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尔福的蝴蝶效应

2021-12-23 20:05谷立立
检察风云 2021年20期
关键词:佩德罗鲁尔金鸡

谷立立

作家鲁尔福亲手拍下的摄影作品(图/网络)

要谈论一位作家的作品,从来不是简单的事。如果将数量当作唯一的标准,不免会落入自以为是的误区。毕竟,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低产的作家,惜字如金就是他们的态度。比如胡安·鲁尔福。除了早期的两部小说《燃烧的原野》《佩德罗·巴拉莫》之外,这位墨西哥作家留给我们的就只有一部《金鸡》。但如果以质量来看,鲁尔福显然称得上是文学的巨人。《佩德罗·巴拉莫》就像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一经出版即成经典,引来大批赞誉与追捧。

这种写作与鲁尔福早年的经历有着莫大的关联。20世纪50年代,还是轮胎推销员的他终日穿行在墨西哥南部的村镇中,既看尽了荒原的衰草残阳,又把那里的人与事牢牢地记在心里。于是,当他提起笔,记忆中的一切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金鸡》就是这样一本书。相对于有着完整叙事脉络的《燃烧的原野》《佩德罗·巴拉莫》,《金鸡》显得太过散碎、不成体系,时时流露出习作常有的青涩。一封书信、一首诗作、一部中篇小说、若干故事原稿、几则注释,构成了这部直到他生命最后几年才得以正式出版的小册子。

显然,惜字如金的作家并不愿意让读者看到他年轻时不成熟的习作,于是索性将它塞入抽屉深处,在沉默无语中等待着属于它的命运,就像他小说中的人物。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将《金鸡》当成鲁尔福一生作品的集外集。这意味着,如果静下心来细心阅读,似乎也不难读出一个站在文学起点、独自惆怅的年轻的鲁尔福。只是,年轻并不代表稚嫩。相反,《金鸡》和《燃烧的原野》《佩德罗·巴拉莫》一样,都注定是墨西哥荒原的产物。鲁尔福的笔下并不出产“天苍苍野茫茫”式的绝世美景,一切都是原始的、野蛮的,既不希望被人看见,更不希望被人记住。

就像,鲁尔福亲手拍下的照片,空旷寂寥、了无人烟,一边是燃烧的荒原,另一边是疲惫的脸庞。似乎只有漫天的云雾、呼啸的狂风,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这种荒芜体现在《金鸡》中,就成了人与物、人与环境、过去与现在的相互对应,共同烘托出小人物悲剧性的命运。《金鸡》中,一个废了胳膊的男人收养了一只翅膀受伤的斗鸡。随着金鸡的康复,他衰老的母亲终于告别人世,离他而去。《生命本身并非那么严肃》中,年轻的母亲抚摸着腹中的胎儿,心中满是惶惑。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我们并不知道等待她和她的胎儿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鲁尔福一手创建的“蝴蝶效应”,从中不难看出他对普通墨西哥人命运的关注。在写于1947年的《致克拉拉的信(十二)》中,他提到城里一家工厂的工作环境。彼时,他刚刚30岁,在轮胎公司任职,被上司派到工厂监工,亲眼看见了工人们不堪的工作环境。“他们看不到天空。他们在阴影的笼罩下生活,这阴影被烟熏得愈发黑暗。无论白天黑夜,他们一刻不停地工作八个小时,浑身漆黑,似乎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彩可以仰望,更没有清洁的空气可以呼吸。”

这里,明眼人大概不难看出他内心的煎熬。在这段话的结尾,他不无悲哀地预言了工人的未来。“他们总是这样不知疲倦地工作,似乎只有死神降临的那一天才会想到休息。”毫无疑问,这是鲁尔福所有写作的开端。眼前的一切既带给他强烈的震撼,更激发出他的创作欲。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物化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很奇怪,“人变成了机器,而机器却被当成人来对待”。同样,在名为《秘方》的诗作中,鲁尔福将他对命运的困惑化成一长串“为我们祈祷吧”。他祈祷那些“被太阳烤焦榨干”的人们,祈祷这个世界能给他们一点仁慈,在今后的生命中“至少不再受饥饿的折磨”。

不过,这个世界哪里会有什么包治百病的“秘方”?等待打工人的命运,不过是工具人該有的结局。就像他所说,生命本身并非那么“严肃”。而鲁尔福呢,则是无比严肃地把他年轻时代在工厂里的亲身经历,移植到他笔下的荒原中。表面上,这是一片炽热如火的土地。但实际上,这里遍地荒芜、寸草不生。久而久之,不动声色就成了鲁尔福的写作之道。他写20世纪初墨西哥乡村生活的艰辛,笔下所呈现的却是干净利落。就像拍照。当快门咔嚓一响,整个世界就被凝固成图像,既不需要任何评论,也不必显露创作者的情绪。

甚至,就连可以被大书特书的魔幻,也是不动声色的。至少,鲁尔福从来没有背离他创作的初衷,更不会刻意营造怪力乱神的场景,吸引读者的眼球。相反,他笔下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对他来说,与其“为赋新词强说愁”,倒不如以“润物细无声”的姿态,在外部的环境与人物的内心之间,牵起一条细红绳。常常,他谈论一只被洪水卷走的母牛、被主人藏在怀里穿越荒原的红母鸡,或者是笼罩在乡村上空的云雾。然而,母牛也好,金鸡也罢,哪怕是不与人发生直接关联的风云雨雾、洪水沙土,只要被他的镜头捕捉下来,就成了他对彼时墨西哥人的牵挂。

或者不如说,他要完成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部纪录片。卡洛斯·富恩特斯曾说,所有的拉美文学都源于一部《堂吉诃德》。这句话完美地诠释了鲁尔福写作的宗旨。很多时候,这位“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开创者,就像是一位与虚无作战的英雄。他当然知道现实的人生会有多少艰险,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诚实,诚实地面对一切,诚实地记录一切。《燃烧的原野》中有一个故事名为《卢维纳》。故事中有一位老人,当所有人都已经远去,他还留在原地,手边留着被风吹乱的句子,口中讲着他的墨西哥往事。

这就是鲁尔福。他写下的每一个故事,就是一幅幅简笔勾勒的素描,记录着那些曾经用力生活、而今默默消失的人物:怀孕的女人、塞西莉娅姨妈、女孩克莱奥蒂尔德、他想象中的父亲,以及太多卑微的、无名的小人物。看到这里,总会想起庞德的那句诗,“人群中那些模糊的面孔,黑色枝条上湿漉漉的花朵”。但不管是故事,还是他自己,鲁尔福都属于他脚下这片被炽热的饼铛煎烤过的、硬牛皮一般的土地:他知道它的过去,忧心于它的现在,更寄望于它的未来。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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