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治社会”下女性的失败逃离
——《乡土中国》与木兰的“离家”“归家”

2022-03-17 13:10
语文天地 2022年7期
关键词:礼治乡土中国木兰

虞 瑶

在最新审定使用的人教版七年级下册语文课本中,教材编写者依旧保留了《木兰诗》这一篇目,其经典性可见一斑。作为经典课文的《木兰诗》,一直深受一线教师和学者的关注。在相关的教辅材料中,对该诗的主旨解析大多强调木兰至忠至孝、智勇双全,肯定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典范,木兰的“归家”也被视作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广为传唱。此种观点作为当下的主流解读不无道理,但如果一味高唱赞歌便难以全方位地展现人物形象,也无法为学生的批判性阅读留足空间。针对经典课文,教师在教授过程中不妨尝试多角度解读。《乡土中国》作为研究中国乡土社会结构全貌的成熟之作,书中的理论极具普适性。因此,笔者将以《乡土中国》提出的理论作为切入点,对木兰的“离家”与“归家”进行探究,并在此基础上对木兰故事的悲剧意蕴进行解读,让传统课文焕发新活力。

一、“离家”:“时势权力”的短暂胜利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指出,中国的乡土社会是礼治社会。“礼”是“社会公认合式的行为规范”,依靠“社会所累积的经验”以维持。“礼”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中,被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赋予了多层内涵,其中就包括了规范和约束女性的“礼教”。《礼记》有载:“八岁,出入门户,即席饮食,必后长者。始教之以廉让,男子诵尚书,女子不出中门。”女性在年幼时就被圈禁在家中,不被允许随意外出。“……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紝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观於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年而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古代女性的人生常态,礼教制定的行为规范早已将她们困死在内宅之中。而这种规范通过代际内部的家庭教化深化为女性的基本共识,让她们主动遵照,毫无反抗的余地和可能。森严礼教的约束让女性几乎没有机会踏出生活的社群之外,从军征战更是天方夜谭。

但从《木兰诗》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和“磨刀霍霍向猪羊”两句可以推断,木兰恰恰成长于一个从事男耕女织的传统家庭。身为次女的木兰本应遵照礼治社会的“礼”,待字闺中,嫁人、生子,享天伦之乐,终其一生都待在鸡犬相闻的小村庄里。但木兰在接到可汗征兵的消息后,却陷入了忧虑与沉思,开始操心不合于“礼”,不合于身份的问题,甚至做出替父从军的决定。这个决定是离经叛道的,但却得到了家人,特别是兼具了男性与长老身份的父亲的同意。此时的木兰之所以能够与“礼”相抗衡,作出违背“礼”的大胆举动,是因为她掌握了“时势权力”。

“时势权力”在《乡土中国》中的定义是:在社会变迁中,旧的方法不能获得有效的结果,必须有人发明,或学习,输入新的方法。在新旧交替之际,“文化英雄”提出办法,获得别人的信任,能够支配跟从他的人,便发生了一种权力。在战事四起、军情紧急的关键时刻,木兰的父亲应该自觉承担从军的义务,完成“外宅”的工作。但在战局紧张、自己年老、膝下没有成人儿子的窘迫情境下,新的问题出现了,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已无法解决当下的家庭困境,整个家庭也因此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局之中。因为中国乡土的社群是根据单系亲属原则组建的,其结构原则上是一贯的、单系的差序格局。当年幼的儿子还不具备资格进入乡土社群的组织架构时,父亲的离开就意味着木兰一家缺少了与宗族联系的纽带,难以保持原本在社群中的位置,继续得到同乡的帮助和扶持。家无支撑,在变迁剧烈的战乱年代便更显得岌岌可危。因此,如果父亲选择出征,个人生死犹未可知,更妄谈保障其家人的生活了。

就在全家人都惶惑紧张、局促不安时,木兰挺身而出,提出了代父从军的想法。这个想法解决了家庭的困境,破解了原本的困局,木兰便因此得到了全家人的认可和跟随,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这时的木兰获得了家庭内部的“时势权力”,她能拥有足够的力量打破“礼”的枷锁和束缚。即便替父从军这个举动不符合女子之“礼”,但木兰依旧得到了家长的默许,赢得了短暂的胜利,成功逃离封闭的家庭,成为一个不遵从礼教的例外。通过“时势权力”,木兰可以不再继续屈从温顺地在家庭院落里摆弄女红,而能从深深内院走到广阔天地间,参与到只属于男性的“刀光剑影”中去。

二、“归家”:“礼治社会”的必然选择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木兰在惨烈的战斗中立下赫赫战功,胜利而归。面对“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的恩赏,木兰却坚定拒绝、一心归家。在一线教师的教学设计中,此处的解读多为:表现了木兰这位平民出身的女英雄不贪恋功名富贵的优良品德,只求回到家人身边尽人女孝道的高尚品性。但实际上,木兰的“归家”更暗含了她不得不退隐的无奈与辛酸。

在《乡土中国》中,费孝通提出了“男女有别”的概念,即男女之间需要谋求身体与心理的隔离,两者只在行为上按照一定的规则经营分工合作的经济事业与生育事情。这种在生理与精神层面的“隔离”使得男女在“内外宅”中分工明确。男性属于“外宅”,女性则专属于“内宅”。在《木兰诗》中,木兰走出“内宅”,走向“外宅”的行为是基于她受压抑的女性特征由变换性别身份的牺牲才得以实现。为了得到军队的认可与接纳,木兰换下了摇曳生姿的衣裳襦裙,着一身冰冷坚硬的头盔铠甲;收起了小女儿清脆动人的婉转之音,代之以粗犷豪迈的雄壮之气;一改过往步步生莲的轻盈曼妙,变为挺拔健壮之态。这种灵肉分离的性别错位是畸形而分裂的。“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在艰难残酷的军旅生活中,露宿空寂旷野的木兰也曾饮泣吞声,泪水潸然。在惊心动魄的战场厮杀里,木兰不仅需要承受肉体的伤痛,还要忍受性别错位,被迫压抑本性的折磨,而这整整持续了十二年之久。

综合时代、社会与个人层面来看,木兰的“归家”可谓有三重的“不得不”。第一,从社会背景看,战事的终结改变了原本特殊的情境,一切又恢复了传统的秩序,木兰所掌握的“时势权力”也因此失效,社会结构又恢复为原本的形态。这个以男性关系为联结纽带的组织结构是排斥女性的,每个女性只有附着于男性,才能落实自己在社群的相应位置,否则只能做一个流落在社群之外的“客”。木兰必须重新回到家庭,恢复身份,才能重回恰当的社会位置,否则只能飘摇于社会的传统结构之外。第二,从家庭安危来看,“战争意味着非常形势,要求所有人都作出牺牲付出勇敢,而随后的和平则是恢复性别角色模式本来面目的时机”。在“礼治社会”里,女扮男装是颠倒乾坤,阴阳失序,欺君罔上的大罪,尽快归家并恢复身份方是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之举。若是木兰继续冒充男性留在朝堂,稍有不慎就会东窗事发,招来杀身之祸。第三,从性别身份来看,木兰的生理身份是女性,这种“扮演”注定无法持久。如果决意改变自己的角色意识在朝为官,她必须摒弃自然特性,以牺牲性别身份为代价,完完全全地做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综上,木兰的“归家”别无选择,是必须如此。

三、“离家”至“归家”:女性的悲剧

刘大杰认为《木兰诗》的喜剧性只是表象,反面隐藏的是悲剧性的现实,即:百姓苦于征兵压迫和狼烟四起的战争生活。但笔者认为,在这首家国情怀的赞歌背后,是“礼治社会”的“礼”对女性的绝对主宰与控制,是她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打破“男女有别”的社会格局,只能沦为男性附庸的悲剧命运。

悲剧之一,在于“离家”的缘由与初衷。木兰替父从军的行为虽然看似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孝悌之义、忠君之责却将她的行为合理化了。木兰的反叛举动始终处于社会秩序的可控变量之中。她的决定虽然看似出格,不为世俗所容,但却始终暗合了乡土社会所期望的隐忍、克制、贤惠与利他的品性。木兰这一英雄形象看似是对封建社会中歧视女性的传统观念的无情嘲弄,但社会的礼治秩序并没有因木兰而被破坏,反借“忠孝”之名加深了巩固,女性依附于男性的社会现实没有变化,歧视观念更没有被颠覆。

悲剧之二,在于木兰获得的奖赏全都是基于她扮演的男性身份上。在礼教森严的传统社会,木兰“离家”的选择是勇敢而无畏的,在刀光剑雨中她杀出了一条血路,在男性掌权的传统社会里闯出了一番天地。但女性特质在木兰创造价值的过程中是被残忍抹杀的,她不是作为一个骁勇善战的巾帼英雄受到嘉奖的,朝廷认可的是作为士兵出现的木兰,以及士兵木兰所展现的、超乎常人的军事能力,这份肯定和认可带着强烈的男性色彩。无论木兰是多么的才华出众,惊为天人,要想实现自身的个人价值,进入社会分工,承担社会事务,必须改换男性面貌,颠覆自己的性别特质才能换取机会。这意味着木兰要泯灭女性的心理特征,甚至要刻意培养男性气质以障眼目,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剧。

悲剧之三,在于“归家”的无奈与牺牲。在忍耐了十二年的性别错位后,木兰由一个活泼生动的小女儿变成了“不男不女”的社会异类。讲求“礼”的社会秩序和“男女有别”的分工格局使木兰无法找到恰当的社会位置,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回归“女性身份”,舍弃自己过往立下的赫赫功勋,解甲归田。可是归家之后,归于静止的乡土社会又会怎样看待这个跳出传统的“例外”呢?错过了最佳婚配年龄的木兰大概也只能闭门在家,侍奉双亲,孤独终老。

在战场上以一敌百、武艺高强的木兰无法跳出以男性为主导的乡土社会的藩篱,超越“男女有别”赋予女性的角色定位。当“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例外出现,男性主导的局面面临失控的风险时,她们只能归于“内宅”,维持原本“男女有别”的分工格局,而不能打破两者的界线,实现真正的突破。木兰并没有战胜“礼”,而只是沦为印证“礼”维护“礼”的“牺牲品”。即便她能够在特殊的情境下短暂地借助“时势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逃离原本的传统家庭,却始终不是“礼”的对手,这场失败的逃离也是中国古代女性的必然命运。

一篇经典的文本就好似一间开满窗子的屋子,从不同的角度望出去都将收获不同的风景。本文借助《乡土中国》中的“时势权力”“礼治社会”“男女有别”等相关概念,对木兰“离家”的可能性与“归家”的必然性进行了分析。通过这扇“窗子”,教师在文本解读层面能够突破单一刻板的“女英雄”论调,让学生感受到“礼治秩序”对女性的禁锢与束缚,对“木兰归家”的喜剧性结局进行批判性思考,对经典课文生成创新性解读,锻炼自己的思辨能力,提升思维品质,并进一步运用到以后的学习和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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