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疼痛

2021-12-20 10:15张学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11期
关键词:欠条母亲

张学华

1989年,是决定我命运的一年。

那年,我十六岁,正读初三。“五一”过后,杨树的叶子层层铺陈,一串串的杨花像小羊角般从密集的枝条上垂下来,又似一群蜜蜂正在摆着叠罗汉。这时候,气温不再羞羞答答,转为直升模式,爱美的女生开始穿上裙子。校园里,到处洋溢着青春气息。我把厚厚的棉被推到床头,计划周末回家换床薄被子。周五晚自习后,一向健康的我肚子突然疼起来,不停地往返于厕所和寝室。我以为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没当回事。

躺到床上不久,全身一阵阵发冷,盖上厚厚的被子,还是觉得在冰天雪地一般。室友给我加了一床被子,那种冰凉的感觉依然无法消退。“已经盖了两床被子,再加一床,不被闷死,也得压死,你还是忍忍吧。”在大家的玩笑声中,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下午,我一个人回家去。身体犹如一团棉花,慢悠悠地飘在空中,双腿根本无法着力,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平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那天走了五个多小时。到家时,村头已见炊烟,父母在路口焦急地等待。

看到我直冒虚汗,人欲栽倒,父母吓坏了,一口气把我背到卫生所。第二天一早,又送我到镇医院。天天打点滴,灌中药汤,肚子里翻江倒海,喘出来的气都带着苦味儿。眼看离中考只有不到二十天时间,我硬撑着到学校跟班复习。母亲计划杀掉家里仅有的那只老母鸡给我补身子,但医生交代:大补伤身,只能清淡饮食。母亲只得作罢。

1989年7月23日,大暑。

天天期盼的中考录取分数线姗姗来迟。我的分数超过县一中录取线二十多分,可离县师范学校录取线却差三分。

读师范学校,能解决商品粮户口,毕业后可以分配工作,是真正意义上的跳出了农门。这一点,也是农村众多寒门学子选择读师范学校的原因。

这要命的病,影响了我的中考备考。

这要命的三分,挡住了我读师范学校的去路。

我该怎么办,去读县一中吗?高中三年,再上大学,父母又要为我付出无尽的煎熬。妹妹在读初一,弟弟在读四年级。一旦我读高中,很可能就会导致他们中有人要辍学,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姨父从县里回来,说师范学校今年有几十个自费生名额,距分数线五分之内的,交3900元,待遇和公费生基本一样,转户口,包分配。

3900元,在1989年,放在哪一家都是一笔巨款。对于我们这样穷家薄业的,更是想也不敢想。

家里陷入一片沉默,空气停止了流动。

母亲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对姨父说:“让老二去读自费师范吧,你提前去报个名,占个名额,以免再生变故。”我惊呆了,到哪里能弄到3900元,母亲不是急疯了吧?我又喜又急,不知说什么好,干脆不吱声。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为我的学费盘算。

“苎麻的价格已涨到八块多一斤,这几年,家里积了一百多斤,原计划卖掉后买耕牛的,这样种田方便些。现在不买耕牛了,这一块可以有八百多元。”母亲看似轻松地说。

“我农闲时在采石场干活,这几年积累起来,还有三四十车石头的票据,全部欠债讨回来,大概有五六百元,都是拖拉机手的陈年老账,很不好讨。”父亲说话明显没有底气。

“加起来都只有三分之一,怎么办呢?”一旁的小妹急得叫起来。

“找亲戚借,找湾子里的人借,家家借到位,家家说好话,应该可以解决问题。”母亲毕竟是从大湾子嫁过来的,她的话总能给人带来希望。

正是农村“双抢”时节,天还没亮,一家人就到田间割稻子,黑得看不见影子才拖着身子回家。一坐下来,人就不想动了。有时候,农活干完了,天还没有黑,我和母亲就到附近的亲戚家借钱。好心的亲戚体谅我们家的难处,能借给我们二三百的,已经竭尽全力了。

湾子里有人劝母亲:“让孩子读什么书呢,当老师也就是几个钱的死工资,三千多元拿去做生意,赚钱多快?”

母亲也不言语,只是笑笑。她知道我身体弱,人又老实,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假如亏了本,这辈子都还不清债务。

2

立秋前夕,田里的农活基本做完。我和母亲加大了借钱、讨债的力度。

都说三伏在秋,果然不假。一出门,汗就忍不住往外涌,拿着毛巾不停地擦也不顶用。母亲戴着大草帽,风风火火往前冲,我只能在后面紧紧跟着。

我们去了两家亲戚,找了一个拖拉机手,连借带讨,总共拿到了342元。这是单日“收入”最高的一次,我和母亲都很高兴。眼看太阳还没下山,我们决定再去找一个拖拉机手。东拐西拐,我们寻到山边一個卢姓拖拉机手的湾子,此人欠我家的石头钱最多,我们务必要把钱讨到手。

几个村民在晒场上打谷子,耕牛拉着石磙在谷排上慢悠悠地转动着。母亲摘下草帽,满脸含笑地上前询问:“老人家辛苦了,请问开拖拉机的卢师傅家住哪里?”

那人用牛鞭向左侧指了指,瓮声瓮气地说:“那个盖石棉瓦的就是他的家。”我们循声望去,卢姓拖拉机手家的房子靠近路边,下面一人多高的墙壁用石头垒成,石头墙上面码着几排青砖,再上面便是土砖,房顶上盖着石棉瓦,像极了抗战时期鬼子的方形炮楼。从侧门进去,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正在给鼎罐底下添柴火。阳光从敞着的窗孔跳将进来,在她脸上一道道皱纹里自由地流动着,却怎么也填不平、填不满。

母亲说:“老大姐,我家孩子今年要读师范学校,学费还差几千元,你家卢师傅欠我家228元石头钱,请您一定帮忙还上。”

“那个败家子,也不知道在外面欠了多少债。”老人转过头,脸上一片麻木,“这是哪辈子作的孽,整日嫖赌逍遥,也不管我的死活。你们看,窗户上的钢筋都被讨债的抽走了。”

那敞着的窗孔果然没有一根钢筋,连周围的木窗框都没有了。房顶土砖和石棉瓦相连的地方,也是空空如也,到处透着光。一阵狂风袭来,很有可能就会把房顶掀走。旁边的老式木床上,藏青色的破床单盖不住里面钻出的稻草。墙根处,老鼠大摇大摆地窜动,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样的房子,大门已没有存在的意义,盗贼可以直接从窗孔出入。当然,这样的房子,盗贼是不屑光顾的。到了晚上,屋里一定蚊蝇成雷,它们叮人吸血可不分高低贵贱。隆隆冬日,屋里屋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敢想象,老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个败家子,我已经几个月没见到他了,就当没生一样。如果不是邻居关照,我早就是白骨一堆了。”老人说得很平静,好像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脸上看不到忧伤,也没有难过。

我的心一紧。

母亲什么话也没说,从布包里翻出五元钱,塞到老人手里,转身离开。

翻过山梁,进入机耕路。母亲终于忍不住,大声痛骂起来:“没良心的东西,连自己老娘也不管,会遭报应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加快了步伐,走了好一阵,还是机耕路。“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怎么不见柏油路的影子呢?”我问母亲。我的印象中,那一带只有一条柏油路,找到了柏油路,就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这地方我也没来过,待会到了哪个湾子,找个人问问。”母亲安慰我。

天越来越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山间气候,有雨必有雾,路也变得模糊起来。小山包一个接一个,机耕路还是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一个三岔口。周围一片黑暗,到哪里找人问路呢?“再这样往前冲,肯定不是办法。走右侧吧,右侧向外,更容易走出去。”母亲说。为了节约电,我们关了一只手电筒。

黑夜愈加安静,先前还偶尔听到的一两声犬吠,现在连一声犬吠也听不到了。

整个山野一片沉寂。

“今天真倒霉,要不是那个败家子,我们也不会迷路。”我一边走一边埋怨。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走出去的。”母亲安慰我。

机耕路边终于出现了建筑物,是围墙。再往前走,手电筒扫到了“晏公小学”几个字。我一阵惊喜,读初二时,我和同学来过这里。那晚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半。

我和母亲在山上几乎转了一夜。

一个远房姨妈答应借钱给我们,他们家在武汉汉正街做生意,借千把块钱是小事。我们兴冲冲地赶过去,在家歇伏的表哥对我说:“亲兄弟,明算账。借多少钱随便,但要打欠条,欠条只能以你的名义来打。”

很明显,表哥担心母亲没有偿还能力。我的气血一下子涌上来,脸上火辣辣的,太阳穴上青筋直冒。

母亲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她是让我稳定心神。我打了一张1000元的欠条,那张写欠条的纸,几乎被我的笔力穿透。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写欠条,我紧绷着嘴,牙齿几乎被咬碎。

离开姨妈家,我连说两句:“这是耻辱,这是耻辱!”

母亲流着泪:“人家能把钱借给你已经不错了,不要有这种想法,要怪只能怪父母没有本事。”

3

随着上学日期的临近,父亲搬出柜子上面那只小木箱。小木箱的漆掉得厉害,有的地方漆皮外翻着。父亲又擦又洗,还用红漆重翻新一遍。“人家的孩子上学提的是皮箱,你只能提这个小木箱去了。不要嫌小木箱土气,这还是你母亲当年的嫁妆呢。”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9月5日去学校报到,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第一次到县城,一切新鲜,却没有少年人的轻狂和激情。在学校缴费窗口,母亲从蛇皮袋里拉出卷着的被子,又从被子里翻出小布包,倒出整整一包钱。“这是我儿的学费,总共3900元,麻烦您点点。”母亲的脸上写满了歉意。

看着一大堆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一元、两元、五元纸币,还有许多五角的硬币,收费阿姨惊呆了。看着母亲一身朴实的农村妇女打扮,还有旁边提着小木箱的我,连忙说:“不用点了,不用点了,我相信你们。”开完发票,收费阿姨还亲自带我们到总务处领取水桶、脸盆、蚊帐等日用品。三十多年过去了,当时领取的那个脸盆至今还在老家用着。

交完学费,还剩下二十元生活费。半个月后,口袋里除了几毛钱的返程车费,再也找不出一个子儿。

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周六早上,寝室里几个同学从食堂打来早餐,随便吃了几口,便相约上街去换口味。趁着没人,我赶紧捡起他们刚刚扔在地上的馒头,撕去外面弄脏的部分,再倒杯开水,便解决了一顿。

生活上的困难总是可以解决的。最让人难受的,是深入骨子里的自卑,我不敢抬头看人,心中时刻想着的是别人看不起自己。一次回家,妹妹说:“哥哥,你是不是学习太刻苦,背都有点驼了。”

我苦涩地一笑:“没事,没事!”

可爱的妹妹,她哪知道我内心的痛呢。

期中考试,我的语文、物理、化学、音乐都比同桌考得好。同桌毫无顾忌地说:“一个自费的,竟然比我考得好,真是见鬼了。”

我没有理他,心里却一阵痉挛。

我只恨自己命运不济。

体育课时,我的铅球还没有女同学投得远,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我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少时体质差,我的胳膊像小木棍似的,铅球在我手里如重千斤。傍晚时分,同学们纷纷向食堂走去。我一个人溜出了校园,在后面的铁道上踟蹰。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同学,你是哪个班的,我注意你很久了。记住我的一句话,抬起头,你的世界将从此不同。”

原来,这个年轻人与我有类似经历,也是学校一名自费生。我们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好朋友。他带我到学校图书馆,在那里,我阅读了《平凡的世界》《老人与海》《傲慢与偏见》《战争与和平》……那本《平凡的世界》,让我读得泪流满面。

参加工作第一年,我还清了表哥的一千元钱,收回了那张欠条。还钱时,我满脸微笑,真诚地感谢他们帮我解决了人生最大的困难。表哥有点尴尬,他可能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还钱,我故作大度地挥了挥手。

在我后來当老师的日子里,碰上交不起学费的学生,我会想方设法为他们争取“两免一补”。课堂上,我更多地关注他们。我知道,高看他们,就是高看我自己。

有人说,把困难举在头上,它就是灭顶石;把困难踩在脚下,它就是垫脚石。

1989年的疼痛,现在想来,更是一笔财富。这些疼痛和苦难,成为我前进的动力。我坚信,作为农民的儿子,我一样可以做得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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