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次折叠,千万次克服

2022-01-10 09:17何子维
南风窗 2022年1期
关键词:郝景芳孩子

何子维

虽然大地翻转,时间折叠,富有生育了富有,贫穷生育了贫穷,每个生命都在自己特定的轨道,独自走向深邃的苍穹,必然又无奈。但是郝景芳还是停不下写作,止不住想象,有那么一天,人们改变既往的方向,彼此靠近。她期待那力量碰撞,炙热,跃升,惊醒黑夜里悄悄路过的每个人。

“年度作家你们为什么会找我呢?”见面的时候,郝景芳忍不住好奇,抢在前面,先提了一个问题。

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太难的事。继《北京折叠》获雨果奖后,郝景芳没有间断写作,2021年,她出了两本书,长篇科幻小说《宇宙跃迁者》和科技访谈录《中国前沿》。

有人说,在畅想未来上,郝景芳一直在重启我们的审美认知。但是,人做了什么事,容易讲清楚。做事的人,不容易讲清楚。尤其对于这位1984 年出生于天津的女性来说——她折叠,她克服。

继刘慈欣的《三体》之后,郝景芳因《北京折叠》成为了中国第二个获得雨果奖的作家、亚洲首位女性雨果奖得主。

在获奖的2016年,郝景芳经历了一场造神运动,被媒体追逐报道,被学界热烈讨论,一时名声大噪。

随着履历曝光,人们发现,这个瘦弱的女性的人生,其实就很“折叠”:本科毕业于清华物理系,研究生进入清华天体物理中心,博士转到清华经管学院读经济学,担任过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研究员,访问过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当然还有写小说拿了奖。

人一生能成一两事,足矣。郝景芳倒好,做成了好多件。所谓出类拔萃,所谓文理兼顾,如此的人生轨迹,郝景芳完美诠释了“别人家的孩子”。如果放在今天,可以想象,她会被迅速贴上“内卷”的标签。

然而,当众人还惊叹和追逐她的成就之余,不喜造神、也不肯被标签绑住的郝景芳,早已在构造更大的宇宙。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公益教育,才是郝景芳最在意的;对知识嗷嗷待哺的孩子,才是郝景芳最牵挂的。

2017年,郝景芳做了个决定,创办童行书院——为3-12岁孩子提供线上和线下相结合的通识启蒙课程。

有很多孩子生长于小山村,因此难以获得比肩大城市的教育资源,她说:“我想让他们在整个人生中,也有那么小小的一个机会,比其他人更有优先序。”

相对于城市里得到这个“优先序”的孩子,郝景芳畅想到小山村的孩子,她希望小山村的孩子也可以在家里进入线上虚拟学院,与虚拟学院的老师、同学进行对话。

作家爱畅想——天马行空——在一般人看来应该是这样的,但现实生活里的郝景芳一点也不天马行空,反而比同龄人更脚踏实地。

郝景芳常常凌晨3、4点就起床。她需要在孩子醒来前,打磨课件,录制新课。一堂音频课,她通常要把文稿修改五遍以上再录音。录制一完成,她就会把接下来两三周的教研思路安排出来,再带着同事一块儿去做调研。

为什么起这么早?“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是我自己的时间”,对郝景芳来说,高效、投入的写作都发生在夜里。白天的郝景芳,时间很难属于自己。

郝景芳打开2021年的最后一个月的日程表,上面塞满了各种线下活动、线上直播的行程。偶尔发现有间隙,她也没闲着,召集同事开会,晚上和周末的宝贵时间则尽可能属于家人。如果我们可以描述自己的一天长什么样,那么郝景芳“从来没有普通的一天”。

凭借对公益教育的热忱,不普通的郝景芳摸索出一套不普通的教育方法。在童行书院的APP里,涵盖了科学、人文、艺术、社会四个学习领域的课程,构成了线上线下结合的系统性通识教育体系。

日益扩大的覆盖范围,让郝景芳的畅想变为了现实——跨越没办法跨越的物理距离,把那些没有办法在现实世界中均衡化的资源,通过某种方式进行均衡。郝景芳开玩笑称:“元宇宙,我早就在玩儿了。”

郝景芳的“元宇宙”已抵达多个山村地区,她们将课程免费输出给乡村,做免费教师培训。第一批去了13所乡村学校,第二批则将增加约60所学校。

這意味着,那些充满萌动与希冀的孩子们,能在世界简史中寻找人类文明密码了,能去山林中创作艺术画册了,能在火箭发射基地探寻火箭的奥秘了。这便是郝景芳的畅想:让孩子看见艺术之花,看见宇宙的深邃。

郝景芳的公益事业的迅速发展,在外界和商界看来都难以置信。然而,这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她并不陌生。甚至在朋友们看来,她一向以惊人的时间管理能力著称。

“你得勤奋。”郝景芳说了大实话。就勤奋这点上,郝景芳不输任何人,因此她说出来就像人得吃饭一样轻松。

叠成小山的证书可以为她证明,凌晨3点的星辰也可以为她证明,但她还不知满足,总是鞭策自己,勤奋永无止境,如果有更多思考时间,她相信,事情可以做得更好。

如果以行业交织、领域交叉、知识交融为标志,那么,人们看到的是,郝景芳总在玩着跨界。但是如果任由莽撞,当然无法漂亮地跨界,郝景芳有自己的方法:将每一个事情都当作一个项目。

在项目的实施过程中,郝景芳区别运用专门的知识、技能、工具和方法,乃至团队,使项目能够在限定的资源条件和计划的周期内完成。对她来说,有的事情体量大,有的体量小,那不过是换题目而已。

不断地往前冲,需要熬夜、加班,而且成为日常,作为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郝景芳的妈妈总是想把郝景芳拉回来一点,她常常对郝景芳说:“你别要求太高了。”

父母的心疼、关心,更加给郝景芳增添了力量。2020年初,郝景芳发现融资变得艰难。之后不久,童行书院的现金流告急,郝景芳只能缩减团队、缩减课程数量,以确保剩余课程能完整交付。

融资难加上全球疫情,好多人都选择放弃,但郝景芳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念头,也没有想过会失败。在郝景芳看来,只要不放弃,失败都是阶段性的。事实上,2020年11月之后,童行书院就自负盈亏了。后因2021年双减政策的余波,让童行书院再次经历风雨,但郝景芳没有放弃,顽强地带领书院走出了困境。

除了活下去,郝景芳想得更多的是:怎么能更好地活下去。现在,郝景芳所有的商业合作收入都全部投入了这份公益事业之中。

就好比黑洞没有穷尽,郝景芳仍然在这个领域开拓。她有坚定的信念,直到宇宙深处也有光亮在回应着她。

一位妈妈给郝景芳留言,在她的孩子与郝景芳视频通话后,告诉妈妈:“我也要成为樱桃舰长那样的人,影响很多小朋友,让大家都变得更好。”

樱桃舰长,是郝景芳的虚拟人物形象。

而那要成为樱桃舰长的孩子读小学二年级,成绩不好,两门课只考六十多分。他常常在学校里打架,原因是其他小朋友鄙视他,说他胖、说他笨,给他起不好听的外号。

“这个小朋友其实很善良,他的内心深处是想变好的,他以后还想更多的小朋友变好,但他只是缺少支持性的力量。”郝景芳微微翕动着嘴唇,喃喃地低声说道。

说完,眼泪淌了下来。

人的价值,是应该体现在能获得什么,还是体现在能给予什么?郝景芳的眼泪,不是没有由来,她也曾亲身恨过,也爱过我们这个时代的“落差”。

2011年夏天,清华读研究生的郝景芳,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做实习生,地点是精英云集的国贸。她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望着繁华的街道,听着衣着光鲜的人们用英文探讨宏观经济,做出影响许多人的决策。

下班后,郝景芳则要跨越大半个北京城回到居住地。那是一个城乡结合地带,充斥着苍蝇馆子、棚户紧邻的小巷子和嘈杂的大市场。

有感于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人们的彼此隔膜、断裂,2012年,郝景芳花了三天时间,写出《北京折叠》。

在这篇短小的科幻作品里,郝景芳将“落差”推向了极致,昼夜之间,她构想了三个空间的翻转。根据出身,人们在其中轮流苏醒,交替生活。

她知道,“落差”在历史上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扩大到世界任何范围、任何国家地区亦是如此。

但人不应该有局限性。哪怕是在最糟糕的环境里,郝景芳都希望我们努力做选择,而不是被选择。

讨论这个问题时,郝景芳会告诉你,她喜欢《活出生命的意义》、喜欢弗兰克描述自己在集中营的经历,“在很多苦难里面,如果不是你心底还相信着,向往这一点意义,其实是撑不下去的”。

郝景芳珍惜由雨果奖带来的“声誉”“影响力”等光环,若想多做些什么去对愈加折叠的世界施加哪怕一点点影响,越早干预,效果越好。

大学和研究生时期,郝景芳攻读的是天体物理,她一度渴望成为薛定谔这样的大科学家,把某一个学科向前拓展,做开创一个新领域的人。

但就像薛定谔奠定了郝景芳整个人生观、宇宙观、价值观和世界观那样,“万物皆你,你只是生活在一个你的意识世界里面,并不能真的接触到真实世界”。郝景芳发现,一个人的主观意识某种程度上可以决定ta所处的世界。她因此希望建造更美好的世界,希望探索清楚人与人之间在这个时代的一种秩序,以及它内部逻辑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郝景芳把自己的硕士课程做了一个调整,物理系的课大概占五分之二,剩下的时间,她跑到社会学系、经济学系,甚至历史学系旁听。只要能听懂的,她都去。最后,郝景芳干脆转读了经济学的博士。

博士毕业后,郝景芳便在中国教育基金会工作,做了很多“被折叠”地区的课题。

在山村孩子的家里,她看到他们没有任何的玩具,几乎家徒四壁,表达能力也特别弱。郝景芳深刻意识到,山村孩子的教育资源与城市的教育资源有一条深深的鸿沟,短时间无法跨越。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郝景芳,包括我们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些山村孩子的状况,也不了解他们的内心,或许也不愿意去了解。因为那一切看上去似乎跟我们没有关系。

为此,郝景芳曾写下这么一段话:

“如果我有很多钱,

我想建度假村,建五星级、堪比Club Med的度假村,

建在这些少有人来的美丽的山里,

有儿童运动场、图书室、游乐项目,

旅游旺季给城里的家庭带孩子度假,

旅游淡季就给这些孩子免费读书。

可是我没有很多钱,可能也不会有。

于是就在这样无结果的幻想中生存,

为了做不到的事,做不放弃的事。”

表面的悲观,实则是郝景芳愈发信奉个体努力的意义。她坚信,至少得做点儿什么,就算是郝景芳最为人所知的那一面——科幻——也在诉说着郝景芳的这一面: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虚拟世界,而是现实世界。

克服折叠,是郝景芳回应这个时代的轴心。由这个轴心出发,创办童行书院,扮演樱桃舰长,普及通识教育,是郝景芳的情感梳理,也是行为逻辑。

即便她知道,教育不能重建城邦,但是它安慰,甚至鼓励那些勇于用各种方式重建自己一片天的有志气的人。

即便“是把石头送到山上再落下来,这个事情也值得做”,郝景芳说,“他们就在那里,你不可能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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