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夹克

2022-03-29 17:21程相崧
当代小说 2022年3期
关键词:皮夹克厂子省城

程相崧

1

如果知道父亲打算穿那件皮夹克走,我就不该买给他。那天,我领父亲逛商场,他盯着它就不愿走了。那是一件咖啡色真皮上衣,加绒内里。父亲两眼放光地盯着货架。我回头望望他,他也尴尬地朝我看看。父亲个头高挑,年轻时就是衣服架子。他将皮夹克穿在身上,站在试衣镜前照来照去,没有脱下来的意思。我顺手摸了摸毛领,发觉有些掉毛。父亲忽然说,我记得从前出差,给你大哥二哥和你都买过一件皮夹克。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二话不说便付了款。我庆幸自己带着透支卡,不然非得让父亲发现我的窘态。

我们兄妹三人中,父亲唯独偏爱我,这让我一直很内疚。我是家里老小,又是个女孩儿,我这样的孩子,在重男轻女的农村,仿佛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据说,母亲执拗地非想要个女孩,为此还跟家人生了不少气。她肯定不会想到,这个女孩将来会夺去她的生命。母亲是分娩我时因难产去世的,因为超生,母亲生我时身边只有从邻村匆匆找来的一个接生婆。我脐带绕颈严重,迟迟不肯来到这个世上。后来送到医院,父亲选择了保我。

因为这个,我一出生便不受爷爷奶奶待见。大哥、二哥知道实情后,便把失去母亲的愤恨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二哥也是超生,可他总喜欢一边追打着我,一边喊着不知从哪里看到的口号:“提倡一娃,控制二娃,消灭三娃”。我惊慌逃窜,躲在没有人的角落,流着泪,浑身颤抖,好像一旦被人发现,就会被抓去“消灭”一样。爷爷奶奶从来不管,还笑着看热闹。

父亲经营着一家服装厂,在当地小有名气。母亲去世后,给他提亲的不少,还有些向他主动示好的,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有个王阿姨是缝纫学校的老师,到家里来过,每次都会带来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还很勤快,一来就收拾屋子,洗衣服,帮奶奶做饭。两个哥哥都被她收买了,这令我很气愤,父亲有次问我对她的印象,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从那之后,王阿姨再没到家里来过。这让大哥二哥对我更加厌恶了,仿佛又是我让他们失去了一位中意的后妈。

也许是母親的死给父亲留下了太深的创伤,也许是他担心将来的妻子对我们不好,总之,他这辈子没有再婚。为了联系业务,父亲经常出差,回来都会给我们捎一些礼物。有时一模一样,有时大同小异。大哥还好,二哥就不行了,如果不告诉他他的那件礼物价格最贵,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其实,我们每个人的都一样,有时,我的礼物还会更贵些。这是父亲悄悄告诉我的,他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父亲没有撒谎,有一次他专门让我看过商场开具的发票。对女孩如此的偏爱,在我们村里太少见了,而且我还不是普通女孩,我是带着“原罪”来到这世上的。我甚至觉得,这是对哥哥们的不公平,是对母亲的不公平,也是对父亲的不公平。我在很多年里一直想补偿他们,尤其想报答父亲,所以,就算前几年我婚姻破裂,生活窘迫,也从没跟父亲要求过什么。

我之所以执意要给父亲买这件皮夹克,也是因为它勾起了我童年时的一段记忆。那年我上三年级,两个哥哥分别上四年级和初一。父亲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件皮夹克。那时皮夹克刚刚时兴,即使对成年人来说,也是一种身份和时尚的象征。父亲说,我的那件一百二,哥哥们的那两件都是一百五。我并没有感到不公平,甚至还暗暗得意,因为我分明看到父亲说这话时朝我偷偷使了个眼色。

那三件皮夹克都是咖啡色,样式也大同小异。双排扣,四个兜儿,还有肩章,肩章上面缀着两个金光闪闪的铜质纽扣。在两条胳膊肘部,为了防止磨损,加了两块椭圆形的黑色皮革,这两块皮革,装饰价值大于实用价值。这种款式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我穿着它去村子那头上学,村里人都要停下手中的活儿,朝我远远地望。你们看,真像林青霞!我听见一个女人悄悄跟她同伴儿说。那些不说话的,我也读得懂那眼神里的意思。

那两年,总是国庆节刚过,天一转凉,我就换上了它,直穿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冬天下雪时,我只是在里面加一件毛衣,再加一件棉衣。有一年,全镇小学在镇礼堂开元旦联欢会,我稀里糊涂地就被选上了。我连着唱了两首歌,下来之后,我们音乐老师高兴坏了,说我真是给她长了脸。她还补充了一句,在舞台灯光的映照下,我这件皮夹克真拉风。她说,从下面看上去,就像燃烧着的一团火苗,让我整个人有种港台明星的范儿。

我声名鹊起,越发感到不管走到哪里,总有羡慕的目光追随着。两年之后,我才答应我最好的伙伴晓玲给她试穿了一回,她求我好多次了,但我也只是让她穿了一个课间,不到十分钟。后来,她又说想借了去镇照相馆拍照,被我断然拒绝了。我也是从那时起发现,因为父亲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服装厂,我从外表上就能跟村里普通女孩区别开来。

我是学校里唯一一个穿皮鞋的姑娘。那双红色的小牛皮鞋,是父亲去佳木斯出差时从一名俄罗斯商人手里买的。当然,两个哥哥也各有一双,他们的是深咖啡色。我成年之后,才从闺蜜晓玲的口中得知,很多年里,我都是同龄姑娘羡慕嫉妒恨的对象,她们在议论我时,总要酸溜溜地加上一句,谁让人家老爹是大老板呢!

当然,我们聊起这个话题,是因为当时我正在微信群里卖一些劣质冒牌的皮鞋、皮带和皮手套。我朋友圈里发的全是这些信息,还拉了两个大群,将送货上门和顾客试穿的照片发在里面。晓玲说了这番话后,我给她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甚至打算拉黑她,看了看她的买货记录,斟酌再三,最终打消了这一念头。

2

这两年,父亲的厂子垮了,卖了厂房机器,卖了两处门面,还欠了许多外债。他在原来小区住得不安生,三天两头有讨债的人堵门。有几次他到我这里来,鬼鬼祟祟的,似乎担心后面有人跟踪。有一次我到他那里,看到门锁着,两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我装作走错楼层下来,却在树丛中发现了躲藏着的父亲,他神色慌张,语无伦次,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才说出了自己的窘境。我便悄悄把他接来,跟我一块儿住。在三个孩子中,只有我还住在县城,他在这里住惯了,不愿到两个哥哥那里去。另外,作为对他偏爱我的回报,我也理应照顾好他的晚年。

我通过父亲的关系在县酒厂干过一段,后来酒厂倒闭,就下岗了。那里以前效益不错,临散伙时,每人分了点儿钱。我丈夫原来在一家事业单位开车,看人家发财,不愿守着死工资,便辞职经了商。他开过浴池,干过饭店,还倒腾过古玩,但都没发财。我现在是把他看透了,他是那种没多大能耐又心比天高的男人。我下岗那会儿,他正闲在家,全家便靠着我的那点儿散伙钱过活。开始还过得去,后来孩子渐渐长大,就有些捉襟见肘。那时父亲的厂子效益还可以,他每次见我,都会偷偷塞给我一些钱。

我丈夫也是从那时开始,偷偷买起了彩票。不是普通的彩票,是地下六合彩。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接触到那玩意儿的,也许从网上吧。我那时在家带娃,偶爾到父亲厂子帮帮忙。他最初想一夜暴富,等境况彻底改变之后给我一个惊喜的,可是,他很快就赔光了家底,还跟亲友借了很多钱,纸里包不住火,终于败露了。

他发誓痛改前非,重振家业。他开过出租,送过快递,后来又去跑长途车。他跑长途的确挣了些钱。他经济实力越来越强之后,对我的态度就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我有了不好的预感,偷偷查了他的通话记录,又跟踪了他几次,终于将他们逮了个正着。那女人是他初中同学,也是我初中同学。我把他们堵在宾馆里,还没来得及动手,没想到他当场给了那女的两个耳光,骂道,你这个臭婊子,都是你勾引的我!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抱着我的腿,乞求我饶恕他这一次。

如果是现在,我也许会忍气吞声跟他将就着过下去,但是那时,我被突如其来的屈辱感压昏了头脑,果断跟他离了婚。我以为两个哥哥会跟我站在一边,至少会同情我,没想到他们越发看不起我了,尤其两个嫂子,每次见面,嫌弃的话都写在脸上。唯一支持我的,只有父亲。我前夫净身出户,跟那个女人过去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难熬的一段日子,这个不成器的丈夫是我自己选的,我自食其果。

在家庭破碎的日子里,是父亲收留了我。父亲的厂子效益还可以,我们当地几所中学和小学每年都有校服订单,算是一笔固定的收入。我去厂子里干些零活,父亲像对待工人一样,按月给我开工资。儿子上初中了,我一个人带他,这些年,曾经有很多亲友要给我介绍一个,都被我婉言拒绝了。

我的想法是,一个人过,至少有权对家人好些,尤其是父亲,他是我这辈子除了儿子之外唯一的牵挂。父亲还是跟从前一样奔波劳碌,开着他的那辆面包车。我看得出他的身体和精神压力很大,常常担心他吃不消。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说话唠唠叨叨,颠三倒四。他吃饭还是那么快,用他的话说,是当兵时养成的习惯。吃完饭,我收拾碗筷的时候,常发现他脚下满是掉在地上的饭粒和菜叶。他唯独没变的,是身板还依然那么笔直,穿上皮夹克还那么好看。他爱干净,总是穿整洁的衣服,但穿皮夹克,还是头一次。

3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愧对父亲。我常常想,虽然带着三个孩子,但只要愿意,凭他的条件,肯定能找到一个相貌出众、条件优越的女人。三个孩子中,只有我过得一塌糊涂。大哥考的是警校,毕业后先在镇上干了几年,后来父亲托战友的关系,把他调进了县委政法委。大嫂在医院当护士,收入是大哥的好几倍,三口之家倒也生活富足。二胎放开以后,他们又赶紧要了一个二娃,是个男孩。二哥学的是园林绿化,毕业后在县公路部门干了两年,便调到了市里,负责高速公路两旁的景观绿化。他在仕途上走得很顺,工作不久就提了科长。二嫂跟他同一个单位,也是个人精。那时离得近,他们两口子还常回县城,后来他们都去了省城,成了大城市人。现在,二哥已经是处级干部,成了公路系统下设某企业的一位老总。

这样的结果,是二哥努力得来的,我不眼馋。俗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然,除了个人努力,父亲也没少帮衬他,用大哥的话说,如果不是父亲每年给二哥那么多钱打点领导,他一个刚毕业的小年轻,怎么会那样顺风顺水?在调到省城那年,二哥便在单位附近买了房。如果不是过年聚餐时发生那场矛盾,我还不知道他们买房子的钱,大部分是父亲出的。

那次我还没到饭店,就接到二嫂打来的电话,她说,你快来看看吧,大哥把爸爸给打了。我火冒三丈,到了以后才知道,大哥打人的原因竟然是父亲“一碗水没有端平”。他们是在楼梯上发生的口角,接着是肢体冲突,大哥拖着父亲的衣领,从一楼直拖到三楼餐厅。

我赶到那儿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父亲坐在桌旁,神情颓唐,羽绒服的腋下撕开了一个口子。我冲上去扇了大哥两个嘴巴,想再扇时,被二哥拉住了。大哥已经冷静下来,没朝我还手。我围着父亲查看了一番,幸亏冬天穿着棉衣,只是额头擦破了些皮。父亲朝我笑笑说,没事儿没事儿。大嫂说,大过年的,大家不常见面,聚到一起就该和和气气的。二哥两口子也打圆场,说家和万事兴,诸事都好商量。

那天,我谁也没搭理,只管伺候父亲吃饭,给他夹菜,添汤倒水。他们喊我三妹,我也不搭理,让我喝酒,我也不喝。那是我们在一起过得最憋屈的一个春节。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父亲后来跟我讲了一遍,语气里充满歉意。原来,二哥调到省城以后,为了买房,跟父亲借过一笔钱。这件事,不知怎么让大嫂知道了。大哥去找父亲,父亲也不会说话,对大哥说,如果你会混,去了省城,我也出钱给你们买房。父亲这话没有考虑到将会带来的严重后果,他让二哥工作上的升迁冲昏了头脑,或者是想用二哥的出息激励一下大哥,让他奋起直追,干出一番成绩。

父亲始料未及的是,孩子上学时他常用的手段,现在却不灵了。他惹恼了大哥,还招来了春节期间的这顿拳脚。父亲只能妥协,答应出相同的钱,也给他们在省城买一套房。我问,大哥一家都在县城,干吗要去省城买房?父亲道,你大嫂说有了房就让女儿去省城上学,都是为了下一代。

现在,侄女果然转学去了省城,在一所重点中学。我心里也酸溜溜的,却没办法提意见。毕竟,他们是儿子,我是女儿。此外,在父亲的服装厂资金紧张时,他们两家也出手帮过不少。有一年,父亲扩大经营,急需资金,我的婚姻正处在低谷,帮不上父亲,多亏他们两个父亲才渡过难关。

父亲挨打之后,便取消了过年聚会的制度。但是,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大哥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初二到厂里去一趟。我去后才知道,二哥和二嫂都来了,正在跟父亲算那笔借款的利息。按照约定,父亲每年都要还给二哥二嫂十万元的利息,这让大哥愤愤不平。大哥说,让妹妹评评理,父亲不光跟你们借过,也跟我们借过,我当时虽然没有现钱,却托关系从银行搞来了七十万的低息贷款。

那你想怎么样?二嫂打断大哥的话。

如果父母给你们这么高的利息,该不该参照贷款的利息,给我补够利息差额?

我让大哥的话弄得啼笑皆非,这叫什么话,难道还跟父亲要起好处费了?这一次,是二哥二嫂他们两口子甩门而出,没有吃饭就开车回了省城。大哥没处撒气,把父亲窗子上的玻璃砸了个稀烂,然后摔了两个酒瓶子,扬长而去。

我赶走看热闹的工人,一边打扫地上的碎玻璃,一边责怪父亲不该向他们借钱。父亲情绪还没有平息,有些激动,他说,你以为我想跟他们借?没有钱,我这小厂子就办不下去!早知道他们这样,我宁愿去借社会上那些高利贷!

4

那件事之后,父亲就算资金有缺口,也再没跟孩子们张过口。他宁愿从社会上借那些来路不明的钱。

后来,二哥在企业做了一把手,负责省城一个高速路段的绿化。大哥还是在机关单位上班,大嫂干脆办了病休,他们两个交替在省城照顾女儿上学。他们打算二娃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也去省城上。二哥两口子也有过要二胎的计划,但要了两年没有成功,只得放弃了。

两兄弟相安无事的平静生活,自然离不开父亲背后的大力支持。父亲的厂子是我们当地唯一一家服装企业,父亲在外人的眼里,也自然是一个阔佬。如果不是父亲这个强大后盾,他们两个,尤其是大哥一家,肯定无法过上省城的优裕生活。父亲这种“以金钱换和平”的策略,也只是奏效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又发生了一场家庭战争。这场战争,也让我知道了他们争着要二胎的真正目的。

我们家老城区那栋房子拆迁之后,分到了两处住房和两处门面。他们在省城都有房子,便鼓动父亲把房子卖掉,把钱分给他们。父亲不想这么做,便找了个理由,说两处住房,他住一处,借给我和孩子暂住一处;两处门面,一处给孙女,一处给孙子,作为他们日后的教育资金。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显出我们老程家重视教育,注重下一代人的培养。父亲没有提我儿子将来教育的问题,我也没意见,我毕竟是个女孩。这个“教育资金说”,对于父亲,也只不过是一种拖延法,一个缓兵之计,哥嫂那时不会不明白,只是暂时无话可说。现在问题来了,大哥生了二胎,二哥还没有。大哥喝醉了酒,便跑到父亲那里,问门面房到底是给儿女的,还是给第三代的教育经费。

父亲一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便拍着胸脯说,那还有啥怀疑,说好了给孙子孙女,当然算数啊。这时,大哥才亮出底牌,说那我们家老二的门面房在哪里?父亲无话可答,大哥便趁机说,做长辈的,应该一碗水端平!

父亲有些尴尬,后悔当初说了那话,但又没法反悔。父亲只得说,如果多得一处门面就好了,现在你们又有了二胎,也只能从长计议。大哥借着酒劲儿,说那还不好办?找相同的地段,以孩子的名义,再买一套不就是了。

这时,父亲才想起我来,他说,你看你们的妹妹,她也有孩子,我没说给她,她从没提过意见。你一个做大哥的,还是不要再提了。父亲说这些,更多的是想拿我当挡箭牌,挡一挡大哥。我当时还在厂子里帮忙,正好下班回家,走到父亲门口,听到了他们在屋里的对话,便隔着窗子说,我不要,给我我也不稀罕!

那天,大哥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第二天父亲开车出去的时候,不慎撞伤了一个老人。父亲是亲友里第一个买车的,但到了现在,他的车也是最破的,是一辆四处透风的面包车。他一年四季都开着它,跑业务,送货,讨要货款。我们都劝他换一辆,他总不肯,说这个大小正合适,既能坐人,又能拉货,也禁糟蹋。父亲年轻时当的是汽车兵,后来又开了一辈子车,驾驶技术没问题,我搞不懂他怎么就撞上了一个老太太。

我赶过去的时候,看到他不仅撞了人,还把车开到了电线杆上。电线杆没事儿,车的前嘴子却烂了。路人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已经把伤者拉走了。父亲趴在方向盘上,头发花白而凌乱,胳膊在轻轻颤抖。在他面前的操作盘上,还有没啃完的半块馒头和已经撕开缺口的一袋涪陵榨菜。

你还没吃饭?我问。

父亲不说话。

你为啥这样急?我又问。

父亲叹口气说,他刚送完一批货,正要赶回厂里去,技术员王老师刚拿来了一批校服式样,他还得拿过去,让几个学校里的领导过目之后,定下来用哪一款。我们给父亲找了律师,帮着处理交通事故,才知道,他为了省钱连车险也没交。他这些年生意上摊子铺得这么大,竟然连交车险的钱都没有吗?

我和两个哥哥,都百思不得其解。

5

这场官司打了两年,最后父亲被判赔偿对方手术费、伤残费、误工费等共计四十万。听到这个消息,父亲一言不发。我们都以为这点儿钱对父亲来说不算什么,没想到他却把厂子卖了。我们兄妹几个赶到以后,想要阻止他时,他苦笑着说,别人都以为我很有钱,你们也这样想吗?父亲说着,拿出账本来让我们看。我才明白以前我提出要帮父亲经营厂子时,他为什么拒绝了我。他卖厂子的钱,除了赔给那个老太太,剩下的连贷款、借款都没能还清。

这场变故之后,父亲彻底老了。他似乎急于想将一些事安排清楚,便召集我们兄妹三人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他将两处门面房卖了,钱分别给了大哥二哥。两处住房中的一处,也过户给了我。这样,父亲从一个富有的小工厂主,变得一贫如洗了。

我发现那些追债人时,才知道父亲还借了那么多高利贷。父亲一开始躲在家里不开门,后来,他找到了规律,在他们上门前便躲出去。有次父亲在外面躲了一夜,早上买了几根油条回去,被几个打手逮了个正着。他们把他堵在楼道里打了一顿,一条胳膊粉碎性骨折。出院之后,我便把父亲接到了自己的家。幸好,那些追债的人暂时没有找来。我怕把父亲憋坏了,有时也会带他去逛逛商场,买些东西。

那一回,父亲跟我一起去逛商场时,看中了那件皮夹克。我看得出来,父亲的确是喜欢,他也已经两年没有置办新衣了。父亲穿着新买的皮夹克,忍不住拿出手机跟两个哥哥视频起来。我听到他们在交谈,便关了抽油烟机,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你妹妹给我买的皮夹克!父亲说。

你不記得了?爸爸,我们小时候,你偷着给妹妹买那么贵的皮夹克,偷偷疼她,所以,现在这皮夹克,就该她给你买!二哥的声音里透出冷淡和不屑。

我听着二哥的话,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把葱花胡乱地倒进还没烧热的油里,加上土豆,翻炒了一下,就盖上锅盖,关了燃气。我走到父亲背后,看到了手机里二哥的嘴脸。他竟然还跟我摆了摆手,虚头巴脑地夸赞我孝顺,说我照顾父亲照顾得好。然后,他突然话题一转,向我大声问道,小妹,你还记得那件皮夹克吗?有一年父亲出差,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件。

我没有回答他,但心里想,怎么会不记得?二哥小时候喜欢攀比,他的东西必须要比别人好,比别人贵。他不敢跟大哥比,便跟我比。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一个丫头片子,凭什么比我的还好?他这话里,有从村里沾染的性别歧视,还有母亲的离开留给他的仇恨。有一天,我们正像往常一样吃着晚饭,大哥忽然朝二哥使了个眼色,二哥便把身上的皮夹克脱下来,当着父亲的面,使劲扔在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跺了两下。我呆住了,父親也呆住了,放下筷子,望着突然发疯的二哥。他站在那里,踩踏了一阵,又往上面吐了口唾沫,然后骂道,什么狗屁皮夹克,还贵三十元,弄了半天是一样的货色!

父亲尴尬地笑笑,走过去将皮夹克捡起来,打了打上面的土。他并没有动手打二哥,一方面是因为平时他就不打孩子;另一方面,也许是他自觉理亏,因为他撒了谎。父亲并没有马上承认,而是一边把那件皮夹克捡起来递给二哥,一边温和地说,傻孩子,你又瞎想了,父亲怎么会骗你?这三件衣服,都是同样的价格。我们都没想到,二哥听了这话竟然轻蔑地一笑,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衣服,翻到内里的标签,指着上面的几个小字,得胜似的说,你还狡辩,自己去看吧!

我是那样喜爱和珍视那件皮夹克,但直到那一天,才发现标签上赫然印有这样几个字:建议零售价120元。那时服装行业刚刚兴起,这种标价方式还不多见。我后来听说,最先发现那个秘密的其实是大哥,但大哥不出头,怂恿二哥闹了这么一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的,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已经偷偷看过了我的标签。

我盯着父亲,期望他能有说服二哥的理由,哪怕是强词夺理。但是,父亲忽然讪笑着,摇摇头说,爸爸错了,爸爸不该撒谎。父亲在孩子们面前彻底认输了,脸红红的,像一只被斗败的公鸡。他拿起二哥的皮夹克,走过去,试图给他穿上。二哥愤怒地扭了一下膀子,吼了一声,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了!便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屋子,猛地关上了房门。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一个后遗症,那就是以后买衣服和鞋子时,凡看到标有这种建议零售价格的商品,都会尽快离开。它们总是让我记起来那件不愉快的事,记起父亲茫然无助的样子。

这时,二哥在视频那头半真半假地说,小妹,就是从那件皮夹克开始,我和哥哥才知道我们被你和父亲骗了许多年,我们也才知道,我们谁都代替不了你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从那天开始,我跟大哥就约好了,要争取那一份属于我们自己的,不然,整个家里的东西,最后都会是你的!

我惊呆了,说不出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二哥却不肯闭嘴,他继续说,你知道吗,那件皮夹克,是我的心灵伤疤,我不知道曾经被你们欺骗过多少次,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发现真相,以后还会被你们欺骗多久!这些年,我们兄妹间这么冷淡,我们跟父亲之间关系这样紧张,都是因为那件该死的皮夹克!那件皮夹克,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可怕的真相,也是一个耻辱的标记。

那天,我真是快被气疯了,没等他说完,就关了视频通话。我走到阳台,打开窗子,大口地呼吸着。我脑袋嗡嗡作响,双手轻轻发抖。我心里想,如果父亲真正一视同仁,当年二哥嫌弃那件皮夹克时,就该把他按到地上,狠狠地揍上一顿。这些年,我选择了隐忍,我替他们照顾着年老的父亲,他不仅毫不感激,还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我瞟了一眼父亲,似乎到此时才明白,这些年我一直认为父亲宠爱自己,其实错了,父亲袒护的,还是两个哥哥,尤其是二哥,要不然他也不会像刚才这样嚣张。这些年,他们压榨他,甚至打他,他都毫无怨言,他还把办厂子挣的钱全花在了他们身上。我平复了一下情绪,重新走进客厅时,父亲还没有回屋,他一动不动,神情茫然地对着并没有打开的电视屏幕。

那件皮夹克,我不该跟你哥哥撒谎,他心里委屈……父亲看见我,嗫嚅着。我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了。父亲太软弱了,正是他无底线的隐忍和退让,才让他的两个儿子变成了两只白眼狼。我压抑已久的愤怒像复活的火山一样,终于强烈地爆发起来了,我歇斯底里地朝着父亲吼道,如果早知道你今天会说出这番话,当年……当年把皮夹克脱下来、狠狠扔到地上的,就该是我!

我不知道那几天父亲经常出去转悠,是不是为了炫耀一下女儿给他买的皮夹克。有一次,他出去溜达时,半天没有回来,我正在担心,他打来电话,说自己可能又被那些追债的人盯上了,他在路上发现有两个人跟着他,鬼鬼祟祟的……

那天,他没再回到我这里来,而是去了从前的那所老房子。第二天我不放心,带着食物偷偷去了一次。他半天才打开防盗门,放我进去。他说,这些吃的够他吃两三天的,让我不要再去找他,他想静静地躲两天。

到了第四天,我敲不开门,又打不通电话,只好找人帮忙撬门进去。我进去后才发现,他已经走了,他很平静地躺在床上,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皮夹克。他事先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刮了胡子,唇边似乎隐藏着一丝慈祥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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