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伦理学视域下的《克拉拉与太阳》

2022-02-23 14:27
名家名作 2022年22期
关键词:黑一雄克拉拉伦理学

邸 玲

《克拉拉与太阳》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一部长篇小说,以人工智能AF克拉拉的视角讲述了它与小女孩乔西的友谊。克拉拉是近未来社会的人工智能,按照程序的设定将忠心侍奉选择了她的人,她具有超强的学习能力、观察能力、模仿能力,特别是从第一叙事视角我们还感受到了她超强的共情能力,这也使她与一般的AF区别开来。早在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玛丽·雪莱就创作了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小说中弗兰肯斯坦制造的科学怪人带来的恐惧,暗示了人类对科技未可知力量的恐惧。科技与伦理的矛盾成为此后同类科幻小说探讨的主要问题。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解读《克拉拉与太阳》,分析人工智能克拉拉的伦理身份及伦理选择,可以看到石黑一雄对科技发展与伦理关系的思考,及其反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思想。

2004年华中师范大学聂珍钊教授提出:“文学伦理学批评是一种文学批评方法,主要用于从伦理的立场解读、分析和阐释文学作品、研究作家以及与文学有关的问题。”[1]这是文学伦理学批评作为批评方法在中国的首次明确。文学伦理学认为,禁忌是人类社会伦理秩序形成与变化的前提,人类创造文字,并用文字记录与禁忌有关的人类活动,当不成文的禁忌成为成文禁忌时,禁忌就被制度化,成为伦理秩序。因此,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看,文学是人类最初为了表达伦理的需要而产生的。文学伦理学批评作为一种阐释批评,“文学文本为主要批评对象,从伦理的视角解释文本中描写的不同生活现象,在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的复杂伦理关系中,对处于特定历史环境中不同的伦理选择范例进行解剖”[2]。邹建军教授还指出,文学伦理学批评方式尤其适合阐释长篇小说:“长篇作品往往具有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有对于人物心理的复杂描写,有对于人的情感的直观刻画……更有对于人与他生存的社会之间的剖析。”[3]因此,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克拉拉与太阳》,有助于我们揭示这部文学作品所展示的人性光芒,更好地体味文学的伦理教诲功能。

一、人工智能AF克拉拉的伦理身份

聂珍钊教授认为,“文学伦理学批评注重对人物伦理身份的分析”,“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在众多文学文本里,伦理线、伦理结、伦理禁忌等都同伦理身份联系在一起。”[4]克拉拉的身份是一个人工智能AF(陪伴儿童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被乔西家买来的目的是陪伴和照顾乔西,直到克拉拉与母亲、父亲、托卡帕尔迪先生见面后,我们才明白母亲选择克拉拉的真正目的。原来乔西身患一种极易致死的疾病,她的姐姐就是因为这种疾病身亡,姐姐的去世对母亲打击很大,母亲无法再承受失去乔西的痛苦,于是她委托卡帕尔迪先生制作了乔西的仿真机器人,如果乔西病亡,她希望克拉拉能够“延续”乔西。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角看来,这是一个具有转折性质的伦理事件,该事件使得小说中人物的伦理身份以及他们之间的伦理关系发生了改变。

克拉拉是一个人工智能AF,是人类取代造物主创造出来的,人类按照一定的目的赋予了实验客体对象超出其本身所具有的属性,正是这种被塑造性注定了克拉拉的结局,也带来了伦理身份的复杂性。克拉拉是“非人”的,人的本质是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也就是具有主动性,然而克拉拉并不具备人类的主动性,只能被动地接受人类的设计与塑造,她没有对自我生命的选择权,是人类按照自我的意志与需求塑造的,当她的任务完成后,她会被当作物品丢弃,没有人的权利与尊严。克拉拉在乔西上大学之后,最终被丢弃在AF废旧场,这就是她作为智能机器人的归宿。同时克拉拉又具有人性特征,她具有人的情感和自我认知意识,特别是具有共情的能力。克拉拉是一个善于观察的AF,从商店的橱窗到乔西家,克拉拉一直在仔细地观察,通过观察她感受到了人类社会网络中人与社会、与他人的关系,感受到人类情感的易“变”、脆弱与无奈,同时也在与人类的交往过程中,通过人类的语言与行动感受到人类复杂而独特的内在世界。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人的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标识,人需要承担身份所赋予的责任与义务”。人的身份“从来源上来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与生俱来的,如血缘关系所决定的血亲的身份,一种是后天获取的,如丈夫和妻子的身份”[5]。而克拉拉的身份是无法由自己选择和掌控的,是被“给予”的一种身份。AF的作用是陪伴和保护儿童,所有商店中的AF都是等待被挑选的商品,他们的身份是由挑选者给予的。克拉拉在橱柜中曾经观察到这样一幕,一个AF远远地跟在男孩后面,男孩满是厌弃,AF垂头丧气,被遗弃者即是这个AF被给予的身份。女孩乔西选择克拉拉,给予其宠物的身份,克拉拉是其孤独、脆弱时最好的陪伴;乔西的好友里克则给予克拉拉朋友的身份,他尊重她、懂得保护她,并会用善意的谎言掩饰自己想要帮助她的意图;而管家梅拉尼娅和画家卡帕尔迪先生仅仅把克拉拉看作是工具和机器;母亲则想让克拉拉在乔西去世后替代女儿的身份……被赋予的众多身份,或许也让克拉拉迷茫,作为具有共情能力的AF,克拉拉一直努力接近人类,她也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去“延续”乔西。乔西的父亲、克丽西的前夫保罗先生,则认为克拉拉无法真正“延续”乔西,文中有一段克拉拉与父亲之间的对话,“你说到的那颗心”,我说,“那或许的确是乔西身上最难学习的一部分。它就像是一栋有着许多房间的房子。即便如此,一个全心全意的AF,只要有时间,总能够走遍每一个房间,一个接一个地用心研究它们,直到它们就像是她自己的家一样。”“那要是你走进其中一个房间”他说道,“发现那里面还有一个房间呢。而在那个房间里面呢,还有一个房间。房间套着房间套着房间。这不就是你可能要面对的情形吗,如果你要学习的是乔西的内心?无论你在那些房间里游荡了多久,总会有别的房间是你从来没有走入过的,难道不是吗?”[6]最终,克拉拉发现她终究无法“延续”乔西的身份,因为她根本无法欺骗那些所有爱着乔西的人们。

二、人工智能AF克拉拉的伦理选择

聂珍钊教授指出:“一方面,伦理选择指的是人的道德选择,即通过选择达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伦理选择指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选择不同则结果不同,因此不同选择有不同的伦理价值。”[7]《克拉拉与太阳》采用的是以人工智能AF克拉拉的视角进行的叙述,当读完整部作品时,又会发现小说采用的是倒叙的手法,是被遗弃在废旧场的克拉拉对自己以往的梳理与回顾。通过这个视角,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克拉拉的每一次选择都具有人类的情感与道德。人工智能AF是机器人,但是在石黑一雄的笔下,机器人具有同人类一样的思维能力,通过观察、审视、思考,会在当下做出恰当的选择。难能可贵的是,克拉拉所做出的选择不仅有机器的理性,同时还具有人类难能可贵的道德感。克拉拉还在商店橱窗中时就与小女孩乔西有过约定,乔西当时没有买走她,而是承诺:“我这会儿得走了,但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不会走的,对吧?”[8]坚守着这个承诺,克拉拉放弃了被其他孩子选择的机会,默默地、坚定地等待着乔西。克拉拉此时的选择是放弃了作为人工智能的商品价值,却坚守了人类的道德,这也远远超越了一部分人类。商店经理曾告诫她不要相信孩子说的话,虽然克拉拉也明白人类的语言具有不确定性,但她仍然坚守着承诺。所以她无法理解成年后的乔西和里克的渐行渐远,乔西和里克在孩童时代有过对未来的计划,这个计划也是患病的乔西的精神支柱,少年时代他们相互爱慕,但乔西经过基因重组准备进入大学,里克因为没有接受过提升无法进入心仪的学校,伴随着两人家境的差异、阶级的隔阂,最终分道扬镳,奔赴各自的人生。

母亲克丽西帮女儿乔西买下克拉拉有其自私的目的。大女儿萨尔在接受提升后生病离世,在“只想给她最好的,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想法下,她依然选择让二女儿乔西接受提升,然而乔西提升后也病了。于是她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让克拉拉学习乔西,在乔西离世后替代乔西、成为乔西。在以往的很多科幻小说中,人工智能努力获得人类的身份与认可,此时克拉拉距离这个目标非常接近,她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却暗暗执行着自己的计划,那就是祈求太阳治愈乔西。因为AF是以太阳能为驱动力,接受太阳光的照射,他们就会获得能量和生命力,所以太阳对AF来说就是生命的源泉。因此,在克拉拉的宇宙观中,自然也认为太阳可以滋养人类。所以克拉拉向太阳祈祷:“请让乔西好起来……乔西还是个孩子,她没有做任何不善良的事情。”当她还在商店时,就观察到叫库廷斯的修路机器的三个短烟囱造成的污染遮住了阳光,在克拉拉看来太阳在与库廷斯机器进行对抗。因此,为了祈求太阳帮助乔西,她对太阳承诺:“假设我能够以某种方式找到这台机器并摧毁它”,她说,“消除它的污染,那你会不会考虑给予乔西特别的帮助,作为回报?”克拉拉终于在乔西父亲的帮助下破坏了她遇到的第一台库廷斯机器,但她显然不知道这其实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台。最终乔西痊愈了。而伴随着乔西的痊愈,母亲刻意保持与克拉拉的距离,乔西有了新的朋友后,克拉拉被送进了杂物间,最终被扔进了废旧场。克拉拉无私地奉献着自己一切,她为乔西祈求太阳庇护的行为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或许正是因为她不是人,所以她的爱和选择没有掺杂自私与恐惧,越发单纯、美好、珍贵。

三、作家石黑一雄的伦理思想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文学的基本功能就是教诲功能。”[9]《克拉拉与太阳》是一部披着科幻外衣的作品,其表现的是石黑一雄一贯的写作主题,反映出其伦理思想。

从古希腊时代开始,人类一直秉持着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认为人是世界的主宰。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曾无比自豪地发出人是“万物的灵长”“宇宙的精华”这样的感慨,其后的启蒙运动与工业革命,更加强化了人的优越性、主导性。早在《莫失莫忘》中,石黑一雄就通过克隆人这一主题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问题进行了思考。石黑一雄通过展现人类与克隆人、人工智能AF之间的关系,使读者看到那些人类引以为傲的诸如理性、思辨、道德,并非人类独有的特质,克隆人、人工智能通过学习、观察、模仿也是可以习得的,这些不应使人类产生其为万物中心的错觉。在《克拉拉与太阳》中,石黑一雄通过第一视角对人工智能AF克拉拉进行刻画,小说中的克拉拉不仅具有快速的记忆能力、细致的观察能力,还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共情的能力以及道德的力量。石黑一雄赋予人工智能思维、道德的能力,是对人类自私、自大的批判,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对。但是石黑一雄并没有走向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极端,关于人类与非人类究竟该如何相处,《克拉拉与太阳》中有这样的一些描写值得我们思考。太阳在小说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它是克拉拉们能量的来源,也是自然界对人类的馈赠,从克拉拉的视角来看,太阳还治愈了乔西的疾病,人类与非人类共享着大自然,因此尊重自然是人类与非人类应共同恪守的。另外,小说中也多次提到了库廷斯机器,这些机器造成了空气的污染,对人类与非人类的生存都产生了负面影响,环境污染是人类与非人类共同面对的生存困境,人类应当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与非人类一起共同抵制这些污染,共同保护生活着的世界。小说中乔西的父亲保罗因为人工智能的取代而失去了工作,那是否意味着机器人能够取代人类了?在保罗与克拉拉的对话以及克拉拉最终的选择中,我们看到机器可以模仿人类的语言、行动、思维甚至是情感,但是却永远无法取代人类。“卡帕尔迪先生相信乔西的内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无法延续的。他对母亲说,他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那样特别的东西。但如今我相信,他是找错了地方。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10]

科技的发展带来新的伦理问题,石黑一雄在《克拉拉与太阳》中表达了其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与非人类应结成命运共同体的伦理思想。

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来看,石黑一雄将目光投向未来,思考人类与人工智能的伦理关系问题。石黑一雄通过人工智能AF克拉拉的视角对其一生进行了回顾,我们看到了人类情感的自私、自大及其复杂性,看到了人工智能克拉拉选择的无功利性以及完全的利他,也促使读者思考什么是真正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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