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理论发展历程概述

2022-03-25 00:26张家淇
青年文学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意识流手法意识

张家淇

“意识流”一词在创造之初属于心理学范畴,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提出的关于意识流的论述大大早于同时期的文学实践。1884年,他在《论内省心理学所忽略的几个问题》中最早提到了“意识流”一词。1890年,他在《心理学原理》中对“意识流”这一词语进行了具体解释:“意识并不表现为零零碎碎的片段……并不是片断的连接,而是流动的。用一条河,或者是一股流水的比喻来表达它是最自然的了。此后,我们再说起它的时候,就把它叫做思想流、意识流或主观生活之流吧。”

尽管詹姆斯创造了这一术语,但接下来更多地探索意识流,使其在文学领域发挥作用的是亨利·柏格森。柏格森在詹姆斯的基础上提出了“绵延”学说,认为在人存在的深处“有一股永不停息的潜流……那里有连续不断的各种状态,每一种状态都预示了下一种状态的到来,又包含了以前的状态”,他认为意识的不断流动使得现存的思维中隐藏着过去的情景。因此,意识流的叙述方法更加接近现实中人类意识活动的规律,也更加能够清晰地再现作品中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另外,柏格森认为心理时间和真实时间存在着差距,“意识流技巧……不仅可以展示人物现在的活动和经历,同时还可以展现他过去时间(时间可长可短)中的活动和经历。这样,一个较短的时间便可容纳一个很大的时间跨度”。这一观点的提出为同时期意识流小说家们的创作提供了重要启发,许多文学作品都通过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在短暂的时间跨度内叙述了较长时间内发生的情节,甚至能够包含某个人物的一生,在福克纳的小说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1918年4月,英国小说家梅·辛克莱首次将“意识流”这一术语用于文学语境。在当月的文学刊物《自我中心者》中,辛克莱在一篇题为《多萝西·理查逊的小说》的文章中写道:“在这个系列中,没有戏剧效果,没有情景,没有固定的场景。什么都未发生,它就像生命一样不断延续。是米利安·亨德森的意识在不断延续,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没有任何可以察觉得出的开端、过程、结尾。”英国小说家多萝西·理查逊创作了十三部以“朝圣之旅”为题的小说,米利安·亨德森是“朝圣”系列中第一部作品《尖屋顶》的主人公。《尖屋顶》有着半自传体小说性质,是第一部完全使用意识流手法的英语小说。正如辛克莱的评述所言,主人公米利安·亨德森意识的不断延续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

理查逊本人并不认可自己的作品被如此归入意识流的范围,她将意识流这一术语描述为“可悲的未选择好的隐喻”。然而,她却认同辛克莱对她的小说“没有戏剧效果,没有情景,没有固定的场景”的评论。在小说中,作者理查逊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她避免传统小说中站在上帝视角的叙述,也不对书中的人物或事件进行解释或评论。作者的存在被剥离了,作者成了书中的主人公,理查逊成了米利安·亨德森—她无法看到米利安看不到的任何东西,同样也不可以知道或预测到任何米利安不知道或不能预测的事,她只能够看到米利安看到的事物。即使米利安是一位非常敏锐的观察者,她也无法看到书中所有人。因此,书中的其他主人公以同样生动但不完整的方式呈现给读者,这部作品被普遍视作意识流作品之中的先驱。

在意识流理论被正式提出之前,具体的文学创作实践中就出现过具有意识流特征的作品。《项狄传》是一部出版于18世纪中叶的心理小说,它的叙述方式接近后来的意识流小说。作者劳伦斯·斯特恩打破了传统的以固定时间顺序叙述的方法,从主人公特里斯舛·项狄的角度,以事件进入主人公的思绪为顺序,自由地讲述主人公及其父亲和叔叔的经历。除了叙述方式所造成的效果之外,书中大量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引用,以及标点符号的大篇幅运用,整体给读者一种支离破碎的印象感。1887年,爱德华·迪雅丹的《月桂树被砍倒了》也是一个重要的先例。作者本人声称是自己在这部小说中首先运用了内心独白这一技巧,并给予这一技巧以标准定义—内心独白是“某个人物在某种场合下所说的话,说话的目的是要直接把那个人的内心生活呈现在我们面前而无需作者介入其间去做解釋或进行评论……它不同于传统的独白,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在内容上,它表现的是最接近于无意识的内心深处的思想;在形式上,它由人物的直接话语构成,这些直接话语在句法上已被分割成最小的单位”。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泄密的心》预示着意识流技巧在19世纪的发展。这部作品采用第一人称视角,由一位不知名的叙述者讲述自己的心理。他努力说服着读者理解他的思维,描述着自己犯下的谋杀罪。由于从头到尾都是第一人称的呓语,这部作品经常被视为一部戏剧性独白的作品。

直到20世纪,意识流这一叙事手法才被现代主义小说家们完全发展起来。马塞尔·普鲁斯特经常被视为使用意识流手法的早期作家,尤其体现于他的系列作品《追忆似水年华》之中。《追忆似水年华》被誉为20世纪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普鲁斯特的观念深受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绵延理论的影响,他并非单纯地描写人物客观的心理活动过程,而是遵循着意识自身的流动性,让叙述自然而然地产生,让情感自发地显现。回忆成了最重要的连接过去和现实的纽带,通过相似的气味、声响和触感,人物在不同时空中的意识得以联通,角色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不同时空中的事件交织,构成了一篇美妙的交响乐章。普鲁斯特认为,这样的写作方式更加能够体现真实,具有美学意义,他将内心视为唯一的真实,认为对内心的真实描写能够表现现实的真实性,这是完成优秀的文学作品的关键之处。

弗吉尼亚·伍尔芙作为20世纪意识流小说的另一位代表性作家,不仅从理论角度对意识流理论做出了观点独到的阐释,也在创作实践上为意识流小说做出了不可忽视的重要贡献,她的短篇小说《墙上的斑点》是一部以主人公思绪的流动为描写对象的作品,具有典型的意识流小说的特征。主人公“我”看到了墙上的一个斑点,想起自己过去常有的关于城堡与骑士的回忆,继而由斑点本身联想到钉痕,想到那里曾经挂着一幅画像,并联想到这间屋子的旧主人。由于对斑点的实质无法确定,主人公又想到了人生的神秘、人类的无知,想到自己曾经遗失的物品……经由墙上的一个斑点,主人公的思绪在肆意地流淌,串联起无数的印象,这符合客观的人类意识活动的规律,结合优美的富有诗意的语言,伍尔芙生动地再现了这个过程。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将意识流小说的艺术造诣推向了新的高峰。他灵活地使用各种意识流手法展现人物思绪的流动,其中尤以他的代表作品《喧哗与骚动》最为典型。《喧哗与骚动》讲述了在美国奴隶制背景下已然没落的康普生家族的故事,作者从班吉、昆丁、杰生和迪尔西四位角色的视角出发,针对同一个时期的事件,写出了独立的四个章节,它们之间是相互覆盖、相互交织、能够相互解释的,如同一台摄影机跟随着四个不同的角色在进行拍摄,真实地记录下了人物的所见所思。意识流手法是这部作品极具艺术魅力的关键,许多评论家认为它本身就是一部创作技巧的教科书。班吉是一个智力停留在三岁的智力障碍者,他的认知并不全面,记忆也是混乱的,对思绪的真实展现能够生动地刻画出他真实视角下的感受,书中多次出现“亮亮的寒冷”这类看似没有逻辑的描写,实际上这符合班吉的身份。在昆丁的章节中,尽管他是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他的心里却充满着对凯蒂的爱和由此而生的怨恨,这一天他已然不堪重负,整理好自己的物品准备去自杀,所以他的思维也是混乱的。杰生是一个冷酷、残忍的人,这一点同样通过他的心理活动刻画得入木三分,即使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不曾对身边的亲人有所同情、怜悯,展现出他纯粹的恶。最后,作者从第三人称视角描写了迪尔西的故事,补全了故事的全貌,可以说对人物思绪流动的描写是这部作品表现力极强的重要原因,不同人物从不同视角所感受到的真实体验交织起来,还原了康普生家族的故事。此外,福克纳运用不同的字体表现时序的交织与错乱,展示人物的心理流动,有时会略去大段的标点符号,这些都是他的创作实践中不可或缺的独特手法,《喧哗与骚动》的中文译者李文俊在翻译时也忠实地遵照了这一点。

20世纪50年代出现了两本重要的意识流专著,即梅·弗里德曼的《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以及罗伯特·汉弗莱的《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经过两位理论家的阐述,意识流逐渐成为一个较为固定的文学术语,即意识流指的是一种叙事模式或方法,它是一种隐喻的表达,叙事者尝试着通过思维对多种多样的想法和感觉进行描绘。作为一种叙事手法,意识流主要体现在摹仿和内心独白等方面。

意识流叙事手法是对人的意识活动过程的摹仿。在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中,创作者遵循摹仿论原则,摹仿的是故事情节与人物,而意识流是对人物内心的真实摹仿。摹仿对象的不同,成为意识流叙事手法的革新之处,但它仍然属于传统的摹仿自然进行创作的范畴。在弗吉尼亚·伍尔芙看来,意识流创作手法是对物质主义的超越,是一种更加贴近真实的摹仿,因此也是更好的一种摹仿。她在《论小说与小说家》中写道:“把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物在普普通通的一天中的内心活动考察一下吧。心灵接納了成千上万个印象—琐屑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铭刻在心头的印象。”伍尔芙重视对人物内心活动的真实描写,在她的创作中,处处可见意识流创作手法的痕迹。《到灯塔去》运用了大量的意识流叙事技巧,如时间的自由流动、视角的变换及音乐结构的对称。前文中所提到的《尖屋顶》一书中也较为极端地使用了意识流手法,作者理查逊几乎没有描写具体的情节或故事,而只是专注于描写主人公米利安的心理活动,整部小说完全是一部描写意识活动的小说。对意识描写的重视体现了在摹仿论的文学传统下的创新,使得意识流这一新的创作手法在文学传统中找到了定位。

内心独白是意识流小说中的一种创作手法,最早提到“内心独白”这一术语的作品是大仲马的《二十年后》和戈蒂叶的《丧门神》,但这两部作品中的内心独白只是孤例,还不能被完全视为是文学批评领域的词汇。内心独白被自觉地运用在小说创作中是在《月桂树被砍倒了》一书中。

尽管内心独白与意识流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重合的,二者却并不能完全被视为是同义词。关于意识流与内心独白是否能够完全对等这一问题,《哈佛文学术语词典》认为:“它们也可以被从心理学和文学上划分出区别。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讲,意识流是主题,内心独白是表达它的方式。”而从文学上讲,“当内心独白总是‘直接地’表达一个角色的想法,而没有明显地被叙述者的概括和选择而干涉,它就没有必要与印象和视角混淆,或者也没有必要违反语法、逻辑的规则,但是意识流可以做到上述情况中的一两条”。《不列颠百科词典》认为这两个术语被“经常可交换地使用”。在弗里德曼和汉弗莱看来,尽管意识流与内心独白的含义非常相近,二者并不能被视为是完全等同的。弗里德曼认为批评家们几乎不加区别地使用内心独白和意识流这两个术语,实际上“意识流小说应该被认为是一种主要挖掘广泛的意识领域,一般是一个或几个人物的全部意识领域的小说”,它是小说的一种形式,正如“颂歌”或“十四行诗”是指诗的某种形式一样,而内心独白属于意识流小说中的技巧之一。汉弗莱同样认为这两个词语不能被简单地视为一体,但是他并未明确地认为意识流属于技巧还是流派中的哪一方。他认为,意识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技巧之鸟”和“流派之兽”这两者的“畸形结合”,意识流和内心独白的确不可一概而论。在意识流小说出现之时,也许将其视为一种流派是可行的。然而随着意识流小说的逐渐发展,它渐渐地趋于可被总结和学习的一种创作技巧。而内心独白属于其中一种更为具体的技巧,它又可被划分为直接内心独白、间接内心独白、戏剧性独白和无所不知的等具体的描写类型。

总而言之,意识流这一叙事手法随着具体的文学创作实践和理论的逐步完善,逐渐在文学史上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成为现代主义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叙事技巧。通过摹仿与内心独白等具体技巧,意识流能够打破传统小说写作中的时空界限,细致入微地展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极大地延展了作品能够描绘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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