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下的爱情与野心
——武则天《如意娘》浅探

2022-02-03 07:48李沛媛
南方论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李治武则天首诗

李沛媛

(湘潭大学 湖南湘潭 411100)

提到武则天,也许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君临天下、威风凛凛的女皇:她以“曌”自命为名,意为日月凌空,普照大地,并将此作为自己的激励,成为了撼动天下的人物。的确,武则天是一个具有铁腕手段的人物,但她终究是一个女人,所以在运筹帷幄的背后,也就无可避免地有颗女人敏感脆弱的心和追求爱情的本能渴望。这从她的《如意娘》中可见一斑: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一、时间与背景

关于武则天为了谁、在什么时候以及在怎么样的背景下作下的《如意娘》一诗,不同学者看法不一。学界比较普遍认可的说法是,《如意娘》乃武则天出家为尼期间为高宗李治而写,但也有其他观点。

(一)如意年间为男宠而作

称帝两年后,即公元692年,武则天将年号改为“如意”,因此有一种说法认为,《如意娘》写于如意年间,是为武则天的男宠而作。比如任半塘《唐诗声》中记载:“《升庵诗话》六:‘张君房《脞说》云:千金公主进洛阳男子……武后爱幸之。改明年为“如意”元年。是年淫毒男子亦以情殚疾死,后思之,作此曲,被于管弦。呜呼!武后之淫虐极矣!’”[1]

这一观点不足为信,任半塘也特别指出“张、杨因‘如意’二字,拟说如此,未足据。”[1]也有其他人认为武则天写下这首诗是因为洛阳男子,但确实没有支撑这一说法的依据。629年的武则天,年纪已经到了69岁,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作为万人之上、江山之主的她,魅力之大足以吸引或强迫众多男人依附于她,她身边依旧不缺或文或武或刚或柔的优秀男人,围绕在她身边的男宠依然有很多。无论是从她天生的性格分析还是从她一贯的做事风格来说,在武则天的一生中能让她悲伤到“看朱成碧”的事应该是不大可能存在的,以她此时的地位,对喜欢的男人更应是唾手可得,当然也不会存在让她动情到“憔悴支离”地步的男人,因为只有爱而不得才会如此之伤感,身居最高位的武则天又怎么会抒发如此低姿态且带有哀怨之意的深情?由此可见,这首诗里所展现的武则天的状态和情感,与当时贵为帝王的武则天是不相符合的。

从历史上考据,唐代时期,“石榴裙”因其俏丽动人的色彩,颇受当时年轻女性的青睐,大多数的妙龄女子都会身着石榴裙,但也仅限于年轻女子,年纪大些的女性基本就不穿了。由于“石榴裙”在当时的盛行,因此很多唐代诗歌都将“石榴裙”写进诗里,比如我们熟知的《琵琶行》:“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血色罗裙”即“石榴裙”的代称。再比如白居易《府酒五绝·谕妓》中的“烛泪夜粘桃叶袖,酒痕春污石榴裙”,《官宅》中的“移舟木兰棹,行酒石榴裙”,万楚《五日观妓》中的:“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以及杜审言《戏赠赵使君美人》中的“红粉青蛾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等。从这些诗作来看,在当时穿石榴裙的人的确都是些年轻少女,69岁的武则天自然不可能穿如此艳丽之物。因此,虽然这首诗里有“如意”两个字,但不能就此断定这首诗是作于如意年间,也没有任何依据能够将之佐证。

(二)出宫为尼前写给李治的情挑之作

《如意娘》是写给唐高宗李治的这一点几乎得到了普遍认同,但有人对其作于武则天寺庙为尼时的说法表示怀疑。当时的武则天是一名女尼,作为尼姑,只能穿麻衣,禁止穿其他的衣裙,所以何以支撑诗中“泪染石榴裙”之说呢?因此有人提出,此诗应是武则天出宫前所写。

的确,作为寺庙尼姑的武则天,不太可能穿上石榴裙,但关于“是在武则天出宫为尼前不久写给互有好感的皇太子李治的情挑之作”[2]的看法也难以成立。武则天的行事作风向来是有些狠厉的,据史记载,唐太宗曾养了一匹烈马,虽然他十分喜爱这匹烈马,却苦于如何将它驯服,武则天便对太宗说道:“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3]这是武则天过去的旧事,当时的武则天是如此地豪情满怀,但她的《如意娘》却丝毫不见应有的漫漫豪情,甚至散发着幽幽的悲伤。以武则天的个性,本是无法写出如此千回百转、痴动人心的诗歌的,只有正处于极度迷茫困厄及情感失落的状态,才能在她彪悍的人生中撕开一道柔情脉脉的缺口,用以流露女子的哀怨。

而感业寺就是那道缺口。虽然武则天为尼时只能着麻衣,但如果诗中的这件石榴裙并非实物,而是作为武则天心中的对过往美好年华的追忆、对往后生活憧憬的标志,那么这一说法便是合情合理的。曾经明媚放肆地驯服烈马的少女,此刻在感业寺惴惴不安,伴着青灯古佛落寞度日,其中难免有落差。衣食住行的清苦不用提,关键是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自由及对未来的不可期,这对曾经风光无限、聪慧豪情的武则天来说才是致命的伤。那抹鲜红的倩影,代表着武则天的青春和心底最深的渴望,无计可施之时,她只能紧紧抓住李治对她的旧情难忘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武则天的美貌才情本就有别于后宫其他女子,犹如万绿中一点红十分惹目,但李治作为新登基的皇帝,无论是前朝的日理万机还是三宫六院的佳丽成群,他总有应接不暇难以顾及之事。也许就是因为这首诗流露出情真意切的思念和美丽婉转的哀怨,触动了李治最深处的心弦,让他忽然想到正在寺庙为尼的武媚娘,武则天的人生也得以重启。

因此,无论是当时武则天出家为尼的现实情况,还是她心里对重返宫廷的强烈渴望,都是这首佳作的成因。本文在分析《如意娘》时,依旧采用它是“武则天在感业寺为尼时思念高宗之作”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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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错觉”与“媚语”

从写作手法来看,《如意娘》亦有惊叹之处,其中最突出的当属“错觉”和“媚语”的运用。

在审美过程中,受环境、心理状态等因素的影响,人们常常会产生不符合实际的错误感受,这就是“审美错觉”。失真的审美错觉常能反映特定状态下真实的心理,从而产生“愈错愈真”的艺术魅力。这种艺术手法一向受到诗家青睐,

《如意娘》中的“看朱成碧思纷纷”正是巧妙运用了“错觉”的手法。

“看朱成碧”最早出自南朝王僧孺的《夜愁示诸宾》:“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这首诗描绘了一名“看朱成碧”的女子,痴情与迷惑使这位女子心烦意乱,以至于把红色看错成了绿色。而《如意娘》首句引用这四字,赋比兴兼具,表达了多重含义:

一来明写过度的相思,致使诗中女子魂不守舍。这位痴情的女子早已将眼哭肿了,哭到了目不辨色的程度,亦可见她的焦虑、忧愁、痛苦,以致神志不清,恍惚中竟看错了朱与碧。而后的“思纷纷”三字,既阐述了“看朱成碧”的缘由,又摹写了该女子思绪如麻的神态。

二来暗指明媚的春日光阴的流逝,眼见着春日的朱红花色开始褪却,日复一日,时光流逝,转眼便是下一个春夏秋冬。

三来借花之“朱”、叶之“碧”喻自己无人相伴,孑然一身;又喻自己虽容貌姣好,却没有好的遭遇,往日相聚之乐却变成了如今的相思之苦。“朱”“碧”本是毫不相关的颜色,颜色反差极大,因而形成了情感上的冷暖对比,与之相对应,在寺中与青灯为伴,与古佛相守,寒冷的碧绿直接映入眼帘,空留感伤,引起思虑:在相识之初,阳光明媚,内心雀跃与当下的天寒气森和形单影只形成鲜明的对比,如今的青碧寥落,只剩我一人苦苦相思,引人感怀。

接下来的“憔悴支离为忆君”将心中之意溢于言表,言语之中无不体现着女子的瘦弱憔悴及心力不支。“为忆君”既清楚地将“憔悴支离”的原因表明,也点出纷纷之“思”的核心:我的憔悴源于日复一日的思念,当初的恩爱日子令如今的我度日如年。再将上句鲜艳的“朱”“碧”与枯槁的容颜相互映衬,相反相成,更显其“憔悴支离”之态。至此,面容憔悴、魂不守舍的思妇形象跃然纸上,神形俱现,写尽了女子的寂寞、凄切和哀怨,怎不叫爱他的男人感动至极、一往情深。

“朱”“碧”错觉的运用,委婉而有力,生动描摹出了诗中女子烦躁不安、失魂落魄之神。后人也常将“看朱成碧”这个词用于诗句之中,比如李白的《杂曲歌辞·前有一尊酒行二首》:“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辛弃疾的《水龙吟·载学士院有之》:“倚栏看碧成朱,等闲褪了香袍粉”等。

我们常听说“拜倒在石榴裙下”,而梁元帝的《乌栖曲》正是“石榴裙”这个典故的起源:“交龙成锦斗凤纹,芙蓉为带石榴裙。”“石榴裙”本义指朱红色或淡红色裙子,后来用以代指女子之风情才有了这一说法。《如意娘》中也使用了“石榴裙”的意象:“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后两句在整首诗当中作用极大,它使得诗歌的情感更为丰富饱满。和前两句所体现的哀怨之情不同,这两句的韵律全新,描绘出的女子形象是执着、坚决、不造作的。她想象着心上人能“开箱”从衣裙中体会她刻骨的思念之情,表达出一种宽慰和满足,勾勒出一条曲折起伏、若隐若现的情感线。清朝著名戏剧理论家李渔曾这样评价《如意娘》的结尾:“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在这个情景当中,“媚语”一词与之极其相符,非常吸引人。

历来对于最后两句的解释大概就是:如若你不相信我的眼泪是因你而流,那就打开我的箱子,拿出我的石榴裙,看看上面我因思念你而留下的泪痕。但综合武则天的个人性格以及她作诗《如意娘》立意,这样的释义是不确切的。对武则天这样一位“素多智计”、想利用李治的旧情重返皇宫的女子来说,断不可能做出这样令人无法解释的行为的。

由此可见,单单从字面将“石榴裙”理解为衣裙是不准确的,它更像是武则天的一个寄托,寄托着她对过往繁华生活的追忆。石榴裙颜色艳丽,正如武则天往日生活的明媚,如今的日子虽大不似从前,但她仍旧对未来充满了渴望,渴望自己的未来人生能如石榴裙一般明艳亮丽,恢复从前的美好,重拾昔日的感情。正是这末尾两句,体现出了整首诗的美好意境,从而使得诗歌拥有更深的含义。“拿入寺为尼前所穿的石榴裙来衬托她的相思憔悴、今非昔比,并且以这一性感的、同时牵系了她和唐高宗情感的旧物来勾连起唐高宗的顾念和怜惜之情”,将“石榴裙”作为情感沟通的纽带,这才是武则天写这首诗的用心和聪明之处。

三、爱情与权力

显然,《如意娘》是不单纯的。比起爱情,也许武则天更在乎的是站上权力巅峰,而《如意娘》是她最巧妙的手段。仅用四句诗就将自己的才华凸显得淋漓尽致,同时又引得李治怜惜,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绝佳的计谋。正是靠着这精妙绝伦的四句诗,武则天重新引起了李治的注意,为其打破世俗接其回宫,从此开启了她轰轰烈烈的后半生。

武则天的一生,经历了当上皇后、成为太后,但这并不满足她的野心,因此她废帝又自立为帝。她的这一路,并非和平之路,而是建立在李氏皇族的鲜血之上。唐高祖、太宗的子孙几乎全部沦为她的垫脚石,被她诛杀殆尽,为了争夺权力,她甚至将亲生子女乃至孙辈当作牺牲品。经过大肆杀伐,武则天将她的大周建立在了血与火之上,成为千古唯一的女皇。作为一位帝王,她平定边患,改革内政,为大唐盛世奠定了基础,无疑是成功的。但在这背后,更是无数人的鲜血染就的。

到最后,她显然已经忘却了曾经的少女情怀,她的“忆”,她的“看朱成碧”,尽付给了那些年轻而野心勃勃的男人。她的嚣张和强悍,却让整个李唐的江山在风中摇曳。她广纳男宠,荒淫后宫,谁还记得她少女般的娇俏与活泼?这样一个女子,每当忆及她的“看朱成碧思纷纷”,便多了几分不寒而栗。

正是爱情与权力的交织,成就了独特的一代女皇,也让我们看到她残酷手段背后的柔软。只是谁又能知道,当她写下这首情诗,心中究竟有几分温情,几分野心?

无字碑下,众生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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