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中”那一年

2021-12-18 10:08徐登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教室同学学校

徐登勇

1

1993年,我高考失利,考了375分(总分640),这既在情理之内,又在意料之中。当时高考的重点和普通本科录取率极低,想上大学普遍要经过高三复读甚至要复读好几年。我们学校虽说早些时候也曾经辉煌过,但那几年几乎连年“黑窝”(一个都没考上);不像现在的学生平时和考前要进行大量的系统训练,我们高中时基本上没做什么资料和试卷。所以,我们班也就没有谁会异想天开,指望应届能考上大学。

在家待了一段時间后,学理科的田同学来找我到毛坦厂中学复读。

约好的日子,一大早,我们俩带上课本和其他用品,扛着装在蛇皮口袋里的被子就出发了。走到黄泥坎等候过往客车,先坐到六安,再在今天六安三角台东边那一块的车站换乘长途车到毛坦厂。途中经过一段陡峭的山路,汽车吃力地喘息着盘旋而上,司机飞快地打着方向盘,我们胆怯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紧张到甚至屏住了呼吸。但每当惯性将我们猛地甩向另一边时,一车人都禁不住齐声发出了惊呼。

行驶过约一百二十里路,汽车将我们丢在了小镇的停车场。我俩经人指点后向着久负盛名的毛中走去。远处是青山黛影,抬眼是蓝天白云,学校静卧在那里。校门朝北,门外一大片土操场,操场东西边远远地各有一棵大树,枝叶大伞一样撑着。顺着操场外围,自西南向东北箍着一条细细的小河,河水无声,正不急不缓地淌着。

进入学校,迎门一幢办公楼。收准考证,查分数单,缴复读费,开发票,顺着桌子一圈,一条龙办下来,十分顺畅。按我的高考分数,需要缴二百六十元的费用,有点低于预期,我有了一种好像赚到钱的感觉。

下午我与田同学去操场对面西北边的那一块去租房子。这个地方看上去比我们那儿要富裕很多。从东到西有一溜条两排青砖灰瓦的起脊房子,是经过规划的,排列整齐,样式统一。里外有点儿老旧,盖好该有不少年份了。房租费比较适中,且担心再往后房源会紧张,我们俩商量后便预交了定金。于晚饭之前,将洗漱用具、衣服被褥收拾好,便安顿了下来。

2

房东家有个老奶奶,年事已高,行动迟缓,常常会默坐在床沿或门口的椅子上发呆,耳朵背(聋了),跟她说话需要大声;房东夫妇俩个子不高,话语稀少,为人实诚。“矮,矮,一肚拐”,这句古话在这可就不适用了。二人显然又都是“跌倒黄土抓三把”的朴实庄稼人;儿子儿媳刚刚结婚不久,门上还贴着大红喜字。儿子要活泛一些,见到我们会主动说笑。

前房后院的布局:前面三间房,除去中间堂屋外,房主一家五口分住;堂屋东侧和东屋北侧留有便门,通向后面不大的院落。院墙有一人多高,靠着北边围墙搭有茅厕和猪圈,旁边一口吊井,上边用木盖盖着。院落东边门朝西并排着三间低矮茅草房,墙是土坯的,估计为早先自住的房子保留下来的。

三间小房子里,靠大房一侧的这一间已经出租给别人,我们住中间这一间。贴里墙放一张大床,床外紧跟着放一张四方大桌,桌子两边分放着板凳,若要上床必须挪凳,其余空间仅够转身。我们住的这一小间与靠北边那一小间相通,相通处没安门。那一间里放有一些大的农具,如犁、耙之类,最醒目的当属一口大棺材,是为老奶奶准备的,上面盖着红布。因为农村家有老人的常要预备棺材,所以就见怪不怪了。虽然离床只有二三米远,我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俗话说“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们以后是天天见到棺材也不会掉泪了。

学校很快就开始上课,我们每天上学的路线便是:出了房东家,往东走几步,往南过一个小巷,经过一个烧开水的大水房,再踩过小河上搭着的青石条,斜穿操场,便到了学校。学校内布局呈回字形,中间的楼房多为三四层左右,两个文科复读班的教室在学校的西南角。这是两间门朝北的红墙黑瓦的大教室,每班能装一百三四十人。这么多人往教室一坐,抢到哪是哪,班主任也不愿去操心排座位。

3

我原先在家吃菜是挑食的,不喜欢吃蕹菜、苋菜,嫌它们有一股味儿,但对老师却从未挑过,也许是水平太低了,挑不出来吧。

语文刘老师年龄不大,却似一位老夫子。他声音抑扬顿挫,上课摇头晃脑,逐字逐句,娓娓道来;数学朱老师,即后来的朱校长,带我们使用的是一本厚厚的蓝皮资料,上面全部是题目,他每天细细地一道道往后讲。大多数文科生最怕的就是数学,花时间最多,但前头做着后头忘着,同样题目第二次碰到又不会了;英语老师是几位里的颜值担当,估计是课上多了,声音丧失了女声应有的清悦,有点干涩,还经常咳嗽。上课喜欢将一只细腿往后屈蹬向后墙,并将穿着丝袜的脚跟不时地从高跟鞋里跷起,让人担着心,怕那鞋从脚尖上滑掉下去。上了一小段时间后,据说南下去了广东,所谓“庙小装不住大菩萨”。据传,毛中早就统一给老师装有线电视、电话,换煤气,这样的待遇,在内地是让人羡慕的,但终究比不了南方。换来了一位年轻的男教师,头发有点自来卷,同学一起哄便会脸红,课堂气氛活跃;政治杨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中等身高,留着一抹胡须,当地口音;历史吴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是一位儒雅的书生,上课、写板书均不用看教材。若干年后,听人说他考上了人大研究生,在皖西学院任教,不知真假;地理袁老师,也是我现在的同事,上课声音嘹亮,注重对教材的深入挖掘,他有一手绝活便是徒手画圆,为学生们所推崇。

正当我对老师们逐渐熟悉之时,田同学说了一个让我错愕的消息,他说:“我要回去了!”我没听懂,问:“才来就回去干什么?”他说:“我要走了,不在这上了,你在这吧!”我忙问原由,他说:“我坐在后面看不见,找老刘调位,他也不睬我。我明天退掉学费就走了!”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我劝阻不了他。为了让我放心,他又说:“人我帮你找好了,是我们一个学校来的耿同学。”于是与我拼房的小伙伴就变成了耿,一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他理我文,我们的交汇点便是这间小屋。唉!生活就是这样,处处充满了偶然。

4

老师会不时地发一些试卷,也不收查,等我们做过以后,会逐题讲解。也没有现在所谓的周测和月考。班主任管理上也比较宽松,大多数学生在一学期里都无缘和班主任说上一句话。等毛中成了全国有名的“亚洲最大高考工场”,被戏称为“毛大”后,却被一些人描述成了可怕的人间地狱。我不知道这是一种误解,还是后来真的变成了这样。

下面我来说说我的同学们吧。第一学期我坐在靠教室里侧那一组的第二排,同位是我的同乡。这是一位相貌丑陋、脾气暴躁的家伙,他不带试卷你让他看是理所当然的,你忘了带试卷想看他的就千难万难,更别说有难题相问了。据他自己介绍,这是他复读的第三年,高考分数在现在的复读班最高。磨难养成了他的古怪,分数助长了他的气焰,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这样一个人。也正应了农村的一句话:满瓶水不响,半瓶水晃荡。

我们前面坐的是两位女同学,一位来自附近农村,一位来自市内。前者短发,后者马尾。我要说的就是这位马尾姑娘。她说一口温软的普通话,品貌出眾,皮肤白晳,衣着光鲜,体态婀娜,便牵扯了众多男生的目光、心绪、想象和梦乡。她穿黄衣的身影一走过讲台,男生们便都故作认真地抬头看向了黑板;她课余在花坛边读书,男生们便都目视窗外瞭望着那千娇百媚的风景;还有的竟于预备铃后远远地扔一本书过来,我们坐她后面便常常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干扰,这时,幸亏有我的同桌站起来吼骂。

文科班的美女绝不会止于一个。还有一个,人称“大辫子”,坐在靠前门边,她的齐腰长发是班级一绝,辫成一根,独独地垂在屁股后边,与之配套的便是她高挑的身材。她一出镜,往往会造成轰动效应;再就是那些体态丰腴的美女……她们的存在满足了不同人的审美需求,说成为一些人的动力之源有点夸张,但至少成为了单调寂寞生活中的一副调味剂,使人不至于无聊。

秋去冬来,寒暑交替。于不知不觉间,一个学期结束了……

5

“正月十五大似年,吃块肥肉好下田”,但按照开学要求,十五未到,我便搭乘大客车返回了学校。

此时北风呼啸,彤云密布,大雪欲来。爸妈看了天气预报,催促了我提前动身。从家中带了一些腊菜,如咸鸡、咸鹅之类,够吃上一段时间的了。给房东带了两瓶酒算是拜年,我原是不愿意带的,想着已给了他们房租。母亲便劝说我,大正月的空着手不好,平时麻烦人家的多,“礼多人不怪”嘛,我便听从了。

返校第二天,天上便纷纷扬扬下起了漫天大雪,心里不由得感叹爸妈的英明。第三天雪虽止住,天亦放晴,但地下已积了厚厚的一层,正是开学的日子。来到教室,已经有了许多同学,他们正在热烈地议论着,说着过年,更多的是在庆幸大雪封山前安全抵达,像是一种劫后余生。说到仍没到的同学,便忍不住地幸灾乐祸。但下午时便有同学传来消息,说是有辆大客车在盘山路那一段打滑翻车掉下了山崖,我们班的“大辫子”美女就在上面。再过一天,又听同学说,“大辫子”受了重伤已住进了医院,很可能要残废。闻者皆唏嘘不已,个中有好几个人在夜半辗转难眠叹息流泪,以致第二天早晨迟到者剧增。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在教室内看到她,生活因此而少了许多的欢乐。

昨天还在你面前生龙活虎、热气腾腾的一个人,今天说不定就在你的世界消失了,几天以后,便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这学期,我坐在了从门数起的第二组中间靠后位置。同位是个开朗活泼容易相处的人,他的数学思维比我要好,有些填空题我做不出,他说上次才做过,并耐心地给我讲。但后面却坐了一位粗俗的家伙,暴起的眼球让他像个凶残的屠户,上课时爆着粗口,独讲着小话。马尾姑娘座位离我很远,需远眺才见。

不好不坏的生活里,偶尔还是会有一点小小的波澜。一个下午课间,后面两位同学起哄打闹,将我的眼镜碰到地上摔碎了,等我回到座位时,他俩忙跟我说明原委,表示愿意赔偿,使我在生气的同时稍感宽慰。我原先的镜片其实是稍贵一点的变色镜,但又怕配贵了以为我在讹他们,只好配了一副普通镜片了事。回来时两个家伙在相互埋怨,一个嘀咕着:“省,省,窟窿等!破财一阵昏。”另一个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前几天我左眼一直在跳。”估计他俩后面几天的生活费又没有了着落,但我能怎么办呢,每个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只好安慰说:“破财折灾。”

人人都有烦恼事,家家都有难念经。房东一家看上去和和美美,但实际上却有暗流涌动。他们的庄稼地就在后院外边,四个劳动力一起播种或者收获,分工干着家务活。忽然一天中午,儿子和媳妇揪打了起来。儿子一开始想维护着男子汉的颜面,不肯就范,奈何老婆毫不相让,又抓又打,又哭又闹,等到婆婆听到赶来相拉时,儿子的脸已被抓烂,上衣已被扯碎。一家人于是鼓嘴大憋气地干坐着。但一切就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必然去得也快,第二天,我们就又看到小夫妻俩在一起有说有笑,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小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剩下一个老奶奶显然还没弄明白这种风云变幻,仍木然地在里屋坐着,以不变应万变。

再过一阵子,小媳妇的肚子便隆了起来,开始显了怀。

6

三月以后的白天越来越长,校园里草活了,树绿了,花开了,这个季节大自然的五光十色和风中那撩人的气息最易让人迷乱。一段时间来,教室里较以前更加活跃,寝室里较以前更加纷乱。而我,因住在出租屋,更多时候便可以置若罔闻、置身事外。如果不是我那貌丑的同乡跟我说,我竟全然不知。

我虽对这位同乡印象不佳,却并未交恶。做人总要看人长处,帮人难处,记人好处。两节晚自习中间,到教室西边的暗处去撒尿,我们偶遇了。他外表貌似沮丧,内心实则得意,语气上就有了掩饰不住的炫耀。他说,我前几天晚上被人喊出去,让人打了,眼镜片都被打碎了,是被人用手电筒后座打的。说到此他停顿不语,我只好追问缘由,原来是因为他将丰满的张美人约出去,并与之有了很亲昵的举动。我知道,此刻他想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恭维,便残忍地没有满足他,选择了沉默。回来说与耿同学听,他说:“有人约会、有人打架、有人喝酒,还有人偷偷去看黄色录像,这不正常吗?这么多人!”想想也是。

“人生得丑,病来得陡”。梅雨初来的时节,我得了一场痢疾。没有其他症状,就只是拉肚子,用母亲常用的土方“歇两天不吃饭”,仍不管用。吃了医生给的药也没什么效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如扯不断的愁丝,让人无奈且无助。同室耿同学对我迁就而又照顾,使我倍感温暖。因为生病迟到而与班主任杨老师在教室外有了平生第一次对话,听了我的解释,他并没有说什么,这个理由可能是迟到学生最常用的理由,便点头让我进了教室。挨过一段惨淡的时光后,我终于慢慢地好转,身心从虚弱和疲惫中走了出来,重新拥有了健康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

不久,我爸来了一趟。他可能是根据我们平时的通信内容找到我住处的,这让我既惊诧又惊喜,其实我并不曾告诉他生病的事。我回来时,他正在跟房东太太讲着客气话,房东太太则一直地夸我。我爸给我带来了一桶奶粉和两瓶健脑丸,说是药房老板给他推荐的,高考之前吃效果最佳。可能是心理作用,初吃健脑丸时我确实美美地睡了两觉,后来却再也没有感受到它的任何作用。但我仍然将两瓶都吃完了,虽然每次都要强忍着那股难闻的味道。

每天就这么两点一线,单调而又快乐。忽然有一天,于无声处听惊雷,学校发生了一起人命案。一个高三应届生骂一个复习生为“老复”,这个复习生在操场追了几圈,追上后用刀捅死了他。至于他俩之间有没有别的爱恨情仇,就不得而知了。据说凶手后来想逃离这个小镇,被我们数学朱老师上前给抓住了。两个同龄人因为意气用事,而毁了自己,也毁了两个家庭,真是十分可惜!后来,毛中的学生越来越多,人一多,难免就会出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许多偶然便被一些人传成了必然。再后来又说每年送考节上送考车的车牌号、司机属相都大有讲究,许多考生考前要拜老神树……

7

高考前夕,学校举行了一次大型的摸底和模拟考试,并对这次考试进行了全校排名。优秀学生名单公布在一进校门的公告栏,我幸运地进入了榜单。我的同乡因为怕考不好而没敢参加。

三天高考如约而至,当一切尘埃落定,最终我以462分的成绩被安徽师范大学录取,比我同乡高1 分。

在知了嘶鸣的炎炎夏日,我坐车到学校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校园里悄无人声,没有了往日的欢腾,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一批新人来到这里,来接受这人生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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