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格

2022-02-24 21:08曲从俊
牡丹 2022年21期
关键词:周杰林涛花店

曲从俊

1

林涛死了,就在昨天深夜,不,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1 点18 分。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事后那个医生说,是的,你没有哭,你异常冷静。她低下头,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我可能忘了。

那天晚上守灵,她坐在丈夫林涛身边,仍旧没有哭。她望着灵棚外某个黑暗处,目光沉甸甸的,像被灯光压弯了似的,怎么也聚不起神来。夜已深,林家人都已睡去,儿子林宗杰守到十点多,哭到没有声音,她劝他回屋睡觉。儿子稍有迟疑。她神情淡定地说,去睡吧,妈没事儿。他懂儿子的心思。林波轻拍宗杰的肩膀,低声道,宗杰,有伯伯在,没事儿。可是林波没有守多久就走了。她整夜未眠。快十一点时,好友汪丽娟打来电话,安慰她道,莎莎,林涛的事儿我刚听说,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明天我去看你。挂掉电话,她思绪轻飘飘的,看一眼灵柩里躺得笔直的林涛,仿若梦境。

林涛患有心脏病。那天夜里,他痛苦的呻吟声,将她惊醒。当她摁亮床头灯,发现林涛面目狰狞,身体蜷缩在地板上,像只蒸熟的大虾,双手紧紧摁住胸口,痛苦不堪。她慌忙扑过去,手忙脚乱着,竟然没有将他抱起。情急之中,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人不行,要打120求救。打过120,她稍作冷静,告诉自己不能坐等,要动起来。那时林涛已经说不出话,两眼瞪得吓人,眼珠不停往上翻。人命关天,她不敢有丝毫犹豫,使出浑身力气总算将他驮起。他们家在六楼,又没有电梯,她要将丈夫弄到楼下,等救护车到来,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从六楼到一楼,每一步都比平时艰难一千倍一万倍,楼层之间那短短的距离,于她来说却长得吓人。救护车终于到了,车顶那蓝色的爆闪灯,像阳光照进黑暗,把希望也闪进她的意识中。可惜,没到医院林涛就已断气,医院的诊断结果,突发心肌梗死。

丈夫的猝然离世,让她本该凌乱的内心骤然冷静。当时她最真实的反应是,他走了,我今后怎么办?她想哭,可这个问题几乎占据她所有的思绪,像劫持了她泪腺开关的按钮,让她哭不出来。

婆婆私下里告诉林兰,你嫂子心够狠,都没见她哭,跟小涛就没有丁点儿感情?林兰长叹一声,嘴唇嚅动两下,终没弹出话来。朋友们怕她受刺激太大,精神上出现问题,便不断有人来劝她振作起来,重新整理心情,开始新的生活。那段时间,汪丽娟常往她家跑,陪她喝茶,给她做饭,一起聊天,聊得太晚索性就住在她家。刘莎莎心里清楚,任何人劝都没有用。

汪丽娟多次劝她,心情不好时,闷在家里是不行的,家里每样东西都有林涛的影子,看一眼都会牵出许多回忆。她听从汪丽娟的建议,把床头上悬挂的结婚合影照,把有关林涛影子的东西,通通封藏起来,有的直接扔掉了,连家具摆放的位置都调整了一下。东西可以清理干净,记忆能从她心里清除干净吗?她能做到坚强,要说彻底忘掉生活近二十年的丈夫,显然不可能。汪丽娟说,肯定忘不掉的,不过你可订张机票,全国各地走一走。她说走不成,因为还有儿子。儿子读高二,突然父亲没了,影响学习是小事,担心他留下阴影,或者性情发生大的变化。儿子起初看到墙上父亲的照片会默默流泪,后来竟主动安慰刘莎莎,说,妈,别伤心,我已经长大了,今后我代替我爸养活你、保护你。儿子的话就像一把万能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泪腺的开关,惹得她抱着儿子哭起来。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夜晚,雨过天晴,一轮残月挂在窗前,清丽淡雅,散发出被雨水清洗过的明净之气。她凝望着那弯上弦月发呆,看上去安之若素,实则心绪不宁。她怀念丈夫。这时汪丽娟打来电话,两人闲聊至深夜。

汪丽娟是个豪爽之人,能说善道的。两年前的一天,汪丽娟到他们经营的花店购买绿植,两人结识。按说两人不会成为朋友,花店主要由丈夫经营,她每天过来只是陪他,不用干活儿,再说还有店员小耿,根本不用操心。没事时,她就在店里喝茶、画画。那天汪丽娟所供职的保险公司搬了新“家”,派她采购绿植。汪丽娟选好绿植、付过款,转眼看到她在作画。

她小时候学过美术,结婚生子后就搁浅了。儿子高中时因为学习紧张,便选择了住校。后来她重新把美术拣了起来。她作画时慢条斯理的,从勾画、白描到用墨,每一个环节都细致入微。

那天她画的是荷花。水墨荷花好画也难画,画不好就会给人浮华庸俗之感。汪丽娟懂些作画技法,扭身看到她即将完成的画作,先是“嗬”一声,道,这荷花画哩,不错,脱俗,有风骨。她举眼冲汪丽娟莞尔一笑,目光又落到作品上。汪丽娟又侧身端详片刻道,妹子画得真不错,你看这荷花,叶子上下呼应,花左右招摇,着墨也讲究,干淡得当,布局疏密相间,有留白,以少胜多呀。好,真好。

本来她以为汪丽娟只是恭维两句,没想到,越听越专业。她被汪丽娟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问,你也学过画吧。

算是学过一阵儿,耐不住性子早丢了,改干保险了。汪丽娟说。

那挺可惜。她说。

搞艺术太难,不容易出来。汪丽娟叹息一声,道,人呐,就这么回事儿,你喜欢的不一定能做得到,不喜欢的硬着头皮也得做,毕竟生活很现实,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来,妹子,给个联系方式,改天向你求幅画。汪丽娟摸出手机说。

互相留过电话号码,她有点儿后悔,担心汪丽娟会缠着她买保险。在两人后来的交往中,汪丽娟从来没有向她提过买保险的事。也正因为此,她把汪丽娟当成了好朋友。

2

婆婆住院了,她准备去医院看望一下。耿书磊也打过来电话,说该进货了,这两天必须去省城一趟了。她已有三天没去店里,生意全靠店员耿书磊打理。她开车去了店里。

店里没有客人,耿书磊正在看那本名叫《百年孤独》的小说。她拿出一包金骏眉茶叶,递给他说,需要补充哪些花?耿书磊放下书,把进货清单拿出来给她看。清单中所需要补充的货物很详细。她坐下来,想给耿书磊商量花店转让之事。亲戚朋友都劝她,如果经营不好的话就别硬撑,何必在不擅长的领域为难自己呢。

她跟耿书磊商量,是因为他跟随林涛多年,论业务能力,肯定比她强得多。还没等她说转让之事,林波就打来电话,让她去医院一趟,说有事儿商量。她说店里有点儿忙。林波说忙完尽快过来,我们都在这等你呢。

她放下茶盅说,小耿,本来想给你商量个事儿,这不,临时又有事儿,改天吧。

耿书磊说,你先忙你的吧。

临走前她丢下一句话,小耿,你没事琢磨琢磨,这个店要不要转出去。耿书磊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就像身体被撞了一下,转过头,瞬间又安静了。他点点头。

她来到中心医院神经内科1006 病房。林兰和林波都在。婆婆躺在病床上,他们正聊得起劲,看她进来,便不再说话。

先坐下吧,说说那个事儿。林波说。

她的指尖从皮包轻轻滑过,升到脸颊、额头,理一下刘海,又抱紧自己,故意问道,啥事儿,说吧。

咱妈这不住院了,咱们都忙,但医院这边不能没人陪护。林波清清嗓子,调低声音道,还有,咱妈看病这钱,咱们三家得摊出来。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有些生气,说,哥,林涛才走多长时间,你竟然说出这话,合适吗?他在世时,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他不在了,生意上的事情、宗杰的开销、房贷,还有以前买房时借人家的钱,全落在我头上。你们也都清楚,现在花店生意淡得很,我又不会经营。

虽然她说的是实情,但他们没有给予同情,先是婆婆说,你的意思是我的病你不管?林兰稍温和一些,说,嫂子,你的难处我们都知道,可该咱办的事儿也得办。你也知道,咱爸走得早,就剩咱妈一个,咱们得尽孝不是。林波态度强硬地说,既然你这样说,陪护你就不用来了,由我和咱妹轮流照顾咱妈,但是,看病的钱你得多出一些。

目的很明确。她猛然拔起身子,气得两腿直哆嗦,停顿片刻,又慢慢坐了下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既然你们这样说,那咱就摊开吧,按说林涛不在了,夫妻关系已经解除,我就再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不过出于感情,这份钱我会出。她拿出一千块钱,放到床头,重新坐回去。

既然摊开那就摊开吧,咱说第二件事儿。林波跷起二郎腿,悠悠地说,小涛出现意外谁都没想到,人去了就不说了,但是,那两处房产的继承问题,要说清。

她瞬间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继承房产的事儿。

不过呢,我们并不想和你争抢房子的遗产继承权问题。林波话锋一转,说,我们有个要求。

到底有啥要求,一下子说完。她有些不耐烦。

林波微微一笑道,我们的要求并不高,就是,需要你跟我们一起照顾好咱妈今后的生活,还有把宗杰养大成人,其间你不能找男朋友,不能组成新的家庭,等咱妈百年之后,宗杰大学毕业或参加了工作,你跟谁处对象跟谁结婚,我们不管。

刘莎莎沉默了。

一向少言寡语的林兰说,嫂子,这个事儿你不用急,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决定。

林兰倒提醒了她,说,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晚上她和汪丽娟商量此事。汪丽娟思忖一会儿,道,可以答应他们的要求。

那不行,如果答应的话,跟被他们绑架有啥区别?她急忙说。

汪丽娟胸有成竹地说,莎莎,听我给你分析。首先,你要不同意的话,两套房产至少有三分之一要归你婆婆,有一点儿你应该清楚得很,就你婆婆那身体状况,能再撑几年呀。再说宗杰,过两年就上大学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如果你不答应他们的要求,房产分给你婆婆三分一是小事儿,宗杰会怎么想?他肯定会想,林涛刚离世没多久,你就想找别的男人了,实际上呢,你没有,至少还没有遇到。

她打断汪丽娟的话,解释道,我不想再找了,就这样过后半生也挺好。

你这话有些绝对,遇到合适的人还是要找的,老了得有个伴儿不是。汪丽娟继续说,你不同意,宗杰就会认为你有马上再找的心思,这对孩子是个打击,肯定会影响他的学习,今后即便遇到一个合适的,你肯定综合他的家庭因素,相处几年彼此知根知底后,才决定结不结婚对吧,到那时房产的问题就不成问题了。

丽娟,假如真像你说的也不行,他们不允许我交男朋友啊。她说。

汪丽娟掷地有声地说,你傻呀,只要隐蔽工作做得好,你交不交男朋友他们会知道吗。

她点点头表示认可。

汪丽娟端起酒杯,朗声笑道,所以说,别想那么多了。

她苦笑一下。

之后她们又聊到花店转让的问题。汪丽娟的态度很坚决,转让。

花店转出去后干啥生意呢?她说。

你的特长是美术,依我看,开个书画培训班也挺好,或者到与美术相关的公司上班。

这件事得慎重,我再考虑一下。她说。

第二天一早,她去省城进货,回到店里卸完货已是晚上九点多。天晚了,她提出请耿书磊吃饭。耿书磊甩着湿漉漉的双手,犹豫半天,说,那好吧,姐。

耿书磊与林涛是姨表兄弟,应该叫她嫂子,但他一直叫她“姐”。耿书磊比林涛小三岁,高中时喜欢写散文、诗歌,成绩严重偏科,结果没有考上大学。耿书磊高中毕业后选择到南方打工,干到第四个年头,被老乡骗去搞“阳光工程”,实际上是传销团伙,下场自然糟糕得很,投进去的钱一个字儿不剩不说,亲戚朋友对他也是避而远之,好不容易逃出来,最后落个身败名裂。在家待不下去,无奈,经他母亲介绍找到林涛,便跟随林涛干起花店生意。

耿书磊不善言谈,但做事认真,平时不论林涛在不在店里,他都把花店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通过三年来的学习,他对各类绿植鲜花的养殖技术了然于心,特别服务客户时,更是热情周到。即使后来刘莎莎很少去店里,有他在,零售这一块儿并不比平时差。总体赔钱的原因,是单位客户的关系维护上出现了问题,以前都是林涛维护和建立起来的关系,耿书磊很少参与。现在林涛不在了,许多客户就不再“买账”。这也是她想转让花店的主要原因。

前几天,她给花店的邻居张姐已经说过,准备转让花店,想让小耿跟着她做。这是她给耿书磊找的后路。

听到她决定要转让花店,小耿放下筷子,说,姐,这个店是涛哥多年的心血,转掉真可惜。

姐也不想转让,可是姐经营不好它呀。

姐,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你放心小耿,姐已经安排好了,花店转让出去后,你到张姐家做,工资跟你在这一样。

不是工资多少的事儿。

不转让经营不下去了,没有别的办法。

这个,让我想想好吧。

两天后,耿书磊找到她,从手提袋里摸出六万块钱,放到茶桌上说,姐,这个花店我想做,钱你先拿着,我是想这样的,这个店算咱俩的合伙生意,你忙你的事儿,店里你不用管,赚钱咱俩平分,赔钱算我一个人的,你看行不?她明白耿书磊的好意。

她把钱推回他面前,说,知道这钱你是东拼西凑的,拿回去吧,如果你要真想自己做,姐也同意,就按你说的吧,这个店就交给你经营,利润咱们五五分成,钱你就不用投了,有困难给姐说一声,我帮你。

耿书磊执拗地要把六万块钱给她,推让几次她烦了,说,小耿,别再推来推去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把店经营好,挣钱之后再说。

我一定不让姐失望。他说。

临走前她叮嘱他,别乱花钱,存些钱将来买个房,你还要找对象。

姐,我还不想找。他说。

遇到合适的就找。她说。

耿书磊离婚了,是那个女人背叛了他。那时他在南方打工,那女人在老家与同学旧情复燃,两人混到了一起。耿书磊得知后,回来狠狠揍了她一顿,第二天两人就办了离婚手续,之后他没有再找对象。

3

她答应了林家提出的条件。

那天她又失眠了,身体像跳上河岸的鱼,从左翻到右,又从右翻到左,翻来覆去,越翻越精神。她强迫自己静下来,身体浸泡在黑暗里,一层包裹着一层,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她像黑暗中的一粒尘埃,稍稍扭动一下,就觉得恍惚。某一刻,她曾痴痴地想,如果黑夜能拓展这个家的宽度,她宁愿将她活着的躯体,镶嵌在林涛的坟茔里。

长期的失眠让她有些抗拒回家。她要么与汪丽娟一起吃饭,要么约上某个女同学聊天,然后她就住在同学那里。她还学会了喝酒。酒能帮她削减痛苦、驱赶恐惧,她整天浑浑噩噩的,很是颓废。

那天下着雨,汪丽娟约她到家里喝酒,她没有犹豫就去了。敲开门,门缝中闪出一张男人的脸,把她吓一跳。男人笑道,丽娟在厨房忙,进来吧。这时传来汪丽娟的声音,莎莎快来帮忙。她也不理那男人,冲厨房嚷一声,做啥好吃的呀。汪丽娟正在炒虾尾,冲她笑道,今天心情不错呀莎莎。她浅笑一下。

经过汪丽娟介绍,得知男人叫周杰,四十一岁,中等个头,方型脸儿,戴一副无框近视镜,手指修长,温文尔雅的。他以前是一家私立学校的语文老师,有些文采,办了一家作文培训班,生源火爆,后来辞职专心打理培训班。汪丽娟向他介绍刘莎莎时,他的目光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情愫,或许就那么一点点,她已敏锐地捕捉到。这些成年人的小心思,都懂。她避开他的目光,告诫自己,对这个男人要提防。

那次见面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周杰没有提出加她的微信,也没有要她的电话号码,一切正常,平静得像一汪湖水。与他再次见面,是半月后的一个下午,外面下着雨。当时她在店里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齐白石的山水画集。小耿正在修剪花卉。周杰的身影闯进来,店里的光线顿然暗淡,空气中更加潮湿。

他进门先打招呼,刘莎莎刘总,你好。

她扭身仰头,怔一下,待看清他的脸儿,才想起是他,转而笑道,稀客啊,好久不见,请坐,我泡茶。

周杰端坐对面,她熟练且优雅地换茶、洗茶、泡茶、斟茶,其动作连贯,仪态大方,如诗如画,令他入神。他端起茶盅,轻嗅一抹,连说好茶好茶。茶未入口便说“好”,只能说,品茶不在品“香”,也在于品人。两人客套间,小耿从隔间花房进来,周杰以笑相迎,却遭到小耿冷脸。她让小耿过来喝茶,小耿不喝。他扭头拧一眼周杰,顺手从茶桌里侧扽过那本《百年孤独》,转身离去。两人一脸愕然。

周杰走后,她把小耿叫过来,温和地批评他,人家是客户,怎么能没礼貌呢。小耿不服气,说,他不是咱的客户。

人家买了茉莉、百合、海棠。她明白周杰的心思,故意向小耿强调,还下着雨,人家怎么就不是客户呢。

他买了花也不是客户。

你说说你的理由。

没有理由,我是男人,就凭男人的感觉。

她没有把小耿的话当回事儿。周杰第二次过来买绿植时,小耿依然对他充满敌意。她依然没有在意。倒是许多邻居对她挺“关心”。小惠小声说,你桃花运来了,那人不错。小娟耳语道,你真是卖花的,羡慕呀,又有人追了。小美一语双关地说,莎莎呀,还是你家花香,招人喜欢呐……对于别人的猜测,她置之不理。这很正常,林涛在世时就有人追求她,有的男人到现在还没死心。

刘莎莎为什么惹男人喜欢?倒不是她有多漂亮。单从长相上看,她绝对算不上出众,一张瓜子脸儿不大不小,黑发及肩不长不短,小眼睛小嘴巴的,肤色不白不黑,身材不胖也不瘦,每个部位都像流水线产品,毫无个性。不过,当她身体里那股气息迸发出来,所有的“毫无个性”就像被施以魔法,变得光彩夺目。在那股气息里,有文艺之气、优雅之气、一种中年妇女的成熟之气、少女的清新之气……这些气息在她体内交织融合,便构成一种独特的美。所以说,一个女人的美丽,不在于外表,因为外表会干枯衰老,只有内在灵魂的优雅,才会让人具有个性化的魅力。后来,疯狂追求她的周杰这样赞美她:你的美丽独一无二,你的魅力无可复制,你身上的女人味只属于你自己。

两个月后,周杰正式向她表达爱意,她断然拒绝了。不是她不喜欢周杰。与周杰这段时间的深入沟通交流,两人在性格上、处事方式上,甚至婚姻理念上,有许多共鸣,加上周杰已经离婚两年多,唯一的女儿也由他前妻抚养。如果找结婚对象,他无疑是最佳人选。但她有顾虑。还是因为林涛。林涛在世时,她对他那种依赖,就像浑身的热血都融进了春天的大地里,温暖而踏实。林涛死后,大地塌陷,她如面色苍白的灵魂站在悬崖边沿,万念俱灰。她确定自己再也经不起这种打击,或者说,无法承受。

三个月不长,可对于她来说,却度日如年,心里每天都摇摆不定的。周杰隔山岔五地约她吃饭、看电影,她大多以“有事儿”为由推掉。这一次,在周杰软磨硬泡下,她答应一起吃饭。谁曾想,约会结束后,周杰被人打了。真是猝不及防。

确切地说,周杰遭人暗算是快进家门的时候,冷不防,有人从背后朝他腰部狠狠踹了一脚。他身体向前踉跄几步,差点儿跌倒,还没站稳,又被那人摁倒在地,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他抱头蜷身,痛苦地挣扎着,低沉地惨叫着。那人像个幽灵,干净利索,打完就走。他只看到他的背影。周杰忍着浑身疼痛,颤颤巍巍站起来,拍打掉身上的尘土,像做了一个噩梦。他想调看小区的监控,甚至想到报警,不过理智告诉他,这终归是件丢人的事儿,传出去对自己名声不好,还可能影响到培训班的生意。思来想去,周杰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当时她已经躺下准备睡觉,并没有想到周杰遭人暗算。

她问周杰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周杰说,我想了个遍,也没有得罪过人呀。她又问他真没有看清那人长啥样?周杰肯定地回答道,没有,刚才就给你说过,我只看到一个背影,身高一米七五左右。

说话没?总不会一声不吭吧。她又问。

没说话,不过打我时发出的声音有点儿粗。周杰颓丧地说,实在不行就按你说的,调监控。

周杰遭袭的事还没有结果。第二天上午,汪丽娟约她逛街,她说有事儿,改天再逛。汪丽娟又突兀地问她,是不是跟周杰在谈恋爱?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说,还没到那种地步。

晚上,婆婆带着林波、林兰敲开她家的门,三人的脸阴沉着,来势汹汹,兴师问罪一般。她还没有坐稳,林波就把手中那沓照片狠狠摔到茶几上,像一颗颗手榴弹,在她眼前爆炸。她腾地起身,又慢慢弯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全是他与周杰约会的照片。她盯着他们,道,你们监视我。林波纠正她道,不是我们,是有人监视你。

她问是谁。林波看一眼母亲,说,我们也不知道,别人偷偷放到家门口的。再看婆婆那鄙夷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林波嘿嘿一笑,如得胜的将军,道,怎么样,出事儿了吧?的确出事儿了,尽管不大,但她知道,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也是百口难辩,而这屋子里,此刻就像一个死水潭,恶臭不堪,更不要说洗清自己了。

4

那天,林波、婆婆和林兰表现得并没有太过分,只是质问她,就那么着急?林波说,这是最后的警告。

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她去了趟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格外陌生。然后,她冲镜子里的自己苦笑一下,离开了。

她想找个人聊天,汪丽娟去了省城,她又不想与周杰联系,翻了半天通讯录,没有想聊的人。她想出去透透气,下楼坐到车里,却不知道往哪儿去。索性,她驾车驶出市区,在北环路上漫无目的地转悠。到高速北站,她突发奇想,对,去白云寺。她曾经跟林涛去过那里,还在山里待过一夜。于是她关掉手机,左转方向,驶入高速公路。

白云寺在白云山脚下的丛林中,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连同寺院一起淹没在橘红色的晚霞里,沉寂而肃穆。离寺院约一公里的山脚下,临湖有家禅悦客栈。她决定在那里先住下,明天再进寺院。

客栈老板娘勤快热心,说话家常,就像邻家大姐般亲切。不是假期和周末的缘故,客栈住宿的人不多,七八个人。老板娘逐个征求房客意见,晚饭“合家欢”,就是每人三十元,保证吃好吃饱吃得满意。大家自然同意。她告诉厨房里忙碌的丈夫,客人合家欢,一桌饭。饭是农家饭,稀饭、大米、馒头,菜是香芝麻叶、苋菜、红薯梗之类的野菜,且以素食为主,荤菜也有,比如散养的母鸡,湖里捕获的鲤鱼、翘嘴白,还有野猪肉,每道菜都很朴实。吃饭的八人中,有两对五十来岁的夫妻,一对小情侣,还有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在他右手边,放着一本《麦田守望者》,书签在三分之二的位置探出头。她想起耿书磊,心里自问,那本《百年孤独》他看完了吗?

一开始他们有些拘谨,吃着吃着,便有了交流,不再是夫妻间、情侣间的窃窃私语。饭菜不错呀,景色好美呀。又过一会儿,彼此问从哪里来,去过哪些景点,真是越聊越欢畅。只有她与眼镜男默然吃着听着。某一刻他们对视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吃饭。吃过饭,休息尚早,她从车里取出那双备用的白色耐克运动鞋,回到房间换上,准备在附近散步。到楼下,她看到餐桌旁只剩“眼镜男”。他冲她淡然一笑,道,出去转呐。她礼节性地点点头。她以为他会趁机提出一起散步。但是他没有。

路两旁,灯光在夜色中流淌,三三两两的男女在她身边慢悠悠滑过,那轻柔的步子,细声的对话,让她觉得这世界如此祥和,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连她心中那些人那些事,也被这夜色淹没。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划破这份静谧祥和。她猛然回过头,不远处,眼镜男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她想看一眼时间,发觉手机没带,在客栈仍处于关机状态。于是她又想到澧城,想到有人会不会打电话找她?她有些慌神儿,扭身就要返回,这时眼镜男已挂掉电话走到她跟前。他目光低垂,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惊扰到你了。

也没有。她客套道。

他看了看四周,说,在这种环境下,就应该关机。

她浅笑一下,继续往前走。

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安幸福,是一名作家,主要写小说,因为我嫌名字太土,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安心。

哦?她将信将疑。

许是为了让她相信自己,安幸福拿出手机,在网上搜出“作家安心”的词条,还附有照片。他将手机递给她看,她没有接,端详一眼照片,又看看面前的他,的确是他。

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竟然会遇到一个作家,着实有些惊喜,但她表面上假装镇定。

作家安心说,你从哪个地方来,方便说吗,当然,不方便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我从澧城来。她说。

哦,澧城,没有去过。他转而又说,你经常出来旅游吗?

不经常。

我跟你不一样,我常年在外跑,在这里我已经待一个多月了。他看着远方的黑夜说,我想好了,等这篇小说写完就去丽江。

你天天在外面,家里的事儿可以不管?在家一样可以写作嘛。

安心冲她神秘一笑,道,我当然有家,有父母兄弟姐妹,也有老婆孩子,只不过,两年前我离婚了,孩子归她抚养。因为离婚,父母说我“作”,对我不理不睬,实际上我离婚前一天就想明白了,人生之中什么是你的?什么都不是你的。既然什么都不是你的,倒不知活得自我一些,你说对吧。

她不是那种八卦女人,她只是好奇,问他,你不工作,又到处旅游,靠什么养活自己呢。

我靠写作挣来的稿费养活自己呀,写作是我人生中最喜欢做的事,虽然稿费不多,但我生活中没有多大欲望,生活上粗茶淡饭就行。他又说,文学界的朋友都说我太随性,可我知道,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她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离婚?

安心脱口而出:欲望。

欲望?

对,欲望。他说,当初她的梦想是套大房子,我便与朋友合伙做生意,买了一套160 平方米的房子。有了大套房之后,她说她同学都开上宝马车,她梦想驾驶一辆豪车,于是我拼命挣钱,给她买了一辆奔驰。后来她又有许多梦想,我一部分帮她完成了,一部分没有,不是我不帮她完成,而是我改变主意了。这些年我只顾完成她的一个又一个梦想,我的写作梦想却荒废了。我和她渐行渐远,到最后我们从思想到生活的理念都背道而驰了。离婚,只是时间早晚的事。还好我们离了。

你们后悔吗?她问。

反正我不后悔。开始家人劝、朋友劝,说离婚对孩子带来的伤害大,劝我为了孩子别离。或许你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其实不然,现在许多夫妻天天吵得鸡飞狗叫的,总是以“担心孩子受伤害”为由隐忍着生活,实际上呢,小孩子比成年人坚强,他们之所以那样想,不过是成年人的借口罢了。以前我们争吵时,孩子每次都吓得浑身哆嗦,现在儿子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学习也很用功。

孩子心理上真没有影响?她问。

这是你作为成年人的猜想。他继续说,实事求是地讲,我前妻与绝大多数女人一样,心眼不坏,她只想过上更加优裕的生活,这是人的本性。可她没有搞明白一点,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儿,当两个人共同追求物质的同时,思想境界也需要共同提高,只有思想在同一频道、同一量级上,两人才能过得幸福,才能长久。这是婚姻幸福的真谛。你认可吗?

她坦言道,你说得没错,我身边有许多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家庭。

已经走到客栈门口。安心停下脚步,道,我是看你眉间藏着许多心事,才啰唆这么多,其实我最想告诉你的是,人生那么短,没有什么放不下,当你看不清朋友时会失去友情;当你看不清自己时,就会活得不像自己,甚至没有自己。这是最可怕的。

那晚,安心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像虫子似的,从黑暗中爬出来,在她皮肤上蠕动着,钻到她心里欢愉着,痒得她难以入睡。窗外静得吓人,她想到了林涛,想到与林涛曾经的点点滴滴,想到儿子宗杰,还想到婆婆、林波、林兰以及汪丽娟他们,到最后,她发觉忽略了自己。

5

夜已深,她拿过手机打开,信息的提示音像子弹似的蹦出来,有周杰的,也有耿书磊的。周杰微信语音道,在哪呢,有事儿找你,看到信息请回复。耿书磊发来十来条信息,而且每条都很长,开始是关心她,问她去哪了,手机打不通,去家里没有找到她,还一再安慰她,千万别犯傻,他有重要的事情告诉她。紧接着,下一条信息就是对她的表白:姐,有句话早想给你说,以前一直没有勇气,怕别人笑我,怕家里人骂我,也怕你看不起我;因为这句话,我每天失眠,都快熬疯了,今天我想通了,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也不管你怎样看我,我就是想说出来:姐,我爱你,我要娶你。本想当面告诉你的,可找不到你,电话也打不通。姐,无论你答不答应,看到信息后一定要给我回个电话,我很担心你。

耿书磊的最后一条语音信息显示是七点五十二分,那时她正与安心在聊天。耿书磊的声音急切:姐,小区的监控我看了,你九点零三开车出的门,一直没有回来,出门手机怎么关机呢,你以前不这样,可别吓我呀姐,看到信息一定要给我回个电话,好吗?“好吗”两字是带着哭腔的。

刚开始她还想笑,心说,这个小耿,明知道不合适,还这样想。看到第六条,耿书磊曾经的种种表现,犹如电影画面似的,在她脑海里一幕一幕播放着。

周杰的信息她没回。她给耿书磊留言道:我只是出来转一转,没啥事儿,别担心。果然不出所料,信息发出去不到三十秒,耿书磊便打来电话,她的“喂”字还未落音,那头已急切打断她说,你终于有信儿了姐,在哪呢?你怎么关机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没事儿,别担心。她慢悠悠地说。

你在哪呢?他追问道。

我在白云山,明天去白云寺,出来散心而已。她有些困了,又说,太晚了小耿,有事儿明天再说。

那好吧,只要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他说。

第二天一大早,她出门迎头遇到安心。他额头明晃晃的,喘息着,显然刚跑步回来。他搭讪道,准备上山吧。她点点头。他仰脸看着天空,说,这天儿,要下雨,此时上山可不妙。的确,乌云在翻滚,就像找不到出口似的,胡乱地冲撞着。

我车里有雨伞,应该没事儿。她说。

天气预报说是雷阵雨。他拿出手机翻几下,冲她道,预计九点下雨,十点多停,现在的天气预报准到分钟,不过预报是这样,山里的雨下得急、下得暴,我建议安全考虑,你还是过了雷雨再上山,再说雨后的景色更美。

出于安全考虑,她接受了他的建议,然后各自回到房间。她猜想,估计他此刻在屋里写作,天马行空地编织着精彩的故事。冷不防,“咔嚓”一声炸雷,吓得她浑身一凛,毛骨悚然。很快,窗外大雨滂沱,那急促的雨声,震得她耳朵发木,心灵颤抖。她关掉电视,忍不住打开半扇窗户,想看一看雨中的风景。寺院被雨雾笼罩,离客栈不远的山路上,雨滴砸落到地面,冒着气泡儿似的,碎了。一个男人穿着雨衣躬身前行,每走一步,那雨水就像从他脚底儿往上拱似的。关上窗户,她回到床沿坐下,顿觉有些无聊,有些空虚。她甚至想找安心借本书,以打发这无聊空虚的时光。起身走到门后,她又折身回来坐下,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担心引起误会。恰时有人敲门。正是安心。

想求你个事儿。他的眼珠转动着,把房间里转了个遍。

别客气。她站在门口,心里保持着警惕,脸上却笑道,说呗。

等雨停了,你把我送到白云派出所行不?他说。

你去那边有事?她问。

那里有一个案子,我想以此案为原型写篇小说,托了几个朋友才联系上吴警官,刚才他打电话让我过去。安心解释道,路程倒不远,赶上下雨,摆渡车一时半刻不会营运,所以想请你开车把我送过去。

小事儿一桩,现在?她爽快答应。

雨小点儿再走,安全第一。他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又说,能进去坐会儿吗?

她盯着他,提高警惕道,你想干吗?

你看我像那种龌龊之人吗?他说。

她扭身进去。安心尾随她迈进房间,没有带上房门,反而将房门完全敞开。他们坐在床边的圆桌旁。她泡上茉莉花茶,递给他说,大作家,这样的生活方式你满意吗?

当然满意,我所走的路是我自己选择的,你说满意不满意。他说。

你别生气呀,我总感觉这种生活不正常,没有方向感,没有规律性。她早就想问他这个问题,对了,你们搞艺术的人都这样吗?

安心端起白色的瓷杯,轻吹热气,抿一口儿,笑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是正常?

她说,正常就是有固定的事儿做,有生活的方向,尤其男人,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即便离婚了你依然是孩子的父亲,你还有父母要照顾。恕我直言,我感觉你这样就有点儿不正常。

安心朗声笑道,原来你认为的“正常”,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

难道不对吗?她说。

这是你的思维定式。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方式不同而已,只是你们选择了大多数,那不是“正常”与“不正常”的标准。我天南地北地跑,说得文气点儿,那是在追逐梦想,拥抱精彩的生活,说俗点,我喜欢跑,喜欢自由自在。还有就是,一个人顾家必须待在家里?那只是身体困在家里。那么家又在哪里?家永远在心里,与肉身在哪无关,就像我去过许多寺院,却从未进入佛门,思想境界更不用说,离佛门更远。当然,这并不影响我的生活,也不影响我渡有缘人和有缘人渡我。

安心越说越富有哲理性,她越听越糊涂。

你读书多,我说不过你,我认输。她笑道。

在人生这个大命题下探讨,没有输赢,尤其在生活方式上,没有对与错,只有适合不适合,而且适合不适合的答案,在每个人心里。安心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像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可悲的是,许多人明明知道自己活得痛苦,却不愿做出选择。

此时窗外的雨已停,他们竟浑然不觉。她被他的话击中内心,有点儿酸,也有点儿痛,五味杂陈的。沉默片刻,她长叹一声,实不相瞒,我正在面临着选择。于是,她向安心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讲到伤心处,还流下了眼泪。

安心没有帮她指点迷津,更没有给她具体答案,只撂下一句话:你要放下,放下身上那些沉重的东西,才能活得轻松。

她似懂非懂。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是耿书磊打来的。电话中,耿书磊气若游丝地说他出车祸了,120 救护车正在送他去高阳县人民医院的路上。她神情慌张,语无伦次地说,没事儿吧书磊,你可别吓我,你一定没事儿的,你等着我,等着我啊,我马上赶过去,马上。她急忙收拾东西。

怎么了?安心起身问道。

高阳县离这有多远?她急切地问。

不远,三十多公里。他又问,到底怎么了?

朋友出车祸了。她问,从这里上高速是不是只有白云山站?

是。但有个近路。我送你。我知道那条山道,路近人少。

好。你帮我把东西放在车上,我去退房。她把车钥匙交给安心。

离开客栈,她驾车一路狂奔,安心劝她遇事要冷静,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了方寸。她听不进去,只想尽快进入高速。

你不用这么着急,你想想,你朋友能在救护车上给你打电话,说明车祸程度不太严重,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既然已经送往医院,你早几分钟和晚到几分钟到医院没有区别。安心再次提醒她,再急也要安全第一啊。

一语点醒了她,车速渐渐慢下来。

谢谢你。她冷静了。

穿过山林小道,汽车驶向大路,再过两个红绿灯路口就是高速收费站。等红绿灯的时候,安心问她,我还不知道你名字,方便说吗?

我叫刘莎莎,欢迎到澧河来玩。为了表示真诚,她又说,请你记下我的手机号。

很快到达高速路口。安心下车,再次叮嘱她“安全第一”,然后两人挥手告别。

她平安到达高阳县人民医院,在急诊科见到了耿书磊。

耿书磊用力向上挺了挺身体,眼泪瞬间冒出来,柔柔地喊一声:莎莎。她神情一怔,心想他竟然喊我“莎莎”。这个时候怎么称呼已不重要,首要的是先治疗。一通检查后,医生说右腿骨折,要手术,其他并无大碍。她以亲属的名义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手术很成功。

住院期间,耿书磊告诉她,得知她在白云山,他立刻向朋友借了辆车,便急匆匆往白云山赶。他驾车驶上高速时已是凌晨一点,到离高阳北站约两公里处,因为太困,汽车撞到右侧边道防护栏上,幸亏车速不算太快,路上车也不多,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责怪道,你傻不傻,给你说我没事儿,还大老远跑过去见我,不然会弄成这样子?

他躺在病床上,憨笑道,当时就想见你,一肚子话想给你说,也没有多想。

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听,你现在说吧。她佯嗔道。

那天,耿书磊不但大胆向她表白,亲口说出那句“我爱你,我要娶你”,还告诉她,从见周杰第一面,他对他就没有好感。耿书磊说,有一次他到亿盛商场送货,看到周杰与汪丽娟在一起闲逛,两人表情和举动都很暧昧。后来他偷偷跟踪过两次周杰,确定他与汪丽娟是那种关系。

当时你应该告诉我的。她说。

你跟他走那么近,我心想,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他坦言道,周杰那次被打,就是我干的。

耿书磊还说了许多有关汪丽娟的事儿。

她大为吃惊。汪丽娟,一个她认为最好的朋友,竟然跟踪监视她,还对她施以偷拍。周杰,一个她认为挺好的男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想不明白。

半个月后,他们回到澧城,当她推着右腿打着石膏的耿书磊走进花卉市场时,面对众人钉子一般的目光,她已是平静如水。她放下了。再后来,即便婆婆、林波、林兰他们极力反对,即便放弃了继承遗产,她丝毫没有感到可惜,就连儿子后来接受了她的选择,她依旧表现得很淡然。

多年以后,刘莎莎再次来到白云山。仍是禅悦客栈201。她依偎在耿书磊怀里,面对窗外优美的风景,看着眼前过往的行人,脸上露出了微笑,似乎在说:在这里,我曾经认识一个朋友,他思想独特,他喜欢云游四方,他以写作为生,他的成名作《向左向右》众所周知。他就是著名作家安心,其实他的真名叫“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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