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诗

2022-03-10 12:56郁葱雨田木叶三子甫跃辉皇泯黄晓华宋心海
作品 2022年3期

郁葱 雨田 木叶 三子 甫跃辉 皇泯 黄晓华 宋心海

郁葱的诗

◆一棵树的沧桑史

总是对树有着异样的感受,

它们的年轮在记录生命,

它们的枯荣在记录季节,

它们的稚嫩是岁月,

苍老更是岁月。

看到更多灰色的时候,不想说话;

看到更多绿色的时候,也不想说话。

语言是金子也是垃圾,

所以有时候就想:

说话,或者有用,或者你要相信,

不然,就沉默,

所以我知道,那树为什么沉默。

迎春花开了桃花也开了,

那早开的花,一定是与那棵树一样,

有着以前的好感觉,

想灿烂,想敏感,也想蔓延,

想诱惑红尘,想激情想热烈。

除了阳光的味道还能感觉到它们的气息,

弥漫在这个季节的每个空隙。

一代人一代人啊,

总有那些说不清的沧桑与蹉跎。

一些人寒暑阅尽,轻如微尘,

一些人沧桑阅尽,依旧繁花。

凡尘偌大,人与那树,

终为一隅,亦为无穷。

◆中年以后

春天了,有熟透的味道。

盼着那些植物长出芽来,

灵性的芽,年龄很小的芽,

无论什么芽,草的花的树的芽,

只要长出来,只要是绿色的,

就能有许多的好,

好积攒多了,这个世界就让人喜欢。

年龄越大,越容易记起那些旧天旧地,

伴着许多失落和幻灭,

往昔的日子不是戛然而止而是往复循环,

成为内心真实、恒远、隐喻的所在。

原来我一直相信,

人会有不可逆的善,

年龄啊时间啊都会改变一个人。

后来我知道,我的理想主义几乎就是愚昧。

单纯简单明朗可爱,

那些时日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经历过的都回不来了,

只是赋予了透明的年龄更多的情感。

对朋友说,有年龄的人都经历过挣扎,

所以就有了平衡生活的能力,

这也叫成熟也叫世故,

那沧桑感也许就是可以记住的经历,

记住了好的,就忘记了不好的,

记住了值得的,就忘记了不值得的。

与自己对话最可靠,这句话还可以延伸:

只有在意地与自己对话,

才是与更广义的世界对话,

这时候的感觉,不撞击欲望但撞击灵魂。

外面的叶子显得枯淡了落寞了,

那种萧瑟不在于植物的生命,

而在于季节的年龄。

没有光,我说总会有的,

没有颜色,我说总会有的,

没有声音,我说:

总会有的。

◆春天的理性

春天来了,能够持久的并非什么激情或者理性,

而是自然中固有的东西。

很多玫瑰,很多塔松,很多的牡丹和绿萝,

它们热烈、叛逆、纵情、不掩饰,

与欲念连接,与具体的生活连接。

常说一草一木一开一谢,绿了还黄,

无所谓什么哲理和思想,

都是一种世俗的存在,

所谓智慧所谓箴言所谓声名,

其实对别人有用,于己无关。

人可以好,不可以太好,

不然会愈加失望。

这句话说得很绕,

好人当然比恶人好,

但好人比恶人难:

什么地方都难,什么时候都难。

这个世界如此戏剧化,装腔作势,

潜藏着世俗中的荒谬、偏执、困惑,

还有轻薄和不可思议,

在白天、晚上和深夜,

在这个多解的世界依次展开。

◆红尘事,若浮云

一场雨后,天意微蓝,

清爽与混沌都是循环。

红尘事,若浮云,

阳光是单纯的阳光,

她的内容里没有什么更复杂的元素。

窗外的树绿得很密,它轻微摇曳,

一棵树如果年代很久了,

周围事物的盛衰兴替就与它的枯荣有关。

不仅仅是树,一棵草,一只小虫子,

都是这里的气场。

这些年我常常低头走路,

也许我狭隘也许我简单,

近处的,我看透了,

远处的,我看不见。

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繁杂,

其实谁都一样,一生的挣扎啊奔波啊,

仅仅是为了完成我们眼中的世俗命运。

有各色不同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他们沉浸于自己的心事,

却又感觉天苍苍野茫茫唯有自己一人。

愿意看那大江隐,青山隐,

大隐隐情,大隐隐智,大隐隐心。

一直以为自己熟悉了这个世界,

至今才知道,有许多东西,

终归是谜。

很多时候,一生的经历,

其实就是一天,

从白到黑,从冷到暖,

然后,再循环一次。

朋友说:“想唱首歌,

想住在更好的地方,

想遇见更好的人。”

◆我眼中的世界

我不留恋,世俗和尘埃已经渗透到了血液,

这是尘世的低能和罪恶。

我愿意自我毁灭,那些曾经眷恋的,

不再眷恋。

——名声或者声名。这些本来就是身体的附属品,

原来没有想到要这么多,得到的远多于期待的。

——孩子。他们都长大了,我给了他们呼吸和思维,

剩下的,他们会应付自如。

——情人。我说的是广义的情人,与我有情的人,

他们有各自的欲望和满足,

我仅仅是他们的一部分,

剩下的,他们向这个世界索取。

——植物和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知道那是无尽的,

但我依然对它们充满痴情。

如果还有留恋,它们首当其冲。

我待在这个世界多久,

不能证明什么不能说明什么,

多么短暂或者多么漫长,

这世界,终无可恋。

◆一些名字,渐渐就忘了

我读着一些名字,包括自己的名字,

我反复读着这些名字。

在它们失去意义之前,

或者是失去原来的意义之前,

我尽量读出音韵、含义和声响。

别以为我知道很多道理,

其实我孤陋寡闻。

这些年我知道了许多名字,

从老人到孩子的名字,

也知道了,有那么多的好名字。

经常想起一些城市和一些名字,

尽量不去议论一个城市,

每个城市都有它的灵性。

尽量不去评价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每一天都是不可知的,

知道要写一些文字,不知道的是,

我要写一些什么样的文字。

我满足这样的生活,

有许多摆脱了芜杂和纷乱的轻松。

“我歌唱草药,歌唱苹果;

但是心灵的创伤,我不想说。”

——我看到过一部电影,

忘记了名字,但我记着其中的歌声。

肯定有更多的植物,

你不能想象它是什么颜色,

肯定有一些未知的生命,

你不能想象它是什么状态。

肯定有一些新奇的花,

它们至今没有名字。

肯定有一些我们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我知道,人和人是那么脆弱,又广袤无垠。

时光越久远,我能够记住的名字不会很多,

时间把许多有形或无形的抛掉或者留下,

留下的,就是命运。

肯定有更完整的美丽,

肯定有更深的快乐,有更深的夜。

肯定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和名字,

存在于我们的视线之外。

◆孤单的时候就回忆

想起旧日的那些花,把一夜染香,

想起往昔的那些草,沾气息就绿。

都有回忆,都有孤单,

我本坦荡,有些沉潜,

宁愿孤独,宁愿无助,这是命。

外在刚硬,内心柔软,

暧昧的高贵,感性的华美。

情感的,生活的,文字的,

几十年的破碎就破碎了,

心跳与现实生活慢半拍,

也知道生活还是文火好,

把味道都慢慢地慢慢地熬出来。

不知道一生会走多少路,

看着那些肤浅的人,得到的更多。

明白低头就是路,抬头就是墙,

可总不低头。

郊外的野草,再一次长了出来,

然后,就播种。

自洁,不喜欢雨,太污浊,

而雪呢,雪有声音的,也有灵性,

可如同往事一样,一会儿就化了。

好人,知道人情冷暖,才会感慨那么多。

尘世,命运,苦,但乐此不疲。

很多事看清了就心生悲凉,

经历多了,也就淡了。

淡了,才天高地远。

◆所谓成熟,所谓单纯

闲暇的时候,就想起了早些年,

一直想到很早的早年,

觉得越往前想越好。

后来想,不是那个时候多么好,

而是那个时候多么单纯,

那时的感觉,一直单纯到老。

虚幻里好,真实里却相反,

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解红尘。

愿意在想象里,那时好人都是孩子:

纯稚、天真、从从容容,

那平和让人想起许多干净的声音,

想起许多植物。

冬天的下午,有近乎极致的美妙的寂冷。

人的命运都不相同,

一代人的命运又那么相近。

明白了这些,写字的时候,也超然。

就觉得,最成熟的,

是一辈子的单纯。

雨田的诗

◆仙海的两棵树

天龙山顶上的两棵古柏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这里过去如何荒凉 但我明白

你在无数次的狂风暴雨中形成自己的躯骨

独自啜饮着生命的呼吸和你根上的故乡

我真地想 你的前世就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

有着一段伤心的泪被风吹走 变成烟雨

此刻我站在你的面前 用悲苦把甜蜜唤醒

你见证过月亮在水面上升起 倾洒着忧郁与喜悦

激情的浅丘里 你的孤独成了一种信仰

把我深深地诱惑 大地震颤时你注视着

仙海湖封存的火焰 在挑战孤独时享受独孤

还有谁知道你扛着自己的命运 扎根在山水间

一刻不停地吸取阳光 活在速度之外 从不

屑于急功近利 但你从不寂寞 你的枯枝败叶

也自成一体地成为浅丘深处的风景 你没有

被狂风吹斜 是因为你懂得生命的意义在于正直

谁也不知道你在追问或留恋什么 阳光下

你凝视着一些赶路人 从你身旁悄无声息地走过

穿过火焰 你神圣的光环迷醉在音韵起伏的水面

我想在恍惚与欢乐的绿色之间去触摸你的恋歌

如此根深蒂固 我领悟到你上空空气的甜美

仙景之境界 有一种诗意正环绕 并穿梭在其中

微风用指尖触摸你的枝叶 你跳动的脉搏

日复一日地抵达内心 我知道比黑夜的深沉

更广阔无边的是你的温暖 你沸腾的欢悦

如同阳光之声 让你的躯骨更加坚硬而勃发

从第一眼认识你开始 我就陷入一种窘境

你的高度 你的光辉与永恒是你沉默的话语

我知道你的生命获得了阳光和土地的力量

不然 你怎么会这么有情有义地守望在此

◆秋雨中的南园

四百多年后 我才敢来到王锡爵当年赏梅种菊的地方

不是这里的雅致或古韵没能让我沉醉 而是

秋雨中的寂静与凄美让我深感疼痛 水中的残荷

低垂 我的想象由此失去了色彩的分明度 仿佛

我看见秋雨中有人在杨六的琴声里半死半活

如果命运允许的话 我将与这里的小桥流水一样伟大

因为秋雨过后就是更深刻的白云蓝天 而我所

关注和思考的事情都与别人无关 这时一只鸟

从我眼前飞过 我不知道它最终的归宿是否在南园

这里也许只是它的一个驿站 经过只是经过而已

穿过长廊 越过拱桥 我在凉亭用深邃的眼睛

望着墙外的高楼 一种啼笑皆非的画面击伤你的风水

直到你的韵味少了些本色 多了些杂念 这是谁的过错呢

水池对岸的树上 有几只鸟在不停地争吵 时不时地

还蹦来蹦去 像是有主题的自由发言 讨论着实质性问题

◆地球上的金湖

我从黑暗中醒来 饥饿的宁静比我还要悲伤得多

红土高原的一阵风卷走了会说话的石头

湖面上 水波翻卷着远去的钟声 你为什么不再喧哗

要沉思在冷漠的信仰中 让内心的镜子沉默 风化

如此的孤独阻挠着我的欲望 站在湖边

我始终保持着对水的敬畏 谁的品性使身旁的红河

有了阴影 暴力的言辞让我这把老骨头不能腐烂

明亮的月光下 我和玄武喝着美酒 说着脏话

暗潮汹涌在我体内的河流 反射的火焰在水中回旋

除了吼叫就是沉默 难道我真的

要在思念中向着一棵没有结果的树哭泣 回忆

一生的爱与恨 我万万不能 就是丧失做人的底线

在个旧 面对如此境界之水 我怎能成为岁月的标本

还是一阵风让我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饥饿之后

热血澎湃 墨守成规 我必须告诉世界 告诉人类

地球上的金湖 你本身就是一方超越的极品神砚

◆在成吉思汗陵

我围着古老的敖包走了三圈 发现每一块石头

都有成吉思汗骨头的品质 我试图表达些什么呢

秋风绕过远行者的背影 而更多的人在这里会被遗忘

谁知道 一个人在远方抵达什么样的梦境

而我舍弃的种种诱惑划破了记忆 其实有的词语

就是一座座移动的坟墓 苍茫的岁月被埋在其中

草原的上空滚动着沉默 一支古老的歌比真理更有价值

那些充斥着谎言的嘴巴怎么能抒发我的情感

我会把一切留给未来 包括我孤独的灵魂

沿着无数人走过的路漫步 我在回味火焰般的爱情

猛一下 我跌倒在地上 变得如此残败不堪

那滴滴泪水 变成了我骄傲的骨头 在无人

倾听我在内心歌唱时 谁会在幽深的梦境回忆往事

秋风有些凉意 许多来到这里的人挥舞着手惊动天穹

不是英雄的我 只是真实无掩地站在某处 吸着烟……

◆穿越时空的门

此刻 谁的沉默让多疑的咳嗽所取代 尽管如此

我内心的黑暗还是被你火焰般的风格照亮

站在你面前 我意外地发现2839块陶板姿态神奇

难道是苏美尔 古巴比伦和古印度的文明在此安营扎寨

才使这里的湖光景色如此独特 像梦里的天堂

走近你时 隐藏在黑暗里的寂静摇摇晃晃 是你

融古贯今的气度 唤起我梦境中狂奔着的马匹

而我此时是多么地失魂落魄呵 羞愧地望着天空

我孤零零地面对着你 一阵风把树枝摇得吱吱作响

这是否是冬天的死亡气息 谁是一切错误的同谋

那些骗人的把戏怎能让我陷入一种无法说清的僵局

穿越时空的门 你是否能在黑暗的黎明前挡住那些

正要打中胸膛的流弹 让已经颠倒的世界多点安宁

◆德令哈冥想

或许这是最好的时光 依旧是千年的月亮高悬夜空

是某种想象的光明坠落成悲剧 我凝视月光下

有节奏的女人 她的乳房抖动得像两座山峰

什么样的词都无法表达我的渴望 其实我清楚

一个人出生的路和死亡的路相同 也是无法

超越的真实 谁如此亲切地拒绝我多情的幻想

夜晚 德令哈的月光照着我的孤独 许多事物

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 然后丢失得一干二净

德令哈 让我的忧伤和天路相遇吧 我想

骑着白云去抵达你的内心 穿入天的山脉

我爱你草滩上的马群 羊群 牛群和山间村落

还有那棵忧伤的沙枣树 更爱阳光抚摸的向日葵

德令哈 我是怎样为你的存在感到强烈地惊奇呢

你的四季在轮回 鸟群飞走 只有空巢还守在那里

我的欲望如高悬的洪钟发出神秘的呼唤

无穷无尽的距离在伤害着我神圣的身体 谁的灵魂

此时正穿过一片枸杞林 如此沉沉的夜晚令人饥渴

谁让我眼前的世界变得空空荡荡 目光空洞

悲伤使我想起经过德令哈的一列火车 想起

黑夜里孤独的车站 想起一个孤独的人乘火车去拉萨

我的悲伤在德令哈被静静的黑夜吞没 露出骨骼

也露出火焰的德令哈 你夜晚的月亮多么苍白

我怕再次经历爱的煎熬 疲惫和困苦 我必须

把痛苦的呻吟葬在黑暗的夜里 让新的月亮升起来

◆八月柴达木

云朵飘浮 一只扑面而来的苍鹰将云朵压低

仿佛一切都送进裂开的深渊 谁在夏日想着秋天

在古老的柴达木 我越过山谷眺望明月倾泻的光辉

我是否从这里走到丝绸的沙漠 穿越山脉

去追赶我心中的格萨尔王 去抵挡一阵阵风暴

柴达木宽阔的旷野上有许多难以忘怀的风景

和嘶鸣中奔跑的马蹄 我在柴达木行走如此缓慢

就像拖着我过去多年的旧时光和一种对未来的绝望

是青藏高原上的一阵风拍打着我内心的疲惫 擦干

我满眼的泪水 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回到自身

在柴达木 我咀嚼着这里的阳光和月光 遗忘许多往事

但你雄姿利剑般刺向我的冷静 让我在你的面前

难以保持自己独有的形象 我该去寻找什么柴达木

野狼在疯狂嘶叫 而我内心的阴影早已烟消云散

我只是一个柴达木的过客 可我对柴达木的依恋

还深陷在她的灵魂深处 上帝啊 我实在别无选择

木叶的诗

◆平行劳动(一)

我年迈的母亲

咕咕哝哝,和我又一次习惯性说起“孝”,好像她曾把它像月季或海棠那样

亲手种在小区楼下,隔段时间

就想见证它再开一次,像喷泉那样。边说,

边吞下一粒白色的、消炎的药。月亮紧贴窗外“烟花”中凌乱的树梢,

动都不动。

◆交谈中说的话,无法更改

硬币掉入水泥地槽,

清脆中空空地无声无息。哦,几粒字符

滚进数据的旧坟。

有水泥地槽的城市是新的,背影起伏着,像不怎么乐意再去吃草的羊。城外,

高速公路和它通往的终点都画在同一张A4纸上。纸塞进

白天的空间

后,松出一处小孔洞。在那里尽兴交谈,

可以夹杂耍赖,赌咒,发誓,泼洒红酒和白酒。

但无论怎样折腾,你们也找不回

掉入水泥地槽的硬币。

◆道光廿五

道光廿五年前后

失踪的那些人口

的黑白照片,会等来酒液浊黄的显影吗?

再说我就要哭了,

……我也曾试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国家前一年刚订下的《望厦条约》,

也曾背起斗笠,欲去京城。

到处都是混乱,

如自称“拜上帝会”的一众人,广西乡下,一边切猪菜,

一边给邻居做精神治疗,

一边磨刀。此后

人口不断萎缩,骨骸投入酒池。

我把上述史料背诵给我父亲听,是在公元二〇〇二年十二月的芜湖,

弋矶山医院,刚从麻醉中醒来,刀口

仍在剧烈地安抚他。

说是鳞癌。

说手术很成功。饭店里,微醺中的医生叫我再上一瓶

道光二十五。

◆平行劳动(二)

荡秋千。铁质的秋千

架子,被蹩脚的画家画走了样。她的脸

好像年轻了很多,

但头发没变化。

这座公园也没变化,除加挂了几条新标语。人们进进出出,递过来的

门票

都飘走了,

成为(医院,学校,液化气,物业……)的变体,

包括酒后数不尽的废话。

现在你大声念:“一”,我大声回敬:

“一……”

你笑眯眯地说,今天下午的劳动就此扯平,让那蹩脚的画家

一直蹲着。

◆抓拍

……绵绵无尽之“责”,

飞机须准点起飞,保洁阿姨正对“美”进行彬彬有礼的

消杀。

虹桥机场的候机大厅。成排的金属座椅

闪烁光芒。机器

推出一张电子机票,印有

淡灰色的二维码。(扫它,扫它,彩色柯达胶卷一般的往事,腾地

弹开……你知真正的虹桥在哪吗?)

(像“布鲁可”一样,“虹桥”

快速搭建,玻璃大厅外面,不可思议。连带还有:

东方明珠塔,人民公园,“邯郸路”……)

三个小时了,

一排排座椅看起来既冰凉,又友好,

包围我,默不作声。

出自久违的紧张,

我瞬间语无伦次。我徒劳地想掏出安检时已被没收的打火机,

我还想吸一支普通的卷烟,

我想让喉咙消消毒。

◆纯时间

当“纯的时间”流淌过来,

覆盖在老胶片、光盘、旧报纸、盥洗台上面,有一瞬间我体认到,

复原等同于

永久的遗忘。

红色、黄色和蓝色的“时间”互相攻击。它们彼此间

为何也存在难以原谅的偏见?

我和你们的“行动”,刚被抬起,天就放亮了;

无数的人未能到来的往事

被“纯的时间”

漫灌,

于是大街上,奔跑,酗酒,“核酸检测”,不顾体面地撒尿,摆得整整齐齐,

仿佛正是事物本身。

◆养龙手册

若养龙,必先

从煮水开始。

水开。纷飞如浓烟。

吉时。宜走小路。宜空腹

先打出一二饱嗝。宜不间断吐胆中淤积的涎水。宜瞬间凝固

如蛛丝一般明亮。

宜师父及时跳入沸水中。宜吐水、吞水、收水、咬水。龙的角

方能逐渐变正,——此时宜加大力度

高声喊:“木车,火车,电车,水车,汽车,皆为穿云之车;”也宜高呼

“管它甚么老干妈,庆有余。”

若水底传出应声:

“胡图,胡图,

胡图……”当大亢。泥涌,风生,阳光猛烈。

祝曰:此龙,今生,无病又无灾。

◆人间的学问

无非是远、近、高、低,

各有不同,

但都要落实到画笔

最后的锋毫上。细微处在这些地方:起风的时候不宜流泪,上山不宜

去打老虎,

高楼

不宜建基于平滑的天鹅湖面。

当不得不去指责除人之外其他生物的种种不是,

宜适当谨慎。

至于孩子跑来跑去,随着他;

至于二〇二一年七月十八日午后的犯困,顺着它。

三子的诗

◆雨越下越大

雨,是从傍晚下起来的

滴答,滴答

再听的时候,已连成了一片

天上的雨,落到地上

却从不管人间的心事

从傍晚开始,只慢慢地加着力

坐火车离开的人,一场雨

追着他跑,终于

跟上了心跳的节奏

◆游园记

这遍地的角堇,薰衣草

金盏菊,紫毯美女樱,是我爱的

这春末的阡陌,吹到脸上的风

擦肩而过的人群

是我爱的

包括路途

我和你,消磨了一整天的时光

消磨的时光

都成了旧时光,是我爱的

◆场景

要画画,可以把他画在

后庭院的小塘边

用半个夏时,看荷叶在水面上

慢慢开出花来

他抬头时,可以在更远处

画隐约的石阶

一挪步,他就上了青石的驿道

而时辰可以是暮晚,可以让夕光里的

影子,在纸上画出一条

遥遥迢迢的墨线

这样的场景,总是

一晃而过。以前在书上

现在,在高速路服务区

在我将手中的烟头,丢下的瞬间

◆两条河

在永丰,有两条河

一条是孤江,在南部山区

一条是恩江,绕在靠县城的

小平原腹部

谷雨前后

两条河的水都在涨

而九月一过,它们便会一起露出

自己的石头和沙粒

来过这里的人,很容易

就记住了它们

他们说:孤江,恩江

多么富有感情色彩的名字

今天,我写下这两条河

不是因为在它们流经的土地上

生活了三年

而是突然发现

无论河水的涨落

恩江,总是比孤江浑浊一些

◆过京城,所见

我喜欢小清河路的名字

也喜欢更南边的

大有庄街。虽然

我于它们,只是一个过路者

在两条路之间的部分

就是颐和园

傍晚六点半,昔日的皇家园林

已经关门。我喜欢

园门口空地上的一对

中年男女,他们笨拙地

打着羽毛球

羽毛做的球,朝着头顶飞

又落下来了

顺着跌落的弧线

顺着游动的车辆,人群

和叫卖声

我再一次

喜欢上眼前,淡淡的烟火色

◆初夏

天气有些闷热

上午的哲学课,老师说起了

周易,道德经

书里

总有扯不完的学问

午后,林荫道上

擦肩过去

一个淡紫长裙的女子

回回头,我想起的

只三个字

那么美

◆在一个遗址公园

需要用整个下午的时间

和眼前的几堆石头

对视。需要从一片零乱中

找出暗藏的秩序

秩序——但在我的眼前

只剩下这些石头了

即使将它们

重新堆砌、组合,也搭不起

想象中的宫殿

即使用更多的石头

也无法填满

一阵风吹过后,留下的空

◆京城柳

京城柳树多

园子里,街道旁,河渠边

阳春三月尽飞絮

京城的柳树大

比如身前的这棵,两只手

都抱不过来

这么大的一棵柳树

它见过多少人

它见过多少人

京城的天空,就有多少飞絮

甫跃辉的诗

◆无名者

天空之镜高悬。太阳持续烧灼的焰火

催生一切又焚毁一切。时间的河流

滔滔不绝,亿万生灵由河底淤泥

挣扎而起,由柔软渐渐变得刚硬

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忍受冲刷

和淘洗。偶尔成为陶器,极少成为瓷器

立在时间的河岸,成为人人必经的风景

更多的,渐渐被河水夺去脚掌,那用小腿走

被夺去小腿,那用大腿走。被夺去大腿

那用屁股也要挪一挪。而终于

被夺去了整个身子。头颅张大嘴巴

这沉默的呼救啊——而河水趁势灌入

夺去舌头、喉咙、鼻子、眼睛、大脑

摇曳的一撮头发,是无声的叹息

流逝的河水永在流逝

挣扎的淤泥永在挣扎

◆焦虑者

世界在变窄。两岸的峭壁在靠拢

湿滑的石头长出青苔,缝隙里藤蔓

伸出手来:不断挤压,不断攫取

他感觉到内心里晦暗的空茫

仿佛不断落下的大雪,遮掩住大地

等着一个人走进去,留下脚印

从这儿一直到那儿。从那儿

到这儿。天是低的,灰暗的

不断在失去,不断想要逃离

而世界在变窄,他盯着头顶的一线光

一根獠牙,缓慢地刺进黑暗

抵近胸膛,深入,再深入

疼痛而清醒,他看见内心的峡谷

◆听雨者

雨声在河面,在楼顶,在一只空空的

铁皮罐头上,反复敲打自己。雨声里

藏着这个夏天的全部寒意。而火热是远方

正在成熟的麦芒。尖锐,犬牙交错

从黑暗的大地涌出,在天空的眼皮底下

刺出无数伤口。这一刻,有人走在城里

有人走进麦田。雨水平均落在每个人肩头

这轻微的负担,在每个人的一生中

无数次降临。每一根麦芒,都在等待

一颗水珠。抑或每一颗水珠都会遇见

一根麦芒?没人能参透这因果

这一刻,有人哭泣,有人张开双臂

更多的雨水到来,更多的麦芒生长

天空高高在上,正制造更多的雷声

◆爱恋者

一朵两朵火烧云升起,在你的脸颊

一场灼热的大雨降落,在我的额头

环绕着我们的床铺、桌椅、橱柜

都在远离。而镜子晃动,窗帘的影子

偶然掀起,让那些远方的事物

刹那间涌入:远方的风雨、飞鸟、田亩

(洪水里摇曳的水稻尖儿,像是呼救)

远方的云朵、山峦、草木,在彼此的

静止和飘动里,完成自我——

它们涌入,又刹那间远离

带走我们的汗水,散在幽密的林间

带走我们的喘息,加入林间的风声

所有的升腾,所有的吹拂,都在大地上发生

所有的生,所有的死,都在我们身体里

循环往复。我们在彼此的眼睛里

看见黎明,看见生命的焰火暂住

◆晚祷者

黄昏的白手绢,在烟囱之上挥动

鸟雀晚归的队伍,行进在耀眼的山峰

河流切进大地内部,将声音深深埋入

那奋起的巨木,从夜晚浓稠的黑暗里

掏出月亮和星光——人间的喧嚣远了

在这沉静的时刻,一个老妇走进

佛陀的宫殿,从烛火里取出闪耀

从帷幕的厚重里,触到灰尘轻盈

她的一生都在缓慢的动作里:

下跪的山峦,呢喃的河水,低垂的

日月长久地闭合。黑暗在远处

絮絮低语。一只猫,一只小鼠

在横梁间重复几千年来的生死游戏

佛陀端然高坐,在多数日子里云游

少数日子里昏睡,而这一刻必然醒着

目光慈悯低垂,仿佛星空的辉光

照拂着嵯峨的高山、奔腾的江河

◆收获者

撒下麦粒,收获野草

种下松柏,收获大雪

从春天开始,天空嘹亮的号角

昼夜吹响。旗帜鲜红在远方飘动

那从远方到来的,我们安排它们

在夏日最深的梦里。梦里大雾弥漫

迷失已不可避免。北斗闪耀在秋天

指引我们一路向西。河流不舍昼夜

从高原流到这儿,又奔向大海

带走我们的故事,却从不向谁

讲述。我们徘徊在严肃的寒冬

经过无数的思想,也错过无数的

想象。那错过的,将永远错过

那没收获的,再也来不及收获

锄头开始,镰刀结束

生命开始,苍茫结束

皇泯的诗

◆生命

风吹动瓦片

掉在地上,一声

清脆的叹息

那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

重量和质量

◆活得有滋有味

一个白天,穿越

一条长满黑瓦的小巷

另一个黑夜,钻进

一个白色的毡房

我们在天边草原

找寻自己的天地

让大地流浪脚印

让天空飘泊云朵

我们用目光尽情地拓展

近视和散光都是自己的道路

看人们如何在柴灶里

燃烧火光

煮熟生活

然后,步行到陌生的地方

加盐添醋地活得

有滋有味

◆风,吹弯了地平线

又要拉行李箱

背起双肩包

走向远方

与异乡人交流

用拗口的普通话

接风洗尘酒后

我看见一片草原

绿色了梦幻

黄沙土路蜿蜒起伏着

风,吹弯了地平线

终于找到了一棵大树

树叶生长着一片阴凉

支起折叠椅

打开速写本

风景开始生动

那是一只黄鹂鸟

飞进了阴凉

又飞进了阳光

◆生活的味道

一把椅子坐在餐桌边

四条腿上坐着椅子

椅子在等待妻子

妻子,在厨房

做最后一道擦菜子汤

淡了加盐

咸了加水

汤上餐桌后

椅子上坐着妻子

问:味道怎么样

◆客厅里很安静

客厅里很安静

沙发半眯着眼睛

在钥匙的扭动下

门,咔嚓一声

被打开

我听到了妻子下班的轻松

◆世界这么大的快乐

我将我视为蚂蚁

在渺小的自我中

寻找阔远的世界

因此,我的生活

就有了世界这么大的快乐

◆云雾之间,飞白

每次走下楼梯

脚步有点飘

楼道在声控中亮灯

黑暗总有三四秒钟的断裂

前面的脚印

不知道后面的阶梯

生活,在茫然的云雾之间

飞白

这是一幅富有想象力的画

巧遇于独木桥上

感情宽广

理智狭窄

并没有人将我推入水

我却直接从桥上消失

过去的事情已经干涸

现在以前的每一个日子

都幻化成了汪洋

黄晓华的诗

◆桥门点,在雪上走

冰山沉静,海平面无波

英国人的避难所迁走了

一粒灰也没留下

山崖冰川就更加干净

过去一直变冷,现在一直变热

拉森湾冰架1989年消失

海水由蓝呈灰色

传染给天空,天空也成了瓦灰色

冰面上留下天使的爪痕

那是想象。冰川崩塌如打雷,冰山从冰架上

痛苦断裂,这是真实的

面对贼鸥,阿德利企鹅向天空发出警告

面对积雪越来越薄,桥门点像莫扎特音乐

令人窒息

◆过长城科考站不入

去南极不是心血来潮

也不仅是看企鹅、海豹和鲸鱼

我更想拥抱石狮子在南极的吉祥

拥抱风卷冰雪冻不翻的五星红旗

越过狂醉九百公里的德雷克海峡

终于被乔治王岛唤醒,看见了

菲尔德斯半岛,看见了越来越近的旗杆

旗杆描述的红色骄傲

却被告知不能登陆

武汉封城的消息封闭了长城湾

我只能站在冲锋艇上

被海浪一次次冲刷

我只能用手机对准长城站

释放携带了一万七千公里的爱

并一遍遍在心底

为祖国默默祈祷

◆西尔瓦湾

冰山上探险家用蓝墨水书写情书

阳光阅读之后,内容流入大海

成为寄给浮冰的睡莲和

睡美人

冰山依旧洁白

海风有两种呈现自己的方式

温柔时海燕般抚慰浪纹

暴躁时挥刀刻画冰山

冰山默默承受,并回报于一幅浮雕图

威德尔海豹匍匐图中如朝圣者

鲸鱼像浮雕前的喷泉

信天翁如散开的花束

追随,或俯身翅膀的浪漫

我的思想在花丛中静止

呼吸被鲸鱼喷上天空

◆在威德尔海

从布尔斯菲尔德海峡进入

南极海峡,就像进入俄罗斯套娃

百年前探险船沉没的海面

企鹅们坐着冰山去旅行

龙尼冰架在阳光下断裂、消瘦

逆戟鲸在海上扮演清道夫

没有网络,就和自由的岬海燕说说话

世界上难得有这么干净的地方

◆在天堂湾

阳光跳进冰雪城堡

凌波微步雾化鲸鱼喷薄的思想

继续印刷生涯,在冰山上完成杰作

舞台,舞女,书桌,书生

汤姆叔叔的小屋

猛狮守护慈佛,阳光啊

想要什么就印刷什么

他有一个好助手

擅用蓝色,且变幻无穷,如梦幻

如童话,封印浮冰的白色船队

只留给海豹和企鹅无限活力

一个暗藏杀机,一个天真无邪

在冰上互不干扰

攀登布朗将军科考站山顶

我试图清空自己

让身体变薄,变成一张纸

让阳光在我心上印刷

这带不走的天堂湾

宋心海的诗

◆祭品

我和我的马,辗转一千公里

回到王太玉屯

我收紧缰绳,放慢脚步

怕马蹄惊扰乡亲们

最冷,最脆弱的初春

我怕听到,任何一株小草

喊疼的声音

从屯东头走到屯西头

再从屯西头走回屯东头

十分钟时间,便迅速走完

我那波澜不惊的前半生

我像一个出家人,三十年了

亏欠西漫岗一次还俗

我和我的马一起,小心地

点燃一堆黄纸,在爷爷坟头

一个孩子的心,就是祭品

◆楼上的小鸟

楼上的小孩,在奔跑

两米之上,十厘米阻隔

四个时代之外

一一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停不下来的

是王太玉屯的幽幽底蕴

一只啄木鸟,咚咚咚

将我从深渊里叼出来

我的飞翔啊

此刻,是头顶上

一双拍打着的翅膀

◆一株麦子的奇迹

父母一定在我肩膀上

种植了一株麦子

我背负四十年

从王太玉屯走出来

到县城,省城

进入京城的一条小巷

我是一株麦子创造的奇迹

麦子的

就是我的

我相信天上也有一块麦地

每次抬头

都会发现云彩里的光

正一次次

喂养我

◆废弃的铁轨

通向烟厂的,废弃铁路支线

多年都不通车了

那些穿过铁轨去上班的人

已经都老了

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土埋了半截的两根铁轨

有时会发出一点光亮

在夜晚,像要烧尽的两个烟头儿

◆雨打芭蕉

这雨

从何而来

才能击穿小屋里

一首诗的

沉默

疏疏密密

晚唐的哀婉

南宋的迷情

无论

如何敲打

都是历史的

声响

而这雨

还是

今生的

味道

◆那一盏小灯

那一盏小灯,一直亮着

替我们,照看着小海

四壁的反光,昏黄的灯光

折叠起来的时光

都在亮着

我们蹑手蹑脚

来到他的小床边

久久地,跪着

◆草民家族

王太玉屯西漫岗

一块风化的石头里

长出一株小草

那是一万年前的草籽

孕育的

先人走丢的

一个孩子

◆吃苹果

夜深时,我开始吃苹果

我习惯这样,一小口

一小口地吃

我咬苹果时,有一种

和你有关的念头,从手指开始

爬向全身

我慢慢地,咬苹果

这简单的劳作

很疼

◆想你的马

无拘无束地,想你的马

踏过长长的夜路

马蹄溅起大片的月光

锋利的碎片,就要收割心头

心上的一万亩麦田

又似一面战鼓

要敲击出,白银与麦粒

碰撞的声音

这样的夜晚,你的手掌

是否会铺展开另一片天空

让我如何突击

也逃不出,你的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