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艺

2021-12-22 01:02安德拉德
特区文学·诗 2021年6期
关键词:德拉首诗诗意

我用一个小时琢磨一首诗

笔却无法写出。

不过,它就在笔端

骚动,生猛。

它就在那里,

不肯跃然纸上。

但此刻,诗意

已溢满我的整个生命。

诗人简介:

卡洛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1902-1987)是巴西20世纪现代诗歌运动的标志性人物,也是巴西有史以来在民众中接受度最高的诗人,亦被认为是葡语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当过新闻记者、教育部官员。代表性诗集有《世界的情感》(1940)、《人民的玫瑰》(1945)、《明澈的谜》(1951)、《事物课》(1964)以及去世后整理出版的色情诗集《自然之爱》(1992)。他把诗歌语言从平庸刻板的规约化中解放出来,大胆采用平民化的口语来书写日常生活,甚至糅入市井俚语。他的诗歌始终关注他周边的世界、他周边的人。

世  宾:诗与诗人的关系

巴西诗人安德拉德的《诗》要呈现的是诗与诗人(写作者)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诗歌到来时,在诗人心中形成的强大的震撼力和覆盖力,它占有了诗人的心,湮没了诗人的一切,包括“全部的生活”。对于一个专注于诗歌的诗人来说,诗歌的到来就是他的生命的到来,他的生命本质性的到来;他没有能力也不能去稀释此时诗歌所带来的对其精神的震撼的强度。我相信诗人也愿意置身其中。诗歌的到来仿佛就是照亮,诗人能够感受到一种处于麻痹、沉睡或幽暗的生命在诗歌来临时,忽然间明亮起来,甚至感受到世界闪闪发光,这光来自高远的地方或从他身上自己发出。那一刻,诗人仿佛接通了地面与天空的距离,他成为一个通达者,知道万事万物而没有畏惧。

安德拉德这首诗写的是诗歌在诗人头脑中,欲出未出的时刻。是的,只有这一刻,诗歌才是属于诗人自己的。这首诗在纸上落下,就不再属于诗人自己的,它必须接受其他人的阅读、批评、翻译,并在阅读和翻译中被改头换面。在诗歌的第二行“我不想把它写出来”,我不知道原文是“不想写出来”还是“无法写出来”,前者是主动,后者是被动。我更倾向于主动“不能写出来”。事实上,诗歌也不愿意出来。这就形成的诗人不希望诗歌立即出来,诗歌也舍不得出来的情状。在诗与诗人的关系中,这呼之欲出而未出的时刻,是诗歌和诗人它们之间最欢愉的时刻:诗歌活蹦乱跳、生机勃勃;诗人孕育着它,像十月怀胎准备临产,患得患失、忧心忡忡、满怀希望。这种状态,就像地平线下就要跃出的太阳。

吴投文:一首诗如何诞生?

看安德拉德这首诗的两个中译本,胡续冬的译本可能更忠实于原作的风格特征,是口语化的,题目译为《诗》;姚风的译本在中文语境下可能更具有诗意,是书面语的,题目译为《诗艺》。两个中译本不仅在题目的翻译上有较大的差异,正文翻译也有一定的出入,我无法判断出两个中译本的优劣,看来所谓翻译之“信”与“达”只是一个理想化的目标,真是极不易达到的。实际上,读同一个作品的不同中译本,尤其是诗歌,我经常面对这种困惑,不知如何评判。不管如何,姑且琢磨着这两个中译本去摸一摸象腿。

从创作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此诗聚焦一首诗的发生过程,符合诗歌创作的普遍情形,大概很多诗人体验过这种写作状态。一首诗的酝酿有时是说不出缘由的,不管是纠结也好,还是克制也好,一首诗在诗人的心里就是一个“事故”。是让这个“事故”发生,还是制止或延缓这个“事故”的发生,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处置方式。激情型的诗人往往是无法克制的,这个“事故”会带着诗人的快意推到读者的面前;沉静型的诗人相对讲究一首诗的冷凝效果,会让一首诗在心里慢慢地形成,满满地形成。这两种创作方式并没有高低上下之分,都可能创作出优秀之作,也都有可能留下低劣之作。一首诗的诞生,说到底还是由诗人的灵魂呼唤出来的,一个诗人灵魂的饱满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首诗的饱满度。

另外,一首诗本身也是有灵魂的,并不完全接受诗人的控制。一首诗在诗人的身体里“活蹦乱跳,跳动不安”,或在诗人的笔端“骚动,生猛”,它实际上就是诗人的另一个身体。一首诗的诞生,就是诗人的两个身体不断搏斗的过程。对诗人来说,这个搏斗的过程“往往会淹没我全部的生活”,或者诗意“溢满我的整个生命”。这就是写作对一位诗人的意义,他实际上并无选择的余地,而是处于被选择的位置,他被一首诗选择作为代言者。在我看来,安德拉德的这首诗带有自况的意味,是为一首无法写出或不愿意写出的诗而作的一个注解。但这个注解本身又是这首诗的替代形式。此诗也带有“元诗”的性质,是以诗言诗,其大致的旨意指向一首诗如何诞生,诗人的表達是相当个性化的。

向卫国:从一首诗认识诗的身体

在我个人的阅读(以姚风译本为对象)中,安德拉德这首诗揭示了一个真理:诗是有身体的;诗的身体只存在于无限短的瞬间,因而是无形的和不确定的。

说诗是有身体的,极易产生一个误会,即将诗的身体指认为语言形式。诗的身体可以是语言,但不总是、也不只是语言。诗的身体还有可能是诗的作者的身体,或者读者的身体,或者诗的写作工具的身体,或者传播媒介的身体,或者诗的表现对象(某物)之身体,等等。比如安德拉德这首诗,暗示了诗的身体可能是写诗的笔(“它就在笔端”)、承载诗句的纸(“不肯跃然纸上”),或者作为作者的“我”(“此刻,诗意/已溢满我的整个生命”),以及一般的读者会认为的全诗完整的语言形式。

第二个容易产生的误会是,上述所谓“身体”—语言、作者、读者等等,其实只是诗的寓所,并不是诗的身体。如果它们某时某刻真的是诗的身体,也就应该是诗的本身了,因为诗如果有身体,它的身体与诗本身在时空上必定是具有同一性的。但显然,作者并不是诗,读者并不是诗,语言形式也并不是诗。

不,不是这样的。这些东西并不只是诗的寓所,它们就是诗的身体,只能是诗的身体。可是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身体?诗是瞬息万变的,一首诗也是一万首诗。因此,它是笔“无法写出的”,笔所写出的是笔的那一首,留在纸上的是纸的那一首,作者身体里的是作者的那一首,读者读到的是读者的那一首,这些“身体”在诗的某一个瞬间和诗是同一的,是诗歌那一个瞬间的身体,但仅仅只在那一瞬间才是身体。在下一个瞬间(比如面对一个新的读/观/听者),它就变成了另外的一首。特别要说明的是,所谓“一瞬间”的时间长度,实际上是“零”,但指的是作为一个数而存在的“零”,不是作为与“有”相对的绝对之“无”而存在的“零”。

总之,必须确定的是,诗的每一瞬息,都必须借助某一个身体而存在,或者说必须被某一个身体所捕获。所谓“诗意”不是诗,只有当它被某一身体捕获,并在一瞬间与之达成时间和空间的同一性,诗才作为诗而诞生,但它又转瞬即逝。换句话说,所谓诗,就是诗意被诗的身体所瞬间捕获而产生的“生命”体;下一个瞬间,它要么转移了,要么已经发生一种神奇的“变形记”。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看来,中国的老子和孔子,也有可能是安德拉德的知音。

周瑟瑟:老天与读者,诗有天命

昨晚凌晨一点多,臧棣微信中与我说:“胡续东,突然离世。悲伤至极。”此时我正在写本期《特区文学》安德拉德这首关于诗的诗的评点,是胡续冬翻译的,我回臧棣“我的天呀”。诗人的命交给老天。诗人的诗与翻译交给读者。

早年,在北京常能与他见面,诗歌活动现场或者酒局,他是最好玩的那个,胡续冬“胡子”走了,这些年已经不见他了,他是个生活家,与妻女玩得欢。这次就当他是不和我们玩了,出远门了。

安德拉德相当于我国的杨黎与韩东。我不主张要打倒谁,当年“第三代诗人”大喊要打倒“朦胧诗人”北岛,后来年轻的诗人又喊要打倒“第三代诗人”。我喜欢拉美作家们不断颠覆与重建先锋文学的搞法,我所到过的哥伦比亚、智利、墨西哥的几代文学大师就是这样干的。我们没有这样的传统,我们除了口头上喊得响亮,更多的是悬空倒置的文学姿态,吊儿郎当地大行其道,我们缺少文学职业写作精神。

安德拉德这首《诗》,写出了一首诗产生的奇妙过程,胡续冬翻译的版本是“它依然在我体内/活蹦乱跳,跳动不安。/它依然在我体内/不愿出来。/但这种时候的诗歌/往往会淹没我全部的生活”。姚风翻译的版本是“它就在笔端/骚动,生猛。/它就在那里,/不肯跃然纸上。/但此刻,诗意/已溢满我的整个生命”。

安德拉德这种关于诗的描述,写诗之人或许都有同感,欲来不来,藏藏掖掖,如同玩暧昧情调的闷骚型恋人,一块伤口上长出来的肉奇痒无比,普遍的切肤之感,如此这般的诗歌逻辑思维,在我国众多诗人的写作中移置,已经不算新鲜了,甚至可以归于陈旧的落俗套的诗歌逻辑思维了,至少我不可能这样写了。

安德拉德所描述的《诗》的产生过程:“它依然在我体内/活蹦乱跳,跳动不安。/它依然在我体内/不愿出来。/但这种时候的诗歌/往往会淹没我全部的生活。”如果这首《诗》写出来,必是他另一首被誉为“坏诗”而遭人嘲笑的代表作《在路中央》。

安德拉德那首《在路中央》,写了作为事件的一块石头,“在路中央有一块石头/有一块石头在路中央/有一块石头/在路中央有一块石头/在视网膜已经疲竭的生活中/我决不会忘记这个事件/我不会忘记在路中央/有一块石头/有一块石头在路中央/在路中央有一块石头”。据说这首诗成了巴西文学史上无法绕过的“一块石头”,被人围攻与嘲笑,把安德拉德说成是“神经病”诗人。这样的情形,在我国诗坛成为常态。这不就是杨黎的“废话诗”吗?

用口语或街头俚语写诗,在拉美先锋诗人那里早已成为先锋传统了,但在我国还处于争议与嘲笑中。早在聂鲁达之后,智利的尼卡诺尔·帕拉就提出了“反诗歌”进行颠覆与重建,包括尼卡诺尔·帕拉之后的罗贝托·波拉尼奥,他与好友提出“现实以下主义诗歌运动”,“反对官方文化”及其代表、大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克塔维奥·帕斯。“现实以下主义”者们多次扰乱帕斯的朗诵会,以怪叫起哄,向帕斯身上泼洒葡萄酒。

现在我国诗歌正道走的是聂鲁达、帕斯之路,而非帕拉、波拉尼奥的颠覆与重建先锋之路。让安德拉德《诗》的石头永远《在路中央》摆着,让嘲笑笑得更响。写不痛不痒的“好诗”获得国家诗歌奖项的礼遇,还是写遭人嘲笑但改变历史的“坏诗”,任你选择,写诗还真是自由的选择。

宫白云: 两个译本的不同感觉

这两个译本,我相对喜欢胡续冬的译本,他写出了“诗”在一个诗人体内的终极体验。这样的“诗”写不写出来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诗意诗情在生命体内的涌动,就像经历了大海的风暴,它停不停息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那被風暴裹挟时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可说是惊世骇俗,充满了强悍的力量,是诗人在用自己的“切肤感”告诉人们“诗”来临时是怎样的一种情境。这种被反复“琢磨”、在身体里“活蹦乱跳,跳动不安”的诗歌,它甚至“会淹没”诗人“全部的生活”,这是多大的力量啊,特别生动形象地呈现出诗与生命的关系,它使人联想到那种蹿腾的火焰、奔腾的激流在生命体内狂野的张力与激情,它是一种诗意的催发,更是一种与生命一体的渴求,它的“不愿出来”反具有磁铁般向内吸引的力量。这首诗正如它的题目《诗》,是在层层揭示“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在谈“诗”。而姚风的译本正如他的题目《诗艺》,给我的认识是他在谈“诗艺”这回事,“诗”与“诗艺”给人完全两种感觉,一个用身体,一个用笔,一个在身体里不肯出来,一个在笔下不肯出来,意味完全不同。所谓诗的“琢磨”,其实就是一些语言、修辞、情感、情绪、思维、美学等等在诗人大脑中的融汇与贯通,还未流出“笔端”是因为“诗”还没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也就是说,“诗”在还没有确立形态之前,严谨的写作者不会急不可待把它们“写”出来。在“孕育”的过程中,那些诗意让诗人体验到了生命跳动与“溢满”的感觉,它是对诗人“整个生命”的加强,诗人洞悉的不仅是“诗艺”的秘密,更把诗意与整个生命相融,也把荷尔德林“诗意地栖居”的音调传达了出来。那么,究竟是“诗”还是“诗艺”这两个译本哪个更接近安德拉德的原作?我想只有安德拉德本人知晓吧。

赵思运:引而不发,方为诗

安德拉德的《诗艺》深得诗歌创作“引而不发”之奥妙,而这种诗艺是中外诗人的共性。孟子曰:“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一个射手,最动人的时刻就是这种跃跃欲试的“引而不发”状态。而诗歌亦如此。真正的好诗不是狂泻千里的激情抒发,而是节制、内敛,沉稳、结实。这类似于古典诗学中说的“蓄势”。在“用一个小时琢磨一首诗”的时候,诗意正在调和得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骚动,生猛”。这时候,如果放虎出山,气息就瞬间崩散了。必须继续克制,不让它“跃然纸上”。诗的力量就像匕首,不能轻易就“图穷匕见”,而必须在灵魂深处卷刃,回旋,反刍,在这个反刍的过程中,诗歌内在张力越来越紧张,越来越饱满,“诗意溢满我的整个生命”,最终达到难以抑制的迸发状态。鲁迅先生在《野草》题词中有句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觉得这恰是诗意的最佳状态。诗人不是放肆自己的感受,而是在节制中成就诗意和诗艺。

高亚斌:难处见作者

安德拉德的这首诗,是以“诗歌”这一文体本身作为表现对象的诗,是诗人对于自己创作的一种体验表达和自我反观。在文学史上,这类作品是很多的,比如中国古代的论诗绝句之类,杜甫和赵翼等人都写过这方面作品。当然,西方诗人和我国现代诗人,这样的写作也不乏其例。

这首诗表面上说的是诗歌的惊喜受孕和艰难分娩,传达了一种创作上的经验,但进而言之,它实际上是在揭示言说的困境、表达的困境。这一困境是普遍的,不仅是诗人的共同遭遇,也是人之为人的最大的困境之一。刘禹锡早就说过:“但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鲁迅也说过:“当我沉默,我感到充实;当我开口,我感到空虚。”(《野草·题辞》)突出的都是这种困境境况。

当然,在这里,诗人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创作的困境,更是一个严肃的作者所具有的反复推敲、不断锤炼的艺术追求过程。安德拉德提出的仍然是所谓“写作的难度”的问题,如同南宋词人姜夔所说的“难处见作者”,这对那些口水涂抹、废话满纸的不费气力的话语繁殖者,不啻是一种有力的讽刺和鞭策。另外,在诗歌里,我们还能分明感到诗人在突破创作的困厄、获取灵感之后的由衷喜悦,能够感受到诗人在劳作中的痛并快乐。

由于它是一首译诗,而任何一种翻译都被赋予了译者自己的主观风格,因而难免会有所走样。就本诗而言,我更喜欢姚风的译文风格,虽然胡续冬也是很优秀的汉语诗人。仅以诗歌的结尾来作对比:“但此刻,诗意/已溢满我的整个生命”,显然要比胡的译文的效果要好,这种翻译洋溢着诗人的生命诗学,令人过目难忘,显然更得原诗的神韵。

徐敬亚:翻译中渗透出直抵生命的性格与才华

巧合的是,在诗人胡续冬刚刚逝去的这个月份,我们恰好读着这首诗—机缘偶合,8月9号我发出了《十面埋伏》的稿约,8月22号传来了第一译者最后的消息。

隔着汉、葡两种语言,我们读不到那首诗的母语,如同看不到身后另一个人的影像。不过我们有两面镜子。胡续冬拿一面,姚风拿一面。两相对照,我们恍惚间抵达了阅读的深处。

这是一首表层字词上无须解读的诗,简单明了。但只有写诗的人,才能明白诗在欲生未生之间的萌动、暧昧、巨大而又无奈的胎动……也能感受到诗在不同语言中被折磨、被扭曲、被唤醒、被重生的生命律动……

这是“读诗”栏目第一次以两种汉译文本导读外国诗人作品。我怀着对姚风同样的尊敬坦率地说:胡续冬译得更好!在短短的8行中,我们充分领会、甚至溢出了安德拉德的全意。同时我们也读出了胡续冬那种直抵生命的性格与才华,以及诗人偶赴巴西后产生的额外文化价值。我们一边想着生龙活虎的胡续冬神态,一边读着“花了”,读着“琢磨”,读着“它在我体内”,读着“活蹦乱跳,跳动不安”……这些生龙活虎的胡式文字,也读着胡续冬依据安德拉德原意排列出的8个字:“淹没我全部的生活”—是的,此刻我们也正在被中外诗人们共同形成的才华瞬间淹没……

韩庆成:诗歌翻译的尴尬

有一次我向诗人刘川约稿,准备在先驱出版社为他出版一本中英双语诗集,被他拒绝了。他说的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诗歌是无法翻译的。现在看,这句话虽然有点绝对,但揭示的问题却着实存在—我们确实看到了太多不伦不类的诗歌翻译作品。我自己不爱读外国诗人的作品,甚至认为外国诗人的作品普遍不好,可能就与翻译有关。今天这两个对同一首诗歌的译本,也是一个佐证。

首先,标题的翻译就很不同,一首翻作《诗》,一首翻作《诗艺》。诗,应当是指诗歌本身,诗艺,更多指的是诗的艺术,诗的手艺。我不知道这首诗的英文标题是什么,如果是Poetry,翻作诗艺就是译者做了延伸,反之,翻作诗就明显是个错误。

再看内容,一首8行的诗,两个译本1、4、8三行差别不大,另五行都有所不同。第二行“我不想把它写出来”与“笔却无法写出”,不想,是能写而不写,无法,是想写却写不出。第三行“它依然在我体内”与“它就在笔端”,位置差别很大,好比一个还在怀孕,一个已经临产。第四行第一个译本“活蹦乱跳,跳动不安”连用两个跳,用词显得不够精致。第五行、第六行与第三行类似,差别仍然在位置。第七行与标题类似,不过这里的差别是诗和诗意,而不是标题的诗和诗艺。

此前没有接触过安德拉德的作品,就本诗而言,除了喜欢它的短小,其它方面我没多少感觉。

霍俊明:诗人总是会找到“元诗”

读到胡续冬和姚风翻译的安德拉的同一首诗的时候,胡续冬却因病在8月22日猝然离世,令人惊愕,更令人痛惜。他的离世,让我想到他的好友马骅(1972—2004)当年的诗句“在变老之前远去”。

作为20世纪巴西现代诗歌运动最具标示性的诗人,卡洛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的诗歌观念和写作行动都是值得反复讨论的。

任何一位具备自觉和反思意识的诗人,他总是会或早或晚地找到“元诗”。

安德拉德的这首《诗》(胡续冬译)或《诗艺》(姚风译),让我们看到了一首诗的两种面貌,而这是“译诗”过程中必然发生的结果。甚至有时候我们会看到更为特殊的情形,原文和译文之間的不对等,甚至译者会用自己的语言习惯去“改写”原文。还好,就安德拉德的这首《诗》而言,本身就不“晦涩”,也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技巧或修辞策略,而这正是安德拉德诗歌文本的显著特征,日常、“口语化”,充满活力和效力。胡续冬和姚风自身都是出色的诗人,他们译出的《诗》基本维持了“原貌”。其中的差异在于胡续冬版本更为“口语化”,比如“花了一个小时”(胡续冬),而姚风则是“用一个小时”,显然“花”更为日常化。同理,“活蹦乱跳,跳动不安”(胡续冬)较之“骚动,生猛”也是更为生动,语言充满了活力。二人的译本最大的差异在于最后一句,“往往会淹没我全部的生活”(胡续冬),“已溢满我的整个生命”(姚风)。“生活”和“生命”显然所指并不相同,“淹没我”和“溢满我”的差异更大,“溢满”是更为中性的用词,而“淹没”则显示了个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元诗总会来到优异的诗人这里。元诗,也就是本体学意义上的“关于诗的诗” “以诗论诗”,是“诗歌中的诗歌”。诗歌史上很多大诗人都在公开或秘密地追赴元诗的写作,比如阿齐博尔德·麦克利什的广为人知的“一首诗不应说明什么 / 而应该本身就是什么”(《诗的艺术》)。元诗是“我说”与“语言言说”同时进行的共鸣和对话。正如陈超所言:“‘元诗’(metapoetry),即关于诗本身的诗。这是一种特殊的诗歌类型,意在表达诗人对语言呈现 / 展开过程的关注,使写作行为直接等同于写作内容。在这类诗人看来,诗歌‘语言言说’的可能性实验,本身已经构成写作的目的。诗不仅是表达‘我’的情感,更是表述‘元诗’本身。”(《论元诗写作中“语言言说”》)

这是“向诗说话”或者“向命要诗”的过程。这是对更高标准诗歌的致敬。元诗是关涉“词与物”的终极写作,是关涉诗歌发生学的总体秘密。正如曼德尔施塔姆所说:“词围绕着物自由地徘徊,就像灵魂围绕着一具被抛弃的、却未被遗忘的躯体。”任何人要想做“强力诗人”“诗人中的诗人”或“终极诗人”的话,他就必须葆有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和达成“词与物”有效互动的求真意志,甚至要创造出属于个人的诗学才能或元诗传统,“人言说只是因为他回答语言。语言言说,其言说在它被言说中为我们言说。”(海德格尔《诗·语言·思》)

显然,安德拉德的《诗》是一首“元诗”。实际上,安德拉德的这首“元诗”解构了一般意义上的“元诗”,很多“元诗”都是在“深度阐释”一首诗的复杂生成以及诗人与语言、文化环境、生命体验之间的难解的互动关系,甚至会不断阐发一个诗人的诗学观念。但是,安德拉德的《诗》只是约略现象了“写”与“不写”、内心与词语之间比较直接的类似于身体本能式的反应,而没有任何“高深莫测”的智性沟壑和超验渊薮。我们可以再读读安德拉德的另一首“元诗”《偶成之诗》,通过进一步的比照,看看他诗歌的真正内核—没有任何念想的星期天/没有任何麻烦的生活/世界突然停止运转/男人们沉默不语/没有尽头也没有起始的星期天//写这首诗的手/完全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但有可能即使它知道/也毫不在意。(胡续冬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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