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耶稣会士编译中文圣人传集考论

2022-02-24 21:41贾海燕
国际汉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天主教国家图书馆圣人

□贾海燕

圣传书写是天主教的重要传统,历史源远流长,从早期的《沙漠圣父传》(Vitae Patrum)与《对话录》(Dialogues)到中世纪雅各伯(Jacobus de Voragine,约1229 —1298)的《黄金 传奇》(Legenda Aurea),再到17 世纪博兰德学派(Bollandist)编纂的《诸圣传记》(Acta Sanctorum),天主教有关圣人的叙述卷帙浩繁。晚明耶稣会士入华后即有意编纂圣人传,1602年,龙华民(Nicholas Longobardi,1559 —1654)《圣若撒法始末》刊刻,开启了中文圣人传的书写。a柏里安(Liam Matthew Brockey)在《东游记》中记载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 —1607)曾有编写圣人传集的计划。参见Liam Matthew Brockey, Journey to the East: the Jesuit Mission to China, 1579–1724.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47.《圣若撒法始末》最早于1602 年刻于广东韶州,但现常见的为1645 年福州天主堂刻本。此后,耶稣会士的中文圣传编译接连不断,另有多部圣人传文献传世,包括高一志(Alfonso Vagnone,1566 —1640) 的《 天 主 圣 教 圣 人行 实》(1629),汤 若 望(J. A. Schall von Bell,1591 —1666)译述、王徵笔记的《崇一堂日记随笔》(1638),阳玛诺(Emmanuel Diaz,1574 —1659)的《圣若瑟行实》(约1640 —1659),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1623 —1693)的《圣玻尔日亚行实》(约1670 —1680),马若瑟(Joseph-Henry-Marie de Prémare,1666 —1736)的《圣母净配圣若瑟传》(约1725),巴多明(Dominique Parrenin,1665 —1741)的《德行谱》(1726)与《济美篇》(1727),冯秉正(J. M. A. de Moyriac de Mailla,1669 —1748)的《圣年广益》(1738)和魏继晋(Florian Joseph Bahr,1706 —1771)的《圣若望臬玻穆传》(1741)。b明清之际还有恩若瑟(José Navarro,1655 —1709)《圣父方济各行实》(1727)与罗森铎(Francisco Gonzalez de San Pedro, ?—1730)《圣女罗洒行实》(1706)两部圣人传文献,但二人分别为方济各会与多明我会会士。

上述文献中,《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崇一堂日记随笔》和《圣年广益》为圣人传集。其中《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乃首部中文圣人传集,共有73 篇圣人传记;《圣年广益》共有传文363 篇,是明清间容量最大且首部按教会礼仪年历编排的中文圣传集;而《崇一堂日记随笔》仅辑录14 篇隐修圣人事迹,篇幅短小,更类似笔记小说。a《崇一堂日记随笔》14 篇分别题为“巴孥圣人” “安当葆禄” “莫閜利约” “每爵祝日” “老实葆禄” “毕约尔” “卯罗水异” “卯罗酒异” “少年水异” “以撒巴刺约” “少年人” “修道人” “欧塞卑约”和“玛利诺”,其中“卯罗水异” “卯罗酒异”和“少年水异”三篇仅记两则卯罗(St. Marius)神迹故事和一位少年“水异”神迹,“少年人”与“修道人”两篇仅记一事。本文以《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和《圣年广益》为对象,梳理两部圣人传集的版本内容与流传影响,进而分析明清之际耶稣会士如何将天主教圣人类型与圣人传集编纂体例引入中国,以及传教士中文圣人传集编译的历史意义。

一、首部中文圣人传集《天主圣教圣人行实》

高一志b高一志,字则圣,1604 年抵中国澳门,著有《天主圣教圣人行实》《童幼教育》《斐录答汇》《空际格致》等汉文著作。《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崇祯二年(1629)首刻,全书七卷,以“宗徒”“司教”“致命”“显修”“隐修”“童身”和“守节”分目,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 354 —430)、方济各(Francis of Assisi,1182 —1226)、多明我(Dominic,1170 —1221)等极负盛名的天主教圣人均列其中。高一志传文以圣人行迹(vita)、奇迹(miraculum)和殉道(passio)故事为主体,通过描绘圣人的嘉德懿行与神行异能凸显其神圣性与典范意义。

就现存文献来看,《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主要有明崇祯二年杭州超性堂刻未修本、清修本及明崇祯年间福建景教堂刻本三种代表性版本。c有关《天主圣教圣人行实》“未修本”与“清修本”的观点援引自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谢辉老师,感谢谢辉老师提供其《天主圣教圣人行实》版本考证的未刊稿供笔者参考。“未修本”指明崇祯二年初刻本,而“清修本”则指清代重印修去明代年号的版本。法国国家图书馆藏编号为CHINOIS 6693dMaurice Courant, Catalogue des Livres Chinois Coréens, Japonais, etc. Paris : Ernest Leroux, 1912, p. 2.者与耶稣会罗马档案馆所藏编号Jap. Sin. I. 65eAlbert Chan, Chinese Books and Documents in the Jesuit Archives in Rome: A Descriptive Catalogue. Armonk, New York &London: M. E. Sharpe, 2002, pp. 119–120.者均为未修本,梵蒂冈图书馆藏编号Borgia cinese 325f参见伯希和著,高田时雄校订、补编,郭可译:《梵蒂冈图书馆所藏汉籍目录》,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第41 页。与Raccolta Generale-Oriente-III 216g同上,第103 页。者均为清修本。据古朗(Maurice Courant,1865 —1935)《中韩日文目录》(Catalogue des Livres Chinois, Coréens, Japonais,etc.)记载,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有崇祯四年(1631)福建景教堂本,但仅存卷一和卷四,崇祯五年(1632)福建景教堂本仅存第六卷。hCourant, op.cit., p. 2.

《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在教众内部流传颇广。梅欧金(Eugenio Menegon)曾论及明清之际福安奉教妇女通过高一志《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中的圣女传记来理解西方基督教贞女的生活。iEugenio Menegon, Ancestors, Virgins, & Friars: Christianity as a Local Relig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 Cambridge &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9, pp. 320–327.康熙年间教徒陈若翰删节抄录的《圣人宗徒十四位行实》与晚清教徒李杕重编的《宗徒行实》都基于《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卷一的内容。j《圣人宗徒十四位行实》目前所见为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抄本,编号CHINOIS 7067-II,收录于钟鸣旦、杜鼎克、蒙曦编:《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8 册),台北:台北利氏学社,2009 年,第589 —600 页。《宗徒行实》收录于倪怀纶(Valentin Garnier,1825 —1898)所编《道原精萃》(1887)第7 册。作为首部天主教中文圣人传集,《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不仅是教徒灵修的基本读物,也是教内文人圣人形象书写的重要资源。如李奭学所论:“雍乾之前,《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内所译圣人,都是耶稣会中国从者礼赞吟咏的对象,颇值得我们细访此书和来作之间的互文,尤其是各种意象的巍然形成。”k李奭学:《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与明末耶稣会的文学翻译》,载《中外文学关系论稿》,台北:联经出版,2015 年,第173 页。晚明教徒李九功辑录《励修一鉴》时便从高一志书中摘录了多则圣人故事;a据笔者统计,《励修一鉴》摘录《天主圣教圣人行实》14 则故事,分别出自该书卷二“玛耳听圣人行实”“尼阁老圣人行实”;卷三“味曾得圣人行实”“格勒孟德圣人行实”;卷四“意纳爵圣人行实”“多明我圣人行实”“方济各沙勿略圣人行实”“方济各圣人行实”;卷六“嘉大利纳圣女行实”“亚嘉大圣女行实”“嘉大利纳瑟纳圣女行实”“巴儿拔拉圣女行实”;卷七“嘉辣圣女行实”“玛利亚玛大勒纳圣妇行实”。《励修一鉴》见《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7册),第67 —326 页。清初教徒张星曜所作《圣教赞铭》及冯文昌《十二位宗徒像赞》b《圣教赞铭》与《十二位宗徒像赞》目前所见为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抄本,编号为CHINOIS 7067 和CHINOIS 6811,分别收录于《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8 册),第559 —588 页,第1 —40 页。中的圣人形象亦多取自《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圣教赞铭》共38 首赞文,其中包括宗徒圣人赞12 首、致命圣人赞2 首、司教圣人赞4 首、显修圣人赞5 首。张星曜以“宗徒”“致命”“司教”“显修”分目显然承自《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其赞文中所颂之事,如圣保禄驱斥群魔、潜消毒蛇、复活死者,圣西满驱除邪魔以及圣额我略遁走陶穴等均与高一志所述一一对应。c上述圣赞与圣人传记参见张星曜:《圣教赞铭》,载《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8 册),第566、571、573 页;高一志:《天主圣教圣人行实》,载张西平、马西尼、任大援等编《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19 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 年,第711 —726、682 —683 页;第20 册,第13 页。冯文昌《十二位宗徒像赞》则直接化用高一志传文。以圣巴尔多禄茂为例,高一志传文描写圣人“鬒发、白面、大目、隆准、卷须、中身、服素色,廿余年而未损,每朝夕下跪百次,瞻礼天主。其声如钟,其色愉悦,不烦习学,而通方言。天神之众恒左右之,远近高下无所不彻”d高一志:《天主圣教圣人行实》,载《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19 册),第686 页。。又记魔鬼“短且黑,从魔像腹中出,其面巨长,目黄色,火熛并发,颐生杂髭,鼻起黑焰,腰带火锁,耳目所未尝,绝可畏”e同上。。《十二位宗徒像赞》四字一句,赞颂圣人“面白色愉,目大省视,隆准卷须,音响洪厉,素衣中躯,朝夕瞻礼,不损其身,话通远迩,上下古今,豫知来事,往返天神,其在左右”f冯文昌:《十二位宗徒像赞》,载《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8 册),第27 页。。称魔鬼“巨面长头,黄睛熛火,黑焰漆肤,短髭豁嘴,赤链锁躯”g同上,第28 页。。通过上述对比可以见出张星曜与冯文昌的赞文在圣人事迹、形象乃至语言上对《天主圣教圣人行实》的摹写与参照。

二、冯秉正编译《圣年广益》

冯秉正h冯秉正,字端友,1703 年抵中国澳门。著有《圣体仁爱经规条》《圣心规条》《盛世刍荛》《朋来集说》《圣经广益》和《圣年广益》等汉文著作。《圣年广益》1738 年于北京首善堂刊刻,全书共十二编,与一年中十二个月相对应,每编按该月每日敬礼圣人编排,每日圣人下又分“警言” “圣传” “宜行之德”和“当务之求”四个部分。书中“警言”多出自《圣经》或圣人言录;“圣传”为圣人行迹;“宜行之德”包括圣思三则;“当务之求”中附有祝文供教徒祈祷。《圣年广益》篇前还附有《默想神功简易要法》,列“预备”“形象”“默存”“祈求”四端详解默想之法,指导教徒日常灵修实践。较之《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对圣人形象的精细描摹,《圣年广益》中的传文相对简略。冯秉正解释其编译圣传是为了增从教者之明悟、广其见闻,故“将本圣人生平之美功,序其大略,以为效法之资”i冯秉正:《圣年广益》第一编,梵蒂冈图书馆藏本,馆藏编号BORGIA CINESE 365.1。。又云,“惟有圣教警言,圣人行事,始足以动人效法。”j同上。高一志曾将圣人誉为“万世表法”,称圣人言行为世人“当遵之正经”k参见高一志:《天主圣教圣人行实》,载《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19 册),第597 —599 页。,强调圣人的模范意义。可以说,二人编译圣传集在“以资效仿”的目的上一以贯之,不同之处在于冯秉正把圣传与每日默想结合起来,更具宗教实践性。

《圣年广益》存有北京首善堂本和上海土山湾重刻本。梵蒂冈图书馆、法国国家图书馆、西班牙国家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及上海徐家汇藏书楼等地都藏有首善堂本。a梵蒂冈图书馆馆藏编号为Borgia Cinese 365–368,见《梵蒂冈图书馆所藏汉籍目录》,第58 页。法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编号CHINOIS 6786-6791 者为《圣年广益》1738 年刻本,编号CHINOIS 6792-6796 者为副本;编号CHINOIS 6797-6799者仅存第七到第十二编,参见Courant, op.cit., p. 15. 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编号为312002073938。西班牙国家图书馆馆藏编号为R33403-05,参见杜文彬:《西班牙藏中国古籍书录》,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 年,第329 —331 页。上海土山湾印书馆1875 年刻印春、夏、秋、冬四卷本的聚珍版,并于1899 年、1908 年先后重印,1932 年又刊印上、下两卷版。b上海土山湾印书馆1932 年刊印的两卷本将每月圣人传目集中置于书前,版权页写有拉丁文题名“VITAE SANCTORUM TOTIUS ANNI”。

作为指导教徒灵修的圣传集,《圣年广益》流传亦广。晚清教难查获书卷从侧面印证了其流传之广,如“正佛寺村起获天主教经卷物件清单”“沙拉地方起获天主教经卷物件清单”分别记录搜获《圣年广益》23 本和28 本。c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中前期西洋天主教在华活动档案》(第3 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 年,第1269 —1273 页。民国时期,马相伯(1840 —1939)、徐景贤(1901 —1946)等教内人物都曾论及《圣年广益》。马相伯在1919 年致英贞淑信中述及其午日念《圣年广益》及《圣经直解》一段,久久自有道味;在致英华信中谈及《圣年广益》中记载印度王子致命之事。d朱维铮编:《马相伯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 年,第364 —368 页。徐景贤在《圣奥思定与中国学术界》一文中曾引用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 —1610)《天主实义》与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 —1649)《口铎日抄》中的奥古斯丁故事,以及《圣年广益》中的圣奥古斯丁传。e赵中亚选编:《徐景贤文存》,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72 —275 页。如同《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圣年广益》也被节录、改编,成为后世圣人传的借鉴资源。1895 年,香港纳匝肋静院刊刻的《圣人言行》同样辑录一年十二个月每日圣人事迹,不仅如此,编者直言其书中“译人之名素从《圣年广益》各卷,以和古新”f艾儒略:《圣人言行》复述版,香港:纳匝肋静院,1907 年,第3b—4a 页。。1913 年,上海土山湾印书馆刊印的《方言圣人行实摘录》共摘录了17 篇出自《圣年广益》的圣人传记。

三、天主教圣人类型与圣传集编纂体例的引入

《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与《圣年广益》均为译述之作,对照其西文源本,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二者对欧洲圣传集的承袭。关于《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与《圣年广益》的西文来源,学界已有初步探讨。针对《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以李奭学为代表,认为高一志译述所本为雅各伯的《黄金传奇》;另一种则指出高氏译文参考的是《圣人花絮》(Flos Sanctorum):金文兵与周伟驰提及高一志译述的圣人故事出自阿隆索·比列加斯(Alonso de Villegas,1533 —1603)与佩德罗·里瓦德内拉(Pedro de Ribadeneira,1526 —1611)的《圣人花絮》,意大利学者马代奥(Matteo Nicolini-Zani)则通过中西文本对读,指出高一志笔下的“本笃圣人行实”译自里瓦德内拉的《圣人花絮》。g参见李奭学:《首译之功:明末耶稣会翻译文学论》,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239 —294 页。金文兵:《高一志与明末西学东传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64 —69 页。周伟驰:《明清奥古斯丁中文传记》,载《世界宗教研究》2017 年第4 期,第125—135 页。Matteo Nicolini-Zani, “First ‘Life of Saint Benedict’ in Chinese:An Exemplary Biography Contained in Alfonso Vagnone’s Shengren Xingshi (1629),” Monumenta Serica: 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 64. 2 (2016): 361–388. 另,中文学界也将Legenda Aurea 与Flos Sanctorum 译为《圣传金库》和《圣人华萃》。笔者对比了《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与《黄金传奇》及上述两种《圣人花絮》,发现《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与《黄金传奇》在篇目与故事内容上差异较大,而与里瓦德内拉的《圣人花絮》更为接近。里瓦德内拉《圣人花絮》1599 —1601 年初版后多次再版,自1609 年版开始加入沙勿略(Francis Xavier,1506 —1552)、罗耀拉(Ignatius Loyola,1491 —1556)等耶稣会中人物。高一志译述的73 篇传文中有72 篇见于里瓦德内拉的《圣人花絮》,且故事细节吻合。《天主圣教圣人行实》1629 年刊刻,高一志参考的版本应在1609 年至1629 年之间,北堂图书馆曾藏有里瓦德内拉《圣人花絮》1623 年版a北京谴使会编:《北堂图书馆藏西文善本目录》(全二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 年,第1111 页。,这极有可能是高氏译述参照的底本。关于《圣年广益》,学界普遍认为冯秉正参考的是法国耶稣会士克罗瓦塞(Jean Croiset,1656 —1738)的著作,费赖之(Louis Pfister,1833 —1891)认为《圣年广益》译自“诸圣列传”,即《年中每日圣人传》(Vies des Saints pour tous les jours de l’ année);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则指出冯秉正的圣传翻译出自克罗瓦塞的《年中每日神操》(Exercices de piété pour tous les jours de l’année),部分可能出自里瓦德内拉《圣人花絮》的法译本。b参见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5 年,第610 页。Nicolas Standaert, “The Spiritual Exercises of Ignatius of Loyola in the China Mission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 ” Archivum Historicum Societatis Iesu 81.1 (2012): 73–124.克罗瓦塞的这两部著作有重合之处,但从篇目与内容来看,《圣年广益》译述所本主要是《年中每日圣人传》,此外冯秉正还大量挪用了《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中的译文。c有关《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与《圣年广益》的西文源本考证,详见笔者博士论文《明清之际“西学汉籍”中的圣人传记研究》,北京外国语大学,2019 年,第34 —49 页。

在浩如烟海的天主教圣传文本中,按照教会礼仪年历编排的圣传集是一种重要的类型,此类圣传集以圣人瞻礼日排序,列出每日敬礼圣人,并在每一圣传篇名后注明圣人类型。《圣人花絮》与《年中每日圣人传》均按教会礼仪年历编纂,也都附有圣人类型,如里瓦德内拉《圣人花絮》中标注寡居(Viuda)、主教(Obispo)、贞女与殉道者(Virgen y martir)、宗徒(Apostol)、圣师(Doctor)等圣人类型。dPedro de Ribadeneyra, Flos Sanctorum. Barcelona: Sebastian de Cormellas, 1623.《年中每日圣人传》中亦标明隐修(Solitaire)、主教(Evêque)、圣师(Docteur)、宗 徒(Apôtre)、殉 道 者(Martyrs)、贞女(Vierge)等。eJean Croiset, Vies des Saints pour tous les jours de l’ année. Vol. 1. Lyon: Antoine Boudet, 1723, pp. 761–763.圣传集中的圣人类型并非简单的归类,而是在表明圣人身份的同时强调其宗教奉献。晚明利玛窦入华之初也讲述圣人故事,强调中西圣人的分野,但并未论及圣人类型。龙华民《圣人列品祷文》曾列出“宗徒及记录耶稣事迹诸位圣人者”“无罪孩童诸位圣人者”“为天主舍命诸位圣人者”“司教及专务修道诸位圣人者”“专务明达传解圣道诸位圣人者”“会中独善及隐迹精修诸位圣人者”“童女及贞妇诸位圣女者”。f《圣人列品祷文》收录于费乐德(Rodrigo de Figueiredo,1594 —1642)编纂的《天主圣教念经总牍》(1628),见《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16 册),第53 —64 页。这些表述涉及圣人的不同分类,但仅是笼统描述。及至高一志《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使用“宗徒”“司教”“致命”“显修”“隐修”等词语,首度明晰了天主教圣人类型并成为明清间圣人类型的标准译名。《圣教赞铭》《圣年广益》和黄伯禄编写的《〈圣年广益〉圣人名索引》gP. Petro Hoang(黄伯禄),Index Diurnus et Alphabeticus Nominum Sanctorum quos Cheng-nien-koang-i 圣年广益Continet.Shanghai: Zi-Ka-Wei ex Typographia Missionis Catholicae, 1887.等均沿用了高一志的翻译。

按教会礼仪年历编纂的圣传集,一方面塑造圣人形象,通过圣人传记的叙述为教徒信仰认同提供情感共鸣的基础;另一方面以圣人瞻礼日排序,把圣人生平行迹置入天主教礼仪节期中,指引从教者在日常宗教实践中纪念敬礼圣人。《圣年广益》沿用《年中每日圣人传》的编纂体例,首次将天主教按教会礼仪年历编纂圣传集的体例移植入华。明清之际在华耶稣会士著述颇丰,《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与《圣年广益》的“首次”之功使它们具有了开创性的历史意义。

四、结语

圣人传记属于宗教文学,具有宣教与文学的双重属性。从宗教面向看,《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与《圣年广益》是明清天主教徒灵修的日常读物,其作用在于牧养教徒;从文学维度考量,此类圣传集也是欧洲天主教文学东传的重要内容。明清之际传教士迻译而来的宗教文学类型丰富,包括圣经故事、耶稣传记、圣母故事、圣人传记、颂文祷文、灵修散文等。在诸多类型中,圣人传记文献数量多、容量大,《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与《圣年广益》共计收录400 余篇圣人传记。高一志与冯秉正的译述一方面将圣人形象、事迹传播入华;另一方面也引入了圣人类型与圣传编纂体例,为本土天主教圣传书写提供了资源,也为中文世界在高僧传、神仙传之外增添了新的圣传叙事与编纂模式。

传教士的译介开启了天主教中文圣人传的书写,但其意义并不局限于“西学”的“东传”,更说明了这一自西徂东的文学传播所处的广阔的“全球”背景。以《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为例,17 世纪里瓦德内拉的《圣人花絮》不仅在欧洲内部流传,更伴随着天主教的扩张开始“全球化”旅行。学者乔纳森·格林伍德(Jonathan E.Greenwood)考证了《圣人花絮》在16 世纪、17世纪的全球传播,揭示出“花絮”(Flowers)作为圣人传的亚类型随着天主教的扩张从欧洲走向亚洲与美洲大陆,产生了美洲塔拉斯卡语、日语、印度果阿方言孔卡尼语等多个译本。a《圣人花絮》的全球传播轨迹参见Jonathan E. Greenwood, “Readable Flowers: Global Circulation and Translation of Collected Saints’ Lives,” Journal of Global History 13. 1 (2018): 22–45.遗憾的是,乔纳森并没有提及高一志的《天主圣教圣人行实》。17 世纪以天主教传教士为中介的中西文化交流使中国与外部的知识交流不再局限于亚洲内部。高一志《天主圣教圣人行实》以里瓦德内拉《圣人花絮》为源本,不仅是天主教圣人传集的首次中译,同时也意味着中国进入了17 世纪《圣人花絮》的全球传播轨迹中,成为其中的一环。

猜你喜欢
天主教国家图书馆圣人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重点图书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重点图书
国家图书馆藏四种古籍编目志疑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西夏文《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考论
官场圣人范仲淹
天主教社会思想对社会正义的理解
天主教新神学运动中的现象学视野
官场圣人范仲淹
澳门大三巴牌坊传递的天主教意涵 呼叫的石头
基督教与天主教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