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驴车的父亲

2022-03-11 12:30陈德胜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驴车王叔女主人

陈德胜

赶驴车的父亲是一道令人痛心的风景,但这道风景是我心中永恒的记忆。

上高中那年,父亲变得苍老了。他的苍老除了多年哮喘病的折磨外,更多是辛勤操劳的负累所致。家中排行最小的我,出生时,父母已将近不惑之年。我考上县一中时,父母为我的两个兄长和姐姐撑起了三个小家庭。在乡亲们口中,我是别人家的孩子,可顶着市重点中学光环的我并没有陶醉。在外上学的费用成了父母的负担,上了年岁的父母还将为我的前途奔波劳累。

祖辈世代为农,父母已经靠种地生存了大半辈子。父亲因为身体羸弱,忙里忙外的重担落在了母亲身上。仅靠种地收入很难承担起我的学费,从高一开学,父亲强打起精神,开始了他三年捡破烂的生涯。

父亲是个八面玲珑的人,靠热情助人的品行和灵活的口才拥有广泛的人脉。十里八乡的父辈人,无人不知我的父亲。我的家庭并不殷实,但父亲外出办事从不搞任何应酬,仅凭个人交际就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各种矛盾。父亲在外场上是个好面子的人,可为了家庭生计,为了我的前途,他不得不放下架子,收敛了尊严,赶起了他的驴车。

农闲时是父亲赶驴车的时节。每天晚间父亲提前添满了一槽草料,保证次日毛驴有充足的体力。第二天早饭后,他对母亲交代了一天的事情后,牵着毛驴熟练地套上了小拉车,放好编织袋和麻绳。“驾!”一声吆喝,毛驴拉着车子,带着父亲一天的希望,慢悠悠地出发了。

赶驴车的父亲特意进行了掩饰。他戴上一副足以遮挡半个脸的墨镜,嘴上捂着口罩,还戴上了一顶帽子。父亲赶着驴车一般避讳村庄人员密集处,他生怕遇到熟人。父亲很多时候漫无目的地赶驴车行走于乡间小道上。只要看到路边有回收价值的垃圾,就随时停车收集起来。那些乡间的地沟、工厂、垃圾场,父亲不知“扫荡”了多少回。只要有废弃的纸箱、塑料、废铁,都是父亲发现的新大陆。父亲忍受着恶臭、肮脏,一遍一遍地翻动着垃圾,生怕有遗漏。身上沾了污迹的父亲将有经济价值的废品整理好,装上车,再用麻绳系好。幸运的时候,父亲常常傍晚时分便满载而归。父亲常常顾不上一天的劳累,还要连夜将这些废品送到回收站,换来微不足道的零钱。回到家里,父亲总是当着母亲的面一张一张、一分一分地数着零钱,用笔记上当天的收入。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日积月累,父亲将捡废品赚来的钱攒起来换成整钱,送到了我的手中。

赶驴车的父亲不是一直那么幸运,当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捡废品无本生金时,不少人也学起了父亲。父亲的生意受到了影响,但是精明的父亲总能想到“生财之道”。秋天的大运河过了枯水期,从黄河引来的水润泽了干涸的河床。翻涌的河水中飘着动物的尸体,尸体肚子鼓胀着在浪涛里浮动。河水几天之后失去了波涛滚滚的气势,那些随着河水飘来的动物尸体搁浅到了岸边。父亲赶着驴车从河边经过时,远远地看见了远处岸边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他停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踏着淤泥走近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那是一只溺水而死的山羊,鼓鼓囊囊的肚皮上苍蝇乱飞着,散发着阵阵恶臭。父亲全然不顾这么多,他左右看看没有人,轰走了讨厌的苍蝇,用口袋将死羊装好,气喘吁吁地拖到了驴车上。没有人清楚父亲怎么会将一头将要腐烂的死羊变成财富的,但是父亲却做到了。回到家后,父亲强忍着刺鼻的臭味,小心翼翼地用刀剥下了羊皮晒到了树上。剥完羊皮后,父亲呕吐了很久,几天没有吃下东西。晒干的羊皮换成了钱,变成了我的学费。

运河来水仅是秋季的事情,守株待兔的事情除了拼运气之外,几乎很少发生。但赶驴车的父亲依然执着地守候着奇迹发生,他在运河大堤上逡巡,不放过任何机会。

父亲和我说起过他的一次经历,让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他说他那天去镇上捡破烂,看到小巷垃圾场扔着一个纸箱。他全神贯注下车去捡拾,全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熟人。熟人是父亲的一个挚友,所以尽管父亲捂得严严实实,还是被他认了出来。父亲放纸箱时,发现了这个被我称作王叔的熟人。他战战兢兢了半天,没敢和王叔搭言。但是王叔怔了半天,惊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父亲期期艾艾了很久,也没有承认。谁知王叔过去一把拉住了转身赶车要走的父亲。父亲只好摘掉了墨镜和口罩,看着老挚友鼻子酸酸的。王叔诧异地看着一身邋遢的父亲,和往日的穿着判若两人。父亲说出了家里的困难后,王叔二话不说让父亲无偿拉走家中的废品。这些废品有旧家电、废电器、纸箱、塑料等,什么都有,足足装了一整车。王叔家的废品卖了一百多元钱,足够我一个多月的伙食费。王叔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支援了父亲,当然也救济了我。父亲教育我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千万不要忘记在你最困难时伸手相助的人,哪怕他曾经施舍过你一分钱。

父亲并不是一直遇到好事,他也与危险相伴过。有一次,父亲赶驴车在镇上行进时,瞥见一家豪宅大门前有一条死狗。他趁没有行人时停下了驴车,吃力地拖动着死狗。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当他累得满头大汗时,才明白富人家养的狗又肥又沉,根本拉拽不动。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招来了豪宅的女主人。衣着时髦的女主人气势汹汹地质问父亲为什么拖他家狗。父亲尴尬地笑了笑说帮她家处理一下。女主人怒斥他多管闲事,她家的狗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叫花子来处理?父亲强忍着女主人的羞辱,放下姿态请求他来处理女主人的狗。女主人生气地说这狗就是她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怎么能让外人处理呢?父亲有些发蒙,头一次听说还有把狗当孩子的。正当父亲迟疑时,女人随后叫来了宅院里的其他人,三四个有文身、貌似社会痞子的壮汉围住了父亲。壮汉们双手握拳恶狠狠地盯着父亲,为首的发出了威胁。父亲这才意识自己的固执会招来是非,只好忍气吞声放弃了。父亲后来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弄回那条死狗,那张狗皮起码就得值五六十块。

都说春节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可过年几天正是父亲最忙的时候。父亲的哮喘病怕寒冷,里三层、外三层捂了个严严实实,外面还罩上了个破雨衣。大地冰冻,春寒料峭,父亲耳边回响着千家万户的鞭炮声,嗅着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踏着满地炸碎的鞭炮纸屑,赶着驴车出行了。不少家庭门前放过烟花后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烟花炮筒,成了父亲收集的废品。父亲挨家挨户地收集,很快,没转完一村,烟花炮筒就装满了一整车,直接运到了废品回收站。父亲实在忙不过来时,就叫母亲和他一同去。这些炮筒和废纸箱一个价格,一天父亲要打几个来回,一把把零钱装进了父亲的口袋。

父亲忘记了严寒,忘记了家里的平安嘱托,常常每次回来后冻得手脚麻木,浑身打战,叫苦不迭。我高中毕业那年春节,父亲累倒了,不住地咯血。垃圾桶里的污水上漂浮着带血丝的痰迹,污水染成了血红色。他需要钱看病,但他始终没有动捡废品攒下来的钱。母亲生怕父亲有个三长两短,落着泪叮嘱病榻上的父亲说:“孩子还有半年就毕业,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坚持一下,千万要挺住!”也许是母亲的叮嘱感动了上天,也许是未完的夙愿让父亲的意志战胜了病魔。父亲住了半月医院后,强撑起了瘦骨嶙峋的身体,又开始了他赶驴车奔波的行程。等我开学时,父亲颤抖着把一把把零钱换成的整钱塞到了我的背包中,欣慰地说:“起码你两个月的伙食费又有着落了。”

直到我考上军校,不需要父亲过多付出时,父亲赶驴车的日子才算结束。他抚摸着他心爱的毛驴说:“老伙计,这三年你跟着我也受了不少苦,你是老陈家的功臣啊!现在孩子争气了,咱们也解脱了,不需要那么累了,都好好休息一下吧。”

三年的苦读换来了与亲人的别离,当我带着梦想将要远离家乡运河沿时,父亲特意赶着驴车带我走上了一段路程。驴儿慢悠悠地走,父亲感慨着三年赶驴车的经历。他说,赶驴车的三年是他拿着生命和时间赛跑,是他用顽强和命运抗争,是他放低姿态和世俗对接。他还说,等我上学走后他真的该好好休息了,临休息之前他要带我重走一下曾经的艰难和苦涩。父亲还说,忘记了过去就是背叛,他通過特殊的方式重新唤起了我对过去日子的重温和怀念。

父亲在我毕业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回报他的付出。每当我在父亲的坟前祭拜时,我的脑海里便萦绕着父亲赶驴车奔劳的情景,正是那一处处刻骨铭心的风景铸就了我的现在和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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