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红旗

张品成

一

又是敲门声，很轻，但秦千起还是听到了。那天，秦千起觉得娘突然从床上跃起，棉被被掀开一角，凉风贼似的蹿进被窝。秦千起瑟缩了一下，醒了。他摸摸，娘不在身边，然后起身，看见屋门关了，屋外有叽喳细语声。秦千起趴在门缝上看，看见爷了。秦千起弄出了响动，“噗！”门缝那边昏暗的油灯忽一下灭了。

娘回到床上。

“爷回了！”秦千起说。

娘吓了一跳：“哎呀！你没睡？！”

“我看见爷了！”

“你做梦吧！伢呀！你梦到你爷。”

“不是梦，我看见你和爷在堂屋里说话。”

“没！你看你把梦当真了。”

“爷给你一只包包，油纸包……我看到了的。”

“没的事。”

“我听到你和爷说话，爷说四个人四个角……爷说，我们发誓，不反水……活到那一天，等那天到来，四个人把四片布拼了……红旗还在……人在旗在！”

“没的事嘛！”娘说。娘有些急。

“我从门缝里看到的，我碰倒了门边吹火筒，你和爷把灯吹灭了。”

“哦哦！伢，万万不能对人说。就是梦也不能对人说，要杀头的。”

秦千起点了点头。

从那后，秦千起只要听到远处的狗叫，他就睁开眼，支了耳。他不是听近处狗叫，家里的狗和邻居的狗都不会对爷叫，它们认识爷。

他听的是敲门声。

可那回后，秦千起再也没听到夜半三更的敲门声了。

二

秦千起真的常常梦见爷了，梦见那只油纸包。

他常常在屋里到处翻找，没找到那油纸包。

但秦千起坚信那包包一定在家里。

他想，那油纸包在，爷就一定会回来。

爷没回。秦千起肚里有块石头一直在心角搁着，石头会长，越来越重。

有一天秦千起憋不住了，问娘：“爷去了哪里？”

娘说：“去了该去的地方。”

“老不回！爷老不回！”

“该回的时候会回。”

“哦！”

娘抹着眼睛。

秦千起说：“娘，你老抹眼睛？”

娘说：“松明子火燃了烟大。”

那些日子，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穷，被人说成匪属，没被赶了杀了已经万幸，没钱，油灯点不起了，点松明子火照明。

“爷他老不回。”秦千起又嘀咕了一声。

“娘说了，该回的时候会回。”

“那是什么时候？”

“你看你这伢！”

“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嘛。”

娘又抹眼睛了，娘弄熄了松明火，说：“睡哩！睡！”

秦千起那晚没睡着，松明子火早熄了，窗子开着，风从窗口涌入又从另一个窗口蹿出。屋里没烟了，秦千起往娘床上看，月光很亮，看得见娘的糊影，娘还在抹眼睛。

三

日子越发艰难，娘起早摸黑，披星戴月，秦千起也年纪小小就下田劳作。

苦煎苦熬着的日子又过了几年，娘都病了。

娘躺在床上，每况愈下，那天，气更虚了，游丝样从那灰白的两唇缝隙里进出。

娘朝秦千起招着手，秦千起到了娘床边。

“娘，你想吃什么？”

娘摇着头。

“我去林子里摸了鹧鸪蛋，我剥了娘吃！”

娘摇了摇头。

“那娘你要什么？”

娘指了指屋梁。

屋瓦上有响动，是猫子踩瓦，这不稀奇。

“娘，那是猫子哩，猫子捉老鼠。”

娘还是指着那屋梁。

“娘你说，你要什么？”

娘开声了，娘的声音细细，但秦千起听得出来。

“你到梁上把你爷的宝贝取了来。”

“哦？！”

娘说：“现在……就现在！”

秦千起搬来梯子，举了火，小心地爬上去，按娘说的，在梁边的墙缝里找到那石头。他想，那包东西原来藏在这儿哩，难怪我找不到。

他抠出石头，那儿现出个小洞，伸手，他摸到那油纸包包了。他取了出来，在手里掂了掂。不像是银洋，更不是金银。是票子哩。他想。

他小心地下了梯子，又小心地把那包东西递到娘的面前。

娘說：“千起，你打开！”

秦千起小心地打开油纸包，没银洋金子，也没票子，是一块红布。

秦千起拈了那块布：“娘，是块红布。”

娘说：“那不是块普通红布，你爷说那是他命根。”

“哦？”

娘说：“你爷走时交代娘的。”

“哦！”

“他们四个人，叫仇人追杀。你爷他们要分散了走。领头的把一面旗裁成四块，说，人在旗在。只要活了，红旗就在。谁也不能死，等有一天大家拼旗，不能让红旗少了一角。”

秦千起点着头。

“你爷没回来，不知道生死。你爷要是活着回来，你代娘把这东西交给他。若是你爷死了，你代你爷你娘把这个交给你爷队伍里的人。”

秦千起点着头，说：“娘你放心！千起人在东西在。”

娘笑了一下，闭上了眼，再没有醒过来。

秦千起把娘埋了，在娘的坟头垒了几块大石头，秦千起专门在两块石缝里把那个油纸包包藏了，还在那儿撒了些石灰，确认了雨水浇淋不到，鸟、虫子、小兽也无法触及。

秦千起对娘的坟磕了三个响头，扭身走了。

他离了那幢破屋子去了他乡。

四

秦千起去了码头给人做苦力，背货扛包，茧子不是长在巴掌上，长在肩胛骨上。苦煎苦熬，艰难度日，秦千起在那种苦涩的日子里度过十几个春秋。

每年清明，秦千起都去给娘祭扫，总要小心地查看那东西是否安妥。石灰每年更换了，东西好好的，毫发未损。

那一天，码头上舟排的水手叽喳地谈论山外的时事。说当年的红军要回来了，已过了长江，长驱直入排山倒海往这边来了。

秦千起想，等了十几年，我爷要回来了。

秦千起记得爷爱抽旱烟。秦千起去了街子上，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挂上好烟叶，那叶子金灿灿黄亮亮。

秦千起拎了，在街子上走，有点张扬。

那吊金黄，吸引众多目光。

“吔？！”

“吔吔？！”

“吔吔吔？！”

众人吔着，大了眼睛。他们知道这个在码头做挑夫的后生从不抽烟，怎么就花大价钱买这上好烟叶？

“给岳父大人进贡？”有人说。

“要讨老婆了？要有女人了？”有人说。

“有喜酒呷了，要呷秦千起喜酒了！”有人说。

秦千起脸就红了。

“哪有的事！”他说。

“那你舍得花钱买这上好东西？！”

“我爷要回来了！”

“哦哦！”

“红军要回了，我爷是队伍上人。”

半月后，果然远远听到隆隆炮声。随后，有队伍从水路陆路来到镇子上，是支大军。他们在城隍庙前场坪上做演讲。

秦千起在城隍庙那场坪上穿军装的官兵中穿行，见人就问：“你见到秦高丰了吗？”

秦高丰是秦千起爷的名。

人家摇头。有人会问他：“秦高丰是谁？”

秦千起说：“那是我爷！我爷也是红军。”

“哦，现在不叫红军了，现在叫解放军。”

“反正我爷是你们队伍上人。”

“那是，解放军里好多首长都是老红军。你父亲也许在别的队伍里，解放军有很多部队。”

“哦！”

“你把你父亲的名字和年龄、籍贯什么的告诉我们，我们帮你找。”

“好哇好哇！”秦千起说。他就告诉了对方他们想知道的东西。

“人家说，你就等消息吧。”

五

秦千起就那么在他栖息的破屋子里等着，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风在河道里刮，把帆鼓得满满的，船行如梭。

那天，一条船靠了码头，有几个男人从船上下来。他们踏了台阶往堤岸上走。

他们往秦千起那破屋子走去。

秦千起听到敲门声。

秦千起飞快打开门，不是爷。是陌生的三个男人。他们都穿着军装。

“你找秦高丰？”

“嗯！他是我爷，我爷十五年前跟红军走了……哦哦！你们进屋，你们屋里坐！”

三个男人进了屋，屋很逼仄，也根本没椅凳。

“哦哦！你们看你们看……我爷跟我娘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我娘没等到这一天。”

三个男人站在那儿好不自在，他们眼看别处，搓着巴掌。

“我爷呢？”

那个领头的男人说：“秦高丰同志当年为掩护大家牺牲了。”

秦千起又哦了声，很轻。

“他是人民英雄，革命烈士，他是好样的。”

哦哦！秦千起轻轻地哦了两声，他想起娘死前的嘱咐。

你爷要是活着回来，你代娘把这东西交给他。若是你爷死了，你代你爷你娘把这个交给你爷队伍里的人。娘的那话由远处飘来。

“我带你们去！”那三个男人跟了到娘的坟前。

秦千起站在娘的坟前，他对了那坟说：“他们回了，红军回了，爷没回。”

“你说的，那年你跟我说的。你说爷要是活着回来，你代娘把这东西交给爷。若是爷死了，你代爷和娘把这个交给爷队伍里的人。”他说。

一个男人说：“那东西在哪？”

“你看你急？我跟我娘说话哩！等我把话说完了我交给你们。”

“现在爷队伍上的人回了，爷没回，我照你说的把东西交他们了哈。”秦千起对了那坟头说。

说着，秦千起要动那坟前几块石头。

“你看你动你娘的坟？！”

“我没动我娘坟，你们帮我把这几块石头弄开。”

几个男人真就帮秦千起把石头弄了，后来，那油纸包包出现在男人们的眼前。

秦千起说：“是这油纸包吧？”

“是的！是的！”三个男人同时说。

秦千起把那油紙包取出来交到高个男人手里，高个男人把纸包小心地打开，那块红布现了出来。

秦千起说：“那年……就是我五岁那年，夜里睡了睡了我不见了娘，娘半夜关了门在堂屋里说话，爷说四个人四个角……爷说，我们发誓，不反水……活到那一天，等那天到来，四个人把四块布拼了……红旗还在……”

三个男人眼睛湿了，点着头。

爷说：“人在旗在！”

男人说：“你爷秦高丰同志说得对！人在旗在。”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同样的一块红布。另两个男人也各自掏出留存完好的两块红布。他们在地上把四块红布拼到一起，那面红旗，完好无损。

“人在旗在！”男人又说了那四个字。

“可是我爷我娘都不在了。”秦千起说。

男人说：“你爷你娘不在了，有你在呀！革命自有后来人，你接过你爷你娘的旗继续走哇！”

秦千起点了点头。

后记：

秦千起被那个高个男人接走了。他入了伍，跟着解放大军继续南下，解放了除台湾以外的所有领土。

最后，秦千起所在的部队被派往朝鲜，投身抗美援朝战争。在那场战争中，他参加了著名的上甘岭战斗并负了伤。战争结束后，秦千起被上级授予战斗英雄勋章。

那枚勋章上，也有一面红旗。

回国后，他把那枚勋章别在胸前，去了娘的坟前。

秦千起在坟前站了很久，他想，要是娘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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