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马

2021-12-19 07:20韩佳童
少年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福海二爷红星

韩佳童

大师傅马二爷在勤行干了四十多年了,光在红星楼就干了二十年,吕掌柜自打开饭庄就一直用他掌勺。精瘦的人,鹰眼鹰爪,黝黑面皮,身体一直很棒,可今年一进冬天就闹了两场感冒。感冒咳嗽,都是小事,关键是他这胳膊,想撂挑子。按说一厨子,六十多岁,正是艺高手熟的好时候,可马二爷的右膀子偏偏不时闹上一下。一闹起来,没劲,酸软,连菜刀都捏不稳当。等过了这阵儿,又好了,十几斤的大铁锅颠起来不在话下。

有一天前面有客人点了道八珍豆腐,马二爷炝锅的时候差点儿没把葱花热油倒到小徒弟福海的脑袋上。后厨师傅都劝他歇着,不是他恋勺不撒手,正值寒冬腊月,红星楼结婚的喜宴几乎天天有。这地方的老习惯,结婚前后要折腾三天,夏天天热,到不了第二天东西就都泛着白沫酸了,因此别管是在家办席还是到饭店安排,基本全在立冬以后扎堆,店里哪天也离不开人。这么一来,事儿反而坏了,他这毛病一累更加重,那手就跟断了筋一样,什么也干不了。伙计们都帮着劝,马二爷才听了吕掌柜的安排回城里北街住的小院里养病,小徒弟福海搁下店里的活儿,专心伺候师父。

师徒二人头一遭大白天没事干回到小院,推门进屋,马二爷坐在炕上,使劲晃悠胳膊。福海一边提炉子一边安慰师父:“人吃五谷杂粮,干杂活百行,哪能老是旺香,就是磨坊里磨面的机器,前两天我看还找人修呢。既然回来了,您就好好歇着,等您养好了胳膊,咱们再回去忙活。”

马二爷不言语,炉子里的火已经拱上来了,屋里一股子煤气味。福海问马二爷:“师父,咱们晚上吃什么,给您熬点粥?”

马二爷这时点点头,“熬吧,那口袋里还有棒子面,给人做了一辈子饭,改不了喜欢喝粥喝面条。”

粥熬好了,满屋里挂着一股玉米棒子的香味,师徒二人胃口大开,师父喝了兩碗,徒弟喝了两碗半,剩下一碗多,留着过夜冻成粥冻子,第二天早上就着咸菜疙瘩当饭吃。

这以后,福海早上起来伺候师父洗漱吃喝,然后就跟师父在院里院外遛弯,在房檐下面晒太阳。马二爷本来就是话少的人,现在更不怎么张嘴,福海只好捡着各处听来的新鲜事说给他听。

店里那边,马二爷一走,最着急的莫过掌柜。凡酒席基本都是提前许多天订好的,退是退不得,再说他也舍不得退。于是掌柜一边忙着店里的事儿,一边又琢磨给马二爷请个好大夫。

马二爷回北街的第二天,吕掌柜就领着大夫来了。胡一汤,五十多岁,穿长袍,留八字胡、长指甲,十字街上开诊所,在大明府小有名气。上回吕掌柜高烧不退就是找他看的,三贴药下肚,嗝上一口黄色的臭气,当时就清醒了许多。吕掌柜走在前面,胡一汤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拎着长袍跟在后面,推门进屋。

福海赶紧擦出两把太师椅,又忙从柜子里取出茶叶。胡一汤倒没啥规矩,也不喝茶,把椅子挪到炕边就给马二爷瞧病。把脉,看舌头……老头相当配合,让干啥干啥,恨不得当时就治好。

瞧完了,胡一汤退回到桌子边,开了一副方子,嘱咐福海当天晚点时候去拿药,这才有空坐下来喝口水。马二爷又亲自续茶,吕掌柜和他都很关心结果,胡一汤却只说吃着看吃着看。

送走掌柜和胡一汤,福海跟师父交代一声,便跑到诊所去拿药。半个时辰以后回来,小脸冻得跟豆腐乳一样,赶紧擤擤鼻涕,找出一个破砂锅,把药熬上。满屋都是一股苦腥气,憋得马二爷把窗户打开了。药熬好了,福海打开盖子一看,是一种褐色的酱乎乎的汤,汤上漂着一些麸皮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味儿呀?福海,你不是熬错了吧?”马二爷靠窗坐着问徒弟。他都是多大的人了,却最怕吃药。

福海低头看了一眼还没熬的药包,说:“没错,是胡一汤给的药,也是他教我熬的。”

马二爷不言语了,只是头老往外头探。

药汤晾温了,福海把它倒在昨晚喝棒子粥的碗里,鼻子朝后端给师父。

马二爷头也不回,说:“放桌子上,放桌子上吧。”

“您得趁这热乎劲儿赶紧喝了。”福海一边放碗一边说,他也不想老端着。

“唔,趁热喝。”师父答应了一声,可是不动。

过了一会儿福海又催,马二爷这才慢吞吞地从窗户边挪到屋子中间,撅着下巴,下意识拿右手去端碗,差点没扔到地上,吓得福海一个激灵。马二爷又换成左手,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一抻脖,直接灌了进去,一泻千里。然后把碗往桌上吭地一放,拿袖子去擦嘴角的沫子。福海赶紧把倒好的茶水递给师父,“压一压,压一压,您忍着,别打嗝!”

马二爷看了福海一眼,忍着嘴里一股气说:“这味儿,一嗝准吐,还有长寿糕没有?拿来我吃两口。”

“有。”福海一边说一边跑到柜子前,翻出一包硬邦邦的长寿糕,递给师父。

马二爷接过来一边嚼一边自言自语:“能治我这胳膊就行,能治就行。”

福海敞开屋门,一股凉气猛窜进来,两个人都打了一个寒战。他把药碗端到外面刷干净,进屋淘出半碗棒子面,准备做晚饭。师父一边看福海忙活一边自言自语:“店里这时候正忙呢,香油前两天就不多了,也不知道他们打了没有。材料油也快用完了,哪回让他们炸都不想着提前泡花椒。”

福海只好劝师父,既是养病就少管这些闲事了。

山羊胡子胡一汤的药吃了有半个月,马二爷的舌头遭了老罪,他的胳膊却不见有回转的迹象。胡一汤又来了一趟便不再来,老头索性把剩下的药包全都撇到了房顶上。院子里有口 喂鸡的破锅,马二爷把这当成了药,没事就站在西墙底下一口倒扣的大缸旁边,端着破锅颠。锅底砸在缸底上,不时发出哐哐的声音。院里一群鸡围着他打转,马二爷不当厨子成了鸡王。

有一天,福海出去给师父修鞋,马二爷在院里待烦了,一个人奔了红星楼。进楼,堂头跟他打招呼,他只是一笑,直奔后厨。后厨在忙,顺意正拿一把刷子给一大盆白条鸡刷蜂蜜。刷好了,噼里啪啦滑进油锅里炸。师傅们都占着手,马二爷把厨房巡视了一番,看大伙工作都还不错,新磨的香油盛在油缸里满屋飘香,他满意地点点头。

前头进来一个伙计,说有客人喝得差不多了,要吃饭,点了半份焖饼。马二爷听后心思一动,他走到灶边,点着火,热锅凉油,炒出牛肉丝,下进两大把饼丝,盖上盖焖,焖好了,掀盖,拿右手颠勺,心想这胳膊说不定就好了呢。可惜没有,锅刚离火苗就蹾了下去,换左手勉强翻了一个来回,下进蒜片、芫荽,又盖上盖串一下味儿,关火,叫伙计盛了出来。伙计往上端,他拦住了,拿炒勺了一勺放进嘴里,一口口吃掉了,随即端起盘子,顺手倒进泔水桶里。有一半饼丝是煳的,发苦,在锅里从头到尾没颠起来。

师傅们都放下手里的活儿,瞧着马二爷,老头努着嘴,一句话不说,背着手慢吞吞往外走。福海在家没见到师父,隔壁山西粮油铺里也没找到,寻思是往店里去了,刚进店,正碰见师父从后厨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厨的师傅们都不说话,他就拉着师父的手,一路上陪师父走走停停,回到了北街院里。

吕掌柜下楼下到一半,瞧见马二爷走出红星楼,默默出神良久。

回到住处,马二爷在炕上躺着睡着了,脸朝里,皱巴巴的身子微微哆嗦。天黑的时候老头爬了起来,福海问师父想吃什么,马二爷摇摇头,说:“陪我下棋吧,走四字,早先天天忙,老也腾不出空来。”

福海点点头,爷俩下了一晚上的棋。伙计们从店里散工回来到东厢房睡觉,个个蹑手蹑脚,开关门都没有声音。

马二爷胳膊不好使的消息传得挺快,好几家饭庄趁这机会上了不少他的拿手菜,菜牌就挂在店门口,糊弄不了内行可是糊弄了不少不明就里的客人。红星楼上下都很着急,可是也没办法,各家卖各家的菜,他就是把好好的菜做得都是臭鸭蛋味,你也不能不让人家卖啊。内掌柜问掌柜的这可怎么办,吕掌柜急得一口热茶把舌头烫了一个泡,捂着嘴说:“他就是本活菜谱,别说一根胳膊不好使了,就是兩根都坏了也得治,就他肚里那些东西,光动动嘴皮子于咱也有益处。”

内掌柜说:“我问你现在怎么办?”

“现在?”吕掌柜不言语了,抬头盯着自己老婆。

红星楼掌灶师傅胳膊不好使的消息传得挺快,城东有个胖厨子老何,算勤行里的老人了。油锅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手艺是没得说,就是有点不干净。先是撺掇自己侄子给店里送肉,却把这层关系瞒着掌柜,后来又伙同侄子蒙店里的秤,事败,叫饭庄子给辞了,在家待了快有一年。听说这件事,他心里活了。

何师傅起了一个大早,到菜场亲自选菜,回来把自己的被窝抖搂到院里晾上,打扫干净屋里的长果皮、田螺壳子,收了满屋的烟叶和劣酒,摆出一整套彩釉的酒壶酒盅——再晚十天他也卖了换烟叶抽,寻出一斤好酒。忙活了一天,极尽其长,整治了一桌好菜。拐弯抹角邀勤行中人去请吕掌柜,可是直到天黑,吕掌柜也没来。何师傅却不气馁,和中人两人吃个尽兴,第二天戴顶皮帽子独身直奔红星楼。吕掌柜不好不见,再加上内掌柜的意思也是先见见再说,只好迎客上楼。两个人在楼上谈了半天,吕掌柜知道他的能耐,可也实在忌讳他那只多长出来的手。最后直到送客,还是一句瓷实话没给,光说:“看看,看看”。

送走胖老何,掌柜叫了辆车去北街。其时马二爷正坐在屋门口择萝卜缨子,福海在和面,两个人准备中午包素团子。见到掌柜来了,福海赶紧接过师父手里的缨子。吕掌柜陪马二爷说了会儿话,叫他安心养着,店里的事不要操心。马二爷有些难为情,不停道谢。吕掌柜大手一挥,说:“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从院里出来,马二爷和福海两个人都出来送。吕掌柜上了洋车,马二爷进屋去,福海走着走着突然又踅到了院子外面,一溜小跑追上掌柜。

“掌柜的。”福海一喊,吕掌柜睁开眼睛,把脑袋从篷子里伸出来。

“福海?怎么了?”

“有个事儿想跟您说。”

福海跟着洋车跑,吕掌柜示意车夫先停下,“什么事儿刚才不能说?”

“我听人说,西街有个新来的大夫,医道挺高,治好了一个瘫子。”

“是吗?”吕掌柜一听大喜。

“我昨天听粮油铺的伙计说的。”福海哈着白气。

“叫什么名?”

“说叫安一指,就在聚蚨祥对面坐诊。”

“先不回红星楼了,去西街!”吕掌柜一踏车铃,大声吩咐车夫,回头又对福海喊:“这两天先别叫你师父出门,我带大夫来给他瞧瞧。”

福海猛点头,掌柜还嘱咐:“你师父想吃什么你给他做什么,没有的去店里拿,家里做不了的叫伙计送,你给弄些棒子面、素团子干吗?”

福海笑着点头,“您说的我记住了,我师父他就好这口。”

车铃又一响,洋车扬长而去,福海赶紧回去,团团子去。

安一指是第二天上午跟着吕掌柜来的,福海给这俩人开门的时候愣住了,这是大夫?顶多三十来岁,白白净净,原来安一指是个白面书生。马二爷的反应就更别提了,按他的想法,没胡子的先生就是闹着玩,大夫没满五十岁根本就不能瞧病。

他会看病?老头就差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可既然是掌柜领来的,也不好不看。号过了脉,安一指又叫马二爷捋起袖子来,拿短短的指甲掐着他胳膊上的肉。马二爷又瘦又老,因为常年干活,满胳膊的腱子肉,很硬很实,血管像拉拉秧一样吸在上面。

“疼吗?”白面书生一边用力往里掐一边问他。

“疼!”马二爷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劲,直抠着自己的大筋。

“麻吗?”

“麻!”

安一指点点头,示意马二爷把袖子抹下来,然后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盒药丸放在桌上。“早晚各一,温水冲服。每日热手按摩肩膀,早中晚三次。”随即便将如何按摩传授福海。言罢,站起来要走。

掌柜和马二爷一齐跟着站起来——福海本来就是站着的,忙问:“这条胳膊到底怎么样?”

“烟油伤身,经络瘀堵,气血难通。老伯按方服药,我新到此地,贵店的八宝葫芦鸭还待饱口福。”

一席话说得吕马二人都笑了,礼送大夫上车,彼此辞过,吕掌柜也回了店里。

马二爷回去以后照方吃药,因为是药丸,嗓子眼粗点儿也就下去了,因此吃起来并不像先前那样费劲,小徒弟福海也松了一口气。他按照安一指教的方法,一天三次给师父按摩。先得把自己的双手搓热,安一指早交代过,烤手不如搓手,而且福海小童子火力旺,阳刚气足,效果好。此外,他还要求马二爷没事也搓搓手,这于老年人是有好处的。手搓红火了,给师傅先捋一遍,再揉一遍,掐一遍,最后还要给师傅从膀子到手腕,搓上一遍。

按安一指原先说的,只需按摩那根有毛病的胳膊就好,可是福海听见他说的“瘀堵”二字,担心师父别的地方也有伤碍,索性见天把师父的双膀都摩挲一遍,就连两根瘦腿,也要隔着棉裤捶打捶打。一遍下来,非有小半个时辰难以解决,师徒二人,均面色红燥,热汗淋漓。

马二爷怕累着徒弟,每次按完一根胳膊就躲,老说没毛病的你按它干吗,没用。小福海心疼师父,几乎是把师父摁到椅子上弹弄一番。十余天已过,安氏疗法却无明显效果。福海就如走火入魔一般,只要一闲下来就帮师父按摩,两手酸痛却不知。马二爷人老悲观,自知希望渺茫,情绪坏极。

有天中午福海给师父做饭,素菜鸡刨豆腐,是马二爷喝酒时爱吃的一道菜。福海在火前看豆腐末子在锅里煸得上了色,一手拿炒勺轻轻往前一推,一手握住锅把猛一翻,一锅的豆腐末就像一整块锅巴似的完整地翻了一个身。焦色一面朝上,色泽诱人,豆香略带焦香。福海很得意,他很少能翻出这么痛快的勺。他口角上扬,抿着嘴回头朝马二爷看了一眼,那意思就是:师父,看我这颠勺!有长进吧?

马二爷望着福海的表情面色突变,一脸冷光。颠完勺还专门冲自己抿嘴,那意思就是:师父,看我这颠勺!您行吗?

马二爷冷哼一声,站起来拂袖而去,这顿饭一口也没吃。福海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师父,愣在原地,跟个傻子一样。本来他们爷俩的感情,绝出不了这样的误会,马二爷也绝不相信福海敢这样对自己。可是这些日子以来马二爷也不知怎么了,极不耐烦,火气极大,他自己想压都压不住。一碰到跟烧饭有关的事,整个人绷得就更紧了,一点就炸。

马二爷出门往东,天气冷,一头扎到磨坊里找老板老于,待了半天。于掌柜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伙计们正吃晌午饭,见马二爷推门进来,直接抽了根板凳一屁股坐下。于掌柜让马二爷坐下跟着一起吃点儿,马二爷说:“你们吃你们吃。”于掌柜问马二爷有什么事,马二爷说没事,就是来坐坐。一坐就是半天,老于也不好赶他走,只好给他倒上水然后忙自己的事。

天黑,马二爷站起来道声打扰,转身就走,临走还拿左手把那板凳给架了回去。

马二爷回到家,中午的事逐渐解了过来。他在外面待了半天,福海怕他冷,从手到脚给他揉搓。老头盯着福海说:“我还能不盼着你好?你这勺再颠出几个花儿我才高兴呢,我中午是气迷窍了,你可千万别在意。”

福海不言语,只是给师父一遍遍地按摩,打来热水给他擦脸擦胳膊,老头觉得身上热乎起来。

何师傅那边还在活动,明明是他找上红星楼,明明吕掌柜没许诺给他什么,他却到处说是吕掌柜请他去的。究竟谁请谁,这里头差着天地。老何这话在勤行里渐渐传开了,就连粮油铺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有一天马二爷到铺子里去玩,一个学徒的不小心说漏了嘴。粮油铺那山西掌柜当时就给他一嘴巴,“你个没良心的,你不学好学着嚼舌头了呢!”山西掌柜说话软扭扭的,就像山西的醋面条。

马二爷从粮油铺回来闹着要回老家,说不占着店里的地方,也不让吕掌柜为难,人没用了就得识趣。福海怎么劝也劝不住,急得抹着眼泪去找堂头,还不敢直接说,只能叫顺心想办法把堂头叫出来——这事又得瞒着吕掌柜。

堂头一路小跑跟着福海来到北街院里,马二爷正在收拾他那些蓝布褂子。两个人一左一右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福海的鼻涕抹了马二爷一袖子,堂头眼前唾沫乱飞,可马二爷还是要走。最后没办法了,堂头急得赌咒,发誓老何没进过红星楼一步。堂头拉着马二爷的手说:“咱们跟掌柜的干了几十年,說是东家伙计,实际上就跟弟兄一样,老何就是个三只手,让他顶您,本来就是没有的事,您可不能再疑心了。”

马二爷木木地点点头,坐在椅子上,有点落寞。

一转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了,马二爷虽然觉得胳膊轻省了许多,可却仍不见大好。这些日子辛苦了徒弟福海,做饭、拿药、按摩,每天从早到晚稳不住腚。可他盼着师父早日康复,竟从未觉得累。店里那边压力大,生意差了。内掌柜再三催促掌柜赶紧想办法,吕掌柜心思不定,有一回都到了老何家门口,却又吩咐车夫调转车头,转奔北街来看马二爷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红星楼后厨又“起火”了。红星楼原本除了大师傅马二爷,还有陈、李两位二灶师傅。这两位师傅都是四十多岁,算起来比马二爷小了一辈。两位师傅虽然手艺不如老师傅,可也各擅胜场,做头灶倒也合格。李师傅的刀工是一绝,菊花豆腐出神入化,很给红星楼扬脸。陈师傅刀工不如李师傅,可是极会调制汤品,凡来红星楼的客人几乎餐后必点。马二爷在时,两位师傅敬重老头,彼此也互相尊让,相安无事。马二爷病了,两个人还分别来看过,是打心里尊重这位师叔,盼着他早点好。可是胖老何在红星楼一现身,再加上不知哪个饭庄子的人给他们吹风,这哥俩心里乱了。万一马二爷真不能掌勺了,再叫一个外人来当头灶?我们哥俩还是二灶?憋不憋屈?哪有自己人掌勺的好?可是自己人上,他上还是我上?都是二路角儿,可以,要有一个想往上上一个台阶,那就不行了,半斤八两的,凭什么他压我一头?

两位师傅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可是既然拧巴了,过起日子就没有先前滑畅。分给我的伙计,你叫去帮你摆盘,那就不行。红星楼本来就已经手忙脚乱,这俩人再一内耗,就更乱了,有时候从后厨传来的菜驴唇不对马嘴,惹得堂倌们光在前头给客人赔礼。堂头看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来,于是回到北街,悄悄扯着福海的袖子问他:“你师父这胳膊到底怎么样?”

福海摇头,“我也不知道。”

等转天,福海往红星楼跑了一趟,就为了给陈、李二位师傅说一句话:“马二爷胳膊见轻了,快好啦!”

这是句假话,这是福海憋出来的一个办法。可是这办法真灵,马二爷接着当头灶,俩人都没意见。俩人都是二灶,就都挺好。

这事就算让福海给糊弄过去了,可是谎不能撒到明年。福海按时提醒师父吃安一指给开的药,给他按摩,给他熬牛骨头汤。赶上北街有集,他还给师父淘换了一对核桃手球。后来又听说归化庙有个挂单的和尚有偏方,就又买好点心出城爬了半天山求了来。福海问师父最近日子有什么感受,马二爷说:“觉得胳膊热乎了,舒坦。”

福海觉得有希望。

转眼进了腊月,中午天气不错,马二爷和徒弟在院外倚着墙晒太阳。老头已经有日子没去店里了,问福海店里忙不忙,陈、李两位师傅应付不应付得过来,有什么新鲜事说给他听听。福海说:“店里忙是忙,可是一切还算有条理。陈、李两位师傅算是累坏了,像两个木尜一样连轴转起来就停不下。不过两位师傅忙归忙,可还惦记着您,还说让您早点回去看看他们有没有长进。上回归化庙那偏方,就是陈师傅打听来告诉吕掌柜,吕掌柜叫我拿着二斤点心去要来的,您吃了这不是挺见好的。”

马二爷听了很欣慰,问福海:“归化庙里那老和尚还活着?”

福海说:“老和尚身体还好,我亲眼看他吃了三碗斋饭,还管我要点心。”

马二爷哈哈大笑,“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和尚,上回我跟他下棋下到一半他就叫饿不肯下了,什么人哪。”

说到棋,马二爷来了兴致,拉着福海给他说一种憋牛蛋的玩法,光说不明白,顺手拿过一个树枝在地上划拉,划着划着福海突然发现师父竟然能在白板硬地上划出一道印子。他想起上回跟师父走四字,他还只能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白痕。福海吃惊地叫起来,马二爷还在痴心说棋,直到看见福海手指的地上,才明白怎么回事。他把树枝一扔,和福海两个人踉踉跄跄推门回到院里。抓起缸底上那口破锅一撅,虽然稍有哆嗦,却并不费太大的力气。

马二爷惊奇地瞪着徒弟,“好了?这就好了?”他不敢相信,他拿右手使劲拍着福海的肩膀,福海说:“疼,师父轻点。”马二爷仍然很用力,他说:“福海,安一指教你那个什么,对,按摩,你再给师父按按,按按,晚上咱们爷俩吃炸菜丸子呀。”

“嗯。”福海答應了,表情跟要哭一样。

打这天起,马二爷就一天好似一天了。

马二爷回红星楼那天吕掌柜亲自来接,门口早挂出八珍豆腐和八宝葫芦鸭的牌子,下面写着陈、李两位师傅的拿手菜。

在后厨,两位师傅合伙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马二爷感激地点点头,把两位师傅叫到自己身边,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俩,这两道菜我做,我也做不快,有几个地方你俩注意一下……”

徒弟福海站在一边端着师父的茶缸,注意着师父,生怕他不舒服。马二爷擦汗的时候回头瞧见福海,慈祥地朝他笑了一下,笑里带着对他这些日子辛劳的感谢。福海也笑了,很腼腆,师父病好了,他打心里高兴。他看见炉火大旺,师父纵锅驰骋,神采飞扬。他面前放着一口闲着的铁锅,锅里是下剩的豆丝,他放下茶缸,端起铁锅,小手紧紧扣住,也在空中颠了一个利索带响的翻儿。师父的余光瞥见,嘴角满意地起飞。

忽有人报前头来了一位客人,白净脸皮,身背药箱。客人是安一指,他是来品尝红星楼的八宝葫芦鸭的。

发稿/沙群

猜你喜欢
福海二爷红星
一个温暖世界的方向
赶会
红星闪闪迎国庆
开春时节
仓央嘉措
一类导函数流行题的诊断
杀猪二爷
闪闪的红星
闪闪红星照我心
李浩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