在寨子里安家落户。但在女主人过世后,爷爷被其后人赶去了半山腰。还有的人说,我爷爷是守山人,自然得把家安在半山腰。但我更相信第二种说辞。因为我感觉得到,寨子里有部分人对我们家表面上比较亲近,但实际上却很排斥,甚至抱有敌意。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那是因为在我八岁的那一年,因为地界的问题,父亲被一个我叫伯父的男人欺负了。我家的一块地和对方家的地是挨在一起的。最初分地的地标石,不知道是被谁给偷走了。对方先一步发现后,马上找了块石头重新做了个地标。做地标自然是好事,关键是对方把地标往我家地里挪动了十多厘米。种了多年的土地,地标被人做了手脚,老爸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当场找上门去理论,结果被对方指着鼻子臭骂。其中就提到,如果不是他们家可怜我爷爷,我们家根本无法在这里安家落户,甚至还教育我老爸做人不能忘本之类的话。老爸很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万分沮丧地回了家。在外面受了欺负的老爸,回家就喝闷酒,几天不出门,家里非常压抑,气氛很不好,我们几个小家伙都不敢吭声。比我小两岁的马小桃,甚至害怕得把饭碗给摔碎了一个。这时候老爸爆发了,站起身来就要打马小桃,幸好老妈就在旁边,像老母鸡护鸡仔一样,马上把马小桃抱在怀里,不让老爸打。还骂骂咧咧地道:“有本事你就打。”老妈是对面贵州苗寨嫁过来的苗女。别看弱不禁风的,但一般人招惹不得。真把她惹恼了,她会像泼妇一样反弹,让你承受不住后果。更何况,老妈是家里的长女,身后还有七八个兄弟,那几个舅舅一旦知道老妈被欺负,二话不说就会登门找茬。以前寨里有个人就试图欺负我老妈,被我二舅带了几个小年轻来堵在集市讨要说法,如果不是对方老公见势不对,忙着当场赔礼道歉,肯定会被暴打一顿。后来老妈家有着非常强大的护短团队的事情被寨子里的人传开了,就没有哪个敢欺负她了,但还是有人敢欺负老爸。没有办法,爷爷奶奶过世得早,就剩下老爸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谁也靠不上。虽然舅舅们很厉害,但也得有道理,没有欺负我老妈,他们也师出无名。再说了,老爸胆子比较小,受了欺负,也习惯忍气吞声,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胆小如鼠,害怕把事情闹大的人,却在几天后做了一件惊人的大事。什么大事?那就是他把马小桃送人了。当然,这个送人的说法,也是我后来道听途说,自己臆想的。之前,我一直认为马小桃去走亲戚了。当时爸妈异口同声对我说的,马小桃去外婆家了。理由是外婆身体不好,她想马小桃了,想她过去陪她,尊老爱幼是我们当地非常盛行的良好传统,外婆召唤,晚辈没有理由不去。这理由确实天衣无缝,很站得住脚,为什么呢?因为外公在马小桃出生后的第三个年头就去世了,只剩下了外婆一个人。虽然身边有很多个舅舅,但她更喜欢我老妈一些,而且一直觉得把老妈嫁给我老爸是她作为母亲的一种亏欠。所以外婆对我们几个孩子都很喜欢,特别是马小桃。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外婆不止一次说过,马小桃太像我老妈小时候的样子了,被外婆点名去陪她,也实至名归。

三月十八是马小桃的生日,马小桃离开之前,曾对我说过,她过生日的时候就会回来。因为年龄的缘故,马小桃和我更亲近一些,很多时候,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牛,一起去地里摘菜,一起去河流洗澡、摸鱼虾,去田里抓萤火虫、逮青蛙等等。虽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马小桃一去就会杳无音信,但当马小桃在离开前和我说到三月十八返回时,我一直当成是我们俩人的约定。虽然她的离开让我有些不舍,甚至有些不习惯,但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从她要离开的时间来算,等到她生日回家也不用太长时间,尽管会有一段时间不在一起,但等她回来后,到时候我可以带她去捉小鸟,满足她想把小鸟捧在手心里的小欢喜。马小桃离开那年,我刚好跟随寨子里的一个小伙伴抓过一只小鸟,因为只有一只,马小桃想要,我没有给,但许诺说过些天我再去抓了回来给她,但是鸟儿没有抓到,她却离开了我。后来,马小桃没有按照原定时间回家,我非常失落,也非常想她。每年小伙伴去抓小鸟的时候,我都会多要一只,小伙伴起初不愿意,但听说我是给马小桃准备的,对方就马上同意了。可惜的是,越希望马小桃回来,得到的越是失望。到第五个年头,我已经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了,我隐约觉察到了问题。因为我曾经有次试探老妈的口风说,要去看外婆,但被她拒绝了。虽然有所怀疑,但我却想不到怀疑什么。最后我忍不住把要去找马小桃的想法告诉了大哥,想不到大哥的反应那么强烈,那么大,让我倍感意外。

“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去找马小桃?”大哥压低声音询问我。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大哥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对。”大哥似乎很想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还用得着问吗?哥哥找妹妹不正常吗?”我反问道。

“正常。”大哥似乎觉察到自己的问话有问题,马上补充着:“可是,老爸老妈不许我们去找她啊!你敢提这事儿,不是想惹恼他们吗?”说完又恐吓我说,“你忘了,老爸打起人来很吓人的。”

“可是,我想她了。”提到老爸,我确实内心有些胆怯,语气不由自主地弱了下来。

“想也不行。”大哥语气突然大变,呵斥我说,“今天就当这事情没有发生过,再有下次,我就告诉老爸,让你还敢胡思乱想。”大哥威胁我几句后,觉得应该达到了效果,便转身找朋友玩去了。

虽然被大哥恐吓到了,但一会儿我就不再害怕了。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马小桃今年再不回来,我就偷偷去找她,谁阻拦都没有用。虎毒不食子,我去找马小桃,难道老爸还真会把我打死不成?下定决心后,我心里倍感轻松,有点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跑出家门去找铁牛玩去了。铁牛和我差不多大,和我同班,是寨子里与我走得最近的伙伴,没有之一。前些天铁牛捉了几条石花鱼,答应给我两条,我得去拿回来,到时候好直接带去送给马小桃。可是见到铁牛的时候,他听说我要把鱼送给马小桃,当场不干了。铁牛的反应和之前送小鸟的时候的反应完全不同,把我弄得不知所措。也许见我疑惑和不解,他马上解释说,他已经从他父母那儿听说了,马小桃早已经被我爸妈送人了。对方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我既害怕又恼怒,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人当场拆穿了。我顿时热血上头,毫不犹豫地挥起拳头就把对方给揍了,揍了后我觉得自己闯祸了,马上拔腿就跑。出了对方家门,我不知道往哪里去。跑回家吧,一旦被老爸知道了,肯定挨打;跑去外面吧,又没有地方,迟早会回家,结果是一样的。这时候,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倒不如直接去外婆家找马小桃。脑海里产生这样的想法后,就像汽车失去了刹车,瞬间失控,刹不住车了。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的朝外婆家的方向跑去。

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跑起来会那么快。比学校里参加跑步运动快多了,我像飞了起来似的,只感觉到身旁绿油油的麦地和金灿灿的油菜花飞快地倒移。没有几分鐘我就跑到了场镇街头。虽然不是逢场天,但街头也有一些摊点在卖东西。如寨子里种菜的菜农、附近杀猪的杀猪匠,以及一些卖煎饼、面条等吃食的小摊。往来购买东西的人也不少,讨价还价的,扎堆凑热闹的,没有谁对我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在意。街头是三岔路,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往上是县城的道路,往下是去另外一个乡镇的道路,也能够到外婆家,只是比较远,还得走水路。向前的道路离外婆家最近,但是得翻好几座山,横跨好几座山寨。那些山寨全是苗寨,听一些高年级的学生说过,那些山寨里的人,在解放前是土匪,尽管新中国成立几十年了,但他们匪性不减,个个都很凶狠,对陌生人抱有敌意,见你是陌生人,说不定会无缘无故地揍你一顿。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附近的一栋房屋内传来吆喝声:“打中洞,打底洞。”“滚你妈的,到底是老子打还是你们打。”有人呵斥着回应。我听出来,最后那骂人的声音是大哥发出来的。从那些声音中我分辨出,大哥长时间不在家,原来是和伙伴们躲在街头的屋内打台球。如果是以前,我对偶然发现大哥的去向肯定会很高兴,但此时此刻,我却非常害怕被大哥发现,当即我便迈步朝中间那条路跑了过去。虽然我当机立断,但还是在犹豫之际被寨子里的一个人看见了,他把我的行踪告诉了大哥,大哥有些不信,忙放下球杆走出桌球室来查看,果真看见了我慌张跑着离开的背影,见确定是我后,大哥便马上朝我追了过来。见我跑得飞快,大哥便放声大喊,如果他不喊我,我还不知道他已经追上来了。他一开口,我就更加慌了,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跑得更快。

“站住,你个混小子,跑什么跑?”大哥叫骂着追我。

我脑海里只有拼命跑的意识,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丝毫举动,只觉得两腿仿佛装上了弹簧似的,充满了弹力,哒哒哒地跑得很快,两耳甚至传来了呼呼的风声。对,确实是传来了呼呼的风声,不仅传来了呼呼的风声,还传来了砰的碰撞声和天啊、糟了的尖叫声,以及刺耳的硬物摩擦地板发出来的声音。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声音出现后,我突然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像长了翅膀一样,从马路中间朝路的左侧飞了出去。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自己沉沉地落到了地上。伴随着咚的一声,及剧烈的疼痛,我很快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痛,眼睛很疲倦,沉沉的,怎么也睁不开。四肢似乎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一样,动弹不了,倒是耳朵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医生,二娃真没事吗?”这是老妈的声音,她说的二娃是对我的小名。因为我在家里排行老二,她习惯这样叫我。我听得出,老妈充满担忧,我稀里糊涂的,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女子回道:“没事,虽然被撞上,但当时车速比较慢,加上这小子是跑动着的,方向和车子的方向一致,最大限度地减弱了碰撞,伤得不重,只有轻微的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谢天谢地谢菩萨。这小祖宗啊,跑街上来做什么,这是犯了什么煞……”老妈没有读过什么书,把一切的不好都归为犯了禁忌,像农村大多女人一样,对牛鬼神蛇那一套比较相信。“妈,医生都说了,别担心,小弟肯定没事的。”大哥在一边安慰着。“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说是你追他才被车撞的?”老妈突然审问起大哥来。大哥知道不能再隐瞒了,他老实交代道:“他想去找小妹,我当然得阻止,谁知道他突然发疯要跑,我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吗?”“他,他想去找小桃?”老妈结巴着问。“对,你说我是不是该阻止?”大哥回道。“他怎么会突然想到找小桃呢?是不是你和他说了什么?”老妈审问着道。“我能说什么?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大哥有些生气,语气有些不善。“不是你,难道是老万?”老妈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老万?”大哥接话问。“好了,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找老万问问。”老妈不容大哥反驳,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大哥没有说话,但却嘀咕着:“老万?看来得抽空去找找她了。”

十天后,我回到了家里。那天正好赶集,接我回家的任务被老爸老妈交给了大哥。大哥把我从卫生院接出来后,并没有着急带我回家,而是带我去街头的露天面食摊吃了一碗豌杂面。吃完后,他又带着我在街上转着,四处看来看去,不过从他的目光来看,似乎对街上摆满的各种货物没有任何兴趣,倒是对人很上心。在大哥问过几个寨子里认识的人后,我渐渐明白了,大哥是在找老万。老万这个人我自然知道,是方圆村落远近有名的媒婆。年纪比老妈大几岁,但看起来比老妈年轻,从事媒婆行当已经二三十年了,毫不夸张地说,附近山寨有一半以上都是经过她牵线搭桥而组合成功的。她除了做媒人外,听人说还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比如谁家有孩子养不起想送人的,她都可以帮忙找合适的人家。因为那天在卫生院老妈嘀咕着的话也让我上了心,不仅大哥想找到老万,我其实也想找到老万。只是奇怪的是,最近这段时间,老万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见不到人影。这是大哥来卫生院看我的时候无意中说出来的话,我倒是没有时间去验证。但我相信,只要老万还活着,她就不可能凭空消失。这不,赶集的时候找人是最可行的方法,几经打探还真让我们打探到了老万的去向。

原来是老万的母亲生病了,她这些天都在娘家照顾自己的母亲。老万是从距离我们山寨三十多里地的一个山沟沟外嫁过来的,家里有大哥、小弟及母亲几人。因为老万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像一朵花一样好看,她大哥便想凭借她的姿色打坏主意,把她“嫁给”一个有钱老头。一个待嫁的黄花大闺女,屈就嫁给一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老万自然不愿意。加上之前就和场镇的一个年轻人暗度陈仓处了对象,在面临家里施压的情况下,她逃无可逃,毫不犹豫地跟场镇青年私奔了。在那个年代,老万的举动无疑是出格的,不容大家接受。不接受归不接受,她的举动却没有违法。虽然家里很愤怒,却也不敢把手伸到场镇来,毕竟讨生活都离不开场镇,得罪了对方,难免什么时候不被下黑手或者说报复。除了不被家人认可外,老万的日子倒是过得很好,因为私奔的男人对她确实不错,并不是仅仅爱她的容貌,也很勤奋,努力拼搏改善着自己的家庭。男人在努力,老万也不想闲着,也跟着男人做起了贩卖鸡鸭的小生意,常常在方圆村寨出没,对各家各户的情况比较熟悉,渐渐有人委托她帮忙物色对象。在接连几对人都成功牵线搭桥后,都会送上丰富的酬劳,老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当起了媒婆。后来还帮老大结不了婚的大哥和小弟解决了婚姻大事,她最终取得了家人的谅解。

得知老万在娘家,大哥叫我回去休息,他去找老万。我虽然据理力争,但最终还是没有说服大哥,只得乖乖地回家休息。大哥虽然做事不怎么靠谱,但在小妹的事情上,他很上心。两个小时后,他就从老万家把消息给带了回来。回来的大哥神色很不好,满脸苍白。我在堂屋拦住他问的时候,他开口就道:“别问了,我们被骗了,老万根本不在她娘家。”“那会去哪里?”我疑惑道。“死了。”大哥沮丧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随手抱着桌子上的茶壶大口地喝着水,咕噜咕噜的声音,让我异常烦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肯定是骗我的。我不信。”我有些咆哮地吼叫着。大哥没有说话,他摊着身子看着楼顶,一缕阳光从瓦缝里投射下来,让他的额头发着光,我看见那光中有一道深深的川字。我知道,大哥肯定有事情瞒着我,既然他不想告诉我,问了也是白问。既然从老万的身上可以得到答案,我倒是有了方向。我冷静下来道:“好吧。”我转身进了房间,并顺手把门给反锁了。等了几分钟,见大哥没有反应,我随后揭开楼顶随意放着的木板,从楼顶偷偷爬了出去,一个人跑去找老万了。

老万叫万红梅,出生在万家沟。我早些年就听一些人说到这个地方,是我们乡最远的一个村。整个沟都姓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搬迁到那儿的,但可以猜测得出来,祖上或许是逃难或者避灾而来,要不然不会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扎根。雖说万家沟比较远,但却是全乡风景最美的地方。那儿有方圆百来里古树最多的地方,也是原始森林保持得最好的地方,所在区域不但有瀑布,还有温泉。当然,因为地处偏远,暂时还没有开发利用。我顺着山道往万家沟走的时候,正好老万也往外赶。在一个叫“老虎口”的地方,我们相遇了。此时的老万非常着急,因为她老妈病得十分厉害,她正和大哥等家人轮流背老人往卫生院赶。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按理不该去打扰她,但老万看见我之后,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主动开口说:“你也是为马小桃的事情来的吧?我说你们一家人真是有意思,老的来问了,小的也来问,还有完没完?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吗?马小桃没了,真的没了。”老万口中的没了的意思就是人死掉的意思。老万竟然和我说这两个字,这多不吉利,我心里能不气愤?我当场拦住她道:“你给我说清楚,什么意思?”老万没有好气地说道:“还不明白吗?马小桃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胡说,你再胡说,信不信我砸你。”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瞬间就地捡了一块石头,作势要砸她的样子。老万笑道:“你打,你打死我,马小桃也死了。滚开,我没有时间和你浪费。”老万做媒婆多年,什么人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小家伙怎么可能唬得住她?何况她现在正为自己母亲的病情而焦虑万分,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侧身让开了道。老万走了大概十多米大声说道:“马小桃葬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你大哥了,他知道,你回去问他吧。”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傍晚了。集市上卖菜的爸妈也回来了,全家人都坐在堂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异常沉闷。等我失魂落魄地出现的时候,老妈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去找老万了?”我没有开口说话,转身只想进屋去。真的,在见到爸妈的那一刻,我突然很恼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马小桃也不会如老万说的那样,没了。“站住。”老爸的脾气上来了,他突然呵斥着。我心里还是很害怕老爸的,只得乖乖地站住。“小桃的事已经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这都是命,她得认,我们也得认。”老爸虽然说得轻巧,但我分明感觉到他内心的苦痛。老妈叹息道:“有些事情终究是隐瞒不住的,也是该让你们知道事实的时候了。”老妈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问了我和大哥一个问题,说道:“你们还记得前些年我们家扩修房子的时候那个木匠师傅吗?”我和大哥对了一下眼神,说道:“当然记得,怎么不记得?”提到那木匠,我脑海里就突然闪出他的影子来。个子不高,但稍微显胖,皮肤很黑,走路比较慢,但做事很实在,手艺不错,而且人很豪爽,说话嗓门大,特别喜欢抽烟喝酒。在我家做活的时候,只要有空闲,他就会逗我和马小桃玩,特别喜欢马小桃,当时我还以为是马小桃年纪最小的原因。现在看来,我误解了,而是因为他是马小桃的父亲。老妈道:“那木匠师傅就是小桃的父亲。”大哥疑惑道:“既然马小桃是他的女儿,为何那些年不接走?”老妈道:“我们养那么大了,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大哥更不懂了,又问:“那为何后来又开口了?”老妈叹息道:“马小桃亲生母亲过世了,她临走的时候拜托自己的男人把马小桃找回来,他觉得自己当初曾经为了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伤透了自己女人的心,现在对方走了,他不想对方走得不安,就答应了,只好放下脸面来求我们了。”面对这样的情况,父母再舍不得也不得不同意,毕竟对方确实是马小桃的亲生父亲。我说:“既然是这样一个情况,为何要隐瞒我们?”老妈看了我一眼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我又说:“与我有什么关系?”老妈道:“你们年龄相差不大,从小就在一起,妈知道你很疼爱她,怕你伤心,所以编了个借口,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谁知道你会突然想到要去找她?”老爸见我们絮絮叨叨的,这件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没有必要再多加解释,他说:“这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要再继续折腾。”此时此刻,对于马小桃是否是我的亲妹妹,我已经不再那么看重。我只在乎马小桃怎么那么命苦,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她的坟地看看。所以,当老爸站出来说话,让我们不要再在这事情上纠缠不清的时候,我和大哥都没有再继续追问。

后来我从老妈那儿偷偷了解才知道,马小桃的亲生父亲曾和我老爸当初一起支援过三线建设。两人虽然不是同一个山寨,但却同一个乡镇,尽管平时走动得较少,但偶尔在赶集的时候会碰上,或者刻意托人稍带信息,见上一面。当时他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了,虽然在我们那偏远地区,计划生育政策放得比较宽,但也不能超生。想到自己是家里的男丁,他不能让自己的家族断送在自己的身上,便偷偷地继续生。但很让他失望,第三个还是女儿。他虽然很失望,但还是想继续生。生孩子就得养,家里开支比较大,他不得不帮孩子找个去处,最后找上老爸,把马小桃寄养在我们家。按照对方寄养时做的安排,马小桃六岁的时候他会来接她回去读书。但实际上到了约定时间,对方并没有来,如果不是发生了马小桃亲生母亲过世的事情,估计对方根本不会来接马小桃了。原本对方不来接,父母有些怨言,但时间越久反而更多的是高兴,等到对方真的来接人的时候,老爸老妈马上就不舍了,但考虑到对方的实际情况,却也不得不让马小桃离开。只是马小桃命太苦了,好日子还没有过上几年,就得了急性白血病过世了。

马小桃过世的事情,对方一直没有告诉我们,也不知道是担心我们难过,还是有些责怪我们,毕竟马小桃生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我家生活,接过去没有多久就生病,内心深处有些怪罪我们家,甚至怀疑我们对马小桃不好,要不然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染上这样的病。对于这些复杂的感情问题,我不想去揣测,只是非常悲伤,特别想念马小桃。因为马小桃属于早夭,而且是病死的,在当地与喝药死、摔死、淹死、上吊死等情况等同,属于死得不好的,不能举行丧葬仪式,只能草草地安葬。对方父母考虑到她从小生活在我们乡,便在她走后将她的遗体安葬在了我们乡上的河边。那是一个拐弯的弯道处,很阴森,大多夭折的孩子都葬在那儿。我不知道马小桃亲生父母为何要把她葬在那个地方。得知这个信息的时候,我二话不说,拿着锄头就出门了。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去迁坟?别搞笑了,到底哪一座是葬马小桃的坟,我根本就不知道。何况像马小桃这样的,根本就不会堆坟。因为,她就像没有开过的花、没有结过的果,不能在人间留下痕迹。

猜你喜欢
寨子大哥爸妈
水泊梁山行
伙伴,爸妈叫你吃饭啦
寨子
小熊当当和爸妈爸妈玩
我爱爸妈
济公传
上一句
憋出内伤
气死的鱼
一个人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