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船

2022-01-25 06:01丁伯刚
广州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母亲

丁伯刚

五岁的黎明

五岁的马

你面朝江水

坐下

——海子《给安庆》

1

我们那地方,外婆给叫成“家婆”。但我们口里的这位“家婆”不是真家婆,她只比母亲大了两岁,是母亲娘家的一位同房长辈,为表尊重,母亲让我们“家婆”“家婆”地叫着。母亲娘家的亲人走的走,散的散,去世的去世,剩下家婆一家,相互来往便多。听说我们这次千里迢迢移民江西,家婆放心不下,坚持要把我们送到新地方,在那边安好家,她再回来。家婆是宽脸庞,紫黑面皮,脑后拖着圆溜溜的发髻,左眉心一颗黑痣有黄豆那么大。每说一句话,黑痣都要往上蹦一蹦,看似受了她大嗓门的惊吓,要从脸上蹦开去。

“要吃一点呢,桂花。吃不下也要吃。吃饱了,头就不晕了。”家婆盘腿坐在候船室一角的垫布上,手抓一块米粑,欠起身子递到我母亲面前。

米粑是离家头天蒸好的,用包袱皮扎紧,当路途上的干粮。另外还有几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里面装满用糯米和玉米炸出的爆米花,谁饿了,可以随手抓一把吃。爆米花沥沥拉拉,进嘴的同时,总有不小部分碎成絮状,从指缝钻出,撒得满身都是。这就招致家婆一顿数落。

“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家婆叫,“还有小青青!”

家婆这叫的是一些小名,分别指我及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糟逼逼的,也不怕雷打头?”家婆拍打着我们的领口和衣袖。

“你也不怕雷打头?”小青青伸手反指家婆。家婆低头,看到自己领口上、衣袖上,也沾了不少爆米花的碎屑。

“家婆你们吃。我吃过了,不饿的。”母亲斜身靠紧一床由包袱皮包住的棉被,脸色苍白,衰头耷脑,勉强挤出笑容瞄了瞄我们。看来她连说话,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母亲晕车。母親是天生的晕车。年轻时跟着父亲在外做手艺,走湖南,下江西,千里万里的,她一般只能靠两条腿走。一坐到车子上,不管什么车,汽车、人拉的黄包车,还有乡间那种轿式抬杠,反正吧,两脚一离开地面,她就晕。何况今天我们坐的是正儿八经的公交车,从高河到安庆,至少一个小时,母亲那晕,肯定是没法说。我同母亲一样,其实也晕得厉害。有记忆以来头一次出外,头一次坐公交车。我们兄妹四人各提一只米粑袋或爆米花袋,相互纠缠着,后面跟着母亲,母亲后面跟着家婆,老老少少牵牵连连,大呼小叫挤进车门。是那种长长的铰接式公交车,我们没有经验,被人群挤来挤去,挤到两节车厢接头处,好歹找个地方坐了。这里看不到车窗,只有伸缩篷的黑色橡胶布挡在眼前。随着车头转来转去,伸缩篷不停地伸伸缩缩,好比一把折扇,或公社宣传队搞演出的手风琴,打开,合起,再打开,再合起,快快乐乐地在演奏什么。脚下几块钢板也叽叽嘎嘎,交错着扭来扭去。转过一会儿扭过一会儿,一身的新鲜劲正浓着,我发现有些不对劲,头晕,想呕,浑身上下难受得很。脚下的钢板继续叽叽嘎嘎,用力扭来扭去。伸缩篷拼命演奏。我把脑袋斜搁在椅背上,两眼微微眯起,去看对面的母亲。母亲也以同样的姿势,脑袋斜搁,两眼微眯来看我。

“不舒服吧?”母亲问,“晕车吧?”

母亲自己晕,还想给我一点照顾。“把眼睛闭着。”可眼睛一闭,人整个失去了方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无边虚空中翻滚不已。我吓了一跳,赶快把眼睛打开。

“都怪我,”母亲自责。她说是她把晕车的毛病传给我的。

“小花子,就不能把手上的书放一放吗?”家婆吆喝,“你是老大,要用心招呼好行李家伙。候船室人多手杂,走个神把东西弄丢了,你能找到谁?好说歹说就是不听,低头只晓得看书看书!”

“东西不都在吗?这么多人守着,丢得了?”我检查一下行李。家婆说:“到哪都放不下那本书。看来看去,不就把自己看成一个大书包?”家婆微皱起眉头。“书又不能吃不能喝,哪就看得那么起劲?回头把眼睛看成一双鸡逼眼,这样,这样……”

鸡逼眼也是我们乡下的土话,指的是那些近视眼。家婆哈哈笑着,两掌并拢,紧贴面门晃过来晃过去,模仿近视眼的样子。她说村子上某某人,就是看书把自己看成鸡逼眼的。鸡飞到灶台上拉屎,他根本不晓得是屎,摸到手还以为是根炒熟的豆角,塞进嘴巴就吃。

“也是作孽。”家婆道。

小青青依在母亲怀中,笑得一抖一抖。

“鸡屎吃到嘴里,不臭的呀?”小青青很认真地担着心,脸孔扭到一边,朝地面“呸呸”直吐。

母亲也跟着她们笑,却把两眼闭起。“看家婆这话说的……”母亲轻轻叹息着。

对家婆的话,母亲当然是不满的。自从我进学校读书后,母亲再也不叫我小名,而叫我读书的学名。在母亲眼里,我是她最得意的儿子,让家婆一番话糟蹋成这样,让她如何接受?

家婆话出口,收是收不回来了。她嘻嘻笑着,眼看小青青,朝母亲那边努努嘴做怪相,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笑的地方,让小青青去笑。小青青看看母亲,却找不出可笑的地方在哪,想问,又觉得没必要问,就算了。家婆想解释一下,随之也觉得没必要解释,也算了。家婆脾气不好,在远近一带是有名的。家婆自小无父无母,吃着百家饭长大,这个亲戚给碗粥,那个邻居端半碗菜,另外哪个姑娘大婶送来一件旧衣,等略略有点模样了,就被亲族里一位长年在外“帮人”的长辈带到下江一带,芜湖、南京、扬州甚至上海,入伙帮起人来。所谓帮人,同样是我们的说法,就是做佣人、做保姆的意思。有一次在回乡的轮船上,让人骗到乡下和家公结了婚。家公矮小、木讷、痴笨,属于村子里那种找不到老婆的老光棍。家婆犟脾气发作,把房里的东西一通乱砸,闹着要离开。族里人抓住她一顿死打,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趴在床上几天起不来。

家婆不再跑了。家婆成了家婆,跟在木讷、痴笨的家公后面一心过日子。脾气却越加火爆,稍有不满张口便骂,骂得眉上的黑痣像炒熟的黑豆,噼里啪啦直蹦——家公欠了她的,那个把她骗过来的族里长辈欠了她的,整个村子上的人没一个不欠了她的。她在家里吵,在外面吵。上下邻居见了她,如同见了活鬼,远远躲开去。一年后怀孕,生下个巴掌大的女伢,捏在手里吱吱吱,老鼠一般。老鼠日也吱吱,夜也吱吱。“哪里来的冤鬼!”家婆性子上来了,把哭闹不止的孩子倒提着丢进门角尿桶。等家公赶过来拎起,只剩出的气,没了进的气。一天后人没了。

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家婆,已是四五十岁年纪了。她吃素。人们说是为早年溺死的孩子吃的,又说是因为家里生活差,吃不起荤,借口吃素好听点。家婆的脾气依然很坏,不过她的坏脾气多半只停留在邻居的悄悄私语中,到了我们面前,始终是笑漾漾的。“桂花,还记得回家呀?”每次见面,家婆总摆出长辈模样,责备着比她小两岁的母亲,就像在责备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家婆把母亲叫到房里低低私语,表达着她的关心与牵挂:“这一向好久没回来呢,家里还好吧?几个伢听话吧,同二姐夫没争没吵吧?”母亲从房里找出一双布鞋的鞋底,抽针引线帮着纳起来。家婆低头择菜,做着中午饭的准备。家婆的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三个母舅,其中两个比我还要小几岁,讲起话也是了不起的语重心长,一副做母舅的长辈口吻:“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我同你们讲哦,平日做事,该小心时要小心,该稳重的尽量稳重。常言说得好,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二舅、三舅边同我们做游戏,边摆出未老先衰的小大人模样,谆谆教诲着。

“小呆子、小侉子这对花脚猫,又跑哪去了?”家婆一声喝。“这么没天没地钻来钻去,别把自己钻丢了呀。钻丢了,哭都哭不回来!”

家婆的一张嘴巴是不能停的,讲过这个,接着讲那个。

“小花子,”家婆找人找不到,把脸转向我,“你看到小呆子、小侉子去哪了?”

我哪知道小呆子、小侉子去哪了,还不是四处玩去了?我把头从书上抬起,茫茫然四处张望。小呆子、小侉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头一次到安庆,进城市,哪里都是新鲜的,哪里都是人生第一次。他们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动得的伸手动一下,动不得的,照样伸手要动一动。小呆子、小侉子就似两条鱼,哗啦啦,哗啦啦,钻在人丛深处。有时刚看到他们的身影,准备叫一声,随着哧溜一下,又钻到水深处不见了。再一转眼,他们又哧溜一声从人丛钻出,满脸通红,嚷嚷叫叫着出现在我们身边。

“妈,妈!隔壁那边还有一个大候船室,比我们这边大好多呢,”小呆子两臂伸开,朝身后一甩,比画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姿势,“大这么多!”

“妈,到上海、南京的下水船开始检票上船了,好多人在排队。我们什么时候上船?”

“哥哥,哥哥,快来看戏!那边来了一队唱戏的,每个人穿花衣戴花帽,脸搽得像红鸡蛋。他们是到哪唱戏呀,到船上唱戏吗?”

小呆子、小侉子每次回来,都会带来不同的消息。

“船上有什么戏可唱的?”小侉子两眼炯炯有神,略歪起脑袋猜测,“他们只怕是去南京唱戏。”

“家婆,看那边,来了两个要饭的,一排排找人要钱要吃的!”

过了一会儿,小呆子、小侉子开始点数起候船室四周窗户的数量。点来点去,结果并不一致。争论一阵儿,再去点。接着异想天开,想数清大厅里的具体人数。从我们这个角落开始,一个个朝着人头点。候船大厅的人都拖着大包小包,牵家带口,你嚷我叫,挤满候船室的所有角落。“等下等下,莫动!”小呆子、小侉子不时拦住某个行走的人。对方以为有事,疑惑着问怎么了。“六百三十一!”小呆子、小侉子的手指从他身上一点而过,原来只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数。一排排购票队伍从厅前拖到厅尾,再齐摆摆打个折,朝着候船区的座椅这边甩过来。购票的人和候船的人混成一堆,再朝着我们这个角落倾轧。有的人收脚不住,干脆踩到我们的塑料薄膜上。

家婆张开两臂,护着身边的行李。

“怎么走的路,长眼睛没有?”家婆不时大叫,“踩到我脚啦!”

“走开走开!过去过去!”家婆挥舞起手上的蛇皮袋,狠劲推着头顶上的人流。因着愤激,脑门上的一根青筋凸得厉害,眉心的那颗大黑痣更是跳了又跳。

候船大厅的天花板很高,高得让我有些晕眩。一根根粗大的水泥圆柱越过众人头顶,直朝那高处通上去。就在高得不能再高的地方,候船室的高音喇叭在一遍遍播送着轮船进港出港的信息:“下水……芜湖、芜湖……南京、南京……上海、上海……”“上水……九江、九江……汉口、汉口……”声音太飘,似一阵阵的雾气,或水流,不停从某个角落漫出,撞在墙壁上、天花板上。彈回来,再弹回去,又弹回来,反反复复,盘旋聚积。聚积到一定程度,接着朝下流动,与大厅里的人潮交融,冲刷。我们已听不太清具体的意思,只听到一片模糊水声:“湖、湖、湖……”“京、京、京……”“海、海、海……”我跟着小呆子、小侉子一起,仰面四处张望,想找到声音的来处,找到高音喇叭到底装在什么位置。圆柱和天花板在我们的视线里颠来倒去,伸伸缩缩,上下盘旋,晃得我两眼发花,也没找到个具体结果。

2

这次迁移,是半年之前着手准备的。半年前的某个夏日清晨,父亲和村上的人打了一架。父亲是个弹棉絮的手艺人,多半辈子在外面东跑西颠,难得到家里待上几天。有时出于各种原因,不得不待在生产队干活时,他也是三心二意,神魂颠倒,手笨脚粗。加上脾气不好,嘴巴多,惹得人人讨嫌,时不时为着丁点大的屁事同这个那个怄气吵嘴,直到狠狠打上一架。对方几个对付一个。父亲挨了打,吃了亏,手举一件被撕得稀烂的上衣,脸带血痕,找生产队找大队四处投诉,希望能有人出面主持公道。干部们却你推我我推你,有的干脆置之不理。“把他当狗叫!”干部们一脸嫌恶,看也不看站在面前絮絮叨叨、语不成句的那个高个子。父亲伤心至极,觉得在这个祖居之地真的无法支撑下去了,眼下唯一的出路是走,是搬迁,迁到几百上千里之外的江西去,那里有他做手艺待过多年的地方,人头熟,关系好。

户口迁移的手续办好了,刚做起几年的一幢房子毫不犹豫给卖了,一应家具也卖的卖,送的送。过完年的正月十三,母亲在鸡叫头遍时起床,给全家做了最后一餐饭,前来帮忙的两个亲戚拖着板车到了。大家匆匆吃过,分三路出发。父亲从村前过河,到十几里路外的公岭镇坐车,往当时怀宁县政府所在地石牌,给我转共青团的组织关系。两个亲戚用板车拖着我们的全部家当,几床被子、几只装衣服的旧木箱及其他一应杂物,从村子后面过河,上大路,经高河镇直接送到安庆大轮码头。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个也准备动身。她里里外外四处看看,觉得没什么再收捡的了,把大门带上,摸出钥匙准备上锁。转身看房子的新主人等在一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意识到这已经是别人的家了,随即又把门推开,钥匙交到对方手里。

“大妈妈,小爹爹,小婆婆,我们走呢。”母亲同闻讯前来送行的上下鄰居打招呼。邻居们一齐讲着嘱咐的话,让我们一路小心,过两年就回来玩玩,不要把老家忘掉了。我们点着头,从屋侧转过。我看到站在路边土坝上的小爹爹忽然一个抽泣,挂下两行泪水。

我们提着装米粑和爆米花的袋子,从村后过河上大路,到母亲的娘家邀上家婆,步行十八华里到高河镇坐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耽搁过久。好不容易到了安庆,伏在街边把该吐的东西吐完,赶到大轮码头,帮我们送行李的两个亲戚急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总算把你们等到了!”亲戚中的一个咧开大嘴,脸带哭相,半是欣喜半是惶急地笑着。他领我们到候船室一角的行李堆前,另一个亲戚躺在那里,已经睡着了。

“大母舅还没从石牌过来,我们不能等了呢。大老远的路,再等就到不了家了。”头一个亲戚伸出指头点点门外,又点点头顶的天色。

两个亲戚拖着板车徒步八九十里,帮我们把行李运到安庆,下午还得拖着板车再走八九里路回家。母亲客气,想留他们吃点东西,他们每人匆匆抓了几只米粑在手,交代了又交代,让我们小心守好行李,拖起板车在街头的人流中消失了。

“桂花,天怕是好晚了,二姐夫怎么还没见到个人影?”家婆又开始嚷嚷起来了。她口中的二姐夫,及亲戚口中的大母舅,都是指我父亲。家婆已不知多少次唠叨着二姐夫怎么还没回来,她说再不回来,船票都卖光了。总这么往下等,急死人呢。母亲也跟着她一同着急,奇怪着那人怎么还没到。随即又安慰家婆,同时也安慰自己,说路太远,坐车又不方便,等你赶到石牌,新年正月的,人家县政府还不知上没上班呢。打好证明盖好章,又得坐车往安庆赶,哪有那么快的呢。

家婆“嗯嗯”答应,觉得母亲一番话有道理。愣过一阵儿,她又不安地转动起身子,说候船室的人怎么不见减少,反倒越聚越多呀?买票的队伍也越排越长,队尾都排到候船室外的大街上了。

“小花子,你还是出去看看吧,看你爸到底几时能回来。一大伙人这么孬坐着,总不成个办法吧。”

“没一个省心的,”家婆见我不动身,低声咕哝,“没一个省心的哦!”

我有些受不了家婆的啰唆,把书放下,借口接父亲,从一个大厅转到另一个大厅,下台阶,横过街道,爬上对面的防洪墙去看长江。上午刚到候船室安顿好,我已经跑来看过一次长江了。长江、黄河、长城,是我自小在语文书里、在报纸上读得烂熟的一些词语,写作文时也不知多少次写到过,没想有这么一天,“长江”突然从书页上跳出,哗啦啦流淌在脚边。原来长江离自己生活的老家这么近。面对阔大的江水,我手扶墙垛,朝左朝右看着,耳边响满与这条大江有关的一些地理知识,还有许多古人写的诗句。发源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脉,流经青海、西藏、四川、云南。我愣过一会儿,在记忆里极力拼接出一幅长江流向示意图。湖北、湖南、江西……“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瓜洲。崇明岛。东海。

汽笛声粗重、悠长,带着巨大的共鸣音从江面划过。有一艘客轮靠码头了。那艘客轮其实许久以前我就看到了,一直停驻在右手远处很低的江面,就像停在一个什么凹坑里,憋足力气一点一点往外爬。在那艘客轮的前面和后面,还有另外一些船,大的小的,拖煤的拖沙的拖油的拖集装箱的,甚至还有高高低低挂着好几片布帆,要饭的叫花子那般的,三三两两排着队,也很用力地往外爬,宛若一队蚂蚁,要从洞穴深处爬出来。与此同时,在船队的上方,也有一队黑黑的鸟,排着队在天空朝我们上游这边慢慢飞,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船队映在空中的投影。明明是阴天,江面上却有很强的光亮在闪烁、跳跃,江边的土岸也透出殷殷的红色,直刺人的眼睛。身边什么地方传来噼噼啪啪的机器轰响,空气中随着袭来一股浓浊的柴油味。噼噼啪啪声越来越近,震得身下的水泥墙垛都有些发抖,细碎的泥沙簌簌直往下掉。我以为身后什么地方开来了一辆重型拖拉机,不由做个侧身躲避的动作。略一环顾,发现油味和机器声仍来自江面。一艘机帆船就似一匹失控的野牛,从左下方的趸船后面冲出,贴紧江岸,拖着大股黑烟加大马力从面前快速驶过。离江岸略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另一艘机帆船也噼噼啪啪,加大马力一驶而过,似乎同前一艘船做着比赛。当然,这后一艘船要小很多,船尾斜挑一根很长的竹竿,上面晾着一条灰白颜色的被单,还有几件长长短短的衣服,旗帜般在风中飞舞。一位年纪很大的妇女伏在船边,手提铁皮桶不停地到江面舀水,一桶一桶倾倒进船舱之中。船驶得快,妇女伏身舀水、弓身倒水的速度也同样快,看样子也在做着什么比赛。而在这艘机帆船后面,不到一两米远的地方,又跟着两只半黑半白的鸟,歪斜翅膀,忽上忽下、忽黑忽白翻飞。眼前的江面恰似一口架在柴火上煮着的锅,奇咔奇咔,噗嗤噗嗤,咕嘟咕嘟,沸腾一片。

两艘机帆船拖着它们的黑烟、被单、衣物,以及两只半黑半白的鸟走远了,噼噼啪啪的声音仍依稀停留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停在真实的空气中,或只是停在我的幻觉里。等我稍稍回过神,看到墙垛外的水泥廊道上,离我两三步远的低处,布满黑压压的人群,带着大包小包,肩扛手提,静静地在那里排着队。再看身后,江堤内侧,同样挤满排队的人。我有些吃惊,不明白队伍是什么时候开始排起来的,又是什么时候从我面前通过的,怎么半点也没有觉察到呢?

可以肯定,排队的人群与刚刚到港的那艘大客轮有关。两支队伍实际上就是同一支,只是在前面的闸口拐了个弯而已,一头连接着候船室,另一头沿着防洪墙外的廊道,一直伸到远处的铁栅门前。在铁栅门的另一边,客轮在下客了,无数人影沿着栈道黑压压漫出,通过另一个闸口涌到码头上,与这边的人潮交汇,融合,缓缓剥离。

“看什么呢在这?”耳畔传来一个女声,轻轻的,柔柔的。我没有在意。接着一愣,不会是在问我吧?试探着回身,果然看到两个姑娘手挽着手,笑吟吟地站在一两步开外的地方。

“不是你坐在候船室看书的吗?”可能是我的神情过于迷茫,其中那位系淡红色围巾的姑娘问。

在候船室,我确实看到过面前这对姑娘。她们站在购票的队伍里,可能过于无聊吧,不时偏过头,静静地来看我们这些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的人。有那么几次我偶然抬头,目光正好触到她们的目光。我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把脑袋低下来。两位姑娘显然都是大城市里的人,一身的城市气息,大长辫,脖子上各系一条丝绸围巾,一条大红色,一条淡红色,面孔给衬托得格外鲜亮、娇嫩。紧身棉袄,碎花点的罩衣,下摆处略做收束,把浑身的女性气息充分勾勒出来。我身子微微扭动着,无法在地面再坐下去。我无法让自己蜷缩在一大堆行李包裹之间,蜷缩在这伙流浪人之间。我特别害怕家婆的声音。我怕四周排队的人会注意到我,怕那两个姑娘的目光再落到我们这个角落,落到我身上。我把手上的书收好,从地面站起。站了一会儿,觉得目标更大,又试探着继续蹲下。

两位姑娘不但注意到了我,她们还记住了我,此刻又站到面前,同我说话了。我把脑袋低着,像个被抓住的小偷,耳边一片嘈杂轰响。

系淡红色围巾的姑娘问:“你们是到哪里的?船票买好了吗?”

“没呢……要等我……”我想多说点什么,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说。“你们买好了票?”我问。语声急促,似乎担心着略慢一点,就会说不完那句话。

系淡红色围巾的姑娘摇头,说“也没呢”。接连几天的票都卖完了,她们已托了港务局的熟人去找票,只能慢慢等着,看机会。

“候船室那些排队买票的人,不都买到了票吗?”

两个姑娘说,排队买的都是几天以后的票。

几句话说过,我轻松不少。江风吹来,我闻到两个姑娘身上的香味。姑娘额头的几绺头发在风中舞动,有时粘在嘴角鼻翼,她们便伸出舌头,从嘴角偷偷去舔,去顶,想把头发顶开。顶来顶去没用,不得不伸手去捉。头发却在手指到达前快速飘开,以更大的幅度随风舞动,就似有意做着什么游戏。在头发纷披的阴影里,姑娘的面庞映照着天光,更见柔润,白嫩,更见漂亮了。

“你们,是一对双生吧?”我突然冒出一句。随之后悔起来,觉得自己说了傻话。双生是我们乡村的土语,她们哪能听得懂。

系淡红色围巾的姑娘笑了,迟疑着看同伴:“双生?”

“双生就是,就是双胞胎……”我解释。一句话出口,知道更错了。这都扯的什么。

两位姑娘果真让我的话逗乐了,她们哈哈笑着,用一种外地方言交流起来。两个人的面容好像也有了些变化,让我感觉陌生。“双胞胎,双胞胎……”双胞胎三个字很清晰,在她们话语中出现了好几次。

“仔细看看,我们俩,是不是长得很相像?”两个姑娘恢复了普通话。她们收敛笑容,抿抿嘴唇,微侧起脑袋,摆出正经模样让我审视。这下我有些闹愣了,面前两张脸,一圆一尖,哪有半点相似之处?

“像吗?”系淡红色围巾的姑娘,也就是圆脸的那位在催。

我尴尬着,惶恐着。摇头。

“认真看,像不像?”系大红色围巾的姑娘也催。这是她第一次同我说话。“像双胞胎?”

我傻笑。“一点也不像……”

“哪点不像?”

“一个圆脸,一个,一个……”我选择着准确的词语。

系大红色围巾的姑娘有点紧张,大概担心我会说出什么让她承受不了的话:“一个怎样?”

“一个瓜子脸!”

“那为什么说我们是双胞胎?”两个姑娘放松了。“还是双生!”她们学着我的口音,把“双生”俩字咬得又重又脆。

系淡红色围巾的圆脸姑娘问:“是不是因为我们俩衣服穿得差不多?”

我忙点头。她们不只衣服穿得差不多,两个人手挽手形影不离的样子,也像一对双胞胎。还有,我想告诉她们,其实在我眼里,城市里的所有人都长得差不多,所有的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姑娘和姑娘,都像双胞胎,像双生。

圆脸的姑娘目光转到我手上。“拿的什么书?在候船室看的那本?”她们把书接过,是一本《天文知识》,流行的“青年自学丛书”的一种,头年刚出版的。

“你喜欢天文知识?”瓜子脸的姑娘也好奇地把脸凑近。“好多计算公式呢,看得懂?”

“不懂,”我告诉她们。我说我会认天上的星座。

圆脸姑娘问:“那牛郎星和织女星,认识吗?”

“牛郎星织女星……”我瞄瞄圆脸姑娘,微微有些失望。听口气在天上的所有星星中,她叫得出的可能就只有牛郎星和织女星吧。我告诉她们,牛郎星是天鹰座α,又称河鼓二。织女星是天琴座α。别看它们那么小,其实比太阳要大一两倍。我把手上的书打开,翻到相关页码,指着插图中的牛郎星织女星。

“星星比太阳还要大?你说的?”瓜子脸姑娘把下巴搁在圆脸姑娘的肩上,做出无法相信的样子。“许多星星都比太阳大。”我说。心里一激动,又结结巴巴起来。我一手抓书,一手翻动书页,准备好好讲点什么。近处哪里忽然“啪嗒”一响,有一个阴影,具体说,是一只鸟,很大很大、半黑半白的那种,突然让子弹击中那般,从半空笔直倒栽而下。栽到一定高度停住,划一道悠长弧线,竟朝着我们横撞过来。等大家有所觉察,大鸟已直抵面门,仿佛哪里抽过来的一个巨大耳光。“干吗……”两位姑娘呀呀大叫。我下意识抬起胳膊想作一点抵挡。大鸟可能也让我们吓住了,嘎吱一声再次把身子悬空止住,停一停,眼珠骨碌碌盯着我们。接着划一道悠长弧线,向斜刺里飘去,留两只火钳那般瘦长的脚爪,久久晃在我们面前。

两个姑娘呼喊出声:“鸟!”

“好大的眼睛,雙眼皮!”惊魂稍定,两个姑娘转而兴奋起来。

3

半下午时分,父亲回来了,说我的团组织关系证明已经打好。他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张纸,郑重交到我手上。是一份铅印介绍信,下面盖着大圆公章。小呆子、小侉子也挤过来看,念出声:“兹介绍……”等他们念完,父亲把信收回,折好,重新放进口袋。母亲猜得没错,今天父亲一路上赶得厉害,不过还算顺利。父亲戴着四块瓦栽绒皮帽,帽子还是年轻时买的吧,当年肯定很神气。但用得太久,长年累月让头油浸透了,仔细看肮脏无比。幸好人也老了,相互还能搭配得起来。父亲还没吃中饭,饿坏了,用开水泡了一大碗爆米花,又抓了几只米粑在手,喝一口,吃一口,趁着吞咽的工夫说一句话。我和小呆子、小侉子在家婆指挥下,抢着到售票处排队。父亲却说不必,先等他过去弄清一下情况。父亲听我们说过,船票不好买,现在排队,只能买到几天之后的。而我们肯定不能在候船室等上几天,排了队也等于白排。

父亲抓着未吃完的米粑,挤到售票窗口人堆里了解情况。了解来了解去,情况还是那个情况,近几天的票无法买到,根本走不了。父亲一辈子行走江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情况,并不急,也不忙着排队,这里晃一下,那里看一下,专朝人多的地方钻。有时还走出候船室,越过街道,到码头那边转转。转过一会儿,回到我们身边,说先把大件行李办理托运。我们从地上站起,父亲身后已转出一个搬运工,矮个子,瘦弱,驼背,力气却大得不得了。那只装满衣服的大木箱,我们两个人才能勉强抬起,他从扁担头上解下一副麻绳,把箱子捆紧,竖起,一溜就到了背上,扶扶好,让我们再加一只木箱。一只手往后拽箱子的铁柄,还腾出另一只手提化肥袋,颤巍巍挤进人群,步下台阶,放到街边的板车上。我们也帮着把东西搬出去。父亲跟在车后照顾着,两人往码头那边的托运站去。大件行李运走,身边一下宽敞得多,也轻爽得多,只剩下几床被子、草席、塑料膜,和装着吃食的简单包裹。父亲又回来了,这次竟带着两个弹棉絮的熟人,同姓,老家在我们村庄对面的另一个村庄。他们的方向正好相反,是从江西那边过完年,回老家见一见家人孩子。熟人谈到江西那边弹棉絮的一些事,又谈近几天路上所历。年前山里雪大,路不怎么通,有些生意账目也没结清,不便回。年后不准备回来了,后来天气不错,想想还是回一次吧。哪晓得票又紧张,车票船票一起紧。在县城等车票,待了两天,到九江等船票,又待两天,人急得要跳脚。

两位熟人和父亲差不多时间到江西做手艺的,中途也像父亲一样把老婆孩子迁回老家。但许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江西待着,帮当地的一家国营商店加工棉絮。时间长了竟然得着机会,混上正式的职工身份,吃了商品粮,成为一个公家人。两个熟人一个年长点,一个年少点,都瘦,穿劳动布工作服,上衣口袋那里还印了几个红色的字。熟人久久看着地上我们这一大家子,神情中好像很吃惊,很不解。问这在家待得好好的,怎么又想着往外迁移?说早先在江西那边落户的,近几年不少人都变着法子,要把户口迁回老家来呢。

父亲脸色僵僵的,一时有些回不过神,问那些人为什么要回老家,外面不好?

年长的人说:“也不为着什么。年纪一大把了,总不能整辈子在外面待着,还是回来的好呗。”

年少点的说:“就比方我们两个,那不也想回来?老婆孩子在老家,长年这么心挂两头,跑来跑去,总不是个事。几年一过,终究不还是要回来的呀,莫非真在外面过到老?”

两个熟人的意思我们听出来了。一般往外迁移的人,都趁着年轻的时候,在老家混不下去,到外面奔个活路。但上了一定年纪,再拖家带口往外跑,就不合适了。

“早同二姐夫二姐姐说过,叫他们先不要打迁移,不要急着卖房子,”家婆道,“户口留在老家,带着孩子到外面过几年再说,合适就迁出去,不合适再回来,也算有个退路。不听话呗,说了有什么用!”

在搬家这件事上,父亲和母亲原本态度很坚决的。村子上不少人来劝,还有亲戚呀朋友呀,包括家婆,前前后后好话讲了几箩筐,都没丝毫作用。父母只没料着,情况还有这么个情况,他们住在外面的人竟然想回来。两个熟人的话好比平日弹棉花的那只大木锤,锤锤敲在身上哪个发痛的地方,咚锵咚锵咚咚锵,躲都无法躲。

“怎么搞呢大爷?莫非不去江西了,还是回老家算了?”母亲内心惶惶,头也不晕了,看看家婆,看看面前两个熟人。“回是回不去了呢!房子和东西都卖了,户口迁出来了,迁移证在身上放着……”

年长的熟人想了想,安慰道:“要不先到江西住几年,到时再看。住得好就住,不好的话再讲。反正这边是老家,你到时想回,谁还会不让回?没那样吃屎的人吧?”

两个熟人问了下老家村子上的事,又问到我们几兄妹。父亲想起什么,把我推到他们面前,热情介绍说我是个中学生,初中刚毕业。成绩如何如何好,如何得老师喜欢,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又是团支部的学习委员,拿回家的奖状,贴得满墙壁都是。上午他到石牌的团县委转组织关系,办事的人看到学校开出的介绍信及转学证明材料,也很高兴,连连夸孩子不错不错,到了新的地方一定要好好培养,不能耽误了前程。父亲微弓起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包东西,认真展开给两位熟人看。是那份介绍信,还有一堆奖状。离家前,父亲从墙壁上一张一张把奖状揭下来,破损的地方一点点补好,小心带在了身上。

“哪还有假的!”父亲脸泛红光,把手上的纸张抖得啪啪响。

“这么争气的伢,到哪去找?”两个熟人眼看着我,点头表示欣赏。母亲也就此找到理由,说要是不出来,在家待下去那就是死路一条了。饭都吃不饱,哪还有钱让孩子读书?

父亲跟两个熟人,又到哪里忙去了。大厅进出的人潮一股接着一股,前推后拥,把买票的队伍冲得歪歪扭扭,更冲击着我们据守的这个角落。我不时朝四周望望,担心又会碰上那两个姑娘。我同母亲打了招呼,走出候船室,再次往江边去。父亲的话弄得我心里很乱。元宵节快到了,各地的学校应该开学了吧。不知往日一起读书的那些同学怎样了,是升学到哪里读高中了,或者就此回家务农,学门手艺讨生活?老师和同学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我已离开老家,置身在这片乱糟糟人群里,即将移民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去。

路灯开始在头顶闪亮,我再次伏在防洪墙头,看身后城市的灯光,看江面大小船只的灯光。离岸不远处有两只很亮的绿灯快速一闪一闪,那一定是航标灯,给江面上的船只指方向的。不远处还有另外两只灯,红色,也快速一闪一闪。同样也是航标灯。几盏航标灯,基本画出了隐没在暗黑中的江面轮廓。我顺着这轮廓往前,借着天际留存的最后一道天光,又看到不久前看到过的那些排著队,从低处往外艰难爬行的船了。仍是由一艘大客轮引头,后面跟着大大小小拖煤的、拖沙的、拖油的、拖集装箱的,以及高高低低挂着好几片布帆的,在水浪间若隐若现,漂浮的蚂蚁一般。眼前的一幕实在让我有些震惊,不能想象时间过去这么久,那些船怎么还停在原处?不可能的吧。

小呆子、小侉子找到我,让快点回去,买到票了,赶紧上船。我跟着两个弟弟撒腿就跑。刚从墙阶跳下,发现整个街道又一次动荡起来。四处是人,从候船室里涌出来的人,拖着大包小包,夸张地迈动双腿。我拉住小呆子、小侉子,东避西让,防止相互走散。父亲他们果然等得很急,手拎行李站在街沿边张望。“花脚猫,一个个都是花脚猫!”家婆的声音。我们跑过去,接过父亲手上的东西,问哪里买到船票的。父亲随意解释了一下,说也不是买的正式船票。是一种代用票,临时补办到的。他吃力地侧过身子,摸出一张纸片递在我手上。我一字一字读着票面上的印刷体字,及龙飞凤舞随手画上的一些圆珠笔字。

长江航运管理局代用船票 77年3月2日签发 由安庆到九江 等级:5 人数:7 核收金额:11.20  补票手续费:0.20  签发人:张

左下盖着一个方形印戳,印戳的蓝色字迹是船号和时间:东方红9 1977年3月2日。

家婆发牢骚,说我们补的这个临时船票,钱哪会交给公家?还不是让那些开船的人自己留下了。家婆叹一口气,显得格外见多识广的样子,说不这么搞一点外快,他们到哪儿捞钱?成天在船上跑来跑去,也怪可怜。

“成天有大轮船坐着玩,还可怜?”小青青又准备同家婆抬杠。

我们紧贴住前面的人,慢慢朝前挪动,生怕一不小心给落下,失去上船的机会。防洪墙那处闸口很窄,人流在这里受到阻滞,无数身体挤到一起,挣脱了上身,下身却还留在里面。有的人上身和下身一齐过了,行李包裹却过不了。包的主人大呼小叫,拼命用力去拉。包突然脱手,随着惯性给远远甩到人群之外去。过了闸口的主人只得拉着手上的另一只包,满面惶恐扭曲,一边杀猪般大叫,一边重新往外挤。闸口于是堵得更厉害。闸口两边的铁栅高处各坐了一个人,却并不剪票,只面容木然地看着我们,时不时拿起手中的一根小棍子到栅栏上敲一下。我们从闸口摆脱,发现眼前一松,一条笔直的水泥通道贴紧江岸铺在面前,路面让江水打湿了。所有的人大步奔跑起來。我们也照着别人的样,提着包斜侧起身子,歪歪倒倒快速跟进。“青青呢,小青青呢?”家婆叫,回过身子找青青。“青青,青青!”妈妈也叫,跟着家婆四处找。“这里呢!”青青叫。原来她早跑到前边好远去了。

“等你妈妈一下么!”家婆意识到自己落在后面,可能有些慌乱吧,直起嗓子又叫起来。

家婆不说让人等她自己,而说等“你妈妈”。“好笑吧,自己管不住自己,还要处处管别人。”青青咕哝。

4

再次遇到防洪墙上的两个姑娘,自然有些意外。我们夹杂在人群中,把江边的水泥道走完,转弯,踏上通往趸船的引桥。引桥是半封闭式的,有绿色铁皮斜顶,悬空横在江面上,远远看去,就像停着一列长长的火车。水泥道与引桥接头处,放着两块宽大的钢板,钢板存在一定倾斜度,布满水渍,有些打滑。大家都比较小心,脚步迟缓下来,有时还能形成小小阻塞。一旦从钢板跳下,自然会感到非常轻松,有的还回头看看,似乎庆幸着自己是如何跨过那道难关的。父亲把背上的棉絮掉转一个肩,腾出手准备拉我一下。我当然用不着他拉,一跃而下。随后和他站到一起,回过头牵小青青。小青青试试探探迈步,后面的家婆一手提包,一手抓紧她手臂。而在家婆身后,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有男有女,也在做着换手换肩的准备动作。其中一个女的,就是那个系淡红色围巾的圆脸姑娘,她的身后,当然紧跟着另一个瓜子脸姑娘。两位姑娘肩上各挎了一只小包,手上拎着一只旅行包,可能因为用力吧,脸色红扑扑的,脖子上的围巾歪到了一边。

“哎——”我招呼。声音不大,圆脸姑娘仍是听到了,带几分惊讶与惊喜,空出的那只手朝我挥了挥。

“又碰到,好巧!”圆脸姑娘道。圆脸姑娘指指小青青:“你妹妹吧,候船室里见过的,看着就像两兄妹。”

“你们也是这班船?”我问。随之意识到又问得很傻。挤在队伍里的这些人,肯定都是奔着江面的客轮去的。“你们也是到九江?”

两位姑娘不是到九江,是到汉口的。她们是武汉人,怪不得那么漂亮,那么大方。汉口,上水,大城市,大码头。“汉、口——”候船室的广播把那个口字拖得很长,很飘,基本就拖成了一条大江,澎湃着汹涌着,从某个很高的地方倾泻而下。

能和面前两位大城市姑娘走在一起,一时我给弄得极不自在,既紧张又止不住兴奋,走路的步子高一脚低一脚。讲话的声音都变了,硬硬的,怪怪的,简直不像从自己口中发出。我很想帮她们提一提手上的旅行包,犹豫再三,还是开不了这个口。旁边的父亲从棉絮底下伸过头斜了我一眼,目光里带几分惊讶,又带几分欣赏。他肯定不解,我是什么时候结识了这两位姑娘的。走在前面的家婆甚至有意停一下脚步,回过头笑笑,想同两位姑娘做一点搭讪。我益发紧张。再次面对那个可怕的问题:在两位大城市姑娘面前,我们这一家人的模样是不是有点过于可怕了?父亲一辈子走南闯北,也是见过江湖世面的人,听说年轻时长得也帅,穿着体面。可到了一定年纪,人变得越来越邋遢,我多次看到,他连裤子拉链都不记得拉起,出来进去大敞前门,把里面杂七杂八一应东西毫无顾忌展露出来。特别是近几天,父亲忙着离乡前的种种准备,奔波劳累,胡子根本没来得及刮一下,面孔脏污,一头乱发在棉絮的摩擦下,一半耸起一半倒伏,纠纠结结就似顶着老家猪圈隔壁的那座柴房。母亲剪着短发,用我们乡下的话叫“二刀毛”。她和家婆身上都罩一件大棉袄,过松过长,前襟半敞着,几乎拖到地面。母亲可能仍没从晕眩中解脱出来,面色苍白,脚步不稳,时不时需要家婆搀扶一下。两人脚步一拖一挪,猛看还以为来了两只跛脚大灰鸭。我自己穿的是一件新棉袄,过年前请裁缝来家里做的。却并非买的新布新料,而是将父亲早年穿过的一件破旧短大衣拆开,截短,再把外面的布面翻过来,缝起,表面看又是半新模样,棉袄外面连件包褂都没有。两个弟弟则是捡了我穿过的破衣服在穿。

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这些乳名叫得是没错的,应该说,我们就是一伙真正的要饭花子,用社会上流行的话,叫盲流,用我们自己的话说,是逃荒的。在学校政治学习,在生产队上开会念报纸,常常会念到“盲流”二字,念的人都是义正词严,语调铿锵。紧接其后的,自然而然会有另一组词语出现:流窜,打击,遣送,抓捕,批斗。父亲就多次因为到外面做手艺,让公社抓去办学习班,丢尽脸面。连我们在队上在学校,也跟着受尽歧视。没想有这么一天,我也置身盲流行列,身穿破衣,背着干粮,目光躲闪,手里只差一只要饭的破碗和一根打狗棍了。我担心两个姑娘会问到什么,问我们去九江哪个地方,为什么要去那地方。幸亏人多拥挤,根本没有机会多做交谈。我们随着人潮的推拥,也推拥着人潮,一路漂浮着往前,很快让人头及巨大的行李包裹隔开。上船的舱口到了。各层甲板上挤满旅客,朝着我们这些新到的旅客指指点点,其中不少人抽着烟,雪亮的烟头偶尔会照出一张模糊的脸。父亲高声招呼着,让我们汇合到一起,别走散了。两个姑娘如同两片树叶,让人流裹挟着从我们身边一擦而过,让另一波人流淹没。我看到那条淡红色的围巾不知怎么倒竖起来,衬着圆脸姑娘的脸,在人头与包裹的后面挣扎,随即便在舱口消失了。等我们挤上船,我四处搜寻,丝毫不见踪影。

人流在我们面前分成几股,有的沿舷边走廊向左向右,更多的顺通道向前。走到一定的程度再分成几股,向左向右,或者沿梯级向上,到另外几层去。也有些人潮是逆向的,朝前流过一阵之后,又快速倒流回来,冲得我们歪歪倒倒。还有些人走着走着,停止不走了,在那里排起长队。我弄不清这是排什么队,买饭吗?上厕所吗?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跟在后面排一下呢?父亲没有这样的意思,他把肩上的棉絮顶得更高,脑袋在棉絮底下转过来,催促着我们不要停留,赶快跟上。船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廊道两边每一个舱室都闹哄哄一片,走廊地面也坐着躺着不少人,我们的脚都没有踩下去的地方。

父亲领着我们把走廊走完,走到了船尾。船舷那边是黑夜,是大江。不知为什么他又掉过头,领着我们往回走。同样催促着不要停留,赶快跟上。我们回到刚刚上船的地方。父亲挤过排队的那些人,继续往前。我看出来了,那些排队的人是在领卧具。每个人领到一床棉被、一只枕头,有的还加一床毛毯,高高兴兴地抱着往舱房里走。看着领卧具的队伍渐渐缩短,我有些急了,想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再不去领卧具,只怕让别人领完了。父亲肯定没想这些,领着我们又把这边的走廊走完,前后观望一番,再次转过身往回走几步。终于在廊道一边,众多的地铺之间拣一处空当,把肩上棉絮放下,解开,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打起地铺来。

我们睡觉的地方就在这里?父亲领着我们来来回回走那么久,就是在找一处打地鋪的地方?船票上不是明明写着等级5吗?等级5,应该就是五等舱。是不是说,五等舱就是没有舱位,随便哪里找个空地,躺下来就可以了?看着不远处那些排队的人,我明白过来,我们是没有资格领什么卧具的,我们把棉絮、草席带在身边,就是早早做好了准备,随时找个地方打地铺。白天在候船室,不就是这样打个地铺,要坐就坐,要躺就躺的吗?

可这个地方,不行。

我又一次遇到某个重大难题,无法在地铺坐下去。我一味站着,小心翼翼四处窥看,觉得那两个姑娘随时会从哪个房间走出来,同我笑一下,打个招呼。白天在候船大厅,人挤人人挨人,大家匆匆忙忙,来去不定。这会儿到了船上,经过最初一刻动荡,旅客们基本上各就各位,我们躺在地铺上的人,也就格外显眼。头顶的灯光白白亮亮,水一样泻在我们身上,快把面孔照透了,把头发和眉毛点着了。万一两个姑娘有事经过,她们会做何表示?

“小花子孬站着做什么?快过来帮我牵一下。”家婆撑开被单的两角,示意我帮她铺到垫絮上去。

在铺好的头一床地铺上,小呆子、小侉子、小青青已经舒舒服服坐在那里了,不时伸了手,到身后墙壁上摸摸。“铁的,”他们说,“铁墙壁!”“木头的,”另一个说。“就是铁的!”前一个提高声音。“有铁的也有木头的,我摸过了。这边是铁的,房里面是木头的。”“底下更是铁的……是钢的,是钢板!”一句未完,船身一个晃动,晃得他们把嘴咧开,相互惊讶着看一眼,话也缩回去了。“走了,开动了!”他们是在说船。“没有开动,船还在上货呢。好多人在搬东西。”“没开动,船怎么会晃?”“还不是让那些搬东西的人踩的,踩一下,晃一下!”他们做出扛着重物上船小心挪步的姿势。就像对他们的话做个呼应,船身又晃动一下。他们跟着又把嘴一咧,再次惊讶着相互看一眼。“不会牵了一头牛进来吧?”几个人不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四周的人群,静心感受着船身的每一抖每一颤。眼光相互遇着了,便微微咧一下嘴,传递一个含意模糊的微笑。

过一会儿小呆子、小侉子不见了,定是相邀着到哪儿看新鲜去了。很快他们回来报告,说在走廊那头发现一个食堂,食堂里还有人吃饭呢。有桌子椅子,就同我们家里一样。过一会儿小呆子、小侉子又回来告诉我,说船上还有看书的地方。在上面一层,里面放着许多报纸和书,还有一排排座位,好舒服。小呆子、小侉子知道我喜欢看书,硬要拉过去看看,以证实他们没有骗人。从地铺上脱身,正是我巴不得的。我跟在小呆子、小侉子后面,真的发现有一个食堂,里面有吃饭的人。接着上楼,看到一个图书室,书架上放着一些书籍,报架上放着报纸。我试着往里走。一步踩进,脚下随着剧烈抖动起来,抖得我脚心发麻发痒。

“呜——”

我们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震撼了。以为是踩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蹦跳把脚抽回。

“呜——”

声音长久持续着,那么深,那么沉,那么厚重,带着嗡嗡的震颤,就似从地心深处传出来,或者是从我们心脏深处某个缝隙里发出的,船舱都震得簌簌抖动。这刻弄清了,是我们坐的船发出的声音。我们的船在叫。叫过之后,船身震动得更厉害,机器轰鸣,扑扑,扑扑,突突突突。脚心好痒。“开船了!”我们听到什么地方有人说话。不少人从舱室走出。我们也撒开大步,跟着众人跑。船又在叫,呜呜,扑扑,突突。船身簌簌抖颤。等我们跑到栏杆边,挤进人群,看到船离开江岸好大一段距离了。城市里的灯火好像也在看着我们,做出离别的姿势,开始缓缓转身。当然是我们坐的船在转身。船在江面划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船继续划。圆圈一直留在江面上,把波浪全部抹平,就像乡村泥瓦匠用水泥抹刀在那里仔细抹墙面一样。江里的波浪一层叠着一层,不断朝前扑腾,却怎么也扑不进由轮船抹平的那个圆圈之中。

依我的理解,船在江面划了一个圆圈后,应该会掉个头重新回来,往上游去。九江在上游。可船越走越远,看不到掉头的迹象。掉一个头要走这么远吗?我都有些急了,想莫非不掉头了,要一直这么走下去?“这船是不是开错了?”我同小呆子、小侉子说,“开错了开错了。”也可能是我们坐错了船吧。要不要告诉父亲,别糊里糊涂跑到相反的地方去了呀?

5

旁边地铺上的一伙人肯定是跑小生意的,总共十来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挑着两麻袋东西,不知装的是什么,鼓鼓囊囊堆在走廊对面,扁担则横放在脑袋下面做枕头。从他们高声大气话语中,时不时提到枞阳这个地名,猜测应该就是枞阳人。他们也在安庆上船,只是先到一会儿而已。同我们紧邻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老的面孔蜡黄,头上扣一顶黄色军帽。帽子戴歪了,没能把整个脑袋包住,一绺又长又乱的毛发斜着从额头冒出,毛发后边的耳廓上夹着一根纸烟。年轻的男人在我们摊开草席时,还主动勾过身子,把放在地面的鞋子拎起,放到地铺的另一边去。不过他的鞋可能实在太有味道了,这一动作立刻引起那边的人高声抗议:“我的妈妈喂,臭死人要偿命的哦!”年轻男人面现尴尬,在众人笑声中,把鞋子放到脚头那边,也就是走道中间。想想又有些不放心,干脆把两只鞋合起,叠在脑袋下面当枕头。再往前,有一个男人手持竹筷,脑袋埋在一只大号茶缸中,稀里哗啦吃东西。吃急了,他缓缓把颈脖昂起,伸长,茶缸推到一边,身子变得僵硬,眼睛定定看准对面某一个地方,满脸惊异之色,大概发现了什么人间奇迹。众人不解,顺着他的目光也朝对面去看。“啊且——”这人脑袋剧烈一顿,朝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茶缸里的汤水洒出来,淋得满身满地铺都是。

“我的妈妈喂!”紧靠他身边的一个女人叫着,“吓死人要偿命的哦!”

看来“我的妈妈喂”这句话,是他们枞阳最流行的经典话语,可以反反复复,无休止来去使用的。

随之哄堂大笑,一连串的枞阳话叽叽喳喳響起来。

事后想想,在我们最初放下棉絮,准备打地铺时,确乎有人试图阻止。“喂,喂,”是那个头扣军帽,面孔蜡黄的老头,半边身子从被窝里探出,伸手拉拉父亲裤脚,同时指指廊道对面,说那边有更好的铺位,让我们过去。父亲朝他指的地方张望,并没看到更好的地方。于是不再理他,继续铺床。还有一个人,那个叫“我的妈妈喂”的中年妇女,面孔粗糙,大鼻子大眼,嘴唇也很厚。她提到一个人名,叫望苗或汪苗吧。“望苗不是占的这个位子吗?”中年妇女四处张望。“望苗呢?”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环顾,弄不清转眼之间,望苗怎么不见了。

望苗既然不在,自然会到其他地方找铺位了吧,枞阳人不再作声,此事不了了之。可等我们在船头玩过一会儿回来,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头。在我们的地铺与枞阳人的地铺之间,已摆上了几只鼓鼓囊囊大麻袋,麻袋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下来。父亲站在那伙枞阳人的地铺前,两手比比画画,应该正在交涉什么。可没人搭理。几个枞阳人围坐在地铺两头,各用被子裹住下半身,凑起一桌扑克牌在呼呼喝喝甩着。“对八!”“对尖!”“三个五!”“炸!”声音很响,很夸张,但在长长的过道中,却又显得单调、苍凉。剩下的几个人舒舒服服睡进被窝,或半撑起肩膀,同打牌的那伙人偶尔交谈一句什么。紧靠我们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横着身子,四只又臭又脏的脚高高架在麻袋上,一方面阻止麻袋向那边倾倒,同时更好地向我们这边扩散着臭气。母亲将被子揭开,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家婆则叽里咕噜骂着什么,尽力把身下的草席朝外拖,以便与麻袋保持更远一点的距离。

小呆子、小侉子蹬脱鞋子,往地铺上一跳。接着又从父母睡的地铺跳到家婆那边的地铺。

“小老子耶,莫过来莫过来,脏死人的呀!”家婆用老家土话吆喝着。

家婆把一双手伸给我们看。手上花花搭搭,布满污渍。她朝麻袋那边努努嘴,意思说脏东西是从那几只麻袋上沾到的。麻袋果然不是一般的麻袋,早已失去本来颜色,黑漆漆脏腻腻,还有些灰尘样的东西从袋口缝隙处掉落,隐隐约约散在地面。我很想弄清那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莫非是煤灰、水泥或化肥之类?

“都是出门人,不容易。你们说呢?”父亲继续站在地铺前,试图用某一句话打动他们。

“早说过了,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地面上的某个被窝动了动,传出一句枞阳话。

“别理他!”另一个被窝动了动。我听清了,是那个粗鼻子糙面孔的妇女。

从父亲和枞阳人断断续续的对话,还有家婆的嘟囔中,我略略了解到事情的大致经过。那个不知去了哪里的望苗出现了,想要回他之前占的铺位。双方发生争吵。其他枞阳人当然帮着望苗说话,父亲和家婆据理力争。一边的人说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这是望苗先占的地盘,就该属于望苗。另一边说你先占没错,后来不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吗?既然搬走了,不可能不准其他人占一下吧,又不是你自家的地方,对不对?对方说,搬走是搬走了,这不又回来了吗?这边说,你回来是回来了,可毕竟离开过。我们是你离开之后找到这里的,哪晓得你又会回来?

“同你们早说过,这地方是望苗占住的,可你们不听!”粗鼻子粗面孔的妇女说。父亲问她什么时候说过了,妇女说她就是说过了。父亲说你也可能说过,我不是没听到吗?那个叫望苗的强调,他其实根本没有离开,只是去那边搬行李了:“刚搬来,位子就让你们占了。”

两边没完没了纠缠。对方人多势众,态度嚣张。也不知哪句话激化了矛盾,紧邻的一老一少两人横过身子,就这么把两双臭脚长长伸过来,几乎就搁到了家婆鼻子边。家婆大叫一声,往里一跳。“哪里伸过来的一只臭猪蹄子……熏死人的!”家婆就似一只知了,捏一下,便是一串吱吱呀呀大响。对方继续把臭脚长长伸着,不时还左右摇晃一下,得意得不得了。“卖猪蹄子的,这里有人呀!没长眼睛呀!眼睛长到裤裆里去啦!”家婆吱吱啦啦骂。面前的两只臭脚摇得更欢了,同时用力跺动。其他枞阳人哧哧啦啦笑。

父亲和母亲试图劝解,说不能这么欺负一个年纪大的人。过后又劝家婆,说算了,别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让开点。家婆把身下的地铺揭起,朝外挪挪。可她挪一点,对方又跟进一点。家婆再挪,对方再跟进。

“短命鬼,挨千刀的,不得好死的,欺负人家一个老人家!”

家婆骂得兴起。对方也恼了,身子一翻,到对面墙边搬了一只麻包,撂到两边的地界之间。麻袋落地,立时有雾一般的东西腾空而起。家婆吓得叫一声。对方又搬了麻袋朝地上一蹾,家婆又叫一声,动手把草席与垫絮朝外拖。与此同时,母亲也把小青青扯起来,去拖另一个地铺。可这边紧靠着人家舱房门,不时有旅客出出进进,不可能让挡着道的。父亲火气上来了,上前搬起一只麻包,重新丢到对面墙下。两个枞阳人上前拦阻,父亲不让他们拦,两下里急剧撕扯。那个年老的没站稳,脚下一歪,身子斜着掼出去,正好掼倒在小青青脚下。小青青大哭,年老的枞阳人高声叫:“打人了!”声音凄厉。其他枞阳人见了,纷纷丢下手头的东西,吆喝一声要上前帮忙打架,有的甚至把枕头下的扁担都抽了出来。

“谁打人了?明明是你踩滑了,摔在地上的。”父亲看架势不好,把麻包放下,口气变温和了,要和他们讲理。年老的枞阳人也承认是自己滑倒的,不再多说,只继续低着头把麻包搬过来码好,就似在他家里码一道墙。另外的人围观一阵儿,也渐渐散开。

一老一少两个枞阳人各就各位躺下,臭脚高高架在麻包上踢踢打打。望苗则挤在同伴之间看打牌去了,任凭父亲好说歹说,始终没人理睬。

在走廊上打个地铺,原来也会这么难。不过对我来说,反而是个难得的机会。“要不,我们去那边吧。”我向父亲建议。说刚才出去看江,发现船尾有个空地方,好大好大。

突突,突突突突,船身猛然抖过一阵儿。甲板上有无数沙砾与灰尘,可能就是从枞阳人麻袋里掉落的吧,随着抖动给弹了起来,雾一般贴着地面若有若无飘浮。

父亲将信将疑,跟着我来到船尾。“这里?”他连连摇头,仰面望望暗黑的夜空,又朝甲板四面各处看看。我指指头顶上一块很大的遮篷板,指指遮板下的几床地铺,及钻在地铺被窝里的人,意思是他们能睡,我们也可以睡的。船尾地方真的很大,躺在地上睜眼就能看到天空,站起身又能看到江水,看江两岸无边夜色。何况偏僻、寂静,没有来来往往的人,随我们横躺竖躺,不会有太多人看到。父亲坚持着摇头。他让我别孬讲,这地方睡不得人的。即便上半夜睡了没事,但下半夜一到,能冻得死人。

我想争辩,口张开,舷外什么东西啪嗒一响,一阵冷风扑到,结结实实呛进我口中,呛进肺腑深处,呛得我两眼直翻,半天不能把气吐出。父亲说得对,空荡荡的甲板上,真的不能睡人。尽管上面有篷子遮着,身后有墙壁靠着,其他几面却一无遮挡。船舷溅起的波浪高高的,白白的,就同夜黑深处埋伏着的一伙巨兽,不时噼啪一声,扒着铁栏探出脑袋朝我们望一下,接着伏下身子去,过会儿又噼啪一声探出脑袋来望。在这样的地方睡觉,再厚的棉絮也抵挡不住寒冷的。

父亲让我回到家婆和母亲那里,他自己则直接去了其他地方寻找。不多久回来了,老远招手,让我们卷起铺盖跟他走。说在上面楼层找到了地方。我们一跃而起,穿衣服穿鞋,乱纷纷卷盖絮,卷垫絮,卷草席,每个人怀里抱得满满的,紧随父亲往前走。我们挨着众多的地铺穿过,地铺上的人,坐着的躺着的,打牌聊天的,有意无意都脸带暧昧笑意,暗暗观察着我们。“有什么好看的,不认识你家老奶奶!”家婆仍不服气,嘴里咕哝。

爬上楼梯,到父亲所说的地方一看,廊道里地铺紧挨着地铺,根本没有能容下我们的空当。父亲现出不解模样,来来去去搜寻,说明明有一块空处的,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跑错了?他扩大范围边找边问。答案只有一个,就在父亲下去招呼我们的工夫,看中的地方又让人占去了。

不可能回到枞阳人那里了,我们一时很迷茫,抱着手里的东西,沿着廊道在无数地铺间走走停停。我臂弯里夹着一床草席,落在队伍的最后面。我们从二层转到三层,又转到四层,随着又从上往下,回到了第一层,也就是我们最开始歇足的地方。看到我们急匆匆离去,接着无可奈何回来,众人多半都有些惊讶,继而又隐隐显露出几分兴奋,看看我们,又朝那头枞阳人看看。意思无疑是以为,接下来两边肯定会有一场大闹,好戏就要开场了。但我们并没有吵架的意思,我们看都没往枞阳人那头看一眼。当我们再次走到楼梯边,准备上二楼时,小青青张开大嘴哭起来。我们以为她累了,困了,或受了惊吓。小青青却说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小青青说,“要屙尿呀!”

小青青原来想上厕所。她说她憋得不行了。

6

我们最后找到的容身之处,就是厕所边那块空地。还算宽敞,打两个地铺不成问题。地面不很干净,丢着些烟头、纸片之类脏东西,沥沥拉拉水渍上布满无数脚印。父亲从厕所找出一根拖把,横着竖着一拖。不过厕所里的拖把是湿的,拖过之后水淋淋一片。“等一下。”家婆招呼一声,往巷道那头走去。随着走来,手上竟然举着一根干拖把,得意洋洋地笑着。干拖把抹去了湿拖把惹下的全部麻烦,我们一起动手,把地铺搭好。

厕所附近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否则也不会空在这里。问题很快凸现出来,这一带是船舱里的交通要道,横竖两条走廊十字交叉,到上面几层的楼梯也没隔多远,上上下下来来去去的人都要从我们身边经过,每个经过的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朝我们看看。这是最让我无法忍受的一点。我觉得每道目光都是钢针,直戳我们面门。夹杂在人流之中拥来拥去的,还有大股大股的风,以及厕所里流出的异味。风不知从哪儿冒出,专门贴着墙壁走,鬼头鬼脑,神经兮兮。多半时间也不明显,可略一愣神,它会“飕飕”朝你脖子里猛刮,劲道那么大,那么足,几乎刮得人原地打一个转身。也有时它刮了我一下,却隔着小呆子不刮,跳开两步,去刮几步开外的小青青,刮得小青青倒灌一口冷气。小青青把冷气长久憋住,面孔扭曲着,两眼瞪大,眼珠骨碌碌直转,带几分惶恐,更带几分莫名的讶异,不知该哭出来还是该笑出来才好。紧挨着厕所有一间开水房,一间浴室。时候不早了,还有不少人过来打热水,拿着水杯的,端着饭盒饭碗的。每个人进来出去,稍不留心就把水滴滴答答洒在地上,把带着水渍的脚印子留存在我们地铺周边。乱纷纷的大脚小脚,解放鞋、皮鞋、布鞋,更在我们头顶绕来绕去,有的绕着绕着,似乎一下就踩到我们太阳穴上来。

家婆不见了。我们以为她进厕所了。“那不是!”小青青眼尖,手一指。我们看到家婆站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同地铺上的两个女人聊什么呢。家婆面带笑意,身子歪斜,面孔稍稍倾侧,一只手抄在棉袄的长襟下面,另一只手则端着,时不时点动一下,以加强说话的语气。有时会朝我们指指,跟她说话的女人也抬起身,朝我们这边看。家婆的话语可能没什么结果,她从两个说话的女人面前走开,又同旁边地铺上的人聊起来。母亲有些不满,说家婆一辈子话就是多,是人是鬼都能说上半天。家婆越说越起劲,说完一个,接着又找另一个,挨着地铺一直说下去。可能说到投机处吧,她身子一矮,竟然双腿盘起,坐到地上去跟人说了。

家婆回来的时候,带给我们这么一个地名:华阳。华阳是安庆过去的一个码头,轮船会在那里停靠。“好了好了,不怕了,到了华阳就好了!”家婆远远朝我们招着手。

家婆说,那边有几个在华阳下船的,会把位子让给我们。

“我们先忍一下。”家婆说。

家婆心情相当不错,就像完成了一项伟大壮举,摆出一副老江湖见多识广的样子,讲起早年在外面跑码头的一些事。我还是头一次听家婆亲口讲这些。家婆说,年轻时每次出门上船下船,也会碰到这样的情况,人太多,连个伸脚的位子也找不到。经历多了,人学乖了,上船后看情况不对,早早下手,一个个问下去。问到有半途下船的,便相互约好,守在一边。

为着那个讲定的位置,家婆实在费下太多心思。连觉也没法睡了,过不了一会儿就爬起身,赶到那边同人说说话,联络一下感情。她把我们装干粮的化肥袋也提了过去,掏出爆米花,一把一把抓给大人小孩吃。对方吃过了,家婆非常满足,就像签下了一份万世不变的合同。每每有陌生人接近那个地方,家婆会吓出一个哆嗦,猛虎下山般冲过去查看。

家婆仍把她的地盘守丢了。

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胸前的背带里吊着个几月大的吃奶小女孩,手上牵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另一只手上提着很大的行李包,背上又背一个更大的包,满脸倦容,满脸病容。小男孩分明刚刚哭过,脸上布满泪水流过的痕迹。胸前的小女孩睡着了,脑袋随着母亲的动作来去晃动。妇女同我们一样,安庆上船,九江下船,要到那边看老公。她老公以前在工厂上班,是体体面面的工人。出事了,贪污,判刑五年,到那边一个叫赛城湖农场的地方劳改,满期后留在农场就业。以前每到过年一定会回家的,今年却没回。老公病了,病得很重。她接到电报,收拾一下东西,带着孩子匆匆上路。

妇女一番诉说,得到了一致同情。有人把她领到那个即将空出来的位置,让把孩子放下来,先坐坐。妇女千恩万谢,两下里一时打得火热。这还得了?家婆再次猛虎一样冲过去,要把女人赶走。她说那位子是自己的,已经讲定了的。周围的人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可家婆越吵,对方越反感,最后形成围攻之势。人家妇女带着两个孩子,还有那么多东西,没个躺下来的地方,怎么熬得下去?说起来你也是个老人家,家里肯定有儿有女,忍得下这个心?莫非是说,你那颗心不是肉长的?

家婆不管。家婆满面紫涨,五官扭曲,抓住女人的两肩往外拖。女人怀里的孩子,及伏在腿上的孩子一齐大哭。一时人声汹汹,大家指责家婆不讲道理,行事过分。

“你们好人不帮,要帮着一个劳改犯?”家婆说。众人训斥,劳改犯怎么了,劳改犯就不是人?何况哪来的劳改犯?这是劳改犯吗?这是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吃奶的孩子。

“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快过来!人家把我们地方占走了,你们还过不过来!”家婆绝望了,边在手下用力,边不失时机扭过身子,要我们上前帮忙。可我们没一个人理她。父亲和母亲过去了,并不是帮忙,只是把家婆往回拉。

“算了算了,家婆,人家一个妇女,拖儿带女不容易。我们不争了。”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丢下这么大一个面子,家婆简直变了一个人,情绪不好,口中叽叽嘎嘎不停。她骂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克夫的命!克得自己老公蹲大牢,又要把老公的命克掉。”又骂那几个要在华阳下船的人,骂周围更多的人,暗指他们对那个女的不怀好意。家婆最气的是那些人吃了她的爆米花。不得好死的骗子,屙脓屙血,吃什么屙什么,吃了爆米屙爆米,屙下来还是一粒一粒的。一粒一粒,一粒一粒。小呆子、小侉子他们让家婆的话逗乐了,相互议论,吃了爆米屙下来的还是爆米,一粒一粒,那不变成一个炸米機了?

“好意思笑!”家婆掉转矛头,对准小呆子他们。“这个时候了,还笑得出来……剥无皮杀无血的东西!”

家婆越骂越起劲,说自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离开原来的地方,不该把位子让给那个枞阳人。好好的地方,睡都睡下来了,又让别人占了去,这叫什么话?又说她刚刚同那个妇女吵架时,为什么我们不上前帮忙,一个个装作没事人一样。“没个卵用!”她不好直接骂父亲和母亲,只拿我们出气。“没用,真是没用。说了没用就是没用!都是些让人揉让人捏的孬货,读书再多也没用。任揉任捏,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以后能有个什么用!”

这时的家婆,就似一挂一点就着的鞭炮,哧啦啦冒着烟。

点燃她的也是一个年轻女人,上厕所。也许刚从房间出来吧,棉袄脱掉了,只穿一件大红的毛衣,脸蛋映得红扑扑的。长长的辫子,一条搭在胸前,一条撩到肩后。她走出厕所的门,一只手臂抬起,到脸上擦着什么,另一只手随意甩动,要把刚刚洗过手的水珠甩掉。离得近,水珠正好甩到母亲眼睛上了。

“你这个同志,你这个同志。”母亲不好表示什么,连连叹了两口气。

母亲没把话说完,家婆这挂鞭炮已经噼噼啪啪,平地炸响起来。

“没长眼睛呀!眼睛长到裤裆里去啦?地上有人看不到?”

家婆用的还是骂枞阳人的那几句话。女人吓得往外一弹,扭过身子朝后看,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地铺,注意到地铺上的人。她慌乱着,说了句表示歉意的话,却又没有说清楚。

“这个克夫的!克夫的命,克得自己老公蹲大牢。”家婆那挂鞭炮仍然噼里啪啦炸响。“不得好死的骗子,屙脓屙血,吃什么屙什么,吃了爆米屙爆米,一粒一粒。”

家婆肯定有些糊涂了,把骂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及华阳人的话照搬到这里来。当然也有可能,她骂的原本就是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和华阳人,而不是眼前穿红毛衣的女人吧。

穿红毛衣的女人一句话也接不上,撒开大步,朝过道那边逃去。家婆显然很高兴,继续冲着女人消失的方向骂了一阵儿。我们把目光收回,没想又有一阵水珠迎面甩过来,甩在家婆身上、脸上,也甩在我们的被子上。

水珠又准又密集,离得又近,是有意照着我们甩过来的。“呀!”这下不只家婆大叫一声,我们也一齐跟着叫起来。

面前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男青年,刚从厕所走出。男青年身材瘦削,却高大,上穿麻栗色中长大衣,脚蹬一双黄色翻毛皮鞋。怪异的是头上还戴一顶几乎有一尺来高的圆筒豹皮帽,那种帽子我以前在苏联电影及由苏联电影改编成的连环画——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面看到过。未等我们回过神来,男青年再次将两手甩动,要把水珠甩到家婆脸上去。尽管甩了又甩,沾在手上的水珠不多,但准确的程度却比前次更高。家婆明显感到害怕,脸色苍白,两唇哆嗦,脸一偏,头一摆,要躲掉那水珠。嘴里却丝毫不甘示弱,毫不犹豫吐出一句恶狠狠的骂人话:“短命鬼!”男青年又甩一下水珠,家婆把头再一偏,头一摆,骂一句:“挨千刀!”男青年甩手,家婆偏脸摆头,骂:“不得好死!”隔着一段距离看,男青年的手好像每一下都抽在家婆脸上,只是没发出响声而已。

“短命鬼,挨千刀,不得好死的,绝后代的,有人生没人教的……欺负人家一个老人家!”家婆口中,一连串乡下骂人话排着队,清清脆脆不停蹦出。

厕所里又陆续走出几个男青年,同头一个青年明显是一伙的,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没戴,但每一个人都怪里怪气。他们相互之间讲一种我们听不懂的方言。从偶然听懂的几句话里,我猜出这是一伙下放知青,南京的或上海的,刚从家里过完春节,重新返回到下放的地方去。他们一个个嬉皮笑脸,把那个戴高帽子的同伴从家婆身边拉开,同时更嬉皮笑脸着,来同家婆逗乐。

“老妖婆,你好能骂人呀,一把嘴是锉刀锉出来的吧?”

家婆骂:“不看见这里有人睡觉呀,眼睛长到你娘瘪缝里去啦?”

“不看见这里是厕所呀,老妖婆你眼睛长哪去啦,怎么不找个瘪缝去睡觉呀!”一个穿长大衣,却不戴帽子的青年两手扒着同伴的肩膀,从一旁探过身子,学着家婆的口气怪腔怪调说着。他把家婆的口音学得惟妙惟肖,引得同伴们哄堂大笑。

“老妖婆,你的声音好大呀,把我魂都吓丢啦。”人群里另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接着道,同样也学着家婆的腔调。“我还以为踩到你瘪缝里去啦!”

“老人家,这一晚就听你的声音叫叫叫,吵得人没法休息,”有人上前劝着家婆。“一大把年纪了,要好好管住一下自己的嘴巴呢,该放干净的尽量放干净点。要不然你骂了人家,人家不可能不回过来骂你吧?”旁边另有人应和,说那几个年轻人没讲错,从上船时起,就听这个老人发脾气骂人,吵了这边吵那边,到哪哪都 是你声音。还有一两个人,闻声从附近舱房出来,说我们打地铺,原本就挡着他们进出的道。尽管不方便,有意见,却不好说出,忍忍算了。看我们一家大大小小出门,也不容易。可他们体谅我们,我们却一点也不懂得体谅,这个老人家张口就骂,弄得他们房门都不敢轻易迈出,出来了也小小心心踮起脚绕着走,生怕哪步没迈好,会惹她不高兴。

看起来,我们今天已引起公愤。我们在船上的一系列遭遇,同枞阳人闹的那场架,在华阳人那里丢的丑,肯定闹得人尽皆知。看到我们又一次受到围攻,大家不由得都有些幸灾乐祸,相跟着过来发泄不满。我从地铺站起,腰微微弯曲,做出后退的姿势,想躲到众人身后,把自己遮掩起来。这时一个什么人经过,要把我拨开,我也很听话地挪动两步。不过这时候,我的眼睛却没有半点懈怠,紧张地盯着地铺边的家婆,盯着与家婆站在一起的父亲母亲。家婆明显也被面前的态势吓住了,嘴巴微张,脸上肌肉细微抽动,愣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手里抓着一只鞋子,不知该穿上好还是该放下好。父亲和母亲则不停地做着手势,同面前的人解释,分辩。他们的声音有时响起来,有时又让众多的声音淹没。我的目光从众人的脑袋和肩膀上掠过,看巷道的左边,又看巷道的右边。我们的动静实在弄得过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少舱室的门原本是关紧的,此时也纷纷打开,男男女女相跟着过来查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有人显出愣头青模样,高声嚷嚷着,懵里懵懂朝人群中直插进来。另外也有人同样不知发生了什么,在挤进人群之后,竟然揪扯着父亲敞开的衣襟,来回忽拉几下,在里面随意翻找。他们的意思,分明把父亲、母亲及家婆当成那种给抓了现行的贼了。其他人看到,更以为眼前抓住的是一伙贼,七手八脚搜父亲身子,想把赃物找出来。

“做什么做什么!”父亲极力挣扎。“扯我衣裳做什么!”

我的目光再一次小小心心越过众人肩头,朝外围搜寻。没有任何侥幸,我看到了那两个姑娘中的一个,系淡红色丝绸围巾,圆脸蛋。姑娘肯定待了不少时间了,面孔显露一会儿,让一个戴棉绒帽的男人遮了半边。等男人脑袋一晃,她的面孔又露出来。在戴棉绒帽男人的肩膀另一边,我看到了系大红色丝绸围巾的瓜子脸姑娘。我再一次打算后退一步,把自己藏起,藏到身后的厕所里去。实际上我一动未动,只是把目光收回,放到家婆身上,放到父亲、母亲身上,放到挤在他们身边的众多围观者身上。当又一个愣头青式的男人懵里懵懂挤进人圈,抓住父亲的衣襟掀来掀去,拽上拽下,以为是抓住了一个贼时,我发一声喊,从暗处蹿出,一头朝那人当胸撞去。那人的身体好比一床烂棉絮,随着我的力道弹射而起,狠狠摔在后面一排人身上。后面的人受到冲击,又噔噔噔朝后退,要倒向更后面的人。

“呀……打人!”我听到破碎的声音。

“找死……”

声音在身后,嗡嗡轰轰,模模糊糊,就似被压在人堆之下。

“抓住他……”

7

我是朝横向的通道跑的,那里围观的人比较稀疏,方向上又和两位姑娘出现的位置相反。通道不长,我撒开大步很快跑完,來到舷边的走廊。廊外是大江。近处的江面让船上灯光照出昏黄的一块,坚硬而板结,就似一座倾斜的大土墩,在跟着我们的船一起朝前飞跑。船舷边的铁栏杆上,稀稀落落趴着些看江水的人,还有一些人背靠船舷抽烟。红红的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若有若无。浓浓的烟味呛了我一下。一间挨着一间的舱房,有的舱门开着,门里透出热烘烘的灯光。“三四个!”我听到一间舱房里有人高声道。

我从烟雾里突围出来,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沿着船舷向前。我担心这些人听到后面追赶的声音,会跳到廊道之间把我拦住,或者伸脚绊一下,把我绊个狗啃地。更担心有人从对面包抄过来,把我堵个正着。我清楚这么跑下去不行,应该想办法从眼前的困境里挣脱。我应该跑到上面几层船舱去。念头刚一转动,身子不由顿住。我发现面前正好出现了一处楼梯。这里应该处于船的尾部吧,楼梯较小,较窄,也较陡,既可以向上,还可以向下,绝不是我此前爬过的那处。我抓紧扶手,准备顺着梯级向上,头顶什么地方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若有若无喊叫声,相互应答声。是不是有人提前从上面包抄过来了?或者预先跑到了船顶,在那儿守候着,张网以待?我迅疾掉头,朝着下面的楼梯窜去。

下一层有些不同,好像是独立存在的另一个世界。看不到那种敞开的甲板,也看不到人,只有空荡荡几条走廊朝前朝后伸着。机器声一下大起来,舱壁突突突激剧震颤。是不是跑到什么机房里来了?我不愿过多停留,继续顺着梯级往下。等我把两脚踩稳,看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极狭极小的巷道之中。巷道两边的墙壁,一律由巨大的麻包组成。我顺着麻包砌成的高墙往前,发现巷道发生分岔,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既曲里拐弯,又连成一个整体。头顶的灯光在没有多高的地方照着,我明白过来,这里应该是船上贮存货物的仓库。仓库也给划分成不同的区域,有我刚看到的那种大库房,也有更小一些的单独库房。大库房里堆着各种不同的麻包、塑料包,及一些机器类、钢梁钢架类的物件,还有许多散置的煤堆,就同我们生产队仓库里堆的稻谷一样。小房间里的东西色调则暖和得多,成分更复杂,明显是旅客托运的行李包裹什么,一格一格放在架子上。

不知是船舱里空气过于窒闷,或者眼前的寂静在起作用,我感觉很累,很倦,頭又一次发晕。同时还有些幻听,耳边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响着,水泡破灭般噼噼啪啪。当然也许并不是幻听,而都是一些真实的声音,是船行过程中的机器轰鸣声,突突突突,嘎嘎嘎嘎。我仿佛又一次看到,甲板地面上有无数细小的灰尘随着机器的震动给弹起,弹成了一片迷迷蒙蒙的轻雾,在脚下袅绕升腾。置身如此封闭的角落,自然有了一种安全感,意识也有些丧失,渐渐进入一种迷糊状态,或者说,我已经睡过去了。身体却仍做顽强挣扎,不愿停息。我应该在小库房里为自己清理出一个安稳的地方,以便让自己蜷缩起来。但又有些对自己的行为犯疑,觉得不应该就这么睡过去。我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是在船上,或者在另外什么全然陌生的地方?假如就这么不管不顾睡了,我还能回到上面,回到父亲母亲他们身边吗?

心里一急,人有些清醒了。我头重脚轻,从小库房里退出,开始寻找往上的楼梯。很快找着了,却并不像刚刚下来的那个楼梯。更窄,更陡,每一级台阶也更高,需要我小心把腿抬起,才能跨得上去。梯级和扶手也不是铁的,是水泥的。船上怎么会有水泥楼梯、水泥扶手呢?我疑惑着。到达上面一层,我看到熟悉的甲板,熟悉的长长巷道,巷道两边是一间间舱房。奇怪的是舱房里没有人。舱房的墙壁、门窗,都是木头的,刷着大红油漆,窗户及每扇门的上半还雕着一格一格的窗花图案。其中有扇门上挂着一块白底红字的木牌,上书“东方红九号治安办公室”。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门外靠墙放一条木凳,凳上搁一只铁皮桶。桶是干的,好久没人用过了。而在巷道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悬空挂着一根很长的竹篙,两头由铁丝吊起,明显是用来晾晒衣物的。巷道转弯处,墙壁上出现一个圆溜溜的窗洞。我趴在洞口朝外一看,是夜里的长江。我又看到长江了。不过并不能看到江面,上下左右茫茫一片暗黑。唯有船上的一些光亮,照出了自身这一座庞然大物。大物在无边的空间漂浮,基本已失去重量,失去依托。有时会不自觉摇晃一下,发一阵抖颤,突突突——许是自己把自己给吓着了。

我是在深夜两三点钟醒来的,发现自己陷身在行李舱堆积的无数包裹之中。而我的面前,舱里舱外,挤满了人。有父亲、母亲和家婆,有小呆子、小侉子、小青青,有那伙穿着长短大衣,戴着高帽子的下放知青,有几个枞阳人,当然,还有圆脸的和瓜子脸的两位姑娘。在姑娘身后,我还看到几位穿着白制服戴红领章的警察。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我脸上,一动不动,更不说话,好像一齐陷入疯魔状态,说不出话来了。

“醒来了儿子?”母亲终于回过神。母亲拉紧我双手,拉得我有些难受。我想抽回一只,却怎么也抽不回来。母亲两眼通红,浮肿,脸上横横竖竖布满脏污的泪渍。

“醒来了,醒来了!”我听到人群里一阵动荡,大家纷纷传递着这一消息。

事后才清楚,就在我躲到行李舱的几个小时,整个轮船几乎给闹得天翻地覆。我撞倒一个人逃开,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大家并没有明确意识到什么,那个被撞者及一众围观的人见无法把人找到,由激愤转为气馁,人也累了,准备各自回房休息,只剩父母及家婆他们继续上下搜寻。寻来寻去,仍然不见影踪,不由慌了。轮船就这么大个地方,好好一个人能藏到哪里去?母亲和家婆由叫唤,到呻吟,渐渐哭出声来。他们的动静惊动了更多人,警务室的乘警也加入搜寻行列。船上的广播室半夜开机,一遍遍播送寻人信息。有几个人提供线索,说怀疑有人落水了。当时他们伏在船舷栏杆上抽烟,确实看到一个年轻人从身边跑过。接着年轻人应该又跑了过来。不知多久之后,可能就那么几分钟吧,江面传来很大的一声水响。水声应该有些不正常,几个人听过一阵儿,不由议论这听到的到底是什么声音,来自哪里。

“该不会,”他们想到同一个问题,“有人跳水吧?”

乘警问,听到有人跳水,为什么不及时报警?几个人解释,毕竟只是个怀疑,没有亲眼见到,瞎扯一通弄出麻烦,要负责任的。这不,广播里一播出寻人消息,他们不就一起赶过来了吗?

母亲和家婆的哭声由起初的哽哽咽咽,变作哇哇大吼,母牛一般。连父亲也跟着哭出来,小呆子、小侉子、小青青更闹成一片。轮船中途停航,同沿岸航运、公安、海事等相关部门紧急联系。我置身的底层库房,甚至那间行李室,也都被人们找过了的,许多包裹物件也给搬开翻寻,很遗憾没能翻到我藏身的那个角落。

面前所有的人,父亲、母亲和家婆他们,包括几个警察,并没有对我流露出丝毫怨怪,连那伙戴高帽子的下放知青,也伸出手到我头顶摸了一把,陆续小心离开。工作人员特意安排了两个床位,让我们一家好好休息休息。我把身子放倒,立即睡着了,就像昏过去了那样。等再度醒来,看到家里人歪七倒八,躺在对面那张床上,及床前地铺上,睡得正香呢。船身不停颤动,突突突突。头顶的灯光也跟着发生明显变化,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感觉是让什么无形的东西含在嘴里,一会儿吐出,一会儿又吸进。我有些躺不住了,想到外面走走,到船舷边看看。小心开了门,大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天原来已经亮了,一条阔大的江平展展铺在眼前。我看这边的江面,又看那边的江面,看天光下来往行驶的大船小船,再看远处的江岸。偶然一瞥中,不由吓一跳。江面的尽头,天际的那一边,我又看到那队排得很整齐的船了。由一艘大客轮引头,后面跟着拖煤的、拖沙的、拖油的、拖集装箱的,以及高高低低挂着好几片布帆的,大大小小宛若一队蚂蚁,拼尽所有的力气往外爬,要从某个低地上爬出来。“呜——”领头的那艘大客轮叫起来了,声音很低,很沉,感觉让江面压住了,只能在深处潜行。潜过一阵儿开始上扬,很快穿透水层。“哇——”我这才听出来,根本不是远处的客船在叫,而是我们自己这条船在叫。叫声越来越响,哇哇哇哇。我看到甲板上有无数细微的尘粒给震动了,轻雾般在脚下飘浮,和江面上的雾飘到了一起。舱壁高处,也有沙土样的东西簌簌掉下来。

责任编辑: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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