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热爱 不凡的人生
——评话剧《路遥》

■ 黄晓博

陕北作家路遥是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最具代表性的领军人物之一，其创作的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人生》被改编成电影，在当时引发全社会对于人生选择的热议；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百万字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更是以气势恢宏的叙事和史诗般的品格，被誉为“茅盾文学皇冠上的明珠”，出版发行三十年来成为激励无数青年人的不朽经典。西安话剧院出品的话剧《路遥》以独具特色的戏剧形式为这位英年早逝的人民作家立传，以真诚、匠心和独创精神表现了路遥对文学、土地和人民深沉的热爱，书写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一、立体真实的人物塑造

话剧《路遥》以路遥人生的最后六年为切入点，围绕他创作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艰辛曲折的历程，塑造了路遥用生命写作的文学殉道者形象，立体真实地展现了有血有肉、以“为人民写作”为人生最高价值的作家路遥的生活境遇和精神境界，并通过多重交织的情感表达，刻画了其丰富细腻而又坚毅苍凉的内心世界。

在舞台上为真实的历史人物立传，一直以来是艺术创作上的难题，分寸把握不当就容易落入窠臼，给人以虚假片面、浮于表面的感觉。此次西安话剧院在这方面进行了富有价值的创造。话剧《路遥》在戏剧结构上将路遥的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有机融合，将人物命运与时代发展紧密相连，通过与不同人物的交集连接展现路遥人生的不同侧面和性格特点，让观众看到了一个淳朴、真诚、执着、可爱而又内心孤独的作家路遥，运用戏剧手段展现了他短暂而又厚重的生命画卷中对于乡土、文学、爱情、亲情、友情的真挚情感和真实态度，并在思想矛盾和行为冲突中深度挖掘了路遥的心灵世界和人格魅力。

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路遥的成长注定会留下新中国历史发展的层层印记。话剧的一开始，因为家庭贫困，八岁的路遥被过继给大伯，在父亲送他去大伯家的路上狂风呼啸、漫天飞雪，这也预示着他坎坷的人生命运。艰苦求学后，路遥成为了一名作家，但他对黄土高原和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辛劳耕种的农民一直饱含深情。话剧《路遥》从《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遭杂志社退稿开始进入戏剧叙事情境，将作家路遥置身于社会、家庭、乡土和文学的多个层面之中，立体地展现了路遥的人生历程和生命体验。

作为作家，路遥有着坚定执着的追求，为了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他废寝忘食、不眠不休，以钢铁般的意志挑战身体的极限，用自己的血汗构筑文学的殿堂。但作为一个情感丰沛、内心敏感的人，在生活中他却遭遇着不同的困境。在文学道路上遭到质疑、家庭生活遇到困难、内心迷茫挣扎时，挚友、诗人曹谷溪都在第一时间带给他鼓励和温暖。在老家的村口、黄河的岸边、家里的客厅和弥留之际的病床边，两个人都展开了惺惺相惜的对话。正是在这位老友的支持下，他坚定了对现实主义文学的追求，燃烧生命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部的创作，并以榜首的荣誉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在剧中路遥与曹谷溪的友情，与父亲的亲情，与弟弟家乐的兄弟情，与发小高二强的乡土故友情，深入生活时对普通矿工的亲近和热情，共同构建了路遥真实、丰富、完整的形象，同时在不同情节的刻画下，路遥达观、坚韧的人生态度也让观众感动并产生共鸣。

从童年到中年，精神极其富有的路遥在生活中却一直与贫穷相伴，成名后家乡的父老乡亲总是希望得到这位省城作家的帮衬，他也想竭尽所能地付出却又经常力不从心。困顿的生活常让路遥不知所措，这位陕北硬汉每每在贫穷面前败下阵来，甚至在出发到北京领奖前都要让弟弟去四处借钱。这是路遥真实人生的缩影，也是那个时代文学理想与现实生活的深刻矛盾。而全心全力投入创作顾不上家庭，成为甩手掌柜，加上入不敷出的生活，也让路遥的婚姻摇摇欲坠。他和妻子程远因为对文学的热爱和彼此才情的倾慕而走到一起，但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两人却渐渐产生了隔阂，隐忍、挑起家庭重担的程远慢慢失去了内心的平衡，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不可调和。面对这样的局面，路遥是痛苦的，他总是希望能与妻子和解，维系家庭的完整，但他们一个渴望过平凡轻松的日子，一个以苦行僧般的信念追求文学的高度，所以注定了这是一个爱情的悲剧。对待妻子女儿，路遥内心充满了愧疚，在积劳成疾肝硬化重病住院期间，他最想念的是可爱的女儿，渴望来自妻子的温暖，他为自己悲壮的人生痛哭，毫无保留地对自己的内心进行剖白。真实的表达让观众动容，在共情中不自觉地融入人物，融入剧情。

剧中路遥的小学同学郭见海是顺应时代潮流的利己主义者，官场吃香时他劝路遥从政，商品经济大潮中承包煤矿暴富的他又劝路遥下海。在与他的交流中，路遥也曾受到思想的冲击，为了给女儿买钢琴、给妻子买几件像样的新衣服，他想过开店卖牛仔裤，跑运输，甚至决定有偿写作为郭见海树碑立传。但在挚友老曹和妻子的劝说下他反思警醒，掷地有声地说出了古训“秀才饿死不卖书，壮士穷途不卖剑”，并撕毁了传记的手稿，完成了自我精神的救赎。

路遥与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成为话剧《路遥》戏剧性的源泉，让他的独特形象和心路历程清晰地展现在舞台上。多侧面的描写，让路遥从一个伟大的作家回归到一个有血有肉的陕北人。质朴、憨厚、倔强，而坚韧不拔、自强不息的路遥精神也在情节的展开中不断彰显，给人以感动、鼓舞和力量。

二、充满意象的主题抒发

黄土高原是滋养路遥生命的土地，他对这片土地的挚爱贯穿于他短暂的一生。话剧《路遥》采用写意与写实相结合的方式，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完成了对于典型人物的书写，实现了充满意象的主题抒发。

高亢激昂的黄河号子，在黄土高原的茆梁上努力向上攀登的黄河纤夫，是话剧《路遥》让人印象深刻的意象表达。在序幕开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北京研讨会上遭到批评质疑和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各种舆论杂音纷至沓来时，舞台上都出现了黄河纤夫的群像。他们是黄土高原蓬勃的生命、不屈的形象，同时也象征着路遥不向命运低头、逆风攀登的奋斗精神。尾声，作家路遥化身为纤夫，独自一人拉着纤绳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上奋力跋涉、负重前行，脚下的每一步都是求索的艰辛和开拓进取、坚韧不拔的毅力，让人物的精神内涵和舞台表现的张力都达到了顶点。“活着像牛一样劳动，倒下像土地一样奉献，只要没倒下，就继续出发”，顽强不屈的路遥精神带给观众深深的激励和感动，并将不断延续，永远不朽。

话剧《路遥》中陕北三弦说书的运用是另一个神来之笔，激昂粗犷的唱腔不但表现了浓郁的地域特色，一方水土的文化风貌，调节了剧情节奏，更隐喻着路遥的人生命运。开头结尾相互呼应的陕北说书《刮大风》急促的琴声快板，唱词中大风小风狂风猛风的环境营造，都奠定了该剧质朴厚重的整体基调，也象征着路遥与困境、逆境的抗争，内心的顽强和对乡土、文学的眷恋挚爱。

三、内涵丰富的舞台表现形式

话剧《路遥》以壮阔的黄土高原为背景，舞美设计简洁而有力，二度创作所营造的舞台情境使全剧散发着诗意的和谐之美和空间的流动性。尤其是旋转舞台的运用，既增加了舞台表现形式的多样性，同时也赋予了剧情思想内核的深刻性和延展性。

在事业家庭都遇到危机时，路遥在故乡回忆起他与妻子程远相识相知的足迹，旋转舞台仿佛倒流的时间，让曾经的美好在记忆中徐徐展开。当路遥接到《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到北京参加研讨会的通知欣喜若狂时，旋转舞台展现的不同空间里，妻子在切菜做饭，父亲早已经鼾声如雷。通过不同人物的不同状态展现了路遥在文学世界里的孤独和他的精神世界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矛盾，让观众感受到不同时空的精神维度。

八十年代中期，国内文艺风潮迭起，文艺思想空前活跃，造成了人们对现实主义文学的漠视，因此《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北京参加研讨会时遭到质疑，各种批评纷至沓来，此时旋转舞台的四周基本上都是否定的声音——“观念陈旧、手法老套、与时代潮流不合拍、叙事没有悬念……”路遥站在中央仿佛在接受来自各方的审判，是被文艺的风潮席卷而去，还是坚守自己的初心？备受打击的路遥同样在做着痛苦的抉择。这时路遥笔下的人物孙少安、孙少平、田晓霞、王满银纷纷登场与他进行对话，这让路遥坚定了继续以现实主义精神和严谨的现实主义手法进行创作的信心和决心，他要书写中国社会转型期的城乡巨变，平凡世界里的不平凡的人生，此时舞台的虚实结合，让人物的内心情感得到真切的渲染，突出了路遥为普通劳动人民写作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路遥来到陕北偏远的地区进行《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部的创作，小小的窑洞、古朴的石磨、夜晚一直不灭的灯火、灯下不停写作的人，此时旋转舞台展现的是路遥废寝忘食全力以赴的创作状态和时间的流逝。“我要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用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书写这个伟大的时代、火热的生活和真实的人生。我必须站在时代的潮头，纵览这个时代的经纬，捕捉这个时代的气息，像柳青和巴尔扎克那样，做时代的书记官。”在舞台旋转的同时，路遥的内心独白表达了他对于人生、艺术的深层思考和扎根人民、为时代立传的宏大志向。可以说话剧《路遥》中内涵丰富的舞台表现形式，开掘了人物的精神价值，奏响了路遥血汗凝结的文学乐章和生命交响。

多舛的人生、倔强的脊梁、高贵的灵魂，这是人们对作家路遥的评价。作为农民的儿子，路遥扎根生活，与底层百姓做朋友，和普通人的心灵贴近，在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使他的文学作品成为所有中国人宝贵的精神财富。在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路遥在获奖感言中写道：“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大众的精神需要。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在将生命奉献给写作的短暂一生中，路遥真正做到了无愧于哺育他的土地和人民，相信话剧《路遥》作为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路遥精神的载体，将激励更多新时代的追梦人，在平凡的世界中，做人生的奋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