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檀郎

2021-12-13 11:34旋炒银杏金沙
南风 2021年34期
关键词:驸马三哥皇后

文/旋炒银杏 图/金沙

她忽然觉得,就这样过下去也很好,即便没有爱,就只是执手相伴,也很好。

编者按:

因一段横亘整个少年时代的陪伴,心意相通,因一桩无可奈何被迫答允的婚事,两相分离。他机关算尽,以为一切皆在掌握中,回首时才发现她眼中有了旁人,早已不在他身旁。

青梅竹马不敌夫妻结发,他不愿放手,却只能放手;相敬如宾哪抵半生倾心,她想要回头,却不能回头。当昔日承诺被现实打磨,变成一生的误解,君王与公主,兄长与妹妹,他与她,终究无路可走。

本期新作者旋炒银杏,以清新笔调缓缓诉说了一个哀感顽艳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离别又错过,愿故事外的你不必经历这些。

他在含元殿等了三天。第三天清晨,青微终于入宫了。

她宝髻大妆,戴九翟金冠,着大衫绣履,迎着晨间的日光一步步走近。这样的她美极了,但并不是他想看到的样子,就连说出的话,也不是他想听的。

“驸马伤势未愈,受不得北疆边镇风霜,求殿下开恩,允臣妹随行照料。”

青徵不答话,只死死盯着她尽数挽起的发丝——在大魏,只有出嫁的妇人才会将头发全部挽起。她得不到回应,便自顾自说下去,“求晋王殿下开恩,允臣妹随行照料驸马。”

“随行?”仿佛此刻才听到她的声音,青徵轻笑一声道:“阿微向来是被照顾的,什么时候会照顾别人了?”

“出嫁后便会了。”

他强装的笑意僵硬在脸上,连嗓音也嘶哑起来,“北疆苦寒胜过金陵十倍,阿微可知?驸马受不得苦寒,你便能受得?”

她终于抬起一直垂着的眸子,这才发现他神情倦怠,不复昔日清隽。脸上绽出一个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的笑容,“臣妹总要时时照料着驸马才能放心的,夫妻一同受着那苦寒,大抵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的笑容和话语一同刺穿了他的心脏,令他再也无法忍受。他一把掀翻了几案,文书散落一地,御批的朱砂染红地毯,如同鲜血。

“阿微你从前是最怕冷的,如今竟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请去北疆?他与你算是哪门子的夫妻,你难道忘了从前……”

“殿下慎言!”未说完的话被她陡然提高的音量打断,“臣妹与驸马得父皇赐婚,三书六礼,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殿下口中无关紧要的人,正是臣妹情投意合的夫君。”

是啊,三书六礼,名正言顺。她的这桩婚事还是他为她求来的。可那时的他没有想过,她会变得这样快,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在他面前诉说与另一个人的情意。

他以为她会等他的,就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她一样。

“阿微……”痛楚从他的喉咙中逸出,“三哥把你嫁给他,是不是做错了?”

她仍作不闻,深深拜伏下去,“求殿下成全妹妹与驸马。”

他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她。

青徵记得他的阿微最是怕冷,冬日里她的住所总是第一个用炭的。父皇只这一个女儿,一切用度都随她心意,她总把地龙烧的热腾腾的,外头是三九严寒,她的寝宫却像春天一样。

那时候他最喜欢进殿时趁她不注意,把冰冷冷的手贴在她脸上,她总会一边让宫人把手炉递给他,一边向皇后告状,“母后,哥哥又欺负我!”他就笑着逗她:“谁让阿微的脸这么暖和。”

他不知道为什么十年之后,她会愿意为了别人去北疆,那个有着千里冰封雪线的地方,那个一切都被寒冷吞噬的地方,那个连鲜血都比别处凉得快的地方。就因为那人是她的夫君,或者就像她说的那样,因为她爱他?

她离开时失望极了,跨出含元殿前最后说了一句:“殿下说过,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

幼年玩闹时他曾经应承过她,永远不会让她失望,那时他是真的这么打算的,那时他还不知道人总会身不由己,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永远不让阿微失望。可总归已经不是第一次让她失望了,再多一次又何妨呢。

她转身离去。

他宁愿让她失望,也不要她去受苦;宁肯让她在他身边用失望的眼神责难他,也不要她去千里之外与旁人深情厚意。

十天后是司天监择定的吉日,朝廷北伐的队伍如期出征,二十万人汇成洪流,浩浩汤汤从京外大营北上。出发前,镇军大将军及副将一行十余人在勤政楼前焚香祭旗。

天子派了晋王主祭,他穿一身绛纱袍,加三梁冠,身姿挺拔潇洒,气度卓然不群。一干仪式结束后,他站在楼上弯腰遥遥向众将一拜:“愿各位将军此去所向披靡,佑我大魏疆土,护我大魏子民。”

众将深受鼓舞,齐声道:“必不负殿下所托!”方一一上马离去。

他直起腰来,欣慰地点点头,却见白马银盔的少年将军勒住缰绳,坠在了一行人的最后头。这是镇远大将军的儿子,亦是她的驸马,此刻正仰头看向他的身后。他猛然回头,才发觉不知何时她已站在那里。她的嘴唇轻动,慢慢地在说一句话:“我等你。”

大约不想让太多人听到,她的声音很小,少年将军从她的唇形中辨认出那三个字,顷刻间眉眼都笑了起来。他重重点头,又飞驰而去,马蹄扬起尘埃阵阵,渐渐模糊了背影。

他忍不住问:“阿微就这么舍不得驸马?驸马就这么好吗?”

“殿下为我选的驸马,自然是好的。”她说。

后来谢青徵总是后悔,当初不该把阿微嫁给秦慕之。

可万般后悔也无济于事,他的妹妹,淮阳公主谢青微,已经是秦慕之的妻子了。或许不该把阿微嫁给秦慕之这样耀眼的人,这样阿微就不会这么快爱上别人。可如果不是这样耀眼的人,又怎么配得上阿微?

他记得那是在去年的上元宫宴上,那天的月色明亮透澈,照彻整个金陵。宫里建了两座高大的灯楼应景,树上都悬了彩灯,教坊司新排的歌舞在灯下轮番上演,灯光暖融,气氛热烈。

阿微先是闹着要爬树摘灯,又偷偷尝了口皇帝的酒,她苦着脸向皇后诉苦,“酒一点儿都不好喝。”

贴身侍女袖云赶紧递上杏酪给她漱口,笑道:“不好喝公主还喝了那么大一口。”阿微理亏,小声道:“不喝了,再也不喝了。”又假模假样道:“袖云,你怎么不拦着我呀!”

“阿微还怪上袖云了,她哪里拦得住你。”皇后笑着把她搂到怀里,“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日后哪个驸马吃得消。”皇帝听了也笑起来。

阿微红了脸,“父皇母后嫌弃阿微了吗?阿微才不要驸马,驸马哪有父皇母后和哥哥好。”

这下席上众人都笑了起来,欢声笑语间,不知哪位娘娘大着胆子说了句:“公主是陛下和娘娘的掌珠,不知道哪家公子有这样的福分。”这位娘娘大约是想推荐娘家子侄,只是不便明说,便这样问了出来。

“阿微大了,是该选驸马了。”皇帝把那话听了进去,道:“皇后留意着些,替阿微好好掌掌眼。”

“妾已经留意了。”皇后笑道。

“可有人选?”皇帝问。

皇后松开怀里的小公主,郑重道:“陛下,妾瞧着镇军大将军之子秦慕之很好,家世贵重人品端方,与阿微该是良配。今日上元佳节,陛下不若赐婚,也算好事成双。”

“秦慕之……的确是个少年英才。”皇帝蹙眉,撑着头想了想:“皇后考虑周全,朕瞧着甚好。阿微,你可愿意?”

阿微方寸大乱,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后。她明明同皇后说过不愿太早嫁人,皇后也答应了她,为什么今天突然提出为她赐婚?

帝后笑着看她,等她的回应。她愕然开口:“女儿不想……不想……”

“阿微。”在她拒绝之前,他突然温言唤她。

他离席起身,端起酒盏笑道:“秦小将军风姿特秀,恭喜妹妹喜得佳婿。”他一饮而尽,一双眸子却始终盯着她,眼中的期盼、隐忍和回避,像火一样灼烧着她。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他为她选的驸马,是他要她嫁人。既是他想要的,又有什么愿不愿意?像失了所有力气,她缓缓跪下,以额触地,“女儿,但凭父皇母后做主。”

自上元夜宴赐婚后,青徵来找她许多次,她或说倦了,或说睡了,或说病了,怎么也不让他进门。除开去给帝后请安时偶尔碰上,再没私下说过话。

他要她嫁给别人,这个念头像钝刀子一样时刻在她心上拉扯。她不想见他,更不敢见他,她怕自己见了他就忍不住哭出来,忍不住大声质问他为什么把她嫁给别人。

更怕他亲口告诉她,是为了笼络秦将军的势力。

她知道,定远大将军是炙手可热的武将勋贵,累世将门,战功赫赫,掌京畿十二卫,深得皇帝信任。三哥把她嫁到秦家便如虎添翼,面对争储的赵王、越王,也有一争之力了。

可既然要把她嫁给别人换取支持,这些年何必对她那么好,何必对她说那些话,何必诱她动心一场,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奢望呢。

五月榴花照眼时,青微斜倚在宫檐下的小塌上。院中榴花已绽到极致,绵密的花把整棵树染成橙红,想来今年的石榴一定又大又甜。往年这个季节,她都会开始期盼石榴成熟,可今次,她看着一树繁花只觉得刺眼,因她将在今年石榴成熟的季节出嫁。

“公主,晋王殿下来了。”袖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还未来得及像往常一样说不见,他已走近。“都下去吧。”他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之后,檐下只剩下她和他。

青微仍半躺着,随手拿起一柄纨扇遮在脸前,挡住日光,也阻隔了他的视线。等了一会儿,他不说话,她便轻哂:“殿下国事繁忙,怎的有空来探望我。”又朗声道:“袖云,送客。”

他在她身侧坐下,“阿微,你就要出嫁了,往后见面不易,你真的要一直对三哥避而不见吗?”

她扭过身去,想离他再远一些:“殿下误会了,我没有避而不见,只是近来有恙,怕过了病气给你。”

“阿微,别拿这话搪塞我。”他叹道,“这些日子你不肯见我,全因心中不快是不是?三哥今天来就是为了给你一个解释,你不想听吗?”

他句句说在她心上,她却不愿意轻易服软,忍泪赌气道:“我不敢要解释,左不过殿下要我嫁我便嫁……唔……”未说完的话被他吞吃干净。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她们是兄妹,本不该如此。她百般郁结,狠心推开他,泪水终于滑落,她颤声问:“三哥还要戏耍我到几时?折辱我到几时?”

他却不答,而是用带有薄茧的拇指抚去她面上泪珠,再送入口中品咂,“呵……这样苦啊……”

一片花瓣落下,他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阿微,你可知这样的苦,三哥也时时受着?”

大军北上三个月后,北疆传来第一场大捷的消息,秦小将军深入敌腹,杀敌五万,俘虏八千,重创柔然。皇帝大喜,在宫中设宴庆贺,作为秦小将军的妻子,淮阳公主自然列席其中。

柔然是大魏多年心腹大患。皇帝还是皇子时曾在北疆驻守多年,数次与柔然交锋,立下战功,也留了旧疾。他亲眼见过柔然之兵强马壮,因此更体谅此战之艰辛。席间皇帝对秦慕之夸了又夸,颁下许多赏赐,酒酣时道:“只有这样的少年英雄,才配得上朕的阿微。”

青微欲起身谢恩,张口却是抑制不住的一声干呕。青徵急问:“阿微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东西,要不要紧?”她摆摆手,“无妨。”

她平复片刻,仍要谢恩,皇帝忙命人扶她坐下。皇后见她一幅晕眩乏力的模样,忽问:“阿微近日可有请御医看过?”她愣了愣,答未曾。皇后笑着吩咐:“快去请太医来,阿微啊,怕是要做母亲了。”

脉如走珠,圆滑有力,青微果真有了身孕,刚刚三个月,算来这孩子正是在秦慕之离开前有的。帝后欢喜极了,嗔怪她粗心,又赐下许多药品补品。

众人纷纷道喜,只有他说不出话来,唇舌似重有千钧,他含糊说了恭喜妹妹,已费尽所有气力。他看到青微先是惊讶,然后是无措,但很快就变成了甜蜜,与她回门那天一样,双颊粉红,既羞且喜。

大魏女子婚后第三日要回门,那天他早早赶到皇后宫里等阿微,看到她与秦慕之同车而来。车辇停下,她把手交到秦慕之手里借力下车,两人说说笑笑进了殿,拜见皇后时才松开手。

皇后一见面便关切问道:“驸马待阿微可好?”她眼含秋波看了秦慕之一眼,娇羞回道:“慕之待女儿很好。”青徵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婉媚的少女是他的阿微吗?阿微是俏丽的莽撞的乃至娇横的,几时有过这样的神色?

阿微出宫时他找了借口同行,秦慕之知趣地避到一旁。他婉转问:“驸马待阿微果真很好?”

青微知道他想问什么:“妹妹嫁给慕之后方知什么是爱,从前与三哥在一起皆因少女情怀,算不得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还请三哥都忘掉吧。”明明是回答他,她的眼睛却没有离开不远处的秦慕之。

她让他忘掉,可他怎么忘得掉呢。

青徵望着渐渐远去的一对背影,暗暗发狠,秦慕之,不能再留在京里了。

淮阳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自幼偏宠。她母亲是陛下钟爱的贵妃,可惜天妒红颜,早早因难产去世,她自此被接到皇后宫里,做了皇后的女儿,与晋王谢青徵一道长大。皇后是太史令之女,性情和善,待她极好。

太史令掌天文历算,少故旧无门生,能给晋王的支持少之又少。晋王是嫡子,却行三,上头有赵王越王两个哥哥,皇帝迟迟不立储,他母家势单,又无妻族助力,这些年甚是艰难。近年皇帝旧伤反复,青微料想他要采取行动早登储位,却没料到他会拿自己交换秦家的支持。

她虽是贵妃的女儿却并非皇家血脉。除了帝后几乎无人知晓,贵妃入宫时已有孕,不久后生下她,这是母亲临终前告诉她的,当年的旧事究竟如何已无从探知,这一桩皇家秘辛随着贵妃的离世悄无声息,再无人提起。

但既然皇帝认下她,她就是公主,是谢青徵的妹妹。她同他的这段情注定世俗难容,所以他们一直恪守礼数,从未有逾矩的行为。她未曾奢望过与他厮守,她也知道,自己早晚要嫁人的,她只是想晚一点离开他,晚一点,再晚一点。

她只是难过,毁掉她微末愿望的人是他,只是难过,他明知自己的心意还要把自己送给别人。所以那天他硬闯进殿去,还吻了她,她是高兴的。

他说他不想把她嫁出去,可是赵王越王都动了心思,想把她嫁去自己母家,显而易见的,哪方势力娶了她必然更得皇帝爱重,所以他只能抢先一步求母后为她赐婚。

“三哥实在没有旁的法子了,阿微别怕,秦慕之常年戍边,不常在京中,等三哥登极那天就接你回来好不好?”

“三哥一举两得,断了大哥二哥的念头,还能得秦家支持。”她越说越低:“可我就像个物件一样,被你送给别人。”

他紧紧锢住她,“何苦说这话来伤人伤己。”

“阿微只知伤己,哥哥的伤却从何而来?”她仍偏着头不愿瞧他。

“三哥至今不娶正妃,你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吗?”他的嗓音带有无限眷恋。

故作坚强的防线崩塌在他的尾音里,她回抱他,“三哥,我等你。”

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她坚持要亲自绣嫁衣,一如每个待嫁的普通姑娘,仿佛她穿上嫁衣要嫁的不是秦慕之,而是青徵。出嫁前一晚,皇后亲手为她叠好嫁衣,又摒退众人,“阿微,你和青徵的事情,母后都知道。”

“你是个好孩子,若你是寻常女子,母后一定让青徵迎你做正妃。他为了你年近弱冠还未娶妻,母后从未说过什么。”

“只是为人母的忍不住想,若他今日有得力的妻族相助,何至落到受赵王越王掣肘的地步?有朝一日你们的事传到你父皇耳中,岂不是个现成的贬黜他的罪过?”

“阿微。”皇后垂下眼眸,“那天青徵求我为你赐婚,说是权宜之计,日后要接你回来。我应了他,你呢,你会回来吗?”

寒冷与苦涩从心底蔓延,延奔流的血液流窜到身体每个角落。

皇后的话使她不得不面对一切。从前她只愿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每日等他来找她,给她带些新鲜的小玩意,或陪她放风筝荡秋千。她从未去想他的处境有多难,更不曾想若这段感情被公之于众,于他将会有怎样的后果。

且不论他是否可得太子位,便是得了太子位,乃至日后登基,一旦把她接回,朝臣定群起攻之,那时他的帝位还能坐稳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纵是改了玉碟毁了宝册,悠悠众人口难道还能一一堵死?

她若执意伴他左右,只会成为令他受万载唾骂的丑闻,香艳而卑劣。

她深吸一口气,“母后,阿微嫁到秦家便是秦家妇,自然没有再回宫的道理。”德行有缺者不堪为君,她不要他心血尽付东流,不要他前功尽弃,更不要成为他光风霖月一生的污点。

皇后拭去眼角泪光,爱怜地点点头,“好孩子,苦了你了。”岁年婉顺靠在皇后膝上,扬起一个苦涩的笑,“母后,女儿只要三哥安好。”

九月十五,艳阳高照。宫中用半副皇后仪仗送永嘉公主出阁。依礼,需由兄长把公主自闺阁背上红罗销金翟车,这是她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地趴在青徵的背上。

却扇遮面,袖云扶她在翟车站稳,她依稀听到他说“等我。”她装作没有听见,转身拨开珠帘,走了进去。

北伐顺利,大军不日将返。

可赵王妻弟贪功冒进,中了柔然的诱敌之计,致八万主力军被困,连累六位猛将捐躯,大军不得不就地扎营,再度作战。

皇帝怒急攻心,当庭斥责赵王,晚间又咳了血。次日早朝,皇帝没有出现,而是封晋王为太子,令太子监国。

青微手书一封贺表呈进宫去,执笔时她抚着已显怀的肚子道:“等爹爹回来,你已经出世了吧。”肚皮上凸起一个小包,算是回应了她。

这孩子的到来是个意外。

洞房夜秦慕之没有碰她,其实她没有想要这样,她已经决定离开青徵安心做秦家的媳妇,已做好让自己彻底死心的准备,可当他的唇触碰到她的,细碎的颤抖与不可控制的抗拒还是出卖了她。青微不知如何解释,呐呐道,“我还没有准备好……”他便停下来,微微笑道:“臣等公主准备好。”

回门时,她刻意忽略三哥铁青的脸色,一直含羞带怯挽住秦慕之的胳膊,仿佛真是情到深处的一对伉俪。出了宫她立刻松开胳膊,秦慕之虽诧异却仍未多问,他是个极温柔的人,让人不敢相信是战场杀伐之人。

秦慕之果然没在京里待多久,成婚不过两个月就被派去抵御外敌,因不慎伤了腿,才回京疗养,可伤还没好时又被派去北疆。那时皇帝出京去行宫养病,命晋王、赵王越王共同理政。青微知道,这道命令一定是三哥的意思。

圣旨既下就没有收回的道理,所以她只能求三哥许她随行,可三哥怎么都不准。她担心极了,行军作战都在马上,他腿伤未愈,出了差错可怎么好。她让袖云备了桌饯行宴送秦慕之,说到底,他这趟差事是受她牵连。

青微喝了许多酒,喝到有人来夺她的杯子。神思迷离中,瞧着来人竟是三哥的样子。仅余的理智告诉她这不会是三哥,可不是三哥又是谁呢?她无力去想,白日强忍的泪水在此刻滑落,她伸手便揽住那人的脖子,那人的唇开开合合说些什么,她听不清,在她眼中那是三哥的唇在开合,情难自抑,她贴了上去。

醒来的时候她浑身酸痛,在秦慕之的怀里,身上的青紫暗示她昨夜是怎样的忘情恣意。他在她额间印下一吻,“公主,等我回来。”青微闭上眼,把头埋在他胸前,仍把他当成青徵,她轻快地点点头:“我等你。”

孩子六个月时,秦慕之写信回来,说再过三个月战事就能平稳。青微回信,絮絮说些琐事。

某天清晨,宫里来人宣她进宫。她怀相不好,有孕后极少入宫,不舒服时连宣召也推拒过,可这次来请她的内侍却非要她入宫不可。

她不明所以进了宫,见到的却是青徵。他告诉她,十日前秦慕之在大帐中遇刺,已为国捐躯了。她一阵晕眩,满目惊疑,他在千军万马中来去尚全身而退,怎会丧命于小小刺客之手?一旁内侍觑她脸色,低声道:“驸马腿伤发作,无力起身,才……”

是了,他腿伤未愈,本不该去北疆也不该上阵的。泪越涌越多,是她害了他,是她的错。她愧疚至极,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

她疼了一天一夜,产下一个死胎,浑浑噩噩病了许久,隐约听闻帝后为了这事狠狠责罚了太子。再清醒时,大军凯旋,北疆已平,可那个临行前要她等他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柔然被这一仗彻底打服,自此向大魏称臣,每岁纳贡币,还送了公主前来和亲,嫁予太子做了良娣。解决了国朝大患,皇帝再无牵挂,没多久便驾崩了。

太子登基,改元弘昌,封皇后为太后,令诸王就藩,诸王不情不愿,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的野心与实力都肆无忌惮地生长,去了封地后仍虎视耽耽。

青微撑着病体为皇帝守丧,皇帝出殡后,她想回府祭奠,却被宫人拦下引去了宁安宫。这是她母亲当年居住的宫殿,她坐在正殿等他,不点灯,也不起炭盆。皇帝亥时才到,看到的是孤身孑立的她,月光爬上她的裙裾,单薄,无依。

他解下外裳围住她,“对不起阿微,三哥来晚了。”说着就要拥她入怀。她用双臂抵在胸前,用尽量清冷的语调问:“三哥这是要做什么?”

“阿微,秦慕之已经不在了,你忘了他好不好?我明日就知会镇军将军府公主病殁,往后世上再无淮阳公主,待父皇丧期过了,三哥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她难以置信,“三哥真要行这等掩耳盗铃之事?真要引得朝局动荡?切莫忘了,诸位皇兄尚未死心!”

皇帝一瞬间欣喜:“阿微,你对三哥这般冷淡都是为了三哥的基业是不是?我就知道,几个月的夫妻情分必抵不过你我多年情谊。”

他高兴的样子像极了从前一起玩闹时的样子,青微痛极:“三哥,我与驸马两情相悦,他人虽不在了,可将军府还有他的影子,求三哥放我回去!”

皇帝的笑意一寸寸消失,他缓缓摇头,“阿微,我不会放你走的。”

青微在宫里一住就是三年。秦家只当她因丧夫丧子,心痛难当,才不愿回将军府,因此并无不满。太后原打算送她回去,可皇帝坚决不许,也只能作罢,她便在宫中住下,权当是回到从前未出阁的光景了。

皇帝登基三年仍未立后,妃嫔也只有柔然公主一个。青徵与她解释,当初纳了柔然公主非他本意,他若不纳,无论她嫁给谁都难免有勾连之患,如今她也只是个摆设,不必在意。

她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好似又酸又苦又甜,各种滋味汇成一团,她多想以同样的痴心回报他,可是此生终究无缘。她不伦不类住在宁安宫,宫中已有流言,虽都被青徵弹压了,可到底不是长久之法,他总去看她,但从未强迫她,她知道,他在等他回心转意。

渐渐的,京城里的人听说,淮阳公主住在妃嫔的住所,又有人说她是被皇帝强留在后宫的。一时间,皇帝悖逆人伦、强占臣妻、败德丧行的言论甚嚣尘上。楚王在楚地竖起大旗,剑指京中,直言皇帝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不堪为君,很快越王也揭竿而起,追随者甚众。

青微听到赵王越王造反的消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终究还是成了他被攻讦的原因,她急着去找太后,进门前听到太后的声音。

“立后吧,中书令是文官之首,他家的小姐德容俱佳。”太后道,“再送阿微回秦家,阿微出宫,流言便不攻自破,也免得秦将军一系受人挑拨。如此叛乱可平,江山才稳。”

他不答话,太后恼怒:“你难道真要夺臣妻占皇妹?”

青徵默了默:“儿会立后。”

“那阿微呢?”太后问。

他强硬道:“阿微,一定要留在儿的身边。”

“你!这江山你既不想要,当初还夺来做什么!”太后怒极仰倒,幸而有婢子在身后,扶着进了偏殿休息。

青微在这时候推开门走进去:“三哥,送我出宫吧。”青徵猛然回头,微笑道:“阿微,外头的事你不必管,三哥会处理好的。”

她摇头:“臣妹在宫中三年,该出宫了。”他想了想,“阿微可是在意皇后?这只是权宜之计,你知道的,三哥最爱的只有你一个。”

“三哥,与柔然一战已损伤国力,此时若不能尽快平定内乱,待战火烧遍大魏土地,百姓生计要如何维持?周边诸国趁乱犯境又当如何?”

天色渐渐暗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柔声低语:“阿微,不必送你出宫,三哥也能平定内乱。”

“可送我出宫是最快的办法,两位皇兄便成了无名之师,顷刻丧尽人心。”

他顿了顿,迟疑着问:“阿微,你就这么不愿意留在宫中吗?”他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像要把她看穿,他软了腔调:“留在宫里不好吗?我们会有很多时间,有很多孩子……”

这也是她曾幻想过的场景,从年少走到白发苍苍,他们一起度过许多时间,膝下环绕儿女子孙,可此生终是不能了。她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来世,如果有,她希望可以与他过一次这样的生活。

于是在一片昏暗中,在他的低声呢喃中,她忽然簌簌落泪。她不能应承,只能口不对心道:“我与慕之的孩子若是还在,也到了吵嚷着坐秋千的年纪了。”

是假意,却也含了真心。她哭的不是与秦慕之的情,而是与他的这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可他不知道。

他僵硬着抬头,直视她水雾迷蒙的眼:“阿微,你就这么忘不了秦慕之吗?三哥把你留在身边这么久,是不是,又做错了?”

十一

弘昌三年五月,淮阳公主出宫归将军府,皇帝立中书令之女为后。秦老将军率兵伐楚王越王,九月,越王伏诛,十二月,赵王伏诛,柔然公主被查出与赵王勾连散布谣言,赐白绫三尺。

许多年后,皇帝垂垂老矣,人们提起他只记得弘昌盛世,记得他开疆扩土,记得他文治武功。而多年前那桩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绯色传闻像是从未存在过,无人忆起,更无人提及。

弥留之际,只有他自己还在默默怀念,甚至后悔,如果他那时再强硬一点,硬把阿微留在身边,即便她那时心里有了别人,日久天长,她还会重新爱上她的吧。他很快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她至死都念着秦慕之。

青微出宫后不回公主府,日日住在将军府,不过四年就病殁了。人人都说她伤心过度,随驸马去了,他起初不信,可她离世前,他微服将军府想见她最后一眼,阿微怎么也不肯见他,他才信了。他想,她一定在恨他,恨他间接夺去她夫君的性命,还害她失去孩子。

她有多爱秦慕之,就有多恨他,恨到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他。他苦笑,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把阿微送到别人怀里,可他怎么也不明白,阿微与那人做夫妻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年,到底为什么竟敌得过他们日日相伴的许多年?

他至死也不知道,强凑的夫妻从来抵不过青梅竹马,也不知道,青微至死都念着的人,从来都是他。青微死前不肯见他也不是因为恨他,而是她怕看到他就抑制不住久久压在心头的思念。

先告诉青徵她心里从无旁人,再舍他而去,何其残忍?与其如此,倒不如就让他当自己变了心,往后有皇后、妃嫔、许多美人伴他身侧,他总会忘了她了。她只是没想到,他的爱那么深,对她的思念会那么久。

他就这样带着不解,在皇后的哭泣和儿女们的悲鸣中,缓缓闭上眼睛。虚空里浮现出那年石榴树旁的她,绯红的脸颊嫩黄的衫子,眼中包着泪,面上堆着委屈,偏要说着冷情的话。那天他没忍住吻了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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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皇后镇被称为“冒险之都”?
拯救
驸马辛酸泪
“驸马”最初是车夫
皇后“投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