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记者的“死亡回忆”

2022-02-06 00:15王恺
上海文学 2022年2期

王恺

说起来也是中古轶闻,当年做记者的时候,难免要采访杀人放火的恶性事件,可那种真正能上杂志的案件不多——常常在地铁里和同事讨论,这个案件只死了三个,是不是不够级别?这个杀人犯太普通,有没有出奇的成分?有时候在地铁里几人瞎扯,旁边认真听的人一脸好奇加崩溃,这是些什么人?

我们很享受这些,脸上还故作骄矜,有种幼儿园大班孩子的快乐。

其实也普通,不过一种工作带来的机会,一种东奔西跑四处打听的职业,菜鸟新记者常被派去采访杀人,是苦差,美其名曰锻炼。

刚做记者不久,我去佛山采访过一桩灭门案。一个来自异乡的女婿,不知道为什么就把岳母和妻子,包括妻子的两个妹妹全杀了。联系了一位当地的报社记者,其实他也不知道多少。我们一起去找活着的岳父的弟弟,说是位风水师,开了家香火小店,在佛山的一个道观旁。

这位同行在道观旁的小桥边等我,高大,面相羞涩。一问,才当了一年记者,和我一样稚嫩。

这个道观刚刚修复,但就像一个刚被抛弃的成人玩具,又肮脏,又凄惨,白花花的石头,地面已经被踩得奇脏。据说过年时,当地来的人多,要来踩一踩,才会发财。过年那几天要买生菜,也是要升官发财,古老的谐音系统。这个温厚的同行一直在给我讲本地风俗,我完全没心思听,全部的心思都在能从采访对象那里拿到多少材料。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早已经不当记者了——媒体普遍消亡的年代。

小香火铺就在桥边,堆满了佛像。不过风水师又信仰道教,还兼职算命,佛教器物不过是谋生而已。我勉为其难地央求他帮我算命,也是给他钱的意思,希望采访顺利。房间里除了满地的佛像,还有各种艳丽的唐卡,堆积杂乱到了一定程度,倒是让人联想到南国的寺院,不规则的建筑物,正殿的屋脊上一扭一扭的那些神奇的雕塑,都有小火焰向上蒸腾,热烈而愚蠢,不过是人欲的普遍写照。多年后,认识了来自藏区的唐卡画师,才明白那些拙劣的印刷品都不能算是唐卡。

他的职业本来应该有些邪气,又和可怕的灭门案联系着,本以为能从他这里得到猛料,可是,这人还真不让人这么联想,也没说出些什么来。四十多的中年人,冷淡稀薄,就像放置了两个晚上的冷粥。

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职业,比起当地人热烈的生命力有了些淡漠的意思,留着胡子,长而稀疏,面色苍白,大概是终年在黑屋子里坐著的缘故,显然也不是走旺运的,神态之间,特别黯淡,像黑暗中一个无声息的大飞虫。就说他哥哥倒霉,家门不幸,这女婿平时也很正常,看不出不对,唯一的不对,就是他爱赌,岳父家帮他还了几次赌债后,不许他再出去工作。隐约蹦跳着一个故事,可是那时候的我,压根不会提问题。

终于憋出一句话,吞吞吐吐,你会算命,莫非就不会看看你哥哥家的事情?

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不过瞬间脸更黑了些,涉及到他人的职业公信力,还有家门不幸,我的问题也够狠。不过估计我也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因此他嗫嚅道,很难算吧。

旋即瞎聊,也没讨论出什么东西来,最后劝我回北京去拜道观,说道观与我命相相合。这话还真听了他的,过后几年,经常去西城的白云观,尤其是拜太岁。

他的老婆是个俗丽的当地中年妇女,一直在干各种重活,搬东西,给佛像扫灰。我还好奇他信道教为什么要卖佛教用品,但是后来忍住了,都是生命本身的尴尬。

接着又去了凶案发生地,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小区,案件发生地也就是她们一家人的居所,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半新小区的五楼,我也不敢上去敲门。死了这么多人后,整个小区都死一般沉寂。

周围是些新开的餐馆,即使在广东这种美食之都,这些新餐厅也显得没精打采,都是些最简陋的河粉盖浇饭,生意不好立即换挡,连家具都不换,用的还是前面的简陋版本。有家里面的招牌还是河粉,厨房现场改成了川味小面,完全让人没有进去的欲望。

凶犯和妻子岳父一大家住在一起,也许会闷闷不乐走到附近喝个酒?可是,谁会告诉我这些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看到我无助地在那里晃荡着——想穿越回去拍拍自己的肩膀,说没什么的,采访不到,也不是天大的事。

楼下几个广东老妪在那里说话,风轻云淡。按说广东人迷信,在凶宅下面这么闲散地聊天,终归不好,可是她们只是自顾自聊着。

佛山没有希望,后来又去了凶犯的老家徐闻——湛江下面的县城,也就是地图最邻近海南那一角落,从那里坐船,就直接能到海口。过海峡没有铁轨,要一节节拆掉火车装运上船,过海后再行拼接,对于来自北方的我,真是天方夜谭。据说我们要去的乡下,就是广东的最边缘,能看到海的影子。当地朋友帮忙,联系了一个车,司机是个矮小的当地人,大约只有一米五?长像类猪,并不是夸张,嘴长耳大,多看也失礼。

我只是说我要去哪个村,没有多和他说话。

徐闻的主要产业是农产品,而这农产品也只有两项:香蕉,以及沙姜。沙姜开蓝色的花,在香蕉树下,一大片一大片,走了几十公里,全部是一致的景象,上面是散开的树冠,下面是幽蓝色的花,看着只觉得熟悉,后来想到,卢梭的热带幻梦系列。

从前只知道沙姜鸡好吃,开眼了。

凶犯的哥哥姓黄,是海边乡镇的医生。我们先去吃早点,小铁抽屉里的肠粉,热气腾腾,完全没有馅。过去这里属于穷乡僻壤,吃米应该已经是奢侈,肠粉里没什么别的内容,鸡蛋都不放,只加些酱油葱花而已。矮小的司机帮我端来肠粉,我只觉得迷惘,路边的小饭摊,一大早却热火朝天,看来往之人,也都是陌路人,我去找凶犯之兄,另一个陌路,我们能说些什么呢?

很多人,只见一面,念念不忘,也未必回响。

可还是要去。他们村的香蕉田特别广阔,一直连绵不断,罕有人迹,只觉得像到了地球的某种尽头,在旧时地理讯息不发达的时候,大概真的就是天边外?也确实是,半天才有矮小的妇女,戴着大斗笠,完全看不见面貌,拿着锋利的刀在路上出没,其实也就是日常的干农活路上,荒凉到可怕。

从广州坐火车到这里,要一夜的路程,再往下走,就过琼州海峡了。这里是中原文明的最后一站。杀人者从小在这里长大,去到热闹的佛山,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孤凄?也许纯粹是文人瞎想,人家就是日常生活到了看不开的地步?死亡也未必追求的不是永恒的平静。

矮小的司机冲我一笑,到了。医生大哥的家门口聚集了村里人,也不知道是因为知道外人要来,还是本身就爱热闹。也算是最近轰动的大事,一堆人指指点点,有种平静生活里的刺激感。大哥穿白衬衣,在一堆衣着随意的当地人之中,非常显眼。他体面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告诉我,不接受采访。

周围人呕哑嘲哳地说着什么,也不知道是劝他还是在指责我。消息显然已经传到这里,不过他们说的什么,我是完全不懂,但对他这个潇洒的态度,印象深刻,也并不想去劝说他。

矮司机受到感染,冲我笑,说,这位长得好帅。一个成年男子,说另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帅,有点奇怪,大约是画面太像电影了。

印象中,大哥也是南国人长相,并不帅。肿脸,不过有着毅然决然的决绝之态,让人印象深刻。

后来那稿子胡乱写成,主编并不满意,说杀人动机不清楚。好像文章里写了句我实在不知道他何以动刀,结果主编在办公室破口大骂。在我们那个势利的单位,主编骂人的时候大家都很愉快地附和着笑。死亡,在一个新闻机构,也就是篇文章。

还有次去深圳采访绑架案。梅县的一个村里出来的两个同乡,一个进了金融公司,成了特区中产阶级;另一个,当了公交司机。差距日益加大,公交司机不忿,绑架了老乡的孩子,藏在关外那种混乱不堪的小旅馆,索取赎金,其实已经在里面杀了孩子,倒是像惯犯的行径,案件迅速破了。

同样见不到当事人。只能去公交司机的车队,没事找人瞎聊,可是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说不熟悉这同事,也不能逼问。这些同事里面有位称得上英俊的司机,已经过了年轻的时候,到了三十多,那种俊美的面容似乎随时会弃他而去,特别让人觉得可惜,有这种容貌也就做了一个小司机?

他详细介绍自己的生活,一个月只挣四千,在深圳这种地方,确实不好过。没结婚,只能住在集体宿舍里,不过比老家好点。那是十年前的时候?我追问,你未来打算干吗?他很忌讳这种问题,说,过一天是一天,他们的生活,比工厂流水线工人好,实质还是一样,同样是笼中鸟,没有前途,尤其是在房价高企的深圳,唯一可能是回老家。

冲着这司机的长相,总觉得他应该有不一样的未来。也不知道他攒够了钱回老家没有。在深圳做司机,也许周末可以去大梅沙?廉价而快乐的海滩生活,是南国的特产,吃个平价海鲜,吹吹温柔的海风。深圳是个虚华的城市,有时候我觉得像拉斯维加斯,华丽、荒凉、赤裸裸。

我坐了那条公交线路,体验了绑架者日复一日的荒凉生活。这公交车从破烂不堪的关外出发,一路跌进繁华里,道路两旁越来越漂亮,终点站是半山的别墅区,简直是让人赤裸目击贫富对比。那位绑架人的变态公交司机更是天天如此煎熬,不认命,心又野蛮,结局就是变态,也难怪最后会出绑架之招术。

又按照线索去了绑架犯找的犯案现场小旅馆,找了内线帮忙,才查到位于关外布吉的小旅馆的地址。如果用“不堪”来形容,未免词穷,可真是词穷啊,完全没有希望的一个暗黑的空间,弥漫着恐怖之气。

这里应该是废弃农房改造的。黑暗,狹窄,走廊里只有看不清颜色的墙,墙上都是污黑的陈迹,说不清是人体涌出的还是岁月留存。

主要消费对象应该是来找工作而无着的异乡人,想约个炮实在不好意思在工厂宿舍进行的年轻人,还有就是各种偷鸡摸狗的法外之人,连登记处都没有,只有两个横眉立目的江西人在这里看守,气质像狱卒,凶神恶煞一般,一间四十元,长住还可以减少。我不像是客人,只能假冒客人去看房,他俩冷冷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可能觉得说不定也是一桩生意。

每间都狭窄肮脏,连年累月的污浊让每间房都流露出悲哀的气质,已经固态化了,一团污浊惨淡的黑暗扑面而来,人间地狱一般。我不是好记者,问不出来当时那个绑架者住在哪里,只能嗫嚅着,说不想住,仓促逃离。

狭窄阴暗的某间房子,曾经有个孩子在那里活生生被杀戮,被藏尸,想起来,就浑身不舒服,是生理反应的恶心,走,走得远远的。

不觉得我采访过很多的杀人案,在短暂的采访生涯中,更多的人死于天灾。地震、泥石流、洪水、空难,包括一场大火,这些灾难所带来的死亡数字,其实远远大于杀人狂所带来的灾难。

可是后者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天然就带来了更大的可传播性。

古典时代,不存在天生杀人狂这个类型。只有英雄,砍瓜切菜一般杀人的李逵,或者血溅张团练府邸的武松,似乎很少有躲藏在暗处、模模糊糊隔几年杀个人的例子。大概也因为古时奉行的是英雄崇拜,加之人的生命的重要性没有凸显,但凡英雄,总是有杀人打怪的事迹的。

没有英雄的时代,所剩下的,或者是战争狂人,或者是恐怖主义,再就是平民中的杀人狂魔了。

写《断背山》的安妮·普鲁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区区几百字,写一个住在美国荒野小镇的杀人狂,离开他家最近的加油站还有五十公里,没有社交,没有业余生活,也就是活着,空虚绝望到了顶点,开始杀人。发现者打开阁楼里存放的多具风干的尸体,安妮突然写了几句黑色幽默,恐怖到了极点,“尸体都有被使用过的痕迹”,以及“人要学会自己找乐子”。

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人,确实以杀人为乐子,在精神上,他们属于蛮荒文明。

有同事去云南一个县城采访过杀人狂。那人是个精神病患者,住在县城的贫民窟里,孤零零一幢破败的房子,周围都是热闹地段,他通常把路过的少年叫到家里,莫名其妙地杀死。多少年来,周围人全部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包括他曾经用皮带去勒邻居少年的脖子,未遂后也只是赔偿了对方三十元医药费,邻居也只当他是精神病的玩笑,就此罢休。

杀人故事,有时候也是很荒诞的。

虽然县城有过多起失踪案例,都以为是儿童被拐卖,找来找去无果。最后还是一个坚持不懈的家庭起了作用,因为他们认定十九岁的儿子不可能无缘无故被拐走。最终的结果,是警察在这个杀人狂的菜园子里挖出了大大小小的骨头,一一辨明分别属于谁。

房子在闹市区,同事才敢去看,据说隔着十多米远,也能感觉到那种寒意,阴风惨淡,整个房子笼罩在黑气中——应该是心理作用。

没有接触这种连环杀人案件的机会,若干年恶性案件才出一次,很多在我进入这行之前发生,黄勇、马加爵都已经被写过,我入行之后,风平浪静了很久。

倒是采访过越狱案件,也和杀人有点关系。内蒙古监狱的一次越狱,举国沸腾,所有人都在网络上进行着追踪。似乎进入互联网时代很容易出现这种狂欢,倒是有点像“饥饿游戏”———逃亡者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亡,其实不过是沙盘推演,渺渺时空中的个体,微小如沙尘,尽在掌握中。

果然没多久,几名犯人就在离呼和浩特监狱不远的地方被抓住,击毙的击毙,重新进监狱的进监狱,追踪狂欢告一段落。

我们要做的,是采访犯人背后的故事。还记得我要采访的那名犯人姓高,河北玉田人,没逃亡多远就被击毙了。他的老家,是我妈童年居住过的地方,总和我说起,这个县城的名字于我,深入心中。坐着长途车一路颠簸而去的时候,还保持有基本的好奇心。

这个逃亡者的父亲很快被我们找到,是当地一所学校的老师,妻子早年去世,然后和同校女教师有了新的婚姻和生活,可想而知这个犯人为何选择离开家庭。他的父亲去了内蒙古紧急处理这事儿,去学校扑了空。接着去了村里,找到了犯人的叔叔和婶婶,古老的家族习惯,正在商量是不是让这孩子进家族墓地,还是找个荒野地埋葬了,毕竟不是好事儿。

越到了关坎上,无关的讨论就越重要,一屋子的亲戚故旧,分成两组,讨论这孩子本质好还是不好。一大堆人在炕上,重要的人在炕上坐着,剩下的站在下面,应该还有很多街坊四邻。天蓝色的晴纶毯子铺着,并不脏,与我们去过的很多农村不同,倒有种异样的清洁感。

我们获得了邀请,坐在最里面,可他们说的什么,乡音分辨不清,热烈之中,我完全茫然,声浪一波波,他们的表情系统倒是呆滞的,似乎讨论的事情与他们的人生不相干。一张张黄色肿胀的脸,在半空中抽离,非常的淡漠,生老病死,一切在家族中都是这么讨论而来。

也确实和多数人不相干,只是乡村中的一件大事。

叔叔还要了记者证看,验明正身,也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之后便再不理我,我不能追着问,耐心听家里人的对话,似乎是后妈对他不好,才驱使他十五岁就出门打工。又有人打断,说是后妈好坏,也要看父亲,讨论变成了古老的伦理思辨。

中国没有油画的传统,炕上的人生讨论会,按照卡拉瓦乔的系统,应该是一群悲哀的人,在满屋黄色沙尘的空气里,静默地待着。我们的国画系统里,有蒋兆和的《流民图》,线条简单,人物干净,这种家庭凡俗的悲苦,是被概念化的,没这么具体。

他的父亲,一个县城中学教师,其实也没有多少能力,孩子流散也就流散了,村里人也管不了,因为他们一家已经到了县城,对于村里而言,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似“三言二拍”的故事。

没有多少人说这个逃犯的人生,大家讨论的重点还是墓地。

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目的应该就是离开家庭,自立谋生。石家庄、北京,然后是更远的呼和浩特、包头,如果在民国,应该算是去口外谋生,最无奈的选择。也没有什么谋生技能,听着一直是最简单的饭馆服务员,端盘子不需要技术,最后被抓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多岁。起因在包头警察局的卷宗里描绘得特别简单:在火锅城服务期间,因与来吃饭的客人发生纠纷,斗殴使得对方死亡,所以判处死刑,进入监狱。

卷宗是好不容易看见的。需要介绍信,外加托人,看到的刹那,有点模糊地明白:一共四个人和客人发生纠纷,包括餐馆老板和餐厅经理,外加他和另外一个服务员,可是進入监狱的,是两个服务员。

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服务员,他不进监狱还有谁进?

这家火锅城还在,门口摆放着气球门,上面写着一个胖孩子的十岁生日。

里面还是天南地北的服务员,帮我们点菜的姑娘来自云南曲靖,黑皮肤,警惕,糊涂,胖身材,怎么会来到遥远的包头,自己也说不清。和当年那位从玉田来的孩子一样,同样的没有人生目的地。这个时代,无数游荡的青年就这样奔走在中国大地上,青春被消耗干净的时候,回到家乡,有的发财了,有的更加贫困。

当年办案的警察也被我找到了,胖胖的,冷冷的,当过刑警的眼神,能看透我的没经验。我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为什么只有他和另外一个服务员入狱。答得含含糊糊,可是礼数周到,一定要请我去吃鸡爪,说是包头有家鸡爪店,先煮再烤,特别好吃。邀请了一堆陪客,对我疏远又客气。他们说他们的,都是炒房投资的经验,才知道,包头的经济比呼和浩特活跃,买城市主干道旁边的酒店公寓当投资,一买三四套。

那家鸡爪店的外观记得特别清楚,在高楼后面的一片平房区。老板信基督教,家里所有的糊墙纸,全是大幅的宗教画,圣母在明亮的黄色墙面上,温柔地看着我们。鸡骨头狼藉地扔在桌上、地面上,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扫一次,有种基本的安定感。到处都是人世沧桑啊,这些圣母像也不知还在不在那儿。

这个久远的“三言二拍”的世界最终被我击破,在我不断的敬酒和询问中,警察大哥模糊地告诉了我当年被打死的年轻人住在附近哪个村子,他的父母还在村子里,我要去看的话就去吧,不过啥都没有。

他不信我能找到,也低估了我的职业强迫症,按照逻辑来说,找不找这个被杀死的年轻人,对文章完全没影响,可是我下定决心要去。

连夜去村子。村子在内蒙古的大青山下,古诗词里学到的“阴山”,“敕勒川,阴山下”,还有“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正是本月的十五,一路上都有明晃晃的大月亮陪我,照在头上,只看见山的影子。

到村口,问,四年前,有家孩子被杀,知道不?

知道,左转再去问,那儿有家小卖部。

又到了小卖部。知道,就在最里面那个院子。

砖院子,不穷不富裕,外墙满是收割下来的玉米秆,在月光下特别干净。

被杀的年轻人当年也是二十多岁,也是去包头打工,不知道怎么和老乡约了吃火锅,一顿饭就丧了命。我敲开了四年前灾难降临的家门,他的母亲,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高大肥胖的蒙古族妇女,开始抽泣、嚎啕。

没有人关心他们这个事儿了。她开始哭,孩子就埋在山里的湖泊附近,每到祭日,她都会去上坟。坟墓已经长满了野草,她害怕自己死后,就没人给孩子上坟了。她高个,坦率,看得出平时也是麻利的,可是再麻利又能如何?

一个从河北来的青年,莫名其妙杀死了她的儿子。然后这个青年在昨天被击毙。

没什么可说的了,我默默从她家离开,还是大月亮,照得大青山影影绰绰,分外威严。我们的车在夜里的村路上狂奔,小如虫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