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决裂不止于历史回声

谢奕秋

“我认为有必要做出早该做出的决定，立即承认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DPR）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國（LPR）的独立和主权。”普京2月21日的声明，震惊世界。

由俄罗斯族主导的这两个地区，位于乌克兰东部，于2014年4月宣布独立。普京的法理承认，以及宣布将派驻“维和”部队，引起英美世界大哗。外界关注俄罗斯在乌克兰边境部署的15万士兵（加上乌东分离主义势力就是19万）会否有进一步大动作，更担心俄“维和”部队与乌克兰的12万前线部队发生直接交火。

在原苏联版图上，还有许多国家感同身受。譬如外高加索国家格鲁吉亚，因为辖下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地区在1990年代寻求独立，而与俄罗斯关系不睦，一度兵戎相见。但在大国的棋盘推演里，小国的感受往往并不重要。拜登公开表示不会出兵乌克兰相助，他担心进一步触怒俄罗斯。

普京的“受害者”逻辑

普京2月21日的长篇演讲，被聚焦的是他承认乌东两个分离主义地区是“主权独立国家”，但此外还有很多信息值得解读。

比如，他强调“不可分割的安全原则”，这是指“不以牺牲其他国家安全为代价加强自身安全”。言下之意是说，美国在北约东扩问题上忽视了他的建议和要求，也违背了当年对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的承诺，突破了莫斯科的心理安全屏障，因而俄罗斯有权“采取报复措施”。

在普京的思维里，西方只有一个目标——限制俄罗斯的发展。所以，他认为美国于2021年夏天离开阿富汗，就是如今乌克兰危机的前奏，因为它证明“华盛顿试图从反恐转向挑战莫斯科”。

普京说，北约已经扩张了五波，最新一波是2009年吸纳阿尔巴尼亚和克罗地亚、2017年吸纳黑山和2020年吸纳北马其顿……他更担心的则是，北约军备部署到俄乌边境，瞄准俄腹地“伏尔加格勒——喀山——萨马拉——阿斯特拉罕线”。那样的话，北约能够“严格控制俄罗斯领空，直到乌拉尔”。

普京甚至声称，他曾与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就“俄罗斯加入北约”交谈过。意思就是，当初他对北约曾有过朦胧情愫，是美国后来负他，非他负美国。

鉴于美国前几年的战略重点已从欧洲转到印太，为增强说服力，普京又提及一些“从事俄罗斯恐惧症交易的东欧国家”，认为是它们在北约内部煽风点火，将北约注意力聚焦到乌克兰东线。

他宣称，乌克兰现政府是2014年“政变”（推翻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奇）的结果。他指责它豢养“新纳粹主义”迫害俄语和东正教，致力于使腐败和反俄永久化，并且意图在“俄罗斯克里米亚和顿巴斯领土”上搞“地下恐怖主义”。

为了否定乌克兰现政府的主权代表性，普京描述了8年前乌克兰被“激进分子”席卷后，该国西南部敖德萨市（过去俄罗斯在黑海贸易的主要港口）和平示威者被残酷谋杀的悲剧，认为乌克兰的选举程序只是寡头家族间权力和财产再分配的掩护。

为了让俄罗斯人相信存在一个更大的地缘阴谋，普京将乌克兰民族主义者与“北高加索的恐怖主义团伙”联系起来，认为他们沆瀣一气、图谋不轨。北高加索的战略要地车臣共和国，当年的暴乱和恐袭让俄罗斯百姓心有余悸；当时欧洲舆论也是比较同情车臣叛乱分子，这可以与北约如今对乌克兰的“袒护”建立联系。

为了从法理上阐述“重新调整国界”的正当性，普京指出，非洲和亚洲各地的很多国界都是当初欧洲列强划定的，而且，斯大林曾将一些以前属于波兰、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的土地移交给乌克兰。“作为一种补偿，斯大林将德国部分原始领土授予波兰，1954年赫鲁晓夫出于某种原因将克里米亚从俄罗斯带走，并将其交给乌克兰。”

为了从法理上阐述“重新调整国界”的正当性，普京指出，非洲和亚洲各地的很多国界都是当初欧洲列强划定的，而且，斯大林曾将一些以前属于波兰、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的土地移交给乌克兰。

苏联曾将1/3的国防力量部署在乌克兰，包括拥有300多艘舰船的黑海舰队。在普京眼中，既然俄罗斯8年前拿回克里米亚是“纠正历史错误”，它为此遭受那么多制裁就很委屈。

从大历史着眼，普京声称“现代乌克兰完全由俄罗斯创造”，如果不是18世纪俄罗斯从奥斯曼帝国“虎口拔牙”，“现代乌克兰就不会有很多大城市，甚至没有通往黑海的出口”。

所有这些，普京就是想要证明不存在什么子虚乌有的入侵，只有又一次悲怆的自卫行动。

不仅仅是历史的回声

1999年3月24日，时任俄总理普里马科夫在访美途中被告知，北约部队甚至没有联合国安理会决议就开始轰炸南斯拉夫。普里马科夫立即命令飞机折返莫斯科，好与叶利钦总统紧急磋商。

普里马科夫的决定，标志着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重大转折。几个月后，年轻气盛的普京上台，他谴责苏联的解体，并梦想着恢复俄罗斯的影响力和权力。他质问：“我们的西方合作伙伴在华沙条约组织解散后做出的保证怎么了？”

每每能源价格高涨时，普京就有意使用俄罗斯的硬实力。过去8年里，他锻造了一支在叙利亚和乌克兰作战中拥有娴熟经验的强大军事力量。现在，他知道拜登专注于中国，且拜登国内地位岌岌可危——其仍未从混乱的阿富汗撤军惨败中恢复过来。

所以，趁着乌克兰大平原的冰封道路还未因气温上升变得泥泞不堪，借着俄军战斗部队在乌克兰边境附近（包括白俄罗斯境内）连月实兵演习的机会，普京需要办成普里马科夫想都不敢想的事，出一出战斗民族压抑已久的怨气。

除了凭借历史陈述和法理铺陈完成对内舆论动员，普京还需要以心理战和信息战的复杂战术，来推进他的有限而优先的目标。比如，巩固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独立”成果，以模拟中的大举攻势阻遏更大规模的战争爆发。

从中期看，若能借助这一危机彰显乌克兰现政府的无能，影响乌克兰民意和下届总统选举，则为普京增加了长期胜算。实际上，自从西方国家下令撤离基辅大使馆并停止航班以来，乌克兰经济受到了致命打击。两年后乌克兰总统换届（单届任期5年），1978年出生的泽连斯基能否连任总统，现在看很悬。

即便不能在几周内缓解地区紧张，普京也押注于欧洲人不太可能通过完全切断对俄关系（尽管德国暂停认证“北溪-2”项目）来与美国长期合作。

通过对美谈判划定各自势力范围，依然是莫斯科孜孜以求的目标。这可能会塑造欧洲在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安全架构。所以，莫斯科不惜让赌注高一点，也要让筹码准备得充分一些。

俄罗斯此前的谈判要点，包括要求北约承诺：不再扩展到任何原苏联国家（尤其是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将所有军力撤回到苏联解体时已是北约成员国的国家，并避免在欧洲部署中短程导弹以及美国核武器。

1月27日，美国和北约都与俄罗斯分享了非公开的书面答复。莫斯科表示，它认为答复不充分，并于2月1日致函欧安组织所有成员国，要求讨论“区域安全原则”。

也就是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俄罗斯期望的与进行中的会谈，都较少关注乌克兰本身，而更广泛地关注欧洲安全。俄罗斯的要求以及北约和美国的反应，都涉及整个欧洲的军事部署和活动，而不限于乌克兰境内和周围地区。

俄罗斯曾寄望于以2014年和2015年签署的两个版本《明斯克协议》，作为顿巴斯地区停火的一部分，防止乌克兰加强与西方联盟。但如今它已对此不抱期望。尽管普京一直与几位欧洲领导人保持对话，意在防止泽连斯基挑衅造成乌克兰内战升级，但俄罗斯明确表示，它希望主要与美国谈判，以期达到釜底抽薪的效果，应对使乌克兰危机成为可能的更广泛挑战。

余波荡漾高加索地区

普京的2·21声明，一度让全球油价上涨、股市下跌。这可能令俄罗斯多收获数百亿美元石油外汇，以抵消卢布贬值的影响。但是，由于与乌克兰的军事对峙长期化，俄罗斯供养前线十几万大军的开销，也势必大增。

在去年12月的一项民调中，一半俄罗斯人指责美国和北约加剧了紧张局势，16%的人指责乌克兰；只有4%的人责怪莫斯科。但若冲突旷日持久，经济成本不断上升，人们可能会改变主意。

乌克兰正在广收外援，美国、英国、加拿大、丹麦、波兰、立陶宛、土耳其和非北约成员国瑞典，已经通过各种安排提供培训员和军用装备，包括反坦克系统、弹药、关键通信设备以及雷达仪器和无人机。这些交付不会改变军事平衡，但对乌克兰下一步的选择意义重大。

俄罗斯曾寄望于以2014年和2015年签署的两个版本《明斯克协议》，作为顿巴斯地区停火的一部分，防止乌克兰加强与西方联盟。但如今它已对此不抱期望。

显然，乌克兰很难再被施压“以俄罗斯接受的方式执行《新明斯克协议》”。那种方式意味着基辅承诺在分离地区举行选举，让俄罗斯支持的分离主义代理人保留控制权。而当前普京已宣布“《新明斯克协议》不复存在”，遑论将分离领土重新融入乌克兰政治。

另一个常被提议的解决方案是，推动乌克兰致力于中立，使其永远不会寻求加入北约。泽连斯基稍早前呼吁布鲁塞尔“公开告诉我们（是不是北约不愿吸纳乌克兰），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永远不会加入北约”，但泽连斯基政府可能宁愿国土局部沦陷，也不愿放弃宪法修正案中对于政府“寻求加入北约和欧盟”的承诺。

乌克兰还可以向东寻求盟友。1997年，乌克兰与格鲁吉亚、阿塞拜疆等独联体国家在纽约组建“古阿姆集团”，以与俄罗斯分庭抗礼。如今，格鲁吉亚依然对2008年南奥塞梯战争耿耿于怀，因为战后俄罗斯正式承认了格鲁吉亚两个分离的地区（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的独立。

日前格鲁吉亚外交部称，普京的新声明“再次重复了俄罗斯2008年对格鲁吉亚茨欣瓦利地区（即南奥塞梯）的军事干预”。格鲁吉亚总理加里巴什维利在推特上写道：“我们坚决支持乌克兰的主权和领土完整。”

俄罗斯承认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导致它们与格鲁吉亚本土之间的物理边界变硬。然而，这种承认在国际上未受广泛关注，仅有委内瑞拉、尼加拉瓜、瑙鲁等个别国家和地区跟进。

现在，对于莫斯科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独立”，南奥塞梯的执政党组织了汽车集会以及深夜的民间舞蹈表演来庆祝。阿布哈兹事实上的领导人阿斯兰·布扎尼亚，也欢迎普京的声明。

阿塞拜疆与莫斯科的关系更微妙。巴库试图支持领土完整作为一项一般原则——有助于其阐释亚美尼亚人的“飞地”卡拉巴赫应该继续成为阿塞拜疆的一部分——同时根據与特定国家的关系调整其立场。过去几周，阿塞拜疆总统阿利耶夫多次会见泽连斯基，后者每次都表达对于领土完整的尊重，但阿利耶夫从不公开回报。这次，阿利耶夫总统碰巧在普京声明的当天开始访问莫斯科，并设法避开了这个话题。

普京希望打消高加索国家的疑虑，所以强调乌克兰领土被第三国用来威胁俄罗斯。而另一个高加索国家亚美尼亚，在总理帕希尼扬答应访俄的当天，也对普京的声明基本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