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藏掩的故事(二题)

2022-03-07 09:41聂鑫森
海燕 2022年3期
关键词:火凤凰亭亭孙子

文 聂鑫森

戴着口罩去相亲

戴着口罩去相亲,是个什么感觉?

柳亭亭忍不住在心里连声说:“爽!爽!爽!”

深冬初晴的星期六上午,九点钟,柳亭亭来到市中心的雨湖公园,走向湖东一侧的碧柳亭。团市委和妇联举办的大男大女相亲会,每次都选在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亭子四周都是错杂而立的垂柳,芽虽未发,但柳条密垂如帘,很耐看;亭畔还有几株老梅,红色的花朵拥拥挤挤,开得有声有色。在相亲会的前几天,她已经来踩过点了。

相亲会举办几年了,每两个月一次。在新冠疫情发生之前,她没有参加过,尽管她已是“圣(剩)女”,父母催,同事也催,但她心急却外表平静。如今的男性,俗不可耐的多,首选的是女性的颜值,然后才论及其他,可恨!而她的面相确实有些差,鼻子矮,嘴也大,颧骨高,尽管身材高挑,人家看得上吗?只可能是空手而归,不如不去。真到了本地有疫情时,严禁群体性聚集,相亲会也就偃旗息鼓。好不容易等到战“疫”胜利,本地虽然没有了,但外地还时常有紧急情况警示,于是公众场所要戴口罩,回家勤洗手,成了日常生活的必守规则。相亲会自然不能例外,男男女女都戴着口罩,看不出年纪,看不出相貌,但看得出身材,还看得出一双眼睛。柳亭亭读过大学的中文系,才思敏捷,即兴吟出“口罩遮颜过闹市,明眸依旧荡春波”的诗句,同事说:“前一句活剥了鲁迅诗句‘破帽遮颜过闹市’,后一句有言外之意,好!”

柳亭亭毕业后考上公务员,供职于税务局的营业大厅,专管个人所得税的收缴。原先一上班,面对纳税者,她总是微微低着头或稍稍侧着脸,自从戴上口罩,浑身感到轻松,可以正面正目地对着人家,说话的声音又柔又软,正如鲁迅所言:“敢于直面人生。”

相亲会的程序安排得很周到,大男大女先是进入“碧柳亭相亲会”的微信群,各人自报简单情况:姓名可用真名也可用化名,年纪可用概数,业余爱好、干什么工作可曲折表述(工作单位可以隐去),对对方有什么要求。然后,互相选伴聊天,进行初步试探,彼此有兴趣了,到相亲会上去零距离接触。柳亭亭发现参加相亲的人,没有几个愿意出示照片,都是云山雾罩不肯露真颜。

柳亭亭要去见的人叫“火凤凰”,当然是化名,年龄是“三十开外”,学历是“大专”,职业是“迎危而上,心系百姓”,信奉的是“忠于使命,诚于爱情”,对女朋友的要求只两个字——“理解”。

柳亭亭用的化名是“特特寻芳”,刚一接上头,“火凤凰”就打出几行文字:“这名字好,你是特地来寻觅一个懂你的知音,它出自岳飞的七绝《池州翠微亭》中有一句为‘特特寻芳上翠微’。我猜想你的真名中,应该有一个‘亭’字。”柳亭亭的心“怦”的一响,这个人是爱读书的,还有联想力,可以一见!她猜想他是干什么的,“迎危而上,心系百姓”,是排雷的特种兵?是刑侦队的警察?是高压线的修理工?反正他应该是个威武的男子汉。她要求对方的也无非是“理解”二字,“理解”什么呢?只是她不便明言。

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在相亲会见面,得有个标识。于是约定:“火凤凰”手拿一本《宋诗选》,柳亭亭手拿一本《唐诗新选》。地点是柳亭亭指定的:碧柳亭右侧第三棵老梅树下。

柳亭亭很喜欢碧柳亭这个地方,她姓名中有两个字和它重合,何况她的身材也确实称得上是亭亭玉立。

口罩蒙着的脸都涌向这里。

柳亭亭先在不远处静立一阵,才从羊皮挎包里掏出精装本《唐诗新选》,缓缓地走向亭子右侧的第三棵梅树。

梅树下已站着一个男子了,很墩实,高度不会超过一米六,口罩上面的眼睛又大又亮,手里拿着平装本《宋诗选》,朴素的封面朝外。这应该是“火凤凰”,可惜……个子矮小了一点,柳亭亭脑袋里刚闪出这个念头,就赶快掐灭了,大大方方走上前去。

“火凤凰”举起书,朝柳亭亭晃了晃,快步迎上来,说:“‘特特寻芳’,你来了!我是‘火凤凰’。”

“你到得比我早,谢谢。”

“我早到十分钟,应该的。”

他们相隔一米,面对面地站着,都有些拘束,不知道说什么好。

“火凤凰”说:“你手上的这本《唐诗新选》,我也网购了,好版本,从《全唐诗》中选出三百首,凡入过《唐诗三百首》的作品,一首也不选了。”

这是个好话题,柳亭亭眼里流出动人的光波,问道:“此中有不少重言叠字的好诗,你喜欢哪几首?”

“哦,我得好好回答,争取能及格。我喜欢李季兰的《八至》、无名氏的《君生我未生》、孟郊的《结爱》、曹邺的《捕鱼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中,‘月’字重出十五次,‘江’字重出十二次,‘春’字四次,‘花’字三次,宛转低回,妙趣横生。”

“太对了,你是个有浪漫情怀的人。我喜欢李季兰的《八至》:‘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念完诗,柳亭亭轻轻叹了口气。

“‘特特寻芳’,你对婚姻有怯怕心理?”

“难道你没有?”

“我……我……”

插图:王天用

柳亭亭忍不住笑了,笑靥藏在口罩后面,可惜“火凤凰”看不见。

“火凤凰”说:“站累了吧?石桌边有石鼓凳,我们隔桌而坐,面对面说话,好吗?”

“正合我意。”

“火凤凰”掏出手帕,垫在石鼓凳上,说:“请坐。”

柳亭亭心头一热。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四目相对,轻轻地交谈一阵,又默默地凝望一阵。

柳亭亭说:“我们能不能同时摘下口罩,来个坦诚相见?”

“火凤凰”摇摇头,说:“说真的,面对你,我有点心慌气短,能不能再在微信里互相了解些日子,然后约个机会碰面?”

“可……以。”柳亭亭觉得他很沉稳,她是有些急躁了。

近午时,相亲会结束了。

他们彼此挥挥手,喊声“再见”,矜持而有礼性地各自归去。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

本市报纸忽然爆出重大新闻:一家工厂的化工原料车间发生火灾,消防中队闻警即动,奋力扑火,一个叫向勇的消防员在抢运爆炸品时壮烈牺牲。向勇的照片和简介,以及记者写的人物特写《烈火中永生》,也同时刊发。文章说向勇年满三十五岁,未成家,曾因舍命灭火烧伤脸部而留下疤痕。

柳亭亭久久地凝视报纸上向勇的肖像照,右脸的下方,果然有一块黑色的疤痕。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火凤凰”是向勇吗?她认为肯定是的,虽没见过他的真容。如果不阴阳两隔,他们结成连理应是顺理成章的事……

后来,当有人问柳亭亭:“你有过初恋有过男朋友吗?”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有过!”

思悠悠

遍地夕阳,秋风清爽。

八十岁的应健行,从潭城大剧院一瘸一拐走出来的时候,正是下午五点钟。他真想摘下口罩,好好地吐一口长气,但他忍住了。本地虽无疫情,但外地还有,公共场所戴口罩,成了人人必守的规则。

从北京来湘潭的话剧团,演出的剧目叫《爷爷和孙子》,内容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青壮男女大多进城打工,留下老人和孩子相依为命的故事。两个小时的演出,看得应健行老泪纵横。

应健行不是农民,却当过城里的留守老人。他曾供职于本市的水运公司河道清理大队,清理各个码头停船泊位下的淤泥,爆破航道下的礁石。儿子儿媳是矿业勘探队的员工,走南闯北跋山涉水为的是找矿,一年中住家的日子很少,唯一的孙子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孙子在他们的身边,一直呆到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工业学院,毕业后去了大西北的航天研究所;早成了家,有了孩子。孙子太忙了,回来得很少,只能在手机视频上,和爷爷奶奶说几句话。两年前,应健行的妻子过世了,儿子儿媳从外地赶回来奔丧,孙子因一场大试验正在进行中,没法回来为奶奶送行。办完丧事,儿子儿媳赶快回单位去了,家里就剩下应健行和他的影子。他太想孙子了,想得胸口发痛。看到《爷爷和孙子》的海报,他不能不来看这场话剧。

应健行一瘸一拐,走得很慢。长年清理河道,湿气入骨,左腿还受过伤,风湿病加上老伤,让他无法“健行”。下台阶,过草坪,走上马路的人行道。看戏的人早走得没了踪影,他应该是落在最后的人。不对,从走出剧院到此一刻,他的身后分明不远不近跟着一个人,虽然脸上蒙着口罩,但看得出是个年轻人。他稍稍停住脚步,然后猛一回头,对着跟踪他的人粗声说道:“我一个老头子,既不戴名表,又钱包干瘪,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个年轻人把口罩移到嘴巴下方,双眼冒出了泪水,然后朝应健行鞠了个躬,说:“老爷爷,对不起!我叫终始,是个中学教师。你的背影太像我爷爷的背影了,我跟着你,就像跟在爷爷身后。”说完,他把口罩拉上去蒙住了脸。

应健行愣住了,也感动了。说:“小终,萍水相逢,我们坐下来聊聊天?”

“好。谢谢爷爷。”

人行道拐角处,有一个称之为微型公园的“洗尘亭”。一个小巧的亭子,亭边还有一条依几道石坎往下淙淙流动的清泉。

他们走进亭子,在石桌边坐下来。

“爷爷,请问贵姓?”

“我姓应,你叫我应爷爷吧。你这么爱你爷爷,他还在吗?”

“爷爷叫终思贤,是个小学语文教师。爷爷过世十多年了,当时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四年级,父母怕影响我的学业,办完了丧事才打电话告诉我。我听了大哭一场,觉得我最对不起的是爷爷,这种负疚感在心上越积越厚,除了发狠地工作和读书,年年当先进外,对其他事都没有兴趣,不想找女朋友,不想成家。”

“你爹妈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云阳山气象站的技术员,离这里有三百多里路远,报恩巷中的终家小院,只是他们的客栈。奶奶在我念小学时,就因病去世。朝夕相守的,是爷爷和我。爷爷年轻时是跳高运动员,腰和腿都摔伤过,却没有及时去治疗,留下了后遗症。弓腰曲背,一瘸一拐地走路。他喜欢读书,腹笥丰盈,就去了小学教语文。从背影看应爷爷,和我爷爷一模一样。爷爷上课外,还要为我做饭、洗衣、辅导功课,脸上却永远浮着慈祥的笑。”

“哦,你爷爷比我带孙子辛苦。我的孙子还有奶奶,是两个人操劳。你对爷爷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一年四季,天刚亮爷爷就催我起床,洗漱罢,桌上已放好一碗瘦肉汤、一碟子从街上买回来的小笼汤包;夜里复习功课,准九点,爷爷会送来一大杯蜂蜜水。还有冬天早晨我起床前,爷爷会把我要穿的毛衣、棉袄、袜子、鞋子,在木炭火上烤热。还有在休息日,他为我讲解古诗词、精短古文,他的声音让我着迷。”

“所以你的语文成绩优秀,考上了北大中文系。”

“对。可我没来得及报答爷爷,连他病逝我都没赶回来见他一面,爷爷一定很失望。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我,让我寝食难安。”

应健行摇了摇头,温和地说:“你爷爷绝不会怪罪你的!我妻子去世时,我的孙子忙于公事也没回来,我不但不怪罪他,还在心里称赞他以国事为重,自古忠孝难两全啊。”说完,他指了指亭边顺势而下的泉流,说:“老辈子对后人的爱,正如水往低处流,是自然而然的,不求报答。”

“我爷爷也会这样想?”

“我们这一辈人都会这样想。”

“应爷爷,假如那次我回来了,我最想对爷爷说的话是:爷爷,你别丢下我,等我工作了,我要好好孝顺你;我还是要当老师,好好教书育人,继承爷爷的衣钵!”

“你现在已经是个好老师了,年年是先进。我可以把你的话捎给你爷爷。”

终始惊大了一双眼睛。

应健行轻轻松松地说:“小终,我八十岁了,又是肺癌晚期,没有多少日子了。等我去了那个世界,我就去找你爷爷终思贤。我要告诉他,你孙子忘不了爷爷的大恩,是个很懂得孝义的孩子;他教学生认真负责,培养着祖国未来的栋梁,你就放心吧。”

终始说:“谢谢应爷爷。我想,你们在那边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那是肯定的。小终,听应爷爷的话,你不要再为爷爷伤心、内疚,我相信他希望你天天开心。我该回家了。再见!”

“再见!应爷爷。”

终始站在原地,目送应健行渐行渐远,双眼又盈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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