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知识迷惘 重建教育信仰

2022-03-12 14:08许甜
师道 2022年1期
关键词:麦克建构主义课程

许甜

身处信息社会与自媒体时代,每个人可能都曾在某个时刻,在心底发出过这样的疑问:我该相信什么?——视角的混杂、表达的多元、诉求的支离,无不回应着自启蒙时代以来就被无数思想家们思考过的问题:存不存在客观真理?有没有应该秉承的基本法则?更甚的是,当不时翻看手机成为我们的生活习惯,当频繁滑屏与短时间接纳新奇信息成为这个时代的普遍规则,我们要如何说服学校里的未成年人克服诱惑、辛苦埋首于相比网络世界而言毫无吸引力的学科知识?

由英国学者麦克·扬、南非学者约翰·穆勒合著的《课程与知识的专门化:教育社会学研究》一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我们答疑解惑。两位作者都是终身耕耘在教育社会学尤其是知识和课程社会学领域的学者,中国读者们可能更为熟知麦克·扬,其专著《知识与控制》《未来的课程》《把知识带回来》在中国学界有较大的影响力。约翰·穆勒是麦克·扬的学术战友,两人多年来一直在知识与课程研究方面进行深度合作,出版和发表了大量合著文章。本书即是自《把知识带回来》正式提出社会实在论的课程观之后,两人联手出版的最新作品集,相较之前有了更多观点上的更新、论证上的推进、以及视野上的拓展;比如本书第四部分专门阐述高等教育中的知识问题,是本书的一大特色,可供从事高等教育研究的学者们、研究生们参考借鉴。

透过英国与南非教育改革走过的路、借由世界著名学者发人深省的反思,本书带领读者们全面透彻地审视知识的多元本质以及知识获取的多重视角,向我们娓娓剖析未来教育及课程的可能走向。全书大致解决了三个对于教育者而言至关重要、同时又相互关联的问题:是否存在客观知识?知识究竟是什么?学校课程如何以知识为基础进行重建?

首先,在本书作者看来,认识论——而不是教育社会学家们看重的社会、政治、资源分配等等,才应该是我们思考教育、尤其是教育中的课程问题的起始点。任何教育理论中几乎都或多或少蕴含着某一种知识理论,人们的教育观念中也几乎都暗藏着某种对知识的朴素看法,其中,是否存在客观知识就是最为基础性的思考。近二三十年来,在全球风行的社会建构主义挑战并揭露了正式教育中的大部分分类范畴——智力、能力、成绩、组织制度、知识的真实性与客观实在,视它们为专制的、代表阶级特权或不平等的,并因而呼唤所有人的常识、经验、认识具有同等重要性。建构主义之下,知识的客观性受到了极大冲击。作者指出,在社会建构主义者看来,不同的人对世界的看法、经验、以及任何有关“世界是什么”的观念,都不存在差异。建构主义者声称唯一的实在就是不存在超越我们的感知的任何实在。在这一极端建理念下,这个世界不存在客观实在的真理性知识,沒有一个群体可以宣称自己的“知识”优于其他人的。这样的观点盛行多年,本书的两位作者也曾是它的拥趸。但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麦克·扬等早年信奉社会建构主义的学者们就开始疑惑和反思,到本书出版的今时今日已完成了一轮螺旋上升的成熟自省:知识是“社会性地建构的”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缺少某种“理性内核”;“社会建构主义关于知识与课程的结论从根本上是错误的”(本书P22);知识的真实性与客观性需要得到我们的重新认识。

从教育社会学家的视角来看,世界各国的教育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都存在一个“原罪性”的根本难题:学生被要求掌握的正式的、理论的、编码的、普遍化的知识,与非正式的、在地的、经验性的、日常知识之间存在着的巨大鸿沟。传统上,前者是学校存在的合法性基础,后者被我们认为“不是客观知识”而加以摒弃或者无视。在社会建构主义的理念之下,前者被批判和攻击,后者则开始被呼唤和期待,各种意义上的“边界消弭”成为教育领域的时髦话语。学校中的课程越来越要求综合化、在地化;教学越来越呼吁师生经验和主体的平等;在学习科学领域,也出现了从传播和掌握“客观真理”也即知识体系、概念、原理、图式向重视实践、参与、合作、民主对话的学习过程转变的趋势。

在当下智能手机普及、自媒体流行、线上教学大量开展的背景下,这种“边界消弭”的走向显然又有所扩张,传统上被认为是非正式知识、是学生的“迷思概念”的那类日常化、经验性知识,也逐渐加入了新的内容,开始包含那些学生无时无刻不在接触的网络信息、真假掺杂的短平快“知识快餐”。如本书中引用法兰克福的《论胡说》所说的,后现代以来,对“我们可以获得客观实在”这一观念的根本质疑导致了大量的“胡说八道”——同样地,网络时代对知识平权化、信息开放化、媒介个体化的追求也导致了大量虚无主义和怀疑主义。诚然,如果我们在所有场合获取的所有类型的“知识”都没有好坏之分、没有优劣之别,那么,学校还有存在的必要性吗?本书旗帜鲜明地指出,学校存在的目的不是哲学家们宣扬了几十年的为了尊重所有人的日常经验,不是任何机构都适用的“为了增进人的幸福与福祉”,而是、就是“为了能够使年轻人获取知识”。听到这样的观点,听惯了后现代话语的我们是否有点“虎躯一震”?是感到惊愕、反感,还是欣喜、认同?

其次,按照作者的论述逻辑,我们需要把知识带回到教育界,带回到中小学校,“学校存在的目的就是获取知识”。就麦克·扬几次在中国的讲学经历来看(最近的一次是2019年4月,85岁高龄的他在北京清华大学参加其专著《把知识带回来》的中译本出版发布会并进行学术交流),我国教育界对此观点是容易接受并能够产生共鸣的,因为我们有几千年儒家文化尊师重学的传统,有社会大众对“知识改变命运”的朴素认同,同时中小学教育实践中并没有实质上受到社会建构主义思想的强烈影响。但反建构主义的实在论的知识观在西方社会却如同平地一声炸雷,很多人不去细究其内涵,只看这句话本身就开始撰文讨檄,认为它违背了平权等基本的“政治正确”原则,背叛了社会学家以批判为己任的良心——学校里的知识代表的是社会特权的、上中产阶级的、男性的、白人的知识,怎么能以它为目的呢?可以说,本书作者经受的大量批判都是此类立场论的批评,它们大都缺乏认识论的基本知识和修养(另一个反讽,告诉我们知识是多么地重要),没有看到这里的“知识”有其独特含义,是作者经过几十年的深刻反思和学术积累才做出的谨慎判断。

知识到底是什么?知识本身是有着大量待讨论的“知识”的,我们在这本书的第三和第四部分会看到古今不同思想家们思考和区分知识的不同方式:涂尔干的、伯恩斯坦的、维果茨基的、卡西尔的、赖尔的、温奇的、巴切拉的……视角各有差异,但对于核心问题——“知识是什么”都有各自的深刻认识。有的指出了宗教性知识(神圣知识)和科学知识在根基上有一定的共通之处,有的剖析了各类学科知识之间完全不同的属性和增殖方式,有的告诉我们知识有“单子”形式也有“领域”形式,有的论述了科学知识的进步与发展路径,有的细细审查了“知道什么的”命题性知识和“知道如何的”程序性知识及其不同的子类型,有的阐发了知识与实践也就是“知”与“行”的关系……可贵的是,麦克·扬本人也为我们示范了一个绝佳的学习知识的样例——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之上建构了自己的概念性理解,也就是“强有力知识”。

基于知识是有客观性基础的、非随意的、分化的(存在不同类型的且重要性程度不同的知识)等社会实在主义的基本特质,“强有力知识”概念的要义在于承认在特定时代、特定社会环境中,存在着可被认定为“真实”的、相对“最好的”知识,也就是系统的、专门化的学科知识,它是真实的、超越具体经验情境的、有着特定边界的,它决定了我们在不同群体之间、跨时空对话的可能性,也是我们人类作为一个共同体不断推进群体智慧升级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只去强调多元、平等,只会导致更大范围的混乱与不平等,也会导致教师社群的信仰危机与身份认同危机。同时,“强有力知识”也构成了现代学校存在的根基:一代又一代不断地系统传授和学习此类知识。由此类知识的性质决定,掌握它注定要付出艰辛和努力,而不是大部分后现代主义者们倡导的“快乐学习”或“轻松学科学”;掌握它也需要教师的教学和引导,因而也挑战了社会建构主义者们强调的“摒弃教师权威”、师生完全平等。

最后,有了上述对强有力知识的共识,我们要如何在中小学、大学里重新思考课程问题呢?作者的基本觀点是:我们需要在学校中建设“知识本位的课程”,赋予所有学生同等的“强有力知识”,或者至少是同等的接触这类知识的机会。如果像很多欧美国家那样,为上中产阶级服务的公学等学校教授系统、艰深的学科知识,而为弱势阶层服务的公立学校却打着“平等”的幌子只为学生提供低智版本的课程,那么我们所追求的理想社会目标只会渐行渐远。“强有力知识”必须以某种形式平等地赋予每一位社会公民,以确保他们获得超越自身处境、实现最大价值的可能性。基础教育领域的学校必须首先担负起普及系统学科知识的职能,本书第十章就为我们介绍了一个建设知识本位的文化的学校案例;同时,本书相比作者的前几本著作有一个明显的拓展,就是将对知识的论述应用到了高等教育领域,在第四部分阐释了大学里的知识、技能、专业、专门化与创新等热门话题背后的学术分歧,指出,“大学课程将优先性赋予技能而不是学科,不仅消除了课程与课堂中知识的声音,也是一种形式的去专门化与去分化”(本书第十三章),而我们需要将大学作为社会中的基础性机构来看待,要警惕这种过度去专门化的趋势,重新审视知识在大学中的地位。

懂教育的基础是懂“知识”,这是这本书以及以麦克·扬为首的课程社会学派自始至终致力于传达给我们的信念。我们的社会及教育语境中大量讨论政策问题、学生问题、教师问题,却很少谈及“知识”,用麦克·扬的话来说,它是被我们视而不见的某种“既定”。在我国,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以及应试教育影响,接受教育就是为了“学知识”、长学问,考察知识就是看是否记得多、记得牢的看法根深蒂固,学校里大量践行的仍旧是认知主义的、对知识本身不加深思的学习理论。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实施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依然没有很多的学者真正去探讨课程改革背后的知识观、知识属性、知识类型、知识获得的本质等等问题,也没有很多的学者将教育社会学研究推进到学校课堂里,去考察师生在知识信念、知识传递、知识应用等方面的意识与行为。希望这本书可以成为投向波澜不惊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我国教育研究界泛起阵阵涟漪。

概括来看,这是一本帮助我们重建信念的书:从古老的对真理的探寻出发,追溯知识到底是什么,学校里还有没有可能“教知识”?强有力知识何以可能?中小学校里的知识是怎么回事?大学里分“专业”的专门知识又应在哪些方面发力?跨过后现代对知识的迷惘,追溯意义的本源与彼岸,我们最终发现:知识是可能的、学校是教知识的地方、教育有着解放人的力量。

(作者单位:北京教育学院)

责任编辑 李 淳

猜你喜欢
麦克建构主义课程
1/2的魔法
基于建构主义理论的计算机教育
《ERP原理与应用》课程混合式教学改革探索
小王子
生活很艰难,但你被爱着
课程思政在组织行为学课程教学中的探索与实践
旁批:建构主义视域下的语文助读抓手——以统编初中教材为例
DiscussiononBusinessEnglishLearningBasedonTheoryofConstructivism
A—Level统计课程和AP统计课程的比较
2017年西麦克展览公司展览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