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自由体的内在音乐性

2022-03-01 06:41任毅
文学教育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堰河艾青意象

艾青(1910年3月27日-1996年5月5日),原名蒋正涵,字养源,号海澄,曾用笔名莪加、克阿、林壁等。出生于浙江金华,当代文学家、诗人。1928年中学毕业后考入国立杭州西湖艺术院。1932年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从事革命文艺活动。1933年第一次用笔名发表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1935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大堰河》。1985年获法国文学艺术最高勋章。1996年5月5日凌晨4时15分因病逝世,享年86岁。艾青被认为是中国现代诗的代表诗人之一。主要作品有《大堰河——我的保姆》《艾青诗选》。

艾青的诗作将自由体诗推向了音乐性的更高境界。他贴近黑色大地,赞颂火红阳光,书写爱国主题中的倔强与抗争,以忧郁深沉的诗风,淳朴自然、简约明朗的语言,深刻影响了三四十年代和“新时期”以来的新诗发展。“土地”与“太阳”构成了艾青诗歌“红与黑”的两大对应并列的意象体系。黑色土地是民族苦难历史和悲惨命运的意象化,凝聚着诗人对土地劳动者深沉的爱,对他们命运的质询与探索。红色阳光系列意象表达了诗人对抗战精神、真理光明和希望的热情礼赞。艾青以溶化现实的诗家语和对色彩意象的自觉追求,增加了新诗的艺术表现力,其内在的音乐性和外在奔放的诗行,革新了所谓“自由体”诗歌的艺术魅力。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新文学诗坛出现了中国诗歌会、后期新月派和现代派相互竞争的繁荣局面。艾青从法國吸纳了东西方诗艺的精华,“吹着芦笛”沉稳地步入中国诗坛。其代表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在1933年1月的狱中创作而成,发表于次年《春光》第1卷第3期,首次署名“艾青”。艾青出生时难产,算命先生说他命相“克父母”,从小便寄养在农妇“大叶荷”家中,这一经历使艾青对破败的旧中国乡村有了深入的了解,他同情苦难中挣扎的乡村农民,逐渐形成了“忧郁”的个性。他深情地呼喊:“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大堰河,含泪的去了!/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他将最诚挚的“圣母之歌”唱给了同大堰河一样辛劳、贫苦、善良、平凡的中国乡村农人。

整节诗歌间接反复,前后呼应回环往复,加深了情感的浓度与叙事意象的立体感。排比句式“在你……之后”,铺陈我的保姆大堰河日常的清苦辛劳,诗句中缓缓流淌着大堰河对儿女家人的深情关爱,突出了她对“我”的特别呵护。诗中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舒展奔放的结构和淳朴亲切的口语构成了《大堰河》《铁窗里》《梦》《春雨》等为代表的朴素的铺陈体诗风。

1934年3月,艾青创作了《芦笛》,被“七月诗派”同仁誉为“吹芦笛的诗人”[1]。抗战爆发后,他游徙于武汉、西安、桂林、湖南、重庆等地从事抗日文化活动,并坚持诗歌写作。1938年创作了《我爱这土地》,诗人假设自己是一只鸟,以嘶哑的喉咙歌唱土地、河流、林风与温柔的黎明,最后连羽毛也要腐烂在土地里:“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圣经》赞歌式设问句,极写出对苦难中的中华大地最深沉的爱。苦难的现实不断强化他的忧郁情绪,“叫一个生活在这年代的忠实的灵魂不忧郁,这有如叫一个辗转在泥色的梦里的农夫不忧郁,是一样的属于天真的一种奢望”[2]。对底层社会饥饿的老人、蓬头垢面的少妇、刻满痛苦皱纹的农夫、流浪者、乞丐等的人道主义同情,转化为他笔下忧郁的诗情。

1932至1941年是艾青创作的黄金期,创作出版了诗集《大堰河——我的保姆》《北方》《向太阳》《旷野》《他死在第二次》《火把》等。1941年3月,艾青从重庆到延安,参与发起成立“延安诗会”,在鲁迅文学艺术院任教。新的革命环境逐渐改变了他思考问题的方式,诗歌情感与表达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创作了《黎明的通知》《给太阳》《献给乡村的诗》等作品。

艾青以对现实生活的深入观察和对民族、人民命运的深沉关注,加强了现代诗歌的时代感和现实性。他善于将个人的遭遇同民族文化历史联系在一起,从民族文化建设角度探寻个人创造的深层价值。同时,他又广泛地汲取世界诗艺的精华。在法国留学时期,艾青就阅读了大量的西方作品,接受了象征派、印象派的艺术观念,自觉借鉴西方诗艺以创作新诗,许多优秀篇什中留有马雅可夫斯基、惠特曼、波特莱尔等人诗风的痕迹,做到了中西诗艺的融合。

艾青追求以意象呈现内在情思,以意象拓展诗歌张力,通过意象融合现实与艺术,创造个性化的新诗精品。艾青早年旅法学习油画,对光影色彩的关注直接体现在他对世界的把握和感知体验上。艾青的诗歌注重画面感和立体感,意象色彩鲜明。他紧贴大地,抒写“土地情诗”;追寻真理,呼唤光明。“黑色的土地”与“红色的太阳”成为贯穿他全部诗作的典型意象[3]。

作为“土地的歌者”、“农人的后裔”,艾青诗歌中最具典型、影响最深远的就是其土地意象。可以说,艾青的诗在其起点上就与我们民族多灾多难的土地与人民保持着血肉般的联系。黑色的泥土是肥沃丰富的礼赞,也是面对民族苦难时的感情载体。在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中,诗人就用沉郁的笔调细写了大堰河的生活痛苦,表达了诗人对中国广大农民遭际的同情与关切。作为一位心贴着大地的行吟诗人,艾青的很多诗都以土地、乡村、旷野、道路和河流为中心意象或贯穿着土地、乡村、旷野、道路和河流意象,形成土地意象群,如《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爱着土地》《旷野》等。

艾青笔下的黑色土地,既是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又是一组具有浪漫格调和象征色彩的审美意象。土地意象不但是中华民族的苦难历史和悲惨命运的艺术具象化,而且还体现着作者多层的思想情感含义。

首先,它凝聚着诗人对祖国—大地母亲最深沉的爱。爱国主义是艾青作品中永远唱不尽的主题,如《黎明》《北方》等,而把这种感情表现得最为动人的是他创作于1938年11月17日的《我爱着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著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这首诗中的爱国热忱扑面而来。

其次,土地意象凝聚着诗人对祖国命运深沉的忧患意识。抗日战争期间,艾青通过广泛接触人民的苦难,创作了一大批描写北方风、土、人的系列组诗。在《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一诗中,诗人反复呻吟着风雪北国:“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诗人悲愤地讲述着:“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无数的,土地的垦植者/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拥挤在/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饥谨的大地/伸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中国的痛苦与灾难/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中国,/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透过这些反复、排比、呼告,压抑的整齐的韵脚,人们所感受的正是诗人对土地的忧郁的深情和垦植者苦难命运的悲悯与哀吟。

再次,土地意象还凝聚着诗人对于生于斯、耕作于斯、死于斯的劳动者最深沉的爱,对他们命运的质询与探索。在其北方组诗里,诗人又以简洁有力的笔触刻绘了在这大地上生息的乞丐、驴子、补衣妇、农夫、锄草的孩子和老人。因此可以这样说,倾注于对被侮辱受损害的劳动者——特别是农民的关怀,是艾青土地意象象征意义延伸的归结点。[4]

作为艾青诗歌的主导意象,“土地”类意象与黑色压抑的韵律,都凝聚着诗人对祖国和人民最深沉的爱,以及对民族危难和人民疾苦的深广忧愤。早在1940年,冯雪峰就对艾青的历史地位做了理论的评定:“艾青的根是深深地植在土地上”,是在“根本上就正和中国现代大众的精神结合着的、本质上的诗人”。[5]

“红色的阳光”是艾青诗意言说的另一个重要载体。唐弢曾说:“我以为世界上歌颂太阳的次数之多,没有一个诗人超过艾青的了。”[6]红色是暖色调,是光明、温暖的象征;同时也是战斗牺牲精神的隐喻。因此,一方面“太阳”意象表达了诗人对光明和希望的热烈期盼。《太阳》(1937年春):“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震惊沉睡的山林/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他以难遮掩的光芒/使生命呼吸/使高樹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他把黑暗与太阳加以对比,用[-a-]元音做韵脚,形成一种内在的昂扬的音乐性,盛赞“比一切都美丽”的阳光,深信只有太阳“把我们从绝望的睡眠里刺醒”,“刺醒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假如没有你,太阳,/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给太阳》),坚信太阳给生命以阳光与力量。

另一方面,“太阳”意象还寄予着诗人对战斗抗争者不屈精神的礼赞。《吹号者》“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吹起了起身号”,“太阳给那道路上镀上黄金了/而我们的吹号者/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以行进号/给前进着的步伐/作了优美的节拍”;《火把》(1940)描述了进步青年知识分子唐尼在抗日民主浪潮的激荡下,从人民群众的抗战热情中汲取力量,进而从迷惘和徘徊中觉醒,投身追求时代光明的斗争行列的过程。“让我们的火把/叫出所有的人/叫他们到街上来/让今夜/这城市没有一个人留在家里//让我们每个人都做了帕罗美修斯/从天上取了火逃向人间/让我们的火把的烈焰/把黑夜摇坍下来/把高高的黑夜摇坍下来/把黑夜一块一块地摇坍下来”,全诗以叙事诗的结构形式表现了作者对抗战初期如火的民族情绪的讴歌。《向太阳》则塑造了一个支撑着拐杖向前行走的“伤兵”形象,他在“太阳下的真实姿态/比拿破仑的铜像更漂亮”,在诗人看来,这些平凡而不屈的士兵正是苦难民族的希望。

黑色土地、红色阳光两大意象系列,遥相呼应,并列对举,融汇成诗人艾青对于现实、生命和自我的深沉吟唱。他将千百年来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知识分子,对于脚下的中国大地,对于普照天地的阳光的深情,转化成为一种跨越现代与当代的诗意交响乐,凝练成对比绚烂的绮丽诗篇,这是艾青对于中国新诗内涵发展的贡献。

艾青以来自生活而又诗化了的语言,以对浮泛的喊叫的摈弃和对审美意象的自觉追求,增加了现代诗歌的表现力。艾青曾如此发问:“一首诗里面,……没有色调,没有光彩,没有形象——艺术的生命在哪里呢?”[7]在创作中,他总是试图将对于外在世界诸如土地、光色、风、雨、雾、电等的感受与自己的思想情感融为一体,使诗句获得一种丰厚感,一种情感冲击力,如“颓垣与荒冢呀/都被披上了土色的忧郁”(《北方》),“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大堰河——我的保姆》),“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吐出苍色的故事”(《芦笛》),诗人对于外在世界的感受真实而特别,彰显了一种崇高的价值认同和巨大的语言张力。

艾青的色彩感特别强烈,色彩是他承载诗意的重要元素,色与意融为一体,化为美的意象和诗句。《北方》:“一片暗淡的灰黄/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村庄呀,山坡呀,河岸呀/颓垣与荒冢呀/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旷野》:“在广大的灰白里呈露出的/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赭/与焦茶的颜色的混合啊”,诗人以色彩再现北方乡村的破败,呈现诗人的忧郁。《向太阳》《火把》等诗里,火红的色彩意象传达的是诗人的民族自信心,是一个民族对于生的强烈渴求。

艾青以不受格律拘束、自由流动的诗行,巩固了自由体诗歌在现代诗歌史上的地位。艾青创作了大量的富于散文美的自由体诗歌,其特点是形式自由,表达口语化。形式自由,就是指诗人自由地抒写所感所思,不求外在形式,只注重诗的内在韵律。他认为是诗产生格律,不是格律产生诗,他追求诗意的自由表达,不愿意将美的诗意装进呆板的形式里,而是让诗情任意挥洒,变幻出美的节奏与形式,诸如《大堰河——我的保姆》那散文化的排比句,就是诗意自由生成的一种“格律”。艾青倡导诗的“散文美”,在《北方·序》中说:“我是酷爱朴素的,这种爱好,使我的感情显得毫无遮掩,而我又对自己这种毫无遮掩的感情激起了愉悦。当我们熟视了散文的不修饰的美,不需要涂抹脂粉的本色,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健康,它就肉体地诱惑了我们。口语是美的,它存在于人的日常生活里。它富有人间味。它使我们感到无比的亲切。”他还说,“我说的诗的散文美,说的就是口语美”,“最富于自然性的语言是口语”[8]。口语是美的,大诗人才能挖掘、驾驭其中的富有表现力的音乐性元素,来“自由”地抒写自己的生命体验与生活感受。艾青以口语入乐,自由奔放,创造出一种灵动变幻而又具有内在音乐性的新诗体。

艾青在继承与创造、自由与整饬中将自由体新诗推向了“音乐性”的更高境界。正如绿原所说:“中国的自由诗从‘五四发源,经历了曲折的探索过程,到三四十年代才由诗人艾青开拓成为一条壮阔的河流。”[9]艾青紧贴中国大地,以崇高的价值理念为底蕴,广泛借鉴中外文学经验,“综合”五四以来新诗散文化与格律化的传统,融会贯通,将中国自由诗推向了一个外在情思与内化的音乐性完美溶合的新高度。[10]

参考文献

[1]胡风:《吹芦笛的诗人》,《胡风评论集》(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16页。

[2]艾青:《诗论》,《艾青全集》(第3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43页。

[3]笔者受吕进老师和李冰封同学论文《由红到黑:对闻一多诗歌意象的一种阐释》(《西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的启发,从意象色彩上对早期艾青诗歌意象系列进行了概括,特此致谢。

[4]龙泉明:《中国新诗流变论(修订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345页。

[5]冯雪峰:《论两个诗人及诗的精神和形式》,《文艺阵地》,1940年4卷10期。

[6]唐弢:《中国现代作家作品欣赏丛书·新版序言》,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

[7]艾青:《诗论掇拾》(一),《艾青全集》(第3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48页。

[8]艾青:《诗的散文美》,《艾青全集》(第3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65页。

[9]绿原:《白色花·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

[10]本文资料搜集感谢江薇整理。

任毅,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武汉大学博士毕业,福建省写作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学和鲁迅传播研究,在《光明日报》《当代文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小说评论》《中国文艺评论》《鲁迅研究月刊》《福建论坛》《诗刊》《诗探索》等报刊上发表论文150余篇,出版专著《百年诗说》《0596诗篇》等多部,入选福建省闽南师大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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