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与整合:试论窑神文化的变迁及意义*

2022-03-13 22:59吴凌杰
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窑工华光文化

黄 照,吴凌杰

(1.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3;2.中山大学,广东 广州 512075)

窑神作为行业神,与传统的先灵崇拜基本无关,两者的区别在于:先灵崇拜主要是古人对天地山川等自然存在的文化,而窑神则与行业发展密不可分。随着人类从石器时代进入陶器时代,远古的先民们逐渐学会使用火去形塑泥土,进而锻造出自己需要的器皿,对窑神文化也相应产生。那么先民具体是何时完全开启窑神文化的呢?有学者如李毅华、杨静荣等先生从耀州窑的窑神庙的修建出发,探讨了该窑神庙在唐初就已经重修,就此认定窑神文化诞生于北朝。[1]10我们认为这个结论较为可靠。同时又据张弛先生的考察,现今最早记载有窑神的庙碑,是宋元丰七年(1084)《宋耀州太守阎公奏封德应侯之碑》,结合耀州庙神碑,基本可以断定,至少从中古时期开始就存在成体系性的窑神文化。[1]8现存有关窑神的史料记载较少,其分布较为琐碎,这为我们的研究带来了难度。本文即以此为题,试对上述问题做出探讨,以供方家批评。

一、窑神文化的流变:以温州瓯窑为例

温州古称“东瓯”,亦称“瓯越”。“瓯”之一字,形从“瓦”,大体指代碗、盂、钵之类的器皿。由此可知,早在远古时期,生活在温州此地的先民,即擅长制作陶瓷器物。现代考古发掘证实,在整个瓯江地区大约存在着三百余处的旧窑址。窑名多依据地名而定,故温州本地的瓷窑被后世称为“瓯窑”。[2]11瓯窑的历史,源远流长,据考古学界证实,瓯窑成体系化的窑址成于东汉。20 世纪90 年代初,来自江西的文物考古学家,对东汉时期残存的瓯窑标本进行了胎釉化学成分分析,发现瓯窑青瓷胎质中的二氧化硅的含量较高,氧化铝含量较低,使得整个瓯窑瓷色呈现出淡青色;到了东晋南朝时期,瓯窑受到了越窑影响,瓷色多为青色,此时则多以含铁釉料作为色料,在高温烧成的过程中,使得色区釉层呈现出青色。[2]8隋唐以来,随着景德镇等大型窑厂的出现与发展,瓯窑不断没落,最终到清代完全消亡。

如前所述,持续数千年之久的瓯窑,其文化底蕴深厚,尤其是瓯窑文化相传久远,有必要考之。

(一)赵慨师主

有关窑神文化的最早起源当追溯到晋朝时期的赵慨。他不仅是瓯窑文化体系中的第一位神灵,也是整个陶瓷业的“师主”。现今位于永嘉笔架山外有一座赵神庙,供奉的便是赵慨的神像,有关赵慨的事迹,较为完整的记载于明人詹珊《重建救封万硕侯师主枯陶庙碑记》中[3]211。所谓的赵师主,便是指的是赵慨,相传他曾经出仕晋朝,当了一个小官。而“师主”的称谓,应该源自于赵慨道士的身份,相传他的道法,能够通济神明,朝廷也因为他的道法深厚,在他死后赐封侯爵、品秩万石。实际上,在中古时期,道士与皇权交织并不罕见,特别是天师道、五斗米道对魏晋官员与朝政的影响,可谓深入,此点往日已为陈寅恪先生所论述,在此不复赘述。令人感到有趣的是,赵慨生前的官职并不大,为何能死后封侯、品秩万石呢?我们怀疑此种描述,应该为明人基于想象的追溯,而非现实。碑文也没有清楚的写出为何赵慨能成为窑神,不过从“陶司于火,非神之功,其曷能济”的描述来看,表明在明人的思想世界里面,开窑炼瓷需要火力充足,赵慨的“道法”加持,往往会使得窑内火力加深,使得瓷器的锻造变得更加顺利,这让赵慨不仅成为景德镇陶瓷业的行业神,而且成为瓯窑的窑神。

中古时期民众的思想世界,向来是学者们关注的重点领域,大量出土的敦煌文献、碑刻墓志展示出当时人们拥有一个与今截然不同的思想体系,谶纬之学层出不穷,各种法力无边的窑神屡见史书,上述的赵慨事迹,便是典型。那为何偏偏会是他成为窑神的源头呢?有学者认为这与当时瓷器技术的传播密切相关,指出赵慨代表着浙江等地先进的陶瓷制作技术,他将这种技术传入到景德镇,所以得到了景德镇陶工们的尊敬;但此时赵慨的神灵文化还没有被官方所认可和褒扬,也只是景德镇当地的神灵而已。[4]14

如若此观点成立,那么赵慨文化的传播,最初应该在浙江等地发展,即产生于瓯窑、越窑等浙江窑口,进而传入江西,成了景德镇窑神文化的缘起。由此,我们认为虽然赵慨文化具体的传播路径,还需要史书碑刻的进一步发掘,但至少从瓯窑来看,受神秘主义思想统治下中古时期的窑工群体,对窑神信仰的文化便已出现。

(二)风火仙师童宾

相比于西晋时期的师主赵慨,明代风火仙师童宾,因距今较近,故其记载更为丰富,相关史料散见于清督陶官唐英所著《火神传》《龙缸记》《火神童工小传》,年希尧所著《重修风火神庙碑记》,以及《童氏宗谱》中《定心公神腹记》和《铭十五公长子宾公》等文。①有关童宾的生平经历,大体可知,他字定新,相传为祖籍雁门,经过屡次迁徙,从雁门迁到浙江而后又迁到江西。童宾早年学习儒家典籍,但因父母早亡而中断学业,江西本地便有制作陶瓷的习俗,于是此后他便以学习陶艺为生。万历年间,童宾作为陶工被派役为皇家烧制龙缸,但连月的劳作加上苛刻的暴政,使得他十分疲惫,烧制过程也极为困难,最终出于愤怒之下,跳入火炉,自殉于瓷窑。童宾的自殉激起了窑工们的不满,他们联合叛乱,致使这场民变持续时间达四年之久。后来朝廷改换政策,取得了与窑工的和解,在后者的强烈要求下,朝廷特在窑厂设立名为“陶神庙”的神龛,祭祀童宾。明清易代,康熙时,督陶官在窑工们的推动下,认定童宾是护窑神,上书朝廷,重新为童宾设立祠庙,康熙四十九年,朝廷恢复了童宾的神龛。雍正七年督陶官年希尧、唐英等人,主持重建风火神庙,在朝廷官方的极力推动下,童宾文化上升成了整个瓷业共同的文化,并成了现今影响最大祭祀最广的神灵之一。

实际上,历史上有关投火自殉、死后成神的故事并不罕见,它们不仅是行业的事迹,而且也是所有瓷器冶炼业的共同故事母题。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干将莫邪为铸剑以身殉炉之事,而宋代的《太平寰宇记》也记载了“孝娥投炉”的故事,再后来明代的遵化“金、火二仙姑”、清代的广东“涌铁夫人”都属于这一故事母题下,分化演绎的各种案例。如在神垕古镇中人们传颂“金火圣母”的事迹,其故事内核大体与童宾案例相同,相传明武宗梦到一对如朱砂一般鲜红且晶莹透亮的瓷瓶,此后他派大臣寻找梦中的花瓶,得知神垕镇可以烧制出类似的瓷器,于是下旨令窑工制作,但瓷器烧制变化万端,难以掌握,加之当时生产技术的落后,难以成功。这使得武宗大怒,下令倘若烧制不出便将窑工们处死,有窑工之女名为嫣红,自幼与父辈学习烧制瓷器,面对皇帝的圣旨亦感到压力,一日梦见鹤发童颜的老者,用树枝在她面前写下“气血”二字,这促使她感悟,于是决意以身殉火,纵身跳进窑里,最终烧制成功。

由此可见,在陶瓷冶炼业有关“以身殉火”的故事连绵不断,其基本内核大体一致,那么为何窑工要投火自殉?概源于古代锻造器物时,所用的可燃物多为木头等植物,使得火炉内的燃点不够,进而在冶炼时,无法达到融化器物的温度标准。人的体内具有丰厚的脂肪,脂肪的燃烧,可以提高炉内的温度,促使器物的快速成型,这也许是各种投火自殉故事的缘由。往日我们对中古丧礼的研究,也证明了投火自殉与中古知识文化的联系。[5]72

火的使用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标准,使用火去冶炼各类物品促进了人类文明的极大进步,陶瓷烧制便是典型。在陶瓷烧制时,人工创造是主体,但却并不能完全决定烧制器物的成型,也不能烧制器物时,在某些重要的环节对物品给予保障,故在造物上常有“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之语。以身殉炉、死后成神作为古代陶器烧制的文化源头,它包含了工匠对烧制完美器物的渴望,通过祭拜先圣神灵,祈求在烧制物品时,神灵能给予帮助,提高成功率。

(三)华光神

在瓯窑文化中,华光神也占有一定的比重,即便它的重要程度远不及童宾。据《永嘉县志》云:“五王庙在里仁都,祀华光神”[6]116。所谓的“五王”,并非如我们想象指五个王,而是对“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这一长串头衔的简称。由于史料的残缺,我们现今也很难考证华光神到底属于什么神灵体系,不过在明朝人余象斗修撰的《南游记》中,有过对华光神奇异生平的记载,其故事蓝本大体为:华光神本为如来佛祖跟前的仙童,一次因失手杀死独火鬼,遭到如来佛祖的鞭笞,并多次转世投胎,最终成为萧氏之子。但萧氏在其出生后便消失不见,华光神于是决定云游四方,寻找母亲,在经历了一番上穷碧落下黄泉、大闹鬼神人三界后,华光神终于救回了母亲萧氏,他的孝举感动了如来,玉皇大帝于是赐予他华光神的称号。《永嘉县志》附有诗云:“五显灵官大帝,佛书所谓华光如来,显迹婆源久矣,岁岁朝献不绝。”[6]116

为何与窑工看似无关的华光帝,能成为瓯窑所供奉的窑神呢?现今史书中对此缺载,不过通过《永嘉县志》记载瓯窑设立有三个神位,其有一个名为“五显帝”[6]147指的就是五王,也就是华光神。可知,从明代开始,江西与京城各地的陶瓷生产地,均设有五显祠,来供奉华光帝。清人曹天枯指出陶工们在制作陶器时,火光喷涌,烟雾缭绕。这也许能为我们的疑惑提供回答,即因为陶瓷烧制中,受到烟火的熏陶,所以使得当时的窑工对烟雾缭绕的火炉产生了敬畏,认为烟雾缭绕的火炉中,生活着华光帝,供奉华光帝可以保佑他们瓷器生产得顺利。

(四)其他窑神

前述三位皆是在瓯窑文化中具有较大影响力的窑神,除此以外,还有一些若干较小的窑神文化,因为其影响较小,故流传下来的史料不足。如关帝庙、天后娘娘、圣母堂、耶稣堂、福音堂等。

关帝庙即关羽,相传关羽忠义无双,在其败走麦城被擒拿而死后,成为神灵,庇佑百姓。现今在永嘉县三江街道龙下村唐代瓯窑遗址上,还残存有一块关帝碑,虽其铭文涣漫不堪、不可释读,但大体从方位上可判断与窑神文化有关。为何窑工要信奉关帝?考虑到关帝作为侠气、忠义的象征,一直受到草莽英雄的追捧,窑工作为最底层群众,也当受其习俗的影响。

天后娘娘是水上神灵,常见于沿海各地,温州作为海滨城市,瓯窑信奉天后娘娘不足为奇。《永嘉县志》曾记载了一位瓯窑的商人,为了将瓷器运往北方,途中遭遇风浪,幸得天后娘娘的庇佑得以保全财务,于是在温州特地供奉了一座娘娘庙的故事。[6]299这表明天后庙、天后文化的产生,皆与海上瓷器贸易等商业息息相关,商人在河海运转商品,水上的安危成了他们最重要也是最关注的事情,天后娘娘文化在温州生根发芽,并得到了温州商会与本地窑工的膜拜,成了瓷器海上贸易的保护神。

圣母堂、耶稣堂、福音堂作为天主教文化的一部分,与温州的地势有关。作为海滨城市的温州,在元明时期,天主教传入中国的时候,温州便是其文化传播的前站。圣母堂、耶稣堂、福音堂等天主教文化的元素的输入,反映出瓯窑窑神文化中,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

二、朝廷对窑神文化的梳引

任何一种窑神文化,在拥有一批忠实的信徒后,势必对朝廷治理体系带来影响,也会引起官方的注意。于是朝廷往往要对民众的文化世界进行梳引,其中以窑工群体对风火仙师文化最为典型。如前所述,童宾以身殉炉,就导致了民变的发生,使得窑工与官方形成了冲突。明神宗时派遣宦官到地方搜集钱财,到景德镇时,宦官们因窑工屡次烧窑失败,于是鞭笞侮辱窑工,童宾于是跳入火炉自焚,而后器成。此次宦官引发的民变冲突,波及甚广,也一直持续到万历二十七年(1599 年)。此时的江西浮梁与景德镇有所谓的冤民万余人,欲杀矿监潘相。后来朝廷得知此事后,决意平息民变,下令不再征收百姓的钱财时物,并换上了陈奇作为安抚百姓的通判,为童宾设立神龛,举行供奉祭祀。

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一个普通的窑工,因投火殉命,在其他窑工与百姓的奋斗抗争下,官方政府开始为童宾设立神龛,并将之命名为陶神庙,接着在童宾神坛两侧,设立窑工的群像以供祭祀。不仅反映出官方意识形态在民众文化面前的让步,即改变统治方式,不再禁止与苛责百姓的日常行为,而且官方更进一步,通过“神灵制造”的方式,抬升童宾的地位,制造出“神灵场域”,使得童宾从“普通窑工”变成“诸窑之神”,以此作为思想工具,达到团结、稳定与控制窑工思想的目的。潘相的行为,得到了官方的同意,受到了官方的认可,这表明朝廷开始有意识地转变对民众文化世界的管理模式,官方积极参与到民间窑神文化的构建,这消解了百姓原本的反抗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对官方权力的认同。

清代继续沿用此类政策,即在承认窑工内部文化的前提下,将窑神文化纳入官方文化体系,通过以退为进的方式,借助窑神的整理与重修,潜移默化地影响窑工的群体文化。康熙年间,地方官员上奏朝廷恢复童宾神位,重新将童宾祭祀推上历史舞台。而后雍正七年,督陶官年希尧、唐英等人,则更进一步扩大风火神庙的修建规模,最终修建完成的神庙,制作的精美,规整之宏大,得到了窑工们的认可,并要求朝廷表彰这些官员。由此,在官方的极力推动下,童宾文化上升成了整个瓷器从业者们的共知,也借机厘清了窑神文化体系的源流,加强了对从业者思想上的控制。同时,地方官员们对风火仙师庙的重修与扩建,使得窑工群体对他们充满了感恩,这些窑工们也确实真心实意地为官员祝寿。通过尊重窑神文化,征服了窑工们的思想世界,消弭了官方与窑工之间的对立,之后,史料上也很少有窑工们发生民变的事件,这表明官方能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窑工的精神世界,维护自己的统治。

总而言之,通过以上的梳理,我们发现明清官方通过削弱与打击窑工民变,使得这批人失去了与朝廷抗衡的力量;同时,一方面加强对窑神文化体系的整合与构建,另一方面又大力修筑祠庙,这种双管齐下的政策,使得朝廷获得了窑工们的感恩戴德,朝廷权力由此不断渗透,潜移默化地加强了对窑工的思想控制,推动了窑神从单纯的民众自发文化变成了朝廷权力下移的工具,成了明清时期官方思想整合的典型案例。

注释:

①引自唐英的《火神童公小传》,转引自《里村童氏宗谱:卷六》.清同治七年九月修,民国戊辰年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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