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驱使我走上科研之路的,除了兴趣,更多的是责任

2022-03-29 21:09喜平
现代家长 2022年3期
关键词:施一公驻马店大学

喜平

【人物名片】

施一公,河南郑州人,结构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现任中国科协副主席、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院院长。

198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1995年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获博士学位,2019年入选“中国海归70年70人”榜单,2020年获得“陈嘉庚科学奖”之“生命科学奖”。

大学尤其是研究型大学,是培养国家栋梁的地方。如果学生一进大学就想到以后的就业,结果就是个个都拼命往挣钱多的领域钻

笔者:我们国家日益强盛,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民族自豪感越来越强烈。很多人因此觉得我们的科技和教育也走在了世界前列。对此。您怎么看?

施一公:我觉得还不能这样说。

虽然我們的GDP如今已排全球第二,但技术革新和基础研究的创新能力,在全球估计得排在20名开外了。有人不信,说我们已经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了,怎么可能创新能力不够?还有我们的高铁四通八达,怎么可能科技实力不强?有民族自豪感固然是好事,但是我们更要有实事求是的精神。

我也是很有民族自豪感的人。在海外,只要听见有人说祖国坏话,我一定会去理论。有一年,我在瑞典皇家科学院年会上领奖。晚宴上与一位瑞典科学家聊天,谈到中国科技,他表现出不屑的样子。我很愤懑:“不管怎么说,我们国家已经实现了登月,可是你们呢?”他回敬我:“施教授,如果有中国的经济体量,我们能把500个人送上月球再安全返回。”一时间,我无话可说。因为国内呈现出的欣欣向荣景象,很多确实是经济实力决定的,不是科技实力决定的。我们是沾了经济体量的光。

在国内,更多时候我是个批判者。因为我希望我们能居安思危,对国家的科技实力有清醒的认识,并形成一定的共识。一旦我们对国家的科技实力有了清醒的认识,那么对教育也会有更深刻的思考。

就业是经济问题,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提供就业机会,跟大学的好坏没有直接关系。大学尤其是研究型大学,是培养国家栋梁的地方。如果学生一进大学就想到以后的就业,结果就是个个都拼命往挣钱多的领域钻。

我们每年的高考状元都去哪儿了?去了经济管理学院。我最好的学生告诉我:“施老师,我想去金融公司。”不是说去金融公司就没有创新,可如果这个国家所有的精英都想去金融公司,那我们的教育是有问题的。

管理学不仅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它在整个中国的大学里都很热,这是违背教育规律的。专科学校办学的理念是培养专业人才,为行业输送螺丝钉;但大学是培养大家、行业精英和领袖的地方,不能把它和专科学校相混淆。

我建议大学多样化,不要一刀切,不要每个大学都搞就业引导,都用就业指标来考核,因为这些考核会严重干扰大学的学术气氛和基础研究

笔者:我听出来了,您的观点是我们不应该以就业为目的来办大学,尤其是研究型大学。可长期以来,我们的学校教育、家庭教育都强调要学以致用啊。

施一公:我不认为上大学就要学以致用,因为太强调学以致用,培养不出真正的大家。

以前我上大学时,也认为要学以致用,如果某门功课学了没用,我就不愿去学。多年过去,我慢慢领悟到:大学学习尤其是本科学习,从来不是为了有用,但这并不意味着用不上。因为将来无论是科学发展还是技术革新,只要你还走在科研的路上,本科学习的内容就一定能够用上。

我建议大学多样化,不要一刀切,不要每个大学都搞就业引导,都用就业指标来考核,因为这些考核会严重干扰大学的学术气氛和基础研究。

对基础研究,我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们国家非常强调成果转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加强转化”。我想问问:我们是因为有很多高新技术没有转化成生产力,还是根本就没有高新技术?不客气地说,我认为是后者。我们大学的基础研究能力普遍较差,我们不是缺乏转化,而是没有可供转化的东西。

当大学教授有了研究成果,无论多基础的发明,只要有应用前景,跨国公司都会闻讯而来。对此,我有亲身体会。我曾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发明被外国一家公司盯上,对方不断派人来找我。这些公司就像猎犬一样嗅觉灵敏,东闻西嗅,不会漏掉任何一个有意义的发现。

我们国家还曾鼓励科学家创办企业。我在一次会议上听到此话时,心情非常沉重。古人云:术业有专攻。就拿我来说,我懂基础研究,懂点教育,可你让我去做经营管理、办公司当总裁,是把我的才华和智慧用到了错误的地方。

科技人员可以把研究成果和专利转让给企业,以咨询和顾问的方式参与其中,但让他们自己做企业就本末倒置了。举个例子,美国有个科学家,因发现调控血液和细胞内胆固醇代谢的LDL受体而获得了诺贝尔奖。他是美国很多大企业的幕后控制者,非常富有。按说,他应该是最赞成成果转化的,可他在《科学》周刊上撰文,说转化来自基础研究,当他意识到基础研究非常重要时,就只做基础研究。研究成果有了,转化自然就会发生,无须拔苗助长。

我们要进步要强大,就要看看其他国家是如何进步和强大起来的,而不是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想的就一定对。

笔者:近几年,我们国家一直强调创新人才的培养,并致力于教育改革。

施一公:是的。近几年,我们国家方方面面都在发生可喜的变化,包括教育。

几年前,我应邀去某使馆参加庆祝酒会。酒会上,大使先生跟我谈起以色列人如何重视教育,我也跟他谈了中国人如何重视教育。他听后笑眯眯地说,你们的教育方式跟我们的教育方式不一样。他还举了一个例子——前以色列总理上小学时,每天回家他母亲只问他两个问题:一是你今天在学校有没有问出一个老师答不上来的问题,二是你今天有没有做一件让老师、同学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实事求是地说,我的两个孩子每天放学回家,我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今天有没有听老师的话?”

虽然,我没有前以色列总理的家长做得好,但我依然乐观。尤其最近几年,我真切地看到了希望,无论是政治领域还是教育领域,深层次的思考和变革真的开始了。

“施一公啊,你长大后一定要给咱驻马店人争光!”你想不到,这句简单的话让我一直铭刻在心,至今未忘

笔者:大家都知道,您出生在郑州,却对驻马店有很深的感情。为什么?

施一公:我在刚开始有记忆时,就随父母来到了驻马店。当时的驻马店相对于河南,就像当时的河南相当于中国一样,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

我在驻马店读完小学。小升初时,当时的老师对我说:“施一公啊,你长大后一定要给咱驻马店人争光!”你想不到,这句简單的话让我一直铭刻在心,至今未忘。从那以后,不管是学业上还是工作上得到了任何荣誉,我都觉得是在为驻马店人争光。我读高中去了郑州,读大学去了北京,我越走越远,可一刻也不曾忘记驻马店的父老乡亲。

1987年发生了一件事,对我的影响极大,几乎颠覆了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此前,我受传统教育影响,一直被引导将来要做科学家、工程师,但心里并不真正清楚自己将来能干什么,直到这件事情发生。

那是1987年9月的一天。我父亲在自行车道上被一辆出租车撞倒,送到医院时他已昏迷,但心跳、血压都还正常。医院说,先交钱,再救人。他在急救室躺了整整4个半小时,等肇事司机筹来500元钱时,他已经没有了心跳和血压。

他没有得到任何救治,死在了医院的急救室里。这件事情让我痛彻心扉,直到现在,夜深人静时我依然无法抑制对父亲的思念。这件事让我对人生有了更加深入的思考。我怨恨过,也曾想报复这家医院和急救室的值班医生,但后来我还是放弃了:中国这么大,不知有多少人、有多少家庭经历过和我父亲一样的悲剧,如果我真有抱负、真有担当,就应该去改变社会,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十年前我回驻马店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同学中已有两人不在人世,还有一人在接受癌症化疗,现在也不在了。我常想:同样是人,我何其幸运,受过高等教育,出过国、留过学,拥有一份钟爱的工作。很多人没我这么幸运,我的同学、父老乡亲,他们都没有我这么幸运,却一直以我为骄傲,为我加油鼓劲儿。

生活阅历的增加让我有了更加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很多科学家做科研是受兴趣驱使,可我并非如此。我对科研有兴趣,但最初兴趣并不强烈,我对科研的兴趣很晚才培养起来,而驱使我走上科研之路的,更多的是责任。

我出生在郑州,成长于驻马店,那里的乡亲没把我当外人,这让我很感动。我想回报他们,想取得成绩让他们骄傲。

也许有人会说,我的观念落伍了。但我始终认为人不是商品,人活一口气,人要有荣誉感、责任感,所以对大学毕业生以收入高低为唯一标准,把自己作价,选择出价高的公司就业,我真的非常不赞成。

我们的关注点不能狭窄到如此程度。

中国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每一个能够幸运地走进大学的人,都应该关注他们的生存状况。

我常鼓励学生们去中国欠发达地区走走看看。在我的鼓励下,多年前,我的一个学生去陕西的一所希望小学支教。回来后,他坐在我的办公室里痛哭流涕:“施老师,您知道吗?那里的孩子全都很瘦,因为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十点一顿,下午四点一顿。为啥?没钱!为了节省能量,他们早上不能起得太早,晚上尽量早睡,这样才把能量用在上午10点到下午4点的上课上。但他们对此很满足。”

我受中国传统教育影响很深,知道读书人不仅要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也要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而有机会进入大学的人,更要有理想有抱负,在时间、精力允许的情况下,尽己所能地去帮助弱势群体。

在清华大学,每次给新生做入学教育时,我都告诉他们:来到清华,你不止代表自己,还代表一个村、一个县、一个地区、一群人、一个民族,千万不要忘了,你肩上承担的责任。另外,我也希望自己,希望我的学生,希望我的同行们,能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为那些不像我们这么幸运的人尽一些义务。

这是我除了对科学本身感兴趣之外的所有动力,也是我今后往前走最重要的支撑。

【编辑: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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