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2022-02-22 06:18洪磊
摄影世界 2022年2期
关键词:汤姆逊新安江歙县

洪磊

歙县深渡镇漳潭村(2017.12.17) 汪远强 摄

汪远强一再强调,他是以新安江作为一个主题线索,完成对徽州一次类似乡愁的摄影项目。而我看汪远强的照片,如日记,散淡、无目的、无意义,更是失却了主题,仅仅是些词句片段娓娓道来,如诗如诉,诵念着他还乡的渴望。

“眷言访舟客,兹川信可珍。洞澈随清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沧浪有时浊,清济涸无津。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纷吾隔嚣滓,宁假濯衣巾。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这是南北朝沈约写新安江的诗,诗人笔下这些感叹时光的词句,甚至有人认为与爱情有关,我看未必。通观全诗却是一片清丽,于山水间的清怨。这样的方式,如果转换成照片的话,也许仅是明信片效果。汪远强拍风景,似乎不在于清怨,而在于回望。

上世纪七十年代,日本批评家柄谷行人提出“回望”概念,分析夏目漱石时代的文学对古人“回望”的状态。同一时期,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写中国文人有对过去文化的“追忆”情怀。“回望”和“追忆”,是两种不同的状态,“回望”是回头远远地张望过往( 历史文化) 的景致,然而“追忆”则要在集体记忆里撷取材料,想与古人同在。汪远强自小生长在新安江边的山里,十几岁从山里出走,而在今天,再回去拍摄,不是假借“山水”概念拍照,而是出于个人对家乡风景的眷恋,是他个人对他自身历史往事的回望。

汪远强拍照片,出于他的自觉自愿,他有一条江的内心图像作为先导,而具体的工作,则是他漫不经心地观看。他的片比很大,每天清晨他便出门,目的却似有似无,不过他总会开车驱向大山深处。大约从2014 年开始,这逐渐地成为了他的生活方式。所幸,汪远强选择拍摄的新安江,悠长两百多公里,沿岸恰恰仍保留着古风。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回望《诗经》般古朴的生活,汪远强回望自身历史的同时,恰与沈从文的意图不经意地相似,他的日常拍摄与文学名著的相同之处让人折服。《歙具深渡镇绵潭村(2019.12.4)》,这张照片,可以和《湘行散记》第五篇类比,抑或可以作插图。且看这个时间点,他们两人都是在早上8 点多,遇见的情景。我甚至恍惚,汪远强这些拍摄,是不是在给沈从文的文字作注脚。

新安江的点点滴滴,可以是汪远强爱的忧郁的終结。以“在水一方”来描述,且意味无穷。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这是琼瑶为其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在水一方》写的插曲,上世纪80 年代风靡一时。此歌是对《诗经·秦风·蒹葭》全文有漏有余的现代翻译。黄德海评价道:“歌词有意无意去掉了围绕这首诗的题旨争论,忽视了容易引起歧义的字词,把这诗坐实为情诗,又大胆地将‘伊人’对应成了‘佳人’。琼瑶所跟从的‘五四’之后的解诗者,即便抛开旧解,把这首诗看成‘相爱者之词’,却也保持着清醒的分寸,并未确定歌诗者是男是女,如余冠英《诗经选》所写:这篇似是爱情诗。男或女词。诗中所写的是一个秋天的早晨芦苇上霞水还未曾干,诗人来寻所谓‘伊人’。伊人所在的地方有流水环绕,好像藏身洲岛之上,可望而不可即。”

“可望而不可即”,已成为汪远强一种惯用的悬念伎俩。他往往选择一个远远观看的视角,以传达他叙事手段的诠释:农人走过古老的桥去劳作;于山坡于水田,于大山深处,于家门吃饭,于水边行走,一切祥和如春,一切恍若梦中。也因此,“在水一方”的词性得以重述。汪远强的惯例,即是他回不去的童年山野故乡,无法去沟通意义,也索性将意义搁置,且让图像叙述。罗兰·巴特认为,“摄影的所思很简单平凡,毫无深度:只是‘此曾在’。”汪远强所拍摄的“此曾在”,却与他少年时代乡村生活的“此曾在”,交织一起,欲言又止模棱两可;并非由于句法的因素,而是在于他广泛拍摄时的偶遇,一种论述而非语言的设计。

1870年左右,有一个叫约翰·汤姆逊的英国人,不远万里,带着笨重的照相机,企图将他的所见所闻,如实地传递给他的国人。他拍摄了大量的晚清中国,以及晚清的中国人,以图文并茂的方式,让现在的我们,可以窥见晚清时代的,真实存在过的中国。

汪远强的方式,完全不同于汤姆逊,他没有文字记录,他不多做解释,譬如《歙县上丰乡姬川村(2016.2.18)》,附加情感的描绘设在零度,所有交予图像言说。但是,汪远强的画面,却有些与汤姆逊相似,他们自设为旁观者,冷静,原样照搬;保留所看到的原来的模样,不去干预,仅仅是为了传递信息;不去标榜被理论要挟,因而也是摄影理论或者流派所不能承认的。我们看《歙县上丰乡姬川村(2016.2.18)》,这张照片的叙述方式,既不是风光,也不是纪实,只是一个早春偶遇的随手笔记,剔除叙述摒弃理念,亦如汤姆逊那样“如实地传递”。那么汪远强要将这些信息传递给谁呢? 我猜测也许汪远强假设了未来的读者,那么未来有多远呢?汤姆逊的照片,是一则例子。

还是那幅《歙县上丰乡姬川村(2016.2.18)》,构图均衡扑茂,毫无技巧,只在细节处透出淡淡的忧伤。这与汤姆逊有颇多相似,汤氏的许多中国风景的照片,同样的安静如水、不加修饰。在汪远强看来,所有发生在大山深处的事体,都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没有必要加以渲染。再譬如《祁门县闪里镇桃源村(2018.12.12)》,仔细观看,照片里记录了一队送葬的农人,但这不是主题,我们看到画面最突出的是一排古树,最大的一棵树斜歪着,想来这棵古树有百年以上的年龄,对比之下,人类的寿命真不算什么。因此可以定义,这是一张关于时间哲思的照片。这张照片,仍然是四平八稳的构图方式,或者说,汪远强的照片一直沿用着这种平淡、均衡、极其稳定的构图,择取类似人眼睛视域的现场观看。许多现场的农家锁事、日常劳作,等等,均不是事件,而是生活琐屑。汪远强通过均衡方式构图,与悲悯、与怀恋、与回望、与难以回到从前的复杂、杂糅、陈杂的诸多情绪,一同构成他自我的视觉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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