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多德的历史语境与德尔斐神谕叙述

2021-12-20 01:22
历史教学问题 2021年3期
关键词:神谕希腊人城邦

奚 昊 捷

古希腊人惯于求神问卜,希望神能为凡人指出未来的走向。较为常见的方式是向神托所求取神谕(,意为“神的答复、神示”)。求得的神谕(以德尔斐神谕为例)通过神托所祭司口传或形成文字,加以传布。此外,神谕尚需得到当事人(包含了个人或城邦)的细心释读与恰当理解。希腊人以此作为他们行动合理性、正当性的重要依据。

希罗多德的《历史》多处提及德尔斐神谕,并存有完整的德尔斐神谕的记载。“去德尔斐请示神谕”的字眼,在希罗多德《历史》中多次出现。除了在《历史》第1 卷集中出现之外,“去德尔斐请示神谕”的情节更是在《历史》的后半部分、较为集中地叙述希波战争主题的第5—9 卷里反复出现,计达11 次。[1]Herodotus, 5. 67. 2;6. 19. 1;6. 52. 4;6. 76. 1;6. 86. γ;6. 135. 2;6. 139. 1;7. 140-141;7. 169. 1;7. 178. 1;9. 33.2. 参见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商务印书馆,1959 年;Edited by Robert B. Strassler and translated by Andrea L. Purvis,,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7;Herodotus,, translated by Robin Waterfiel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对于希罗多德的《历史》来说,求取德尔斐神谕的程式较为简洁明快:先提出问题,而后得到来自于阿波罗的回答。[2]Jon D. Mikals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3, p. 56.另据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记载,斯巴达人曾特意派使者去询问德尔斐神谕,求神告知与雅典人开战是否为上策。[3]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何元国译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71 页。略晚的另一位希腊史家色诺芬(Xenophon)也在他的著作中特地提及神谕:“色诺芬在按照阿波罗神谕向指定的神祭献之后便启航了”。[4]色诺芬:《长征记》,崔金戎译,商务印书馆,1997 年,第61 页。可见在希罗多德的时代,德尔斐神谕在希腊人中具有重大的影响。这一点反映在了希罗多德的历史书写之中:他以德尔斐神谕为中心展开有关于希波战争的叙述。本文试图回到希罗多德所处的时代背景中,对他之所以采用这种叙述方式的原因进行一定的探索。

一、希腊城邦“大众语境”的影响与希罗多德对于德尔斐神谕的运用

从《历史》大量容纳神谕的记叙中不难看出,希罗多德本人对于神谕的态度至少是开放的。有理由认为,他的写作受到以神谕为代表的宗教因素的影响。这就在《历史》中形成一种宗教思维与历史思维之间的张力,并以神谕叙述的形式展现出来。回溯希罗多德所身处的语境,或可更全面地理解希罗多德历史写作风格形成的原因。

1.古希腊城邦的“大众语境”

从《历史》的叙述中可以发现希罗多德两种叙述倾向。一方面,他在《历史》记录了许多凡人因亵渎神明而遭神报复的故事(如在第8 卷第129 节的记叙里,波斯军队遭遇海啸,起因在于他们曾经亵渎海神的神殿与神像),这些都反映了希罗多德信神的宗教情怀;另一方面,他在整部《历史》的叙述中,却极少地刻画诸神在各种事件中所发挥的作用:人与神不作直接的交流;神通过德尔斐神谕等形式来影响人间事务、显示其威力。于是,希罗多德著作的受众似乎可以时刻感受到神的存在:人与神相伴、人受到神的注视、人受到神的影响;人事与神意、真实与想象,难以完全地离析。一种庄严肃穆之感通过德尔斐神谕的叙述传递给了读者。

不过,希罗多德的叙述倾向于在宗教信仰之下进行合理的分析。除却在提到神庙或引用神谕之时,希罗多德很少会简单地提及“神”或“诸神”,来为某种现象作出解释。他能够正确认识到希腊诸神信仰的来源(《历史》第2 卷第53 节)。在一定程度上,他是在运用历史的意识来看待希腊人的宗教信仰。法国学者韦尔南(Vernant)对于希腊人宗教特点认识是“信仰没有任何征服人的特点,并不是作为一种绝对真理”,“在社会领域中,信仰与理性以不同的方式共存着,还会有其他的领域,更加定位的领域:比如历史学的和历史学家的理性与信仰的领域”。[1]韦尔南:《神话与政治之间》,余中先译,三联书店,2001 年,第231、236、237 页。此说之于希罗多德的神谕叙述,是比较贴切的。

此外,希罗多德并不主张人对神的赐予完全被动地接受,而是尽力发挥人所拥有的天赋之所长,如此可在同胞中间获得荣耀。[2]参见John Hart,, Routledge, 2014, pp.49, 55.也就是说,在尊重神意的前提下,积极地运用人的理智而作出行动。或许希罗多德写作行为的本身,正是这一理念的体现。希罗多德信神,也信德尔斐神谕及其他神谕,这构成了他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3]John Hart,, Routledge, 2014, p.67.就这一点来看,希罗多德的神谕叙述流露出的是一种贴合于古希腊传统的宗教思维方式。

希罗多德著述的受众是从希腊宗教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希腊人。他在《历史》中对于德尔斐神谕的大量使用,却可能并不细致地考其源流。由于照顾到了希腊大众心理与情感宗教化的一面,故而神谕叙述的内容也能够为人所接受而不一定加以质疑。这也就为后人留下了希腊人宗教思维的生动图景,并为历史事件的发展提供了一种宗教层面的解释。英国学者鲍登(Hugh Bowden)认为,希罗多德很可能改写了历史的许多面向,以便更有效地描绘出他所认为的隐含的真实,而他有时也会仰赖那些不太可靠的材料。不过总的来说,希罗多德对于德尔斐神谕的呈现,即便有意地加以浪漫化、英雄化,而试图作出忠于事实的描述,这却是可能的。[4]Hugh Bowde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p.73.或许可以这样认为,希罗多德在《历史》中不会对神谕本身多作计较,而更加关注的是如何将之恰到好处地融入叙述的主流之中。这样一来,在城邦中生活的希腊人将更为容易地接受希罗多德所作的叙述,并在一定程度上认可叙述的真实性。

希罗多德的写作无法脱离希腊城邦背景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希罗多德叙述方式的形成,是希腊城邦生活方式的一种投射。在城邦的空间中,希腊人的群体通过城邦得到塑造与界定,个人与群体密不可分。城邦规定了希腊人生活独特的群体性。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认为,“……人类自然是趋向于城邦生活的动物……凡隔离而自外于城邦的人——或是为世俗所鄙弃而无法获得人类社会组合的便利或因高傲自满而鄙弃世俗的组合的人——他如果不是一只野兽,那就是一位神祇”。[5]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65 年,第7、9 页。韦尔南认为,公元前8-前7 世纪希腊城邦的出现,“使社会生活和人际关系呈现出新的形态,后来的希腊人将充分体会到这种形态的独特性”。[6]让-皮埃尓·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秦海鹰译,三联书店,1996 年,第37 页。正是这种独特性,催生了希腊人所共有的文化一致性的氛围。

一般地说,除了政治、经济活动之外,城邦通过宗教性质的活动,并以戏剧、体育竞技等多种形式,创造了希腊人公共的社会活动空间。[7]参见黄洋:《希腊城邦的公共空间与政治文化》,《历史研究》2001 年第5 期。希腊人必须参与到这个空间之中,从而构成以城邦公民为主的大众群体。对于这样的大众群体来说,宗教的理念、神的允诺,赋予了城邦存在的最终合法性与神圣性,通过各种在公共空间里举行的活动以具体的表达。[1]参见吴晓群:《公共空间与公民团体——对希腊城邦的一项宗教文化学的分析》,《史林》,1998 年第2 期。换言之,公共空间的神圣性对于这个特殊的大众群体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希罗多德的叙述所要结合的群体,它沉浸于一个具有宗教特色的“大众语境”之中。

希罗多德的著述似乎难免不受这种语境影响或制约。英国古典学家康福德(Francis M. Cornford)指出:任何一个人的思想,无论他认为自己与同时代人多么不一致,都不是完全隔绝的,而像是一个连续环境(他所处时代和地点周围的环境)中的一汪池塘……即使他谨慎,传统的思维模式还是会出现在他的作品中。[2]参见康福德:《修昔底德——神话与历史之间》序,孙艳萍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 年,第3 页。巴克斯顿(Buxton)认为,希罗多德《历史》或许关注的是凡人在希波战争中所立下的伟业,不过这些事件的背景是一个由宗教性预设(Religious Assumptions)所构成的结构,而这些预设又植根于神话般的过去(Mythical Past)。[3]Richard Buxt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133-4.不妨这样认为,希罗多德终身浸润在一个宗教信仰特色的“大众语境”之中,结合希氏的个人经历,从而形成了他个人的叙述风格。

2.“大众语境”影响下的神谕叙述

那么,“大众语境”对于希罗多德的写作方式产生了何种影响?

首先,希罗多德的写作需要回应希腊大众对于他们重要过去的共同追忆的需求。希罗多德在《历史》的“卷首语”部分中写道:

哈利卡纳索斯人希罗多德所做的探究展示()于此,目的是使人类的作为()不致因时光流逝而黯然失色(),使一部分由希腊人、另一部分由异族人展示()的令人惊异的伟业()不致失去荣耀(),< 探究涉及的> 除了其它,特别是他们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4]张巍:《希罗多德的“探究”——〈历史〉序言的思想史释读》,《世界历史》2011 年第5 期)。

在希罗多德看来,随着时光的流逝,人类的作为、由希腊人与非希腊人所创造的“令人惊异的伟业”都将“黯然失色”、“失去荣耀”。希罗多德试图通过他的“探究”来扭转这一趋势。他的这一目标符合希腊大众追忆过去的心理需求。

在希腊人的传统中,这种需求的满足一般是借由荷马(Homer)的诗篇来得以实现的。希罗多德不是一个例外。激发希罗多德创作《历史》的源头来自于史诗。希罗多德《历史》的“卷首语”延续了希腊古诗歌“序诗”(Proem)的风格,用来介绍著述的目的。创作史诗不是希罗多德的目标所在。希罗多德的《历史》是一种在规模、风格方面与史诗相媲美的散文叙述。希罗多德似不擅于对过去的事件进行整体的概括,而更倾向于按照事件的完整性组织叙述,这同样是对于遥远过去的事件本身的确认与回顾。由此,他在《历史》“卷首语”中展示了以“探究”为核心的、对于作者自我意识的强调,而不是荷马式的“代神立言”,以神的回答来讲述过去所发生的大事。比如《伊利亚特》的开篇即是诗人对于缪斯女神的呼唤:

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忿怒……[5]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年,第1 页,第43 页。

后又有恳请女神的句子:

居住在奥林波斯山上的文艺女神啊,你们是天神,当时在场,知道一切,我们则是传闻,不知道;请告诉我们。[6]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年,第1 页,第43 页。

在史诗中,作为过去事件的叙述者,其人隐藏于神的身后;荷马的诗篇并不是“诗史”。相较而言,希罗多德的著述更接近于一种创造,为希腊大众追寻过去记忆提供了另一种途径:神的因素依旧在希罗多德的叙述中占有重要的、甚而至于是不可或缺的地位,德尔斐神谕叙述本身即是重要的例证。柯林伍德(R. G. Collingwood)认为,历史学之于希罗多德是人文主义的,而与神话的或神权的都不相同;希罗多德的目的是要描写人们的事迹。[7]参见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1997 年,第50 页。对于希腊人来说,神或许是不证自明的存在,神“事”神“话”可作为理解事物的真实。换句话说,这是在希腊人能够接受的逻辑范围之内,以神的方式表达对事件发生的看法。那么,希腊人在不断接受史诗熏陶的同时,能够自然地接受希罗多德对于过去的叙述方式,而不一定察觉希罗多德的叙述方式实与传统有所差异。

其次,在一定程度上,希罗多德的叙述反映了大众的记忆。在具有共同性、公开性与神圣性的城邦生活中,大众的记忆可以构成城邦共同体的集体记忆,并形成一种具有社会功能的传统。城邦大众的集体记忆受到社会环境与时空因素的影响而得到不断的调整。史诗所承载的集体记忆古老而久远,在此基础上,希罗多德《历史》所反映的记忆更加鲜活与广泛,与当代希腊人的生活具有更直接的联系,特别是有关希波战争的事迹,不应遭到疏离与遗忘。

为了免于因遗忘而带来的无知,希罗多德选择了“探究”的方式来加以挽回。其实质是一种纪念的方式,可以有效地对抗遗忘。在为城邦共同体、乃至更多的希腊人保存记忆的同时,希罗多德的叙述经受着大众记忆的检验与塑造。对于希罗多德来说,他需要作出顺应大众记忆的叙述,保存城邦共同体须要知晓、应当知晓或是在一定条件下可以接受的记忆。德尔斐神谕本身因其在希腊人中的特殊地位,在客观上成为希罗多德为保存希腊大众共同记忆而进行写作的一个重要支点。

二、希罗多德的记忆模式与德尔斐神谕叙述的容纳

希罗多德为了防止遗忘、保存荣耀而确立了战争的写作主题,并积极地拓展写作、讲述的范围。因此,属于他记忆范畴的内容是极为丰富的,甚至可谓是庞杂的。即便如此,希罗多德的记忆无法脱离城邦的大众语境与古希腊宗教社会背景,这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纳入希罗多德记忆范畴的事物的性质与方式。

1.希腊城邦口述传统与大众记忆的保存

古希腊人保存记忆的方式主要是口耳相传,文献材料长期以来或仅为一种辅助的方式。在城邦空间中,希腊人处理政务、观赏戏剧、习得知识、探究智慧,都离不开言说。古希腊人极为重视口耳之间的传递与交流,试图通过此举来进入心领神会的境地。

柏拉图(Plato)的对话录侧重的是对于人物对话场景再现,通过对话来获取、掌握智识。他在《斐德罗篇》()中通过苏格拉底之口,对修辞术的原则进行了系统探讨,其中涉及到了怎样说话(包括希腊人在公共空间中的演说、法庭上的申辩、私人的对话等)与文章的写作,强调了对于受众(听众)心理的适应。在《斐德罗篇》的后半部分中,苏格拉底与斐德罗探讨了文字写作的局限性,特别是对人记忆与理解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借此,柏拉图传递了这样的观点:不重视当下的交谈,文字书写会让世人的记忆衰退。对于文字内容的仰赖,而不致力于内心真正的理解,那么文字反而让人变得健忘而无法强化记忆。世人从文字中学到的只是近似于智慧的东西,而非智慧本身。[1]参见Plato:, 274c-275b. Translated by Robin Waterfiel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pp.68—69。当代德国学者扬·阿斯曼(Jan Assmann)认为,对于柏拉图来说,文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系统,一种记忆的辅助工具,使用外在的文字符号能使我们想起一位知识渊博的人已经知道的知识,不至于把这些知识传递给一个无知的人。[2]扬·阿斯曼:《宗教与文化记忆》,黄亚平译,商务印书馆,2018 年,第104 页。而这一点对于希腊人保存记忆来说,显得更为重要。

这一状态的造成,或可归因于古希腊城邦口传与书写的传统。在古希腊城邦的运转中,读写能力与口头交流(谈话交流)均发挥了突出的作用。一方面,古希腊社会在一定程度上是个“口述社会”,文学作品大都是被用来听或是被歌唱的,即口耳相传。荷马的诗篇就是口头创作与口头表演的产物。在史诗成形时代所处的社会里,希腊人较少地、甚至于不进行书写。另一方面,自公元前8 世纪希腊人使用字母进行书写以来,有关城邦的文件、铭文、档案得以保存流传;约公元前700—前500 年,书写开始被用于私家铭刻、成文法书写、宗教等用途。于是,在古希腊社会中出现了与“口头形态”相对应的“读写能力”。

如果简要地以修昔底德的历史写作作为参照的话,那么修昔底德的作品文风较希罗多德而言,似更显晦涩。倘若再略加推测,那么大约可以认为修昔底德的作品是一种书写的产物,它反映了一种独特的“读写”的心理与精神。然而,不能据此断定修昔底德所征引的材料就是以文本作为基础的。修昔底德的写作风格与同时代智者(Sophist)的风格相接近,而智者的作品大都是通过表演与背诵来加以传递的。据此反观希罗多德写作的口述风格,其成因主要是受到极为仰赖表演与人声的希腊社会的熏陶而形成,而不是单纯地归因于希罗多德所采用的材料,大都来自于“口述”的这一特点。也就是说,希罗多德本人大概无法超越口述传统,在写作过程中多少需要牢牢抓住口述传统。

就《历史》的材料方面而言,希罗多德致力于采集各种传统,其中的口述传统包括了神话、民间故事、传闻,有关神谕的材料则兼有口述的性质。莫米利亚诺(A. D. Momigliano)认为,希罗多德对荷马的理解转变为史学,意味着史学家的首要任务是收集和保存传统,即相比于考证,尊重传统被置于更高的位置……通过强调与考证相对立的保存和恭敬,希罗多德设定了自己的角色:收集人们对他青少年时期经历过的那些事件的记忆。[2]莫米利亚诺:《史学的书面传统和口述传统》,荆腾译,见刘小枫主编:《西方古代的天下观》,华夏出版社,2018年,第18页。可以说,希罗多德的研究是建立在口述传统的基础之上的,其重要材料来源之一当属口述传统。当然,由于各种口述传统的材料来源不一,希罗多德需加以适当的分析,并以之构成他对于历史事件的叙述的版本。这种方法有别于处理来自于文献传统的材料的方法。希腊人的口头传统具有不稳定性。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版本,可以依据希腊人的需要加以适当的改变。希腊本土的口头传统较为贵族化与世俗化,而小亚细亚的口头传统更具宗教性,对过去的表述施以道德模式化。[3]参见Edited by John Boardman, N. G. L. Hammond, D. M. Lewis, and M. Ostwald,,2nd Edition, Vol. IV,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 470.

口述传统与讲故事在形式上是重合的,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将自己定位为“讲故事的人”。有学者强调希罗多德是伊奥尼亚说书人的传人。[4]Rosalind Thoma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11.也有学者指出了这样的一种现象:“传到我们时代的第一批希腊史学家的著述在重建希腊历史上的事件时,似乎对于使用档案文件少有兴趣”。[5]参见莫米利亚诺:《论古代与近代的历史学》,晏绍祥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32 页。希罗多德在进行创作时所坚持的原则是,对于材料无论他相信与否,他都将他所听到的记录下来。在记录的过程中可能包含了建构与重塑。口述传统既可能包含了不准确的回忆,又可能受到想象与故事讲述技巧的精心包装。对此,后人似乎很难加以判定。

或许可以这样认为,希罗多德《历史》的叙述体现了古希腊城邦口述与读写能力的结合。而希罗多德历史书写的最大特点就是:这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的创作活动,同时也是在口述传统的背景下,从主题确立、叙事风格、资料选择中表现出一种对公众记忆的尊重与服从。[6]吴晓群:《希罗多德的“历史书写”》,《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6 期。在保存对于过去的记忆方面,口耳相传的方式更容易为希腊人所接受。在一定程度上,希罗多德叙述方式的形成是围绕这一点而逐步获得展开的。

希罗多德写作《历史》,在顺应、延续古希腊城邦口述传统的方面,取得了相当的成绩。然而,希罗多德作为希腊过去的保存者,依靠口耳相传的形式保存记忆,他所作的这些努力通过何种机制的运作,才能为希腊人所接受?通过记忆寻求的是过去的真实,记忆的真实性又如何得到希腊大众的检验与认可?

2.希腊大众的记忆与希罗多德对于“真实”的追求

古希腊语“真实”()一词,其字面意思为“不遗忘”。对于希腊大众来说,“真实”即为“不遗忘”。而“不遗忘”一般与记忆有直接的关联。记忆的形成又受到表述传统的型塑。除了个体记忆之外,古希腊人记忆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群体记忆、社会记忆。或对所有人都会产生意义,才会被重复记忆。只有具有普遍性,才能使之不被遗忘。遥远的过去,即传说与荷马史诗英雄的过去,通过荷马及其他诗歌而得以保留下来,并以艺术的手法加以表现。这是前希罗多德时代希腊人群体记忆的一般特点:相较最近的过去,遥远的传奇似乎更值得用文字加以记录。

到了希罗多德的时代,希腊人究竟需要通过何种方式进行记忆呢?为此,希罗多德的记忆模式需要如何得以塑造呢?现当代学者对于记忆的研究提供了一种可供参考的一般模式。20 世纪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1877-1945 年)认为,记忆受社会因素的制约,个人的记忆受到集体影响,集体决定了其成员的记忆。在此基础上,扬·阿斯曼探索了记忆与回忆、遗忘的关系,他认为,记忆与回忆的主体仍然是单个的人,但他受制于组织其回忆的“框架”。如果一个人或一个社会可以记住的,仅仅是那些处在每个当下的参照框架内、可以被重构为过去的东西,那么被忘记的就恰好是那些在当下已经不再拥有参照框架的东西。[1]参见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28—29 页。希罗多德作为记忆与回忆的一个主体,受制于希腊人的“大众语境”,因而他的写作方式或许也是被限定在一定的框架内的。

希腊大众“记忆”()的范畴曾是宽泛的,故事、神话、传统与轶闻趣事通过各种群体与个体加以传递。在城邦的空间中,希腊人满足于依靠集体的记忆与传统来作为他们对于过去的追忆,一些不经意的回忆则无法长期流传下去。在希腊人的节日、崇拜仪式、竞赛中,名门望族希望记住他们最出名的先人,英雄与贵胄家族的传说通过诗歌的形式加以歌颂;宗教仪式传统紧紧围绕着希腊人耳熟能详的传说而展开。于是,依附于贵胄家族、崇拜仪式、节日与城邦的传统得以流传下来,与之相应的记忆得到保存。

然而到了希波战争时期,希腊大众“记忆”范畴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在希波战争之前,希腊各邦曾关注于城邦的传奇过去;但在希波战争之后,希腊城邦更加关注城邦引以为豪的人或事物与其他城市之间的竞争;更早时期僭主的政治斗争也开始被视作城邦特性的有力象征。在城邦的传统中,越来越强调军事方面的成就。城邦的意识形态倾向于宣扬集体成就,将之置于个人成就之上。可以发现,希腊人口述传统趋于表达集体的身份神话。[2]Rosalind Thoma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111—112.在城邦语境中,记忆的内容方式有了某种导向性,大众对于记忆的真实提出了某些要求,并形成了一定的记忆模式。当代学者施林普顿(G. S. Shrimpton)认为,历史真实的判定是共同体的权力,并从不容许个人涉足。[3]G. S. Shrimpton, History and Memory in Ancient Greece, New York: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p.26, p.25.对于那些从事保存“记忆”的活动的个体来说,由他们所保存的记忆必须与大众记忆保持一致,不能有明显的冲突。在这种情况下,希腊大众通过记忆所获取的真实决定了希腊史家对于真实的标准。历史学家只有忠实于公众的评价,他的“真实性”才能得到认可。[4]G. S. Shrimpton, History and Memory in Ancient Greece, New York: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p.26, p.25.

希罗多德所作的“探究”正是遵循这种记忆模式的产物。从希罗多德个人的经历来看,他的记忆的视角与立场,应当具有与希波战争之后希腊大众心理一致的一面。希罗多德生于小亚细亚哈利卡纳索斯(Harlicarnassus),希波战争时正值幼年。成年后,他侨居雅典,又移民意大利图里(Thurii),并最终获得图里的公民权。就希波战争时期重大历史事件来说,希罗多德本人并不具备亲身的体验感。希罗多德对于希波战争的记忆是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在希腊城邦语境中、至少是从希腊大众之中,通过各种方式间接取得的。他的成长历程又告诉我们,在一个口述传统的社会中,他个人的相关记忆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大众的普遍性记忆所主导的。希罗多德需要围绕希波战争的主题,作出符合希腊人记忆的叙述。在此前提下,有关德尔斐神谕的叙述是基本能够为希腊大众所接受并加以一定程度的记忆的。在此过程中,追求记忆的真实也就意味着神的因素的自然渗入。

结 论

回顾希罗多德所生活的时代,希腊人获得了希波战争的胜利。这是希腊人新近获得的共同成就,在希腊人的意识中足以与特洛伊战争并列。希腊人开始意识到,对于新近事件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而这段历史值得进行写作。[1]Rosalind Thoma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10.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一),九州出版社,2014 年,第150 页。希罗多德在创作《历史》的时候,有意识地采用了荷马式诗歌记录与保存荣耀的传统。不过,希罗多德没有局限在诗歌的领域与口述传统之中。他通过散文写作,坚持追寻记忆的真实。这就使得希罗多德接触到了史学求真的一面。于是,他在不经意间开创了希腊人写作新体裁——“历史”。由希罗多德所开创的希腊史学颇具特色,可以称得上是“记忆史学”。

对于希罗多德时代的希腊人来说,城邦空间中的宗教生活似乎是与生俱来、不可分割的。《历史》中德尔斐神谕的反复出现,是希罗多德身处“神人共存”的历史语境的一个体现。希罗多德本人对于希腊的宗教传统持有敬畏之心。在此基础上,希罗多德的创作或应尽可能地反映希腊大众在口传社会中的集体记忆,以此作为一个追求真实的过程,这样才能达到“保存荣耀”的目的。可以说,神谕叙述是希罗多德所采用的一个重要环节、一种特殊的手法,旨在通过叙述的方式来追求为希腊大众所接受的过去。希罗多德并不过分关注德尔斐神谕的本身,而是将之尽量合理地运用在对于离他最近的过去的叙述之中。他在写作的过程中力图求真,将信神的一面投射到了他的历史书写之中,这显示了希腊城邦大众语境对于他的影响。希罗多德并不追求非此即彼的写作立场,因此,求真与信仰之两面在他的德尔斐神谕叙述中同时得到了体现。

以德尔斐神谕为例,由于希罗多德很可能对材料进行了有目的的改编,因此他所作的叙述与历史上所发生的实际情况相较,可能颇有差异。不过,这似乎并不能说明希罗多德试图歪曲历史事实。这种处理材料的方式,或许反映的是他个人对于特定历史事件的一种理解,并以属于他个人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可能更符合生活在城邦中的希腊大众的预期,因而获得了广泛的接受。这种尊重历史事实而又不排斥神意的写作需求,促成了希罗多德在《历史》中所作的以德尔斐神谕为中心的神谕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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