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2022-03-23 21:43刘文方
躬耕 2022年3期
关键词:南山小镇

刘文方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个南山。或妩媚,或悠然,或苍茫,给人遐想,令人回味。

闯入我生活最早的南山是一幅流传很久的对联。每年春节,对联纸裁成了,叠好了,展开了。我平稳地扯着对联纸,父亲手握着毛笔,蘸饱了墨汁,笔走龙蛇间,美好的祝愿,朴素的祝福便随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这十四个汉字徐徐展开了。一年又一年,乡亲们似乎永远也不嫌俗气,大门口的对联必定写这一幅。那时候,理解不了乡亲们的心愿。现在,觉得似乎理解了,可是山村那些老人们却一个个走远。

我没有亲眼见过东海,只能凭空想象着它的浩瀚无垠与波澜壮阔。南山倒是常见,开门就能见山。家乡的南山不高,呈东西走向,位于山村的正南边,一条小河依偎着山脚缓缓流过。小山上有洋槐、栗树、鬼柳树、野山桃、酸枣树等杂树自由自在,杂乱无章地生活着。一片悬崖峭壁从山上直插小河,入水处是一个约十平方米的大石头。悬崖上的山岩上面,有一片竹林,不高不低,点缀着南山。南山距离老家门口约一里多地,小时候眼神特别好使,每天都能清晰地看到南山的牧羊人、放牛人,还有树木、竹林,还能清楚地听到羊儿咩咩,牛儿哞哞的叫声。

故乡的南山名字叫竹坝嘊。不知道名字的由来,或许是有一片竹林的缘故吧。在我的印象中,它是清秀俊美的,也许是没有见过太多的山的原因吧。南山在乡亲们心目中是有狐仙灵怪传说的地方。相传,竹坝嘊就是一个竹家庄。有修炼得道幻化成人形的狐仙到外地经商,曾托人捎家书回来。传说不可信,但足可见南山幽静秀美,让人流连忘返。没有专一游玩过南山,只是在夏季洗澡时,从河边十多个平方的大石块上顺着往山上爬,到石墙上薅一种清火、治疗咽炎的蝴蝶草,或者跑到小竹林中把竹子折断了玩,有时也会到山上摘梨、酸枣、山楂、野山桃等。

南山在我的印象中又是疼痛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南山的悬崖峭壁,还有深入水中的巨大石块,山上的竹林都全然不见。那年冬天,轰隆隆的采石的炮声惊醒了蛇的冬眠,两条水桶粗的大蛇和那半架山的大石墙都被人卖了好价钱。

我不知道,没有了悬崖峭壁、满山石头的山还算不算山,是不是像一个人那样,被人抽净了骨头,浑身无力软绵绵。一个触目惊心的大伤口深入骨髓,也深入到了我心中。我不知道,现在的乡村还贴不贴那幅“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对联。当我再次站在老家犹如聊斋里的破房子前,抬眼望南山,那一道伤口像脱弦的箭直刺双眼。

小镇的南山,几乎是故乡南山的复制与粘贴。三十多年前,我拉着人力车搬家到了小镇,小镇便成了故乡的另一个版本。我有一处房子坐北朝南,门前有条河,河南边一里多处,东西走向的一座山便是南山,与老家相比,仅仅是南山离河远了点。南山是小镇的门户和屏障。小镇背靠一条绵延而来的大土岭,前面横着这一架南山。南山从七峰山逶迤而来,山不高,也不陡峭,无姓无名。小山连着远山,小山脚下有个村庄叫阮庄,山谷里常常环绕着小村里的炊烟。

那时,河面很宽,水清澈,鱼、虾、蟹多而味道鲜,河水流得自由自在,夜晚可听着潺潺水声和南山百鸟的叫声入眠。洗衣女的笑声和棒槌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里回响,回荡在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那时,河南岸一连数里是一片纯净的白沙滩,白沙滩南面一片几里的大树林,大树林南边连着南山。山很青,河很美,天很蓝。

南山是记忆中的乐园。五月的南山,野蔷薇开了。南山被一大片各色各样的野蔷薇所覆盖。如锦如瀑,妖娆美艳,阳光洒满山坡,朵朵花儿浓烈地开,似美女红唇烈焰,撩拨着人们的视线和心田。九月里,菊花开满山,一片又一片,金光闪闪,如一团火燃烧。像一片片缩小的金黄色的太阳放出阵阵温暖,深深地吸一口,一阵馥郁的清香透彻心间。“南山一尺雪,雪尽山苍然。”雪中的南山,山林与青松隐约可见。雾中的南山,若隐若现,若身披蓑衣,脸罩面纱的古典美女,翘首等待情郎的出现。

当年,下午第四节课外活动比较自由。学生们在南山满山乱跑,采几朵野花,摘一串野葡萄,打几个红酸枣,摘几串野山楂。有人拿着一本杂志,坐在青草上或坐在松软的落叶上入神地看。有人大声地唱着流行歌曲,有人拿着口琴和笛子,旁若无人地吹奏起《牧羊曲》《十五的月亮》《童年》。

南山是小镇的灵魂,它平添了小镇的几许妩媚秀丽,诗情画意。南山有松,去到南山,可听松涛阵阵,南山有栗树和各种杂树,来到山林,可闻鸟儿鸣唱,登上南山可眺望田地、河流和山川。工作的单位就在南山脚下,坐在单位窗前,南山扑面可见,就像一幅画挂到了窗前。五分钟就可以登上南山,出出汗,望望远,喊几下山,平淡的生活就多了几丝微甜。春可看百花,夏可以把红蘑菇捡,秋来看红叶,冬可以看白雪笼罩南山。

古往今來,诗人也多颂南山。《诗经》里有首《南山有台》:乐只君子,万寿无疆,乐只君子,遐不黄者。《诗经》里描述南山的诗作有好几首,南山究竟是不是位于南边的山,不得而知。但诗中的南山有草、有树,南山下生活的人又怎么能不快乐,怎么不寿比南山。王维笔下关于南山的诗句也不少。王维晚年就在终南山隐居,他的《终南别业》千古传颂: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诗人以物我两忘的心情,融入自然,感悟南山万物复苏,漫看南山云卷云舒。

南山是古代某些读书人的归宿,也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悲哀和无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的诗篇,千年来让人咏叹。他的南山真的悠然吗?他与世俗格格不入,世俗又岂能给他立锥之地?朗朗乾坤,悠悠青天,竟然容不下一个才高八斗的读书人。历史上许多隐居到南山的世外高人,其实又何尝不是社会的悲哀,他们空留下自我安慰的几首诗篇。“忆我少年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年少时的陶渊明并不是没有建功立业的想法。少年贫寒的他好读博学,积极进取。然而,不幸的是,书生意气的他竟然融入不了社会。

可是他又是幸运的。因为对他来说,南山是真的悠然,因为他是一个真的隐士。他放弃了高官俸禄,仰天长啸,修筑心中的桃园,满天的彩霞织就了一身的布衣,南山下种豆,从容面对草盛豆苗稀。早起到地里清除杂草,傍晚顶月色扛锄头回家。露水沾湿了衣服又何妨,要的就是心随我愿罢了。穿过篱笆墙,在南山下采几束幽香的菊花,漫步草屋旁,折几枝柳条把太阳赶往西山。或许他早已幻化成菊,羽化成宅边五棵老柳树,在南山下游走,手搭凉棚,悠然看山。月光下,对月吟咏,倚柳望月,依稀看见他把酒对菊歌,把打满了补丁的粗布短衣扔在一旁,浑身酒气,席地而卧,满嘴醉言。

陶渊明心无杂念,真正归隐田园,亲自参加劳动,自食其力,在自己的心中扎篱剪菊,折几枝宅边的柳条,守着南山的月儿从缺到圆,开创了一个诗歌流派“田园派”,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

南山好像古老的驿站,迎来送往。走的人也许永远走了,该来的人或许正在南山的南边。苍翠的青松,仿佛撑起一把把油纸伞,南山的山谷深处似乎传来一阵阵笛声,端坐在山脊上的青松和杂树,迎着清风,伴着笛声,透过流岚,闲看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

责任编辑 郝芳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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