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茉莉花》在晚清的“西行之旅”

2022-02-09 01:29□高
寻根 2022年6期
关键词:李瓶儿西门庆译介

□高 博

王尔敏曾在《〈茉莉花〉等民歌西传欧洲二百年考》一文中,针对普契尼(Giacomo Puccini)的歌剧《图兰朵公主》(Turandot)“以《茉莉花》的旋律为经,以中国民间故事为纬”的创作思想,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晚清民歌《茉莉花》在怎样的情况下传入欧洲?”并就此作了考证。实际上,自此以降,《茉莉花》还有不同西语译本,而且译者所依据的《茉莉花》底本也不尽一致。本文拟就晚清时期的英国汉学家嘉托玛(C.T.Gardner)根据流传在广州地区的民歌《茉莉花》底本所译的英译本为例,从一斑窥全貌,考察《茉莉花》在晚清时期西传的基本情况。

嘉托玛对《茉莉花》的译介

根据马戛尔尼访清使团中的会计长巴劳(John Barrow)所著的《旅行中国随录》(Travel in China)一书中所标注的语音音标,将该译本《茉莉花》原文回译如下:

茉莉花

1

好一朵鲜花,

有朝一日落在我家,

我便戴,不出门,

对着鲜花乐。

2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谁也不及它;

我便戴,采一朵戴,

又恐看花人骂。

其英文意译为:

How delightful this branch of fresh flowers

One morning one day it was droppesd in my house

I the owner wear it not out of doors

But I will hold the fresh flower and be happy.

How delightful this branch of the Moo-Lee flower

In the full plot of flowers blowing freely none excels it

I the ower will wear this gathered branch

Wear it yet fear, the flower seen, men will envy.

从1805年巴劳意译的《茉莉花》的出版,到19世纪70年代,至少还有两种不同的英译本问世,它们是美国汉学家卫三畏(Saumel Wells William)以及嘉托玛的译本。其中,嘉托玛在译介《茉莉花》之前,已经了解到在中国不同地区有不同的版本和不同的曲调。他曾经在浙江宁波听到过这支民歌的另一个版本,不过那首歌的歌名不是《茉莉花》而是《牡丹花》(Peony)。嘉氏将其第一段歌词翻译如下:

Since cheek is now well-bred,

And imprudence the fashion,

I put my hand upon her head,

And felt a sudden passion;

Her hair was soft as silk,

The touch it made me tremble,

My love I could not bilk,

My passion not dissemble.

在具体译介《茉莉花》时,嘉氏表示:“我愿意将用于母语的所有才能以及天赋全部倾出,来翻译这首在中国脍炙人口的民间歌谣。”譬如,为了打造出译文的韵律,他将原文中第三长句和最长的一句全部翻译成两行。而其翻译底本则是19世纪中后期广东地区传唱的《茉莉花》。原文如下:

好好一个小鲜花,

好好一个小仙花,

有一朝落入我家。

若你不给我开花,

我就将你骂。

自将棵花定要将骂。

好好一个木梨花,

好好个香花,

满园之花都不如它。

要将你搁在我家,

又恐怕看花人骂,

实在恐怕栽花人骂。

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黄,

看着该花跳过墙。

英译文是(译文中的最后三段为译者的创造性翻译):

Such a nice little blooming flower,

Such a dear little faery flower,

Once in the morning tide,

Came early ti my bower.

Let me joy in thy opening beauty,

Or else I shall scold you, my beauty,

You blooming little bud,

To scold you, I feel it a duty.

Such a sweet little Mo-li flower,

Such a pure little scented flower;

The garden is full of bloom,

But you are the fairest flower.

To plant you near me, I desire,

But fear thy owner’s anger and ire

The man by whom you were grown,

I fear his hot-head ire.

In the 8th month the kwei hwa’s mellow,

In the 9th Chrysanthemun’s yellow

These say come over the wall

To be a fortunate fellow.

But, alas! Very hard is, your heart,

And, ah! Me.very stone is your heart;

You bolt the nasty strong door,

To keep from your lover apart.

I’d soften thee, love, with my tears,

My love I would touch by the tears,

If open you will not the gate,

I’ll not desist from my tears.

I will kneel by the doorstep all night,

Till the east is resplendent with light;

All night by the step I’ll kneel,

Till the sun is shining quite bright.

嘉托玛《茉莉花》的译介特征

嘉托玛翻译《茉莉花》的最大特征在于他把翻译和研究紧密地结合起来,进而使译文呈现出明显的“学者型翻译”倾向。举例来说,在译文开篇,嘉氏首先对这首诗歌的故事原型进行了溯源,那就是小说《金瓶梅》。具体而言,在对原文第一段中“有一朝落入我家”一句所做的诠释中,他这样阐述:

我相信,这首民歌的主题可以在《金瓶梅》中找到,而且这是西门庆唱给李瓶儿的情歌。将一个女人比喻成一朵茉莉花,无疑是一件让人极为愉快的事情,因为这使得她漂亮美丽的肌肤得到了凸显。李瓶儿曾经跟自己的丈夫花子虚一起探访过西门庆的家宅。在其丈夫醉酒后,西门庆乘机向已经提前返回自己家中的李瓶儿唱了这首歌,以示爱慕。

而对原文中“满园之花都不如它”,嘉托玛认为,西门庆这是在暗喻“自己当时已有妻室,而且还有几个妾”。在对“要将你搁在我家,又恐怕看花人骂,实在恐怕栽花人骂”一句所做的注释中,嘉氏依旧以此来附会西门庆的“爱情故事”。他说:“西门庆很想把李瓶儿带回自己家里,当然是采取迎娶的方式,不过又担心遭到李瓶儿丈夫的怨恨,因为他们还是结拜兄弟。”最有意思的是嘉氏对于“看着该花跳过墙”的解释。他这样写道:“这是一个双关语,隐含的意思是,西门庆准备越墙而过。它也意味着西门庆与李瓶儿二人将突破礼教的束缚而偷尝禁果。西门庆的花园与李瓶儿的园子彼此相连,而在他们的‘爱情故事’中,那些将他们分隔开来的墙,扮演着很重要的一种角色。”

然而,嘉托玛对于《茉莉花》内在文本寓意的索隐并不止于此。为了让西方读者真正理解这首东方的爱情民歌,他在译文的注释中,频繁地将西门庆和李瓶儿之间的“爱情”,与西方文化传统中的爱情加以比较。比如,在对原文中“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黄”的翻译注释中,他直接引用了英国诗人乔叟(Chaucer)的诗句“the flource soote broth do clap to love/The flowers sweet breath doth call to love”和英国诗人丁尼生(Tennyson)的诗句“The 8th and 9th moon are the times when the kwei hwa and Chrysanthemum,Arrange their vegetable loves,with anthers and with dust”。而在解释“跳过墙”时,他更是将西门庆与李瓶儿之间的故事,与古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一个爱情悲喜剧相提并论。该剧中的巴比伦年轻人皮拉摩斯(Pyramus)误认为自己的爱人提斯柏(Thisbe)已死而随即自杀了;而当提斯柏获悉情人皮拉摩斯自杀后,她也自杀身亡。嘉氏将阻隔着西门庆和李瓶儿的“院墙”与皮拉摩斯爱情悲剧中的现实阻碍比附并论,而且在比附当中并不带有任何对于西门庆和李瓶儿不伦行为的否定和批判。这究竟是源于对《金瓶梅》主题的误读还是基于不同价值观的有意为之,仅从嘉托玛的译文中很难解读出来。

除了上述对比式的解读,嘉托玛还专门写了一篇旨在介绍中国诗歌的文献。他首先提到了中国古典诗词在创作上所需的两种才能,一种是“极高的诗歌才能”(greatest poetic talents),另一种是“广博的学识”(wider scholarstic requirements)。也就是所谓的“先天之才”和“后天之才”,这也是中国诗歌在语言表达上除了“清晰”和“适当得体”之外所必需的才能。而第二种才能,也就是“后天之才”,这也是嘉托玛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并认为这也是他如此注解《茉莉花》的缘由之一。尽管19世纪中后期是传教士汉学家以及外交官汉学家大规模向英国和欧洲其他国家译介中国文学的时期,但在嘉氏看来,当时的欧洲读者大多接触到的是那种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精英文学,也就是士大夫的文学或儒家知识分子的文学。而对于像《茉莉花》这种类型的反映城市市民阶层的生活、情感和思想的文学作品,西方读者并不熟悉。之所以这样,他认为:

这除了跟欧洲人翻译介绍中国文学时的选择有关之外,也跟中国文学本身的状况息息相连。在我看来,中国人似乎是最富有诗歌才能的民族,几乎所有受教育的中国人都能写词作诗。……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孔子的弟子,认同遵循孔子的儒家学说,那是一种讲究道德伦理的政治哲学,也是一种要求每一个人践履笃行的人生哲学。而上述情况所带来的后果就是,中国文学浓厚的道德伦理倾向和知识分子中心观。

嘉托玛还将欧洲的骑士文学与中国古代小说的爱情故事进行了一番粗略的比较。他发现,在欧洲骑士文学中,骑士们要赢得他们心仪女孩的欢心,靠的是在决斗比赛当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技能;而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大多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的爱情,都是被一位诗人所赢得。此外,为了进一步说明西方骑士文化和绅士文化与中国文人文化尤其是士大夫文化在审美价值上的差异,嘉氏还引用了德·昆西(De Quincey)作品中的一句话,即“一个男人,倘若他不曾杀过人,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绅士”。接着,他又指出:

或者,在一个最有艺术气息的圈子里,一个最积极的人,即便他并没有写过一个诗节,他也可能成为一个绅士。而这种情况在中国人那里则不然。嗜好写诗,这种风气渗透在各个社会阶层。……在中国没有受过足够教育的人会去做一个店员,或成为一个服务生。如果他不曾写出过一首诗,他有可能失去他的社会地位。不仅如此,一个诗人在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技巧,也可能成为他获得政治权利的手段或者途径。

由此可见,在嘉氏看来,如果在西方一个政治家也是一个诗人的话,这只不过是一种碰巧或者偶然,而在中国则完全不同,这两种才能必须完美地结合在一个人身上。不过,嘉托玛也没有因此就认同那些把中国诗歌视为“卖弄学问”之类的指责,并认为这样的评价对中国诗歌是“非常不公平的”。因为在他看来,中国文人的那种道德意识,或者那种民族性的直觉冲动,是“自然地反映在他们的思想当中的”。或许跟嘉托玛对于中国诗歌、中国文人特性的上述认知有关,他所翻译介绍的中国文学,不是像大多数汉学家所翻译的那些“四书五经”或者道家经典的《道德经》《庄子》《太上感应篇》等,而是选择译介明清小说中的一些故事、诗词以及流传在民间街头巷尾的滑稽歌谣或戏剧作品。这些作品包括出自广州地区的民间歌谣集《咸淡水鸡歌》(Canton Comic Songster,Doggrels for Pickled and Fresh-Water Chickens)和《古今奇观》等。在他看来,后者当中所收集的40个故事,“不仅适合在客厅阅读,也适合作为研究对象”。雅俗可以共赏,甚至认为其中的“王娇鸾百年长恨”这则故事具有“极致之美”。

作为一个中国文学的阅读者、翻译者和研究者,嘉托玛对中国文学翻译的困难深有体会。正如他所说,“如果让读者们去读一读法文版的哈姆雷特,他就会发现,诗歌几乎完全是依靠语言效果的一种艺术形式,以及它所描写表现的人们感情的艺术形式”。嘉氏在这里实际上提出了中西文学对话交流的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文学交流中的审美对话基础,而《茉莉花》的英译及注释,似乎就是嘉托玛对于自己所主张的中西文化交流的审美基础以及翻译原则的一次成功尝试。

猜你喜欢
李瓶儿西门庆译介
《三字经》裨治文的两次译介行为考察
李瓶儿、秦可卿“棺木”新解
于哭笑中寓深意
——浅谈西门庆交际圈的哭笑百态
西门庆与冬至饺子
余华作品译介目录
李瓶儿在幸福中死去
阎连科作品译介①
西门庆的爱情观浅议
还有药吗?
西门庆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