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或花朵,时间隧道是蓝色的

2022-03-24 22:45峭岩
金山 2022年3期
关键词:村庄想象诗人

诗歌,承载功能之一是慰藉。它是流自诗人心中的清泉圣水,抚慰人们的悲伤,而需擦拭、安慰的是失去——父母、亲人,乃至土地和村庄。这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是这个世界的所有,是血脉之源,生命之根。对诗人、作家而言,故乡、父母,没有哪一个不动情地追忆进入文本而血泪成篇的。凡是以此为底色的创作,几乎都成为留世传奇之作。眼下,龚学明的诗集《月光村庄里的妈妈》,当属此例。

请看——

时间的隧道来到泾上村

这件事和这个地址

我看到的不是从上往下

而是从模糊到模糊

什么东西在旋转

也不会是东西

它已诞生

在世间的时间之外

或许是一种概念

……

蓝色是谁都可以接受的

有点儿冷

有点儿悲哀

有点儿美

将一个村庄,一条河

一次又一次的命名

送到高处,但没有高到天上

时间再选择

只有泾上村能到天上

它肯定已经消失

它是意识的根据地

已经挣脱隧道的诱惑

此诗,我暂且作为全诗的纲领。它定位了诗人的全部动机和笔势的来路与去处,而蓝色的意象选择,它代表勇气、冷静、理智和忧郁,最终蓝色象征永恒。这个诗意隐喻恰当而巧妙地设置了诗意在场,又打开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本诗的存在价值,还不仅仅如此。更大的理由是诗人向上的姿态。在当下,物化的现实,让很多诗人不得不低头,只能创作琐碎的、清浅的作品,不知不问精神品质为何物。而静神沉思一些事物,加以哲学、美学的思考,诸如灵魂还乡,能成器之作,就更少之又少。

龚学明是一个例外。如此大批量、多视角、多向度的展示村庄、故土、母亲、父亲,以母语的博大和深邃,意象、形象地界定母亲、村庄的存在,升华到精神、诗美层面的终极意义,应该是不凡之举。还不仅仅是题材的分量,可贵的是,他在众多咏叹的传统题材中,把亲情写作提升到一个新层次,有了一番新气象。

无疑,诗写过往——村庄、河流、父母、亲人;又写了悲痛——村庄的消失、父母死别。所有这些黑色的、血色的、白色的,都归为“蓝色”而化解。因为蓝色是理智的,是希望的,也是向上的,永恒的。这是诗人的明智和智慧,也是诗美学的一个拓展。

诗人在汪洋的诗行里,一往深情地写到母亲、父亲,写到泾上村的春荒、秋悲、冬冷,父母的慈悲和勤劳,以及村庄的消失和重建。如果说,这些动机的出现是修复旧日的“伤口”,其实是诗人在词语的联合中找到一种平衡,转而寻到一种光芒,安放自己的灵魂。

诗人的存在,在于解释这个世界,从解释中得到释怀与和解。过往和眼前无论是悲是喜、是难是苦,是困是惑,总能窥见光明和道路,这也许是诗人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以肯定地说,《月光村庄的妈妈》全部情感的储备与迸发,有一个词可以概括:灵魂还乡。现实中人借助回忆返身旧时光中去,寻觅、品味、消解那个时代的情感。灵魂还乡,寻什么?为什么魂牵梦绕?从本诗集的全部表达,我们看到了一位诗人的真灵魂,他所有的泪水和话语,所有的思绪和心动,是蓝色的火焰,昭示着诗意的斑斓和生活至善至美的内涵。

母亲,是人之圣母;村庄,是根之所系。两者联合成诗人的强大磁场,成为生活、生命乃至人性的阳光牧场。诗人不拒绝细节,正是从母亲手中的一把柴草、一粒饭,接过一点善和爱。所以,母亲的存在成为重中之重。“妈妈在年龄里越走越远/你瘦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早已缩小/妈妈,我有一根绳子/一想起就焦虑/它拉不回你/也将我拽远。” 而村庄,“所有消失的/都只是搬离/比如泾上/月亮村里的村庄/我们必须仰视。”“在我的心上/夜光像刀/也似花/我在收割/也在花旁倒下。”诗人刺骨般的疼痛与爱恋,已不是跪拜那种仪式了,已接近神性的边缘。

诗人是语言的主宰者,又是狂想者,没有想象就没有诗歌。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

正如龚学明所说,诗集名称《月光村庄的妈妈》包含了两个重要的因素,“月光村莊”“妈妈”,这两个词在实际中相互形成重要的关联。“月光村”是“泾上村”的演化而得,是艺术的结果,更是诗人美好的向往。从一个“实”,到一个“虚”,正是艺术的美学需要,它除了洞开一扇大门之外,更多展示出诗人的意志。这里有一个联想的问题,一切联想的结果都必须与现实信息相通,即“根”和“源”与客观的对等性。泾上村消失了,它飞升到月亮里去了,因此有了“月亮村”的虚幻之境,这是靠想象而来的一种美学价值。

对于祖先,这个遥远又遥远的族群,只有靠想象去诗化他,别无选择。诗人也不是乱作为,他是站在泾上村的高处,站在自家的先人肩膀上去想象的,这样就达成了因果关系。“他们的头颅硕大/是的,有别于身边其他的人/而且额头饱满/他们敏感于美/接受苦楝树和红花草的启示/珍惜爱和邻人的友善。”显然,不是虚空高蹈,是实打实的诗意攀升。

在《我的妈妈是一朵花》中,诗人靠极尽的无限的想象,点点滴滴滴地诗化了妈妈的存在。晚年的妈妈必然苍老,必然迟滞,必然悲寂,但诗人一反常规,把妈妈比作一朵花,是想象的胜利,何等的好啊!“某个天使的善良/护佑妈妈/换回我们小心翼翼的生活”“遥远更遥远的记忆/比小更小的悲喜/它们醒目/又悄悄暗去……”“眼泪,我只是心疼她去……/这是妈妈的语言/因为她已无力说话/这是她最后的清醒/她衰弱的眼神在说‘回家’。”

诗人以柔软的诗句、疼痛的诗行,追溯了妈妈晚年的生活涟漪,她丧夫、她孤寡、她病痛、她死亡,但她慈悲、善良,她像往常一样小心地、不舍地度日。诗人写到妈妈生命的最后时光,其实是儿子对母亲掏心挖肺的疼爱。

当然,除了想象之外,还需要一个重要的因素,即语言的综合组织能力,方可实现诗意的最恰当的呈现。光有语言还是枯燥的,只有进入一种艺术结构和系统,才有升华成诗意的可能。显然,诗人面对庞大、复杂又熟悉的事物有着翻新的勇气和准备,他从不敷衍,也不随意,追求陌生化已然有了一种新的面貌。

诸如:“我的爱是火焰/等着风,熄灭/我的希望是海水/追上沙滩,又退回。”排比的句式,“火焰,风,海水,沙滩”几个不相干的词,用情感线连缀在一起,就有了情感波澜的起伏,在词义之外有了别样的图景。“芹菜/白菜/西红柿/都是平凡之物/恰似我们/离开沃土或枝干/就是此刻的我。”瓜熟蒂落的结局,映衬了儿子丧失母亲的悲痛,恰到好处。“……妈妈是大地的女儿/泥土的堂妹/她是我们的大地/爱和泪的根源。”“泥土的堂妹”,新颖贴切。跳跃和升华组装的词语,完成了一段情感的凄美抒发。

如果说,《旋律打开透明的成熟》这一大组诗,构成情感和诗的汪洋,是对母亲的深入祈福之作;那么,《我的悲伤已经用尽》100首,则是对这一段感情的最终完结。一气呵成的文字珍如珠玑,滴血、垂泪、化语、化诗,是诗人留下的警世箴言。之所以有了此等感悟,是与“冷处理”有很大关系。

鲁迅先生曾说:“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够将‘诗美’杀掉。”丹尼斯·狄德罗说:“你是否趁你的朋友和爱人刚死的时候就作诗哀悼呢?不,谁趁这个时候去发挥诗才,谁就会倒霉。只有等到激烈的哀痛已过去,当事人才想到幸福的损折,才能估量损失,记忆才和想象结合起来,去回味和放大已经感到的悲痛。” 这就是艺术的规律。回忆、反思,一定站在时间的至高点上,才能看清庐山真面貌。以文学经典《史记》《红楼梦》为例,历经数十、数百年的磨砺成书之经验,概莫如此。

在本诗集《后记》中,龚学明也坦言,是在他母亲、父亲、村庄离他远去多年之后才进入创作的,这也证明了“距离产生美”的艺术规律。

“这只鸟呈现生命的悲剧,今在何处?”

“繁华如人生,是否有着某种病患。”

“生命需要一所医院,告诉你真相。”

“突然意識到,悲伤其实是一种奢侈,也已不会有了,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是好的。”

“人有两间房子,一间存放悲伤,一间存放快乐。我已彻底关上黑色的屋子,打开明亮的快乐。”

“云朵带着美丽准时而来,是在告诉我们,一天的快乐已经预设,我们只需缓缓品用,我们并不了解大千世界,它给予的好,至少超过一半。”

“给我光,白色的更白,黄色的更黄。世界在催促我,跟上!跟上!剥夺的季节不会补上,我默认现在,接受本不该有的突兀。光给了光,给了我们胸膛的复活。”

……

当我们读着这样的诗句的时候,已不是母亲、村庄概念所赋予的范畴,诗人已攀上人生、道德、人性的至高点,施以历史的、哲学的凝望,透射出更广泛的人生视野。也许是这本诗集给我们的最具意义、最撩人心魄的启示。

峭岩简介:解放军出版社原副社长兼编审,曾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政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界》编委会主任。获“中国首届新国风杰出诗人奖”,第十五届(昆明)国际诗人笔会授予的“中国当代诗人杰出贡献金奖”,新诗百年全球华语诗人评选杰出贡献奖。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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