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章:离开故乡,不是越走越远,而是向故乡的深处走去

2022-02-18 18:42
美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安塞腰鼓陕北

采访:贾玲

1

问:刘老师,您的《安塞腰鼓》既有时代特色,又有地域风情,可谓是独树一帜,很多學生都是通过这篇文章认识您的。我们了解到您1937出生于延安,当时延安聚集了大批的文化工作者,文化非常繁荣,这样一种氛围是否影响到您后来的创作,您觉得对您影响最大的是哪些人物?哪些书呢?

答:我幼时生活的延安,是载歌载舞的延安,人人参与审美的延安。我们学校,常演秧歌剧,许多同学还会吹弹一些乐器,有的老师还会写剧本,会谱曲子。我记得学校要新排一个秧歌剧,叫《红布条》,老师让同学们自动报名,大家都在争着抢着报,我就在其中。我曾经演过好多小戏。这无疑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因此从那时开始,就喜欢上了文艺。文学、戏剧、音乐、美术,我都喜欢。这就注定了我此生会走上文艺创作道路。

我的小学的老师周加夫,经常给我们编排大秧歌,写小剧本,写艺术字,搞木刻,他编排的大秧歌,受到了延安大学校长、曾任《西安老百姓报》主编、著名民主人士李敷仁的竭力赞赏。他后来成为专业剧作家,写有大型歌剧剧本《新农村》《赤卫军》《蓝花花》等,我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是我的偶像。再后来,发表了《回延安》的诗人贺敬之,对我的影响更大,他所有的作品我都反复读过。我的启蒙读物是何其芳、张松如编选的《陕北民歌选》。由此出发,我又读过很多信天游、爬山歌。读初中之后,我从刊物上,新出版的诗集中,读了不少当代诗歌,很自然地就开始了写诗。初中毕业时,我已发表了一些诗作。

在整个学生时代,我们不是天天应付考试,而是文娱活动丰富多彩,同时,常有机会上山下河,摘杏捞鱼捉鸟雏,孩子的天性得到了自由张扬,过得非常愉快,从没有感到有多么大的压力。如果用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比喻的话,那时候,我一直有幸生活在百草园中,从来没有进过三味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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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安塞腰鼓》是一曲陕北人生命、活力的火烈颂歌。很多人的印象中西北似乎是贫困、封闭的代名词,但您的笔下的陕北有一种超越现实的诗意,请问您是怎样运用语言来完成这种艺术书写的?您能给正在学习写作的学生们一点建议吗?

答:着手写作《安塞腰鼓》时,我不想走一般路子,比如先写安塞,安塞的自然风光,再写看腰鼓表演,接着写安塞腰鼓的历史传说,尔后再写安塞县近半青年都会打腰鼓,甚至连上小学的六七岁的娃娃都会打,其中还写上专业舞蹈演员如何学不会,等等。我觉得这样写诚然省力,却是一种没出息的写法。我曾看过一篇外国的写花朵开放的散文,受其启发,我决定把以上那些信手拈来的东西甩开、扔远,视之为庸物,而只留下观看安塞腰鼓表演的一小段,正面描写它。后来每当我想起来都觉过脑门子发紧,觉得自己那时有点太冒失了,简直是给自己出了一道最难的难题,成功的把握几乎为零。但奇怪的是,当年写作时却一点没有费力,只觉得各种词儿像泉水一样从脑子里咕嘟咕嘟往外冒,一口气便呵成了。写的时候我甚至还借鉴了《阿房宫赋》的修辞方法:排比、比喻、本体和喻体的倒置,具体如“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事实证明也是借鉴对了。

贾玲老师与刘成章老师合影

我们的先人曾经给我们创造了辉煌的文化。无论是唐诗或者宋词,还是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都给我们树立了伟大的标杆。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我一直认为,我们不能愧对祖先。无论是写诗还是写文章,都应该是一种创造,要能给人以新鲜的思想启迪和审美感受。我写《安塞腰鼓》时,心中有个明确的意识,就是要努力写出精品,因而选取了一条劈荆斩棘的路。古人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国外有人曾把散文定义为“美学惰性”的文体,意为散文是可以不断重复的无难度的写作。这显然与我国的传统认知是格格不入的。我国的古典散文,几乎都是作家苦心经营出来的,有的散文,其所用的每一个字都大有讲究。实际是散文易写难工。在这里,我想对小朋友们讲点我国的文化传统。在我们的先人的手里,人们走在路上,无论遇到一片什么样的写了字的纸,都不能有任何不敬的表现,而是要把它恭恭敬敬地捡起来。我们从小应该形成这样一个优秀的观念,即:敬重文字。不论写什么文章,我们都必须郑重其事,不能等同于儿戏,不能敷衍了事,胡乱涂抹。

3

问:您是从45岁以后专写散文,在74岁开始才学习画画,并成功举办画展,用文学陕北和水墨陕北两种不同的形式来表达故土的风采,这两种形式有什么相通之处与区别之处?

答:散文中,有一般散文和艺术散文,我多写的是艺术散文。艺术散文和水墨画,都是一种艺术,都是在发现美,表现美,求美。但二者又有区别。艺术散文是用文字展现形象,在形象中,涵蕴着作者的思想意识和感情;而水墨画则是以笔墨展现形象,并揭示其中的内在精神。二者各有优长也各有局限。艺术散文所写时间可长可短,短可一瞬,长可千年万年;而水墨画只能截取漫漫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艺术散文可以表现十分复杂的内容、思想和感情,既可一目了然,也可隐蔽一些;水墨画则内容比较单一,也比较含蓄。艺术散文是语言艺术,可以表现人们生活中的各种感觉,而且可以使用通感的修辞手法;而水墨画是视觉艺术,表现色彩、线条、明暗、人物的动作和表情,方便一些。不论是写散文还是画画,都需要作者有天赋,有悟性,有想象力,还要作者能有韧性、恒心。

我是73岁才学画的。现在已举办过画展,发表过不少作品。受到人们的首肯。我的进步之神速,我自己有时也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这里面是有道理的。现实生活中,许多人的作为都证明:一门深入,可以触类旁通,可以进一步一通百通。我虽然还没有达到这一地步,但显然比不懂艺术的人学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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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们看到您一辈子都在创作,不仅不停歇,而且越来越老道,就像敲疯的陕北腰鼓停不下来,把“一辈子活成两辈子”,是什么在支撑着您不停地创作呢?

答:我从事创作,从中小学开始,现在已是85岁了,真是干了一辈子,一直没有停歇。现在,我每天还和年轻人似的全日工作。有些人觉得不好理解。作为事中人,我今天可以揭开其中的秘密。而要能说清我,我要先说别人。陕师大有个教授叫阎景翰,笔名是侯雁北,他活了九十多岁,临死之前还在写作。他说过,“文学这个女神,我爱了她一辈子,痴心不改,无怨无悔,如今我站到生和死的边界,力不从心,来日无多,剩下的唯有一腔不舍和牵挂了。”他还说:“如果哪一天我不能写了,我的生命就结束了。”陕西有个杰出画家,叫王子武,他活了86岁,前两天才在深圳去世。他曾在一幅画上题诗曰:“画不到奇画到死,不负此生了此生。”从他们的这些告白,也可以窥见我心头的秘密。我一直觉得文学是最为神圣的事业,视文学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想要为中华文学留下点什么。这种想法,已深入到骨髓了,久而久之,精神得到了升华,心坎纯净安祥妥贴,已到了忘我的境界,什么也不想了,要想,就是干到死了事。这就是我的真实的内心。我每天都在写,根本不想哪天会死,所以活得既很充实,也很开心。

在这里,我还想说一点,当作家,当画家,是社会的需要,只要你搞得好,对国家,对自己,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们学习写作和绘画,并不需要人人都去干这些行当。如果人人去干,我们这社会恐怕就疯了。我们学习这些,对大部分人来说,只要提高了文化素养就可以了。而且,要搞这些行当,天赋是第一重要的。如果没有天赋,拼上一辈子也不顶事。据说丹凤县不少青年立誓学习贾平凹,天天埋头写啊写,结果到了人生的秋天,两手空空,穷愁潦倒,十分可怜。希望孩子们以此为戒,不要再滚进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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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一生从事文化工作,又在海外生活了很多年,您对现在因孩子的教育问题而十分焦虑的中国父母,有一些什么看法?

答:海外华人其实对孩子的学习也关注的相当多,但又不能不受主流社会的影响,入乡随俗。从幼儿园到小学甚至到初中的初期,上课时,主要是玩,回家也没有什么作业。我记得小外孙上小学,老师组织娱乐活动,让他扮个古代中国皇帝,外孙求我给他妆扮,但我找不下合适的衣冠,就给他头上扎了一条毛巾,就像陕北农民一样,又把床单随便扎了一下,给他穿在身上。我对他讲,这是当了皇帝的李自成,结果效果不错,各种肤色的小同学都啧啧称奇,也了解了一点中国的历史。他也从同学的表演里学到了东西。

中国孩子都学习努力,大多考大学时都会进入名校,毕业后也都会进入白领阶层。但是,与一些白人小孩相比,就差了很多,较少出现震惊社会的杰出人物。创办社交网站脸书的扎克伯格,1984年才出生,被人称为盖茨第二,就是我在美国时突然冒出来的。他十岁时有了第一台电脑,从此将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上面。父母发现他对电脑非常有兴趣,就为他请了软件开发的家教,每周上课一次。请注意,他们虽然也请家教,但是,绝不是为了拿个考试高分,将来上个好学校。

之后不久,父亲领着他,就近去大学旁听计算机研究生课程。据他的父亲回忆,第一次送他去上课时,教授指着小扎克伯格对父亲说:“你不能带着他来上课”。父亲则说:“他就是学生”。

我从中得到的启发是,我们的教育,不必斤斤计较孩子的考試成绩,不必看他的考试成绩拔尖不拔尖。在中小学时,主要是培养他的学习兴趣。一旦发现了他的兴趣在哪里,就应该引导他定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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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们了解到您随着孩子去了美国,旅美期间也写了大量的怀念陕北的文章,无论是文还是画,把一生的经历和激情都用来歌颂故土。您回国后回去了陕北,您觉得陕北的变化大吗?在两个国家生活,回国后您再次回到延安,您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呢?

答:故乡是自己生身的血地,是连着脐带的地方,大部分人都是在故乡耍大的,故乡一辈子都会连着人们的灵魂。这是人们的天然情感。我住在北京,行走在院子里的楼群中,一抬头看到四周高高的楼,就会想起陕北的山,想起山上的窑洞硷畔,并想,我如果要走上去,需要多少时间,是二十多分还是半个小时。到了美国后,好像和故乡粘得更紧了,常常会想到。所以在旧金山时,在暮色降临的一刻,看见对面的山上有阑珊灯火,立马就想到记忆中的延安清凉山,所以产生了《家山迷茫》那篇文章。我还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问候》,写的是看见纽约的联合国总部大楼,就像看见陕北的山,觉得联合国秘书长安南,就像站在山畔上的生产队队长,于是我就想喊:“噢——老安!上川有人给你捎话,问候你。”

我这次回到延安,虽然离开二十多年了,延安变化极大,但是,我一点儿都没有隔的感觉。一回去就如鱼得水,水乳交融了。在此情况下,我就有了极强烈的创作欲望,写出了《延安交响》。这样的文章,完全是心里喷射出来的,写的十分轻松。所以我发现,当你离开故乡的时候,不是越走越远,而是向故乡的深处走去了,进一步体味故乡的乳香、草味、神韵,探寻人生的真谛,探寻灵魂中的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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