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与“现在”的碰撞

2022-03-25 00:26唐悦俞勤
青年文学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巴比伦奈特海伦

唐悦 俞勤

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重返巴比伦》首次发表于1931年,后被收录于菲氏短篇小说集《清晨起床号》中。作为菲氏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这部小说自问世以来就引起了批评界的广泛关注,而国内学者对其艺术魅力也大加赞许。王长荣先生曾评价“《重返巴比伦》的叙事技巧天衣无缝,炉火纯青”,但纵观国内研究,从叙事学角度解析此小说的案例并不多见,而对该小说叙事时间探究的文章更是寥寥可数。然而,在《重返巴比伦》中主人公美好幻想的最终破灭与往事的阴影有着不可分割的因果联系,因此“时间”是该小说探讨的一个重要主题。本文将以查特曼和热奈特的叙事时间理论为基础,通过量化分析小说中时序和时长两个重要时间单位,对作品中不同层面“时间”之间的关系和功能进行梳理,由此试图揭示作者独特的时间观。

托多罗夫首先提出了叙事文本时间分析的基本范畴和方法,随后作出进一步系统性阐释的是热奈特,而查特曼对叙事中时间问题的说明主要是对前两者的理论进行了整合和补充。为了使抽象的时间量化、物质化,热奈特从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的关系入手阐述了顺序和时长两个概念。在以下文本分析中分别以ST和DT指代。在顺序这问题上,首先要说明本文单就其时间方面进行考察,对空间层面上的意义暂不涉及。热奈特区分了正常序列与错位序列,前者是与故事本身自然发生的线性顺序相符,而后者则是文本话语按照自己的意图重新安排时序而出现的时间错位情况。错位序列可分为闪回(即唤回早先的事情)和闪进(即提前叙述后来发生的事),而错时的两种情况各有其“跨度”和“幅度”。根据错时与“故事现在”之间的关系又分为“故事内”“故事外”,根据错时内容的衔接性可以分为“同故事”错时和“异故事”错时。在时长这一问题上,热奈特考量的是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的比率或对比关系,而查特曼在这一问题上将话语时间定义为读出叙事所花费的时间,因此时长是阅读时间和故事时间的关系,且可分为五种:概述、省略、场景、拉伸、停顿,如此一来就便于我们具体把握叙事中的时间因素。虽然这样的界定显得有些机械生硬,但为我们考量抽象的时间提供了标尺,因此我们将遵循热奈特和查特曼对时序和时长的定义来分析《重返巴比伦》中的话语时间与故事时间之间的关系。

首先,非常清楚的是《重返巴比伦》中的故事时间就是查理重返巴黎争取抚养权而失败,这样一条发生在四天三夜里的线性时间链。而为了便于分析时长和时序,我将小说按故事时间顺序和作者的情节分割分为五个典型的片段,从而依次考察各片段中处于不同层面的时间的关系:片段一,故事开头,查理在里兹酒吧;片段二,查理在夜间的巴黎游荡;片段三,与马里恩第二次谈话和回家后梦到海伦;片段四,与邓肯和洛兰的两次相遇;片段五,重返酒吧。

片段一主要描写了查理和酒保阿利克斯之间的对话。这时,话语时间和故事时间同步发生,两者相等,因此这个场景使得读者在阅读时感觉到与故事处于同样的频率,讀者的阅读时刻与故事的“现在”处于重叠关系,带给读者一种与故事共呼吸的参与性和真实感。但有趣的是,虽然读者真切地感受到故事“正在进行”,但过去这个概念却已深刻地潜藏在文本之中。首先,小说以“and”开头,让人感觉故事是“已经”开始的,是过去某个时刻就开始的对话的继续,这使得故事时间突破了某种文本的局限而获得延展;另外,故事中插入了一段闪回,讲述查理走进酒吧时目之所及和心之所想,这是一段发生在故事开始前的故事外—同故事闪回,其跨度和幅度都较短。而在这段闪回的最后又突然对曾经的酒保保罗做了一个介绍,描述他在股票繁荣时期的富有,这段描述一方面是闪回的又一次时间前移,另一方面则形成了一个暂停。最后,虽然查理和阿利克斯的对话是“现在”的,但他们的对话内容却是关于“过去”。所以在片段一当中实际隐含了三个维度的时间,第一是流线发展的查理和阿利克斯的对话,并由于“场景”关系使读者和故事处于同一时间;第二,对话的内容是“过去”,也就是读者虽然见证着“故事现在”,但实际也窥见了“过去”发生的事件;第三则是对话中间被插入的短暂闪回,第一次闪回到查理走进酒吧前,第二次闪回到更早的股票繁荣时,并在此使故事时间暂停。这样三个时间维度交叉的效果是,读者和人物在跟随“现在时间”前行的过程中始终处于“过去”的干扰下,并被“过去”不断拉回,因此《重返巴比伦》在开头就体现了现实与“过去”纠缠时的摇摆和无力,而在繁荣时刻的闪回暂停则体现一种永恒和留恋的意味。

在片段二中,查理从马里恩家出来,作者首先安排了一段概述,之后则描写了查理在蒙马特区的游荡。这段夜游所耗时间其实不长,但叙事话语似乎如长镜头一般仔细地呈现出巴黎夜晚的糜烂生活,令读者感到仿佛在蒙马特区待了很久。因此,这里的话语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对应关系应该是拉伸。夜游的最后又以概述结束,可以看出,经过马里恩家的谈判后,查理的生活节奏先是加快,体现了他对新生活的期许和行动力的恢复。但当他沉浸于蒙马特的回忆时,文本的节奏明显变慢,且又出现了故事外—同故事闪回,这次是对金钱的回忆,跨度和幅度都较长,但闪回的话语描述较短。因此“过去”似乎在遏制查理的活力,拖延他向前的步伐,将他的时间节奏凝固在往昔岁月里。而作者在描述对金钱的回忆时所用的寥寥几笔,也可以看出作者对金钱的态度,一方面仍存在依依不舍,另一方面则体味到了金钱正如这短暂的文字描述般转眼即逝。

片段三是小说中时间节奏起伏不定的一个情节。先是马里恩与查理的对话,但随后对话在涉及海伦这个话题时被马里恩打断,也就是话语时间被强行中止,虽然在对话中故事时间似乎也随之中止,但其实查理的话并没说完,那么隐含的故事线是未完的,读者都能感受到这种“言有尽而意无穷”。在对话中止后又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这样一来话语时间略小于故事时间,原先对等的时间关系出现了断层。然后,对话继续,但在提到海伦时又一次中止,转而变为查理的心理描写,这时紧张的节奏稍稍放缓。接着,对话在说到查理过去挥金如土的生活时又暂停,出现长时间的沉默和马里恩的内心独白。随后,对话继续,查理赢得胜利。当查理回到酒店后,海伦以回忆或梦境的方式出现在查理面前。这种回忆虽然从人物的行动来说仍然处在“故事现在”,但从内容来看应该是种闪回,且又是故事外—同故事闪回。在查理和马里恩的抚养权争夺谈判中出现了三次中断,故事时间也因此发生了变化,这使得对话中相对平衡的话语时间和故事时间出现三次矛盾,引发了不和谐的阅读感受,而这种中断的来源便是现在与过去的冲突。而在查理的梦境中,海伦看似以梦中的意象从过去来到现在,但实际只是查理潜意识中对海伦的思念由深层浮向表层,因此海伦在查理的思想中始终处于“现在”,而海伦代表的“过去”在查理的脑海中一直没有真正消逝。海伦在梦境中“穿着白色的衣服在旋转,越转越快”体现了“过去”在查理的意识中以一种高速运动的模式搅动时空。这个梦境说明了查理的时间观念中现在和过去的交织与融合。

片段四我们将仔细分析查理与“昔日的幽灵”邓肯和洛兰之间的三次碰撞。第一次见面主要以对话为主,即“DT=ST”,同时又穿插着一两句话的描述性介绍,这时“ST”又短暂地归为0。但这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次变奏,紧接着对话继续,而对话结束后是查理的一段冥想。接着,对查理和女儿的描写是一段概述,故事节奏明显加快了些。这说明两个昔日的好友确实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般不断地拖缓查理的新生活。第二次是洛兰给查理送来一封信,在这之前查理正为接回女儿做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大都按概述处理,因此话语时间快于故事时间,行文节奏轻快流畅,而在接到这封信后查理又陷入回忆之中。回忆在过去的几个时间点来回跳跃,但最后落在了与女儿未来生活的畅想上,因此这段回忆连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但总体趋向是未来式的,体现了查理此时对于未来的美好期望,呈现出开放、乐观的心态。第三次邓肯和洛兰的来访是小说的高潮所在。两人出现时着重突出声音的刻画,人物隐藏在阴影中,这种行动体的缺席让人感到一种时间的放缓,因此在这个节点上时间虽在流淌却蕴含着静态的、封闭的特质。这象征着“昔日幽灵”的突然出现剥夺了人物的行动力,使时间的流淌暂时僵滞。而在这暂停之后,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又在对话中恢复到之前较均衡的比率,但洛兰在邀请查理共进晚餐失败后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又提到了往事。而他们离开后,由于描述带来的停顿使故事时间陡然缩减,这段情节的节奏变化可以看作是“过去”与“现在”的又一次拉锯战。“过去”强行插入“现在”,在较短的时间内与“现在”平分秋色,但遭到“现在”的强烈反对后,“过去”在退出前给予猛然一击,而遭受冲击的“现在”陷入惶惑中。在这三次碰撞中,菲茨杰拉德不仅使用话语和故事时间的双轨变奏,更将声音、人物与时间的表意相融合,体现了声音和人物在叙事时间的表达上也能发挥奇妙的作用。

故事的第五个片段,查理回到里兹酒吧,在一段概述后,故事又如开头一般回到了对话和回忆相交替的缓慢节奏,通过查理的记忆又开展了一段闪回,回忆曾经在巴黎奢靡的生活。但在小说的结尾,查理的心理独白却出现了“tomorrow”“some day”这样表示将来的词语,最后的独白更像是对未来的一种畅想,这和小说中“向过去回望”的一贯心理模式截然相反。最后的这段心理描写不仅没有了现在与过去的断层,还将故事时间的绵延从现在推向了未来,这让读者在小说结尾处看到了更加乐观的前景,“过去”与“未来”就此联结。

通过上述各个片段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重返巴比伦》的叙事时间有三大特点:第一,过去的事件通过回忆和对话展现,这样的叙事方法一方面是由于叙述者的缺席,另一方面是由于大量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这样一来其实出现了两个时间维度,一是故事“现在”,也就是事件发生的当下,包括人物思考或对话的当下,另一方面则是回忆内容,也就是过去,这使得当下和过去在对话和思考中结合,产生了一种当下和过去交叠的错觉,暗示了人物的现在行为被往事所影响;第二,回忆普遍通过故事外—同故事闪回的形式出现,同故事使闪回与上文的情节和人物距离拉近,但故事外又将闪回的距离拉远,因此“过去”与“现在”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微妙感觉,“过去”虽然已经遥远,却与“现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第三,在提及往事时故事的节奏往往变慢,话语时间往往大于故事时间,甚至出现故事时间的暂停,这一方面体现了往事起到的滞缓作用,阻碍着人物行为的顺畅前进,另一方面则体现了对往事的依恋。“过去”仿佛某种值得细细珍藏的宝物,有种凝固时间的永恒感。因此,《重返巴比伦》是一篇形式和内容高度统一的作品,小说不仅通过事件描写了往事对查理的影响,也通过叙事时间的设计展现了作者的时间观。在作者看来,人虽活在当下,却无法摆脱“过去”的干扰。“过去”就算再遥远、再隐蔽,也始终秘密地与“现在”平行存在,而“过去”时不时会冒出來影响“现在”的选择。对查理而言,这种影响是消极的,使他无法开始新的生活,但“过去”又是作者所珍惜的,正是通过回忆我们得以将人生的时间串联起来,而正是“过去”造就了“现在”的自我,“过去”证明了自我处于完成状态。而对于菲茨杰拉德来说,“过去”的一切虽然痛苦,但也是他人生的巅峰,是他灵感的源泉,他虽想要与过去挥别,却又难舍那段辉煌,也难挣脱那段历史给他的烙印。

除此之外,叙事本身也是“过去”的。从创作时间来看,作者是在叙述过去的事件;从阅读时间看,读者或听众在读、在听的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从故事时间看,叙事既然是有秩序的,就免不了出现顺序的先后。相对于某些事件,另一些事件自然成为“过去式”。因此,有学者称“叙事的冲动就是寻找失去的时间的冲动,叙事的本质是对神秘的、易逝的时间的凝固与保存”。如此看来,《重返巴比伦》何尝不是菲氏对失去的繁荣的追悼,对失去的情感的追寻。而对后人而言,《重返巴比伦》何尝不是经过叙事而凝固下来的一段历史,一段对爵士时代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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