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康巴书写中国:“边地”如何抵达“中心”

2022-03-04 22:31刘小波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康巴书写小说

高旭帆的小说聚焦巴蜀大地的乡土世界,以对四川的乡土特别是康巴山区居住的“山民”为描写的主要内容。他的小说以康巴地区为中心辐射开去,以民族志“深描”的方法对这一地区的地方性知识进行了深度开掘。通过对地方的反复书写,作家提炼出了一种民族文化精神,即康巴文化精神,这种精神具有多重内涵,直接影响了其后康巴作家群的成长壮大。高旭帆在地方书写的逐渐累积中延伸开去,以“地方”书写中国,从“边缘”抵达“中心”,即在乡土书写的同时,也始终关注地方与外界的关系,作品在书写本土的同时也融进了很多外来因素。因此,高旭帆的作品反映出一种人类所面临的共通境遇和人性的普遍性问题,早已溢出地方和区域的限制,走向更为广阔的时空。

一、从地方/知识到文化/精神

多年来,高旭帆一直扎根巴蜀大地的乡土世界,坚持在地书写,坚持从一种乡土的、民族的地方性知识中提炼出一种民族文化精神。“地方性知识”是一个民族人类学的概念,这里也指向一种采用民族志“深描”的方法所从事创作的手段,主要是其作品所描写的各种地域风貌、人情伦理、民间文化的一种统称,“民族文化精神”则是由这些知识所提炼出的一种价值取向。四川是乡土文学的重镇,自白话文学诞生以来,就形成了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学传统。巴蜀大地上的乡土文学一直薪火相传、血脉延绵,新时期以来涌现了大批书写乡土题材的作家,从周克芹、马识途、克非、王火,到阿来、贺享雍、李一清、罗伟章,再到新生代的卢一萍、杜阳林、章泥、王棵等,都有聚焦乡土的作品。高旭帆也是巴蜀乡土作家中的重要代表,他对这种传统的延续体现在多个方面。

高旭帆在表现传统乡土的同时有自己独特的书写领域,即对“山民”形象有较为精彩的刻画,对农牧之事有详尽的描绘。山民们从事着各式各样的生产活动,畜牧、耕种、跑马帮,甚至还有盗马贼等非法营生。生活多种多样,人物性格复杂多变,文化文明也丰富多彩。高旭帆的很多作品通过一种精细化的描摹,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地方知识,他的乡土书写立足巴蜀,聚焦四川的乡土世界,尤其集中在其生养之地——康巴少数民族地区。这种独特的文化孕育出独具特色的文学。高旭帆的作品多限定在一定的区域,地域文化的丰富性本身就是民族文化精神的体现之一。不少作品是对地方文化的详尽再现,涉及地方建筑、风俗禁忌、谶纬诅咒、神灵崇拜、古老文明、文化传统等具有地方特性的方方面面,且多有地方性的神秘特质。《崩岭规则》书写猎人海骡子和庄稼汉末保保之间的决斗故事。因儿媳之间的矛盾引发冲突,他们解决冲突的方式便是通过互相放铳来决斗。决斗是民间较为原始的解决矛盾的方式之一,也是一种尚武文化的延续,具有很强的地方性。《三月的阳光》也写了一场上千人参加的“血斗”,有人因此丧了命。有时候这种地方性的民间价值理念常常超出了一般人的认知范畴。比如《藤索渡》写盗马贼的故事,作家似乎有意识地凸显盗马贼的英雄主义气质。马帮捉住盗马贼后,用尽各种方式折磨他,但是盗马贼却没有屈服,他也因为坚忍的行为而被当地人称为好汉,这显然是一种具有独特地域性的民间伦理观。

地域景观对作家具有一定的影响,奇特的地理风貌和风物展示对故事走向必定有影响。康巴地区的崩岭山区是高旭帆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文学地理景观,小说中景观、风物、人情多以神秘的姿态出场。《山吼》描写了大渡河流域的崩岭山区景观,其中的“石磨钻天”“古磨”等特殊景观对整个叙事氛围有重要的影响;《古老的谋杀》里,罗老师在阴间要副重重的马掌钉在鞋上,免得一刮风身子就飘,小说中有多处关于死亡的表达;《三月的阳光》里,山间老太婆背空背篓还要放块石头;《八公》中一头老牛临死时用双角刨土坑作为它的坟墓,类似这样的书写明显有一种神秘色彩。地方风俗和地域景观是作家笔下反复出现的内容,比如具有民间信仰意味的山神崇拜在多部作品中都有体现。《崩岭规则》里,龙老爹担任海骡子和末保保决斗的中间人,他在决斗前需要双手合十对着崩岭山拜山神;《崩岭汉子》里还收录了寨子里敬山神时的“喊山调”,这些民间信仰已经融进了山民的血液里。

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书写既满足读者一般的新奇体验,也提供一种原生态的文化,彰显一种民族精神的内核。在人物形象建构上,作家塑造了康巴人物群像,很多人物也是一种理想化的人物,是作家的一种理想化人格的投射。这些人物大多受其生存环境的影响,普遍具有乐观向上、坚韧、尚武好斗、力量崇拜等特性。尤其是以康巴汉子为代表的人物形象在整个中国文学人物谱系中具有一定的意义。高旭帆小说中的康巴汉子多是来自山野间的小人物,虽然他们是山野间的芸芸众生,但是他们身上有着极其强烈的英雄主义气质,甚至可以说带有某种草莽英雄的性格特征,这些人物在民间伦理映照之下身上处处洋溢着英雄主义的气质,散发出来自山野间的质朴的美感。

高旭帆小说的语言也处处展现出地域性特征。语言是文学的内核,作品中的语言也是文学性最直接和典型的表达。在高旭帆的作品中有不少方言土语俗语的使用,这种语言与白话文学提倡的一体化语言既有重叠,也有保留。小说使用大量的方言,如“央人”(请人)、“薅草”(锄草)、“洋芋”(土豆)、“日白”(开玩笑)、“劳神”(麻烦)等等,还使用了不少俚语、歇后语等,通过语言形成了一种浓郁的地方生活氛围。

高旭帆的小说以一种地方或边缘的东西,通过边地书写的路径,提供了一种地方性知识,这些知识于外界而言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体验,具有一种冲击力。无论是地方文化的展示、方言的使用,还是具有地方特性的人物形象建构,抑或是内在所蕴含的一种民族精神,通过反复的书写,康巴文化精神逐渐被建构了起来,野性思维、力量崇拜、生命向上等都是其具体化的表征,但又不仅仅局限于这些,而是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

高旭帆是出身于藏族聚居区的汉族作家,他的作品大多是对这种地方文化的展示和精神的提炼,同时,他的知青身份和插队经历又让他具有一种旁观者的凝视视角。他的作品以康巴书写中国,把在政治和经济上相对处于边缘地带的康巴地区变为在文化上、文学上和精神空间上的高地。作家以文学的方式,提供了对康巴文化精神的基本界定,并表现出用康巴文化精神来审视世界、族群和国家的努力,凸显了这一文化精神在中国社会的价值。其作品融个人、民族、时代于一体,或探索民族文化传统精神内核,或试图为现代人树立理想标杆,或为多民族的和谐共存提供范例。高旭帆的创作也开启了之后的康巴写作,促进了康巴作家群的形成。康巴作家群的形成和发展经历了渐进的过程,高旭帆小说的在地性书写,为康巴作家群和康巴文学的形成、发展与活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高旭帆是‘康定七箭’中的長者,较早为康巴文学赢得了声誉,也为以‘70后’为主的康巴作家群的成长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文本示范和创作探索。”[周毅:《高旭帆:不该被遗忘的康巴文学探路人——重读〈山吼〉与〈古老的谋杀〉》,《阿来研究》2020年第1辑。]之后的康巴作家几乎延续了高旭帆在作品中所蕴含的这种康巴文化精神。

不过,高旭帆的小说并没有体现一种狭隘的地方观,山区始终和外界有着一定联系。比如多部作品中都出现了知青这一群体,并书写山里人与他们的具体交往。《三月的阳光》叙述的是汽车司机、剧团员工小三与插队知青之间的往事,孝顺、多情且卑微的小三早先都是以幽默的形象出现,最终却为了让美琪勇敢地活下去而丧生,整个故事多处体现了山民与外界的关联。《私奔》也书写了外界带给古老村落的影响。“川北佬”在农忙时节来到康村,康琼的母亲出于同情便收留他住下。“川北佬”为了赚回家的车票钱,参与到康琼家的农忙里,他将割麦子和插秧等农活都做得异常出色,甚至一人做的农活顶了两三个人,于是深得康琼一家人的赏识。可出乎意料的是,“川北佬”最后带着康琼私奔了。在康琼和“川北佬”被民兵追回来之后,康琼说出了自己选择跟“川北佬”私奔的理由:他“秧子栽得直”。这种简单的理由蕴含着的其实是村里人对外界的向往。康琼生长于康巴山区,对山区外的世界知之甚少,而“川北佬”给她带来了关于城里的信息,也带来了康村外面的世界的各种幻想,出走是必然的结果,出走也蕴含着一种从“边地”走向“中心”的渴望。其他不少作品也有对山区与外界相关联的书写。《山吼》中有公社武装部对磨坊的蔡箩箩的来历进行调查,《红与黑》中出现了巡回医疗队,还有一些作品中出现的知青群体,等等,让地方和外界有了明显的关联。此外,作品多次写到物质利益对情感有一定的冲击,山里人重情重义的秉性在悄然发生着改变,这其实也是受外界影响的结果。

二、从康巴/“边地”通达中国/“中心”

高旭帆的书写在地方之外,存在一种普遍性问题的讨论。从地方文化知识到民族精神的提炼,让高旭帆的作品从康巴这样的“边地”进入“中心”,即从一个地方角落书写整个的“中国故事”。康巴文化精神既有本土的特殊性,也有很多普遍性的东西蕴含其间,是一种生存的常态。他笔下所描述的那些乡土风貌与人情伦理具有相通性,城市化进程与乡土社会的裂变也极具代表性,都是从地方一隅到整个中国的延伸与发散,他笔下的“崩岭山”可以置换为其他地方的一座山,他笔下的人物也可以生活在康巴之外。作家立足于自己所熟悉的民族地区,进行了全方位多维度的关于生活和生存常态的叙述。故事的多样性和人物性格的多重性必然让小说主题变得丰饶,自然也就溢出了某一特定区域。

高旭帆关于生活的艰辛与人的奋斗的书写笔墨较多,与特定的地域并无本质的关联,比如“狠人”系列中的麦女形象就是一例。麦女为了建造属于自己的房子,每天节衣缩食。建造房子对于麦女这样贫穷的家庭来说遥不可及,可是这个“狠人”却非要达成这一目的不可。即使每天只吃“菜糊糊”充饥,她仍然有着一股狠劲儿,一直在为建房做着各种准备,她的狠劲儿让村里人惊讶。最终怀孕的麦女死在背青瓦的山路上,肚皮上还压着一叠青瓦,这种近乎发狂的行为,是一种对苦难生活不服输的极致化表达。虽然遇难,但麦女的狠人形象却得到了崩岭山人的尊重。《茶道》中的老拐爹也十分强悍坚韧,舍妻携子往返于险恶的茶道,最终倒在了茶道上。作家“写活了人们在艰难生存境遇中的超常坚韧与乐观洒脱,展现了人们生命的张扬和爱欲的勃发”。[向荣、陆王光华:《“没有结果的游戏”——论高旭帆的小说创作》,《阿来研究》2020年第1辑。]

《分肉》通过人们对肉的期待及对分肉结果的算计来描写艰辛的生活。同时,这也是对以饥饿记忆为直接表达的苦难生活的呈现,更是对历史和人性的一种揭示。困难时期,队里为了欢送知青离开,将配种的公猪杀了分肉。但如何分肉成了一个大问题,为了拿出方案,夜里扯了半宿,直到第二天确定方案,即按不同部位平均分配的时候,有人家却在这时生了小孩,多了一口人,又需要重新计算人均斤两……所有的描写都是日常生活的复现,故事的高潮出现在结尾,一向沒算错过的知青小高,偏偏这次就出了错,导致队长家没有分到肉,而队长的儿子从一开始就在期待着吃肉。队长无奈,只好去拿一开始就扔到树上的“白色细长的东西”。小说以分肉事件引出跑了老婆的队长、队长儿子老幺、知青小高及对猪肉十分渴望的村民等众多人物,呈现了苦难的生活。《红与黑》书写生产队分红的故事,也是一种苦难生活的呈现,可无论怎样艰辛,人性并未泯灭,反而充满了光辉。小说中,期待年底分红的一队人在一起开会,被告知分红无法兑现,最后解决的办法便是“红分户”与“黑分户”结对子,队里最贫困的光奎和马老汉结为一对,马老汉为女儿医治疾病的愿望落空,而在这时,双方却一改开始的吵闹而达成和解,马老汉并没有强求光奎还债,之后光奎突然消失,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能够得知他是为了还债出去闯荡了一回。马老汉急需这笔钱,却没有逼迫光奎还债;光奎是队里有名的“懒汉”,这次也硬着头皮出门去“找钱”,这些宽容与醒悟,都是一种人性光辉的闪现。《山吼》书写了形形色色的农民,他们有着很多缺点,也有很多人性的闪光点,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没有屈服,也没有丧失做人的底线。《三月的阳光》书写“刁小三”范俊华的故事,他为人热情、脾气好、勤劳,关键时刻能舍己救人。《强盗》写小人物对名声的捍卫和对他人的宽容,最终保留了人性中善的一面。这些都是一种对人性的探寻和表达。

高旭帆的小说大多反映了一种人性的普遍性问题,以一种“相对主义”的笔法书写人物和事件,没有好与坏的截然区分,而是美与丑的交织、善与恶的斗争、明与暗的较量。《野坝》中的老脚是崩岭山一带的赶马汉,他身上有着赶马汉们特有的精神气质,即勤劳勇敢、坚韧顽强、不畏艰险,但同样有着粗野狂放、放荡不羁甚至是残忍暴戾的性格。他在肉体上虐待丧父的憨娃,并霸道地独自占有年轻貌美的果果,不过后面的叙述又发生反转,老脚之前对待憨娃的种种行径,有着刻意磨砺憨娃赶马跑江湖的意味,令这个粗野的赶马汉同样闪烁着生命的光辉。《山吼》中蔡箩箩被古磨碾压而亡,此时一句:“古磨毁了!”聚焦点的不同反映出一种对生命的态度,这是人性与时代共同造就的悲剧。在这里,人性具有温情的一面,也有冷漠的一面。山里的人们可以收留逃荒者也能将其逼向绝路,《山吼》还进行了另外的深度思考。小说书写了一起因“流言”引发的血案,涉及尚武好斗、看重人情面子的风俗习惯,也有对蔡箩箩逃荒的现实因素的揭示。逃荒者蔡箩箩在山里站稳了脚跟,却因一些流言蜚语被迫要与寡妇成亲,无奈之下只能躲进古磨,被碾压得血肉模糊,小说最后则通过他儿子的出场来证明这些传言纯属子虚乌有,而作家最后对其逃荒缘由的交代也有一些历史性的思考。

高旭帆在人物塑造上十分到位,几乎每篇小说都有立得起来的人物。《八公》书写一位老农民的故事,开篇就是八公在犁地的时候缓慢倒下,就连犁地的老牛也吐出了鲜血,人与牛在那一刻形成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效果。同时,他的写作具有一种超越性,在对象化书写的时候进行着一种主体化的思考。在故事之外,是作家对人的精神领域的关注。《八公》中老人与老牛相依为命,分不清是“人牧牛”还是“牛牧人”,通过对农村老人性情变化的描绘,来书写一种人的孤独感和异化感。农村老年群体在基本的物质生活上仅是勉强满足,精神世界则完全是被忽视的,而八公则用自己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精神尊严,这种“生命的尊严”[高旭帆:《没有结果的游戏》,《当代文坛》1994年第3期。]正是一种人的共性问题。

前文提到,作家使用方言体现出一种地域特性。与此同时,高旭帆更注重语言的艺术性,追求一种语言的精致与凝练,形成雅俗共赏的效果,而从方言到艺术语言的转换其实也是一种暗藏的普遍性的追求和表达。高旭帆注重小说的表达节奏,同时也注重情节的丰富性和戏剧性,不少作品都是在结尾陡然达到高潮,而另一些作品则从一开始就设置悬念。《八公》中八公的一生十分漫长,是高寿之人,而小说采用留白的艺术仅仅写到他在步入老年之后反复牵着老牛犁一块地的场景,寥寥数语表达一位老农民临死前的执着,以此复原其辛劳的一生。对老牛的挂念是对过往的回忆,也是对当下生活的某种警示,这样的农民形象也就具有了典型性。《栗色母马》则采用了一种复调叙事手法,将小说中叙述者与妻子的恋爱、结婚及妻子的难产与他当知青时一匹母马难产的情形巧妙结合了起来。这些都是一种技法上的超越性。

从质朴的民风、特殊的人伦,到惯常的对人的劣根性的批判性书写,再到语言、故事、人物,小说呈现了个性与共性的辩证统一。不同的水土孕育出不同的作家,地方特性也是作家创作最重要的特征。从地方性知识到文学地理学再到“地方路径”,[李怡:《“地方路径”如何通达“现代中国”——代主持人语》,《当代文坛》2020年第1期。]地域性问题已经成为一个无法绕开的问题。在交通如此发达、通信如此便捷、人口流动如此频繁的当代社会,作家也会流动,但是无论怎样流动,其地域特性几乎是蕴含在骨子里面的。中国文坛活跃着许多地方文学流派,既有“京派”“海派”的南北大地域之分,也有“荷花淀派”“山药蛋派”的形象称谓,还有“文学陕军”“文学粤军”“文学桂军”等直接以省级地域命名的作家群体。他们立足于地域书写自己的心灵原乡,丰富了中国文学的面貌。这些以地域命名的作家群既指向地方,也通达中心。我们对聚焦地方的书写从地域文化的角度进行研究,并不是设定框架将其狭隘化,而是揭示其如何通过地方抵达中心、通达中国。民族书写也不例外,中国本就是由多个民族组成的国家,每一个民族都指向中国这一中心。“民族国家是现代性的产物,它既是‘民族’的又是‘国家’的。”[唐小林:《想象国族认同:以天民接通历史与现实——论马平〈塞影记〉的独特价值》,《当代文坛》2021年第6期。]说到底,民族、国家、现代性,围绕的都是人和人性问题的根本来书写,这便是从少数群体走向人类,也从地方走向世界。

三、从神秘/民族走向现代/世界

在全球化浪潮下,地方被裹挟进现代化之中,地方的神秘因现代文明的介入逐步消失,神秘走向现代,民族融入世界。因而,作家写地方最终也是为了通达世界。地方和世界本就是相通的,地方性也是世界性的表达。当前学界在对地域文学和文化的探讨时提出了“地方路径”的概念,其立足点正是一种世界性的眼光,谈论“地方”也是一种“世界”的思维方式,通过地方彰显世界,这既是一种文化自信的显现,也是一种内在的逻辑表达。边缘与中心、民族与世界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界限,“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已经被无数文学实践所证明。威廉·福克纳一直书写自己“邮票”大小的家乡,但是其作品早已经走向了全世界;莫言长久以来一直书写自己的高密东北乡,最后也从那里走向了全世界。近年来,多种世界文学大奖连续颁给了非洲裔的作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作品中所蕴含的精神内核具有世界共通性。

高旭帆的大部分作品在描寫一种原乡景致,具有一种民间性和质朴情怀,同时也关注人类的共通命运。前文已经提及,古老的大山和外界有了太多的关联,古老的地方遭遇外来文明,现代化的浪潮让神秘的文化与文明渐渐褪去外衣。人们普遍面临一种传统社会的转型和裂变,尤其是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现代性问题对人类的深层的影响。比如,金钱对情感的腐蚀很大程度上指向的是一种现代化进程的负面影响。发达的工业、商业都是现代化所带来的结果。时代浪潮让人情变得淡薄成为一种普遍性的问题,“金钱的魔力正向民风淳朴的崩岭山扩展”。[郭建勋:《忠于生活的原则与艺术个性的初成——高旭帆小说创作简论》,《康定学刊》1996年第1期。]在《八公》中,八公之孙庆儿一面准备着爷爷的后事,一面在焦虑着自己的生意。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社会风气正是现代化进程所衍生出来的副产品,乡土社会也受到同样的影响,而且这种突变往往还会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人情上的缺失带来一种普遍的孤独体验。小说写到人们对八公的关注点仅仅是在期待他咽气,而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开会”成为他们首要的事。人与牛的情谊也是一种反向的论证。八公迟迟不肯咽气,手上一直攥着半截“牛绳”,原来是因为还有心愿未了。当人们发现老牛用自己的双角刨了土坑躺进去了之后,八公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报丧的铳声才得以响起。小说刻画了人情的淡薄,反衬出老人与老牛的情谊,有了很深的象征意味,更凸显出作家的一种叙述立场,明显有一种担忧和反思隐藏在叙述的背后。

古老而神秘的文化正在经历现代化的洗礼,传统的民间伦理一步步解体,这是不可阻挡的潮流。《崩岭规则》叙述一场古老的决斗,但是因为有了警察的介入,决斗和法律成为传统与现代的两种表征。海骡子和末保保的决斗,依据的是传统的民间伦理,警察从现代法律的角度,认为海骡子和末保保之间的决斗不合法,海骡子和末保保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海骡子自始至终都认为这场决斗充满着合理性,也足见观念的现代转型之艰难。从龙老爹所说的“照祖先规矩赌命”,到法警宣读的判决书中的“野蛮的‘赌命’”,可以体会到崩岭山的民间伦理与现代法律伦理之间正发生着激烈的较量,而很明显,后者占据上风,这是不可阻挡的大潮。《三月的阳光》中,敲了半辈子川戏锣鼓的老头们开始练习爵士鼓,甩惯了水袖的青衣花旦们在练迪斯科,从传统戏曲到世界流行音乐的转换,也是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较量。高旭帆的这些小说体现出一种浓郁的现代性,现代性正是有了世界这一参照体系才出现的。现代性与民间性往往相伴相生,“现代话语在自我建构过程中不断借壳于“民间”,因此,‘民间’实是现代性的另一副面孔”。[陈培浩:《作为诗学话语借壳的“民间”:现代溯源及伦理反思》,《江汉学术》2021年第6期。]民间性是地方民族文化精神的彰显,它同样投射着作家对现代性的独特表达和深刻思考。

世界性的表达最明显的是其作品指向了文学的终极命题,表达唯有小说才能表达的东西,探讨“生命”和“存在”等诸多更为抽象的命题,而这些从高旭帆创作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了种子。他的很多作品都有关于“人”之“存在”的思考,《八公》中主人公晚年时光的遭际从现实层面来讲是生活困顿所致,从更高的层面而言则是生命必然的孤独。《强盗》中的德昌不断对自己的名声进行捍卫,也有一种自我对主体身份的确证问题。有学者很早就关注到高旭帆小说有着强烈的现实主义的生命哲学品格以及对于“人”的“存在”的探索。陈伯君在《山吼》发表后不久就对此进行了概括:“小说勾勒出了山民们的生命力、生存条件和生存状态,并用大树拱石磨来象征生命与生存的不协调。”[陈伯君:《稀疏勾勒的顽强生命——读〈山吼·三题〉致高旭帆》,《现代作家》1987年第11期。]生命与生存的协调不光指向外界的物质条件,也指向每位个体的精神世界和存在本质。

世界性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一种人类的共性,人之存在的共性。纵观高旭帆的书写,也蕴含了这种世界性的因子。以“康巴”地区为中心的人物和故事所表现出来的地方性、民间性和世界性、现代性的交融性,向我们展现着一种深度的思考,即神秘与现代、民族与世界之间的壁垒逐渐在打破。通过对高旭帆作品的深入阅读,会明显感觉到他的小说与很多西方小说名家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他笔下的很多人物与

《老人与海》《西西弗神话》中执着和坚韧的人物相似,比如八公反复犁一块地、老拐爹穿梭于险恶的茶道、麦女拼死修建自己住房等举动,与西方作品中体现出的生命的坚韧和对某一事物的执着如此相似。又比如那些人物的原始生命力与杰克·伦敦作品中的生命意识也有某些共通性。处在不同的地域,表达的是如此相似的主旨,这正是一种世界性的眼光和文学关怀。

结 语

高旭帆赓续巴蜀文脉,以自己的家乡康巴地区为中心辐射开去,将地方知识进行深度发掘,并提炼出一种兼具传统与现代,融地方性与世界性的为一体的民族文化精神。高旭帆的小说在乡土书写版图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作为康巴文学的奠基人物,其早年所进行的康巴文学实践直接影响了后来的康巴作家群的成长壮大。高旭帆的小说在民族和地方书写的同時,也有一定的超越性,地域书写潜在的有一种向中心靠拢的意识,这在他很多作品中都有明显的表达。归根结底,高旭帆的小说依旧是追问人和人性的写作。不管“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真伪性如何,民族的文化始终是世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高旭帆所提炼出的民族文化精神中,蕴含着丰富的人类命运普遍性的东西,这使得他的写作可以从地方通达中国,从边缘抵达中心,从民族走向世界。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代艺术提出的重要美学问题研究”(20&ZD049)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刘小波,博士,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后,副编审。

(责任编辑 王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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