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两种

2022-04-08 00:53王族
散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白狐蝗虫猎人

王族

白狐

有一猎人说,某地猎人什么都猎捕,唯独不捕白狐,见了白狐不但不会开枪,反而会远远避开。再细说,便知那里的猎人还有忌讳,他们从不看白狐的眼睛,亦不会让白狐看见他们。问及原因,说白狐的眼睛很邪,猎人看了它们的眼睛后,从此就不敢走夜路了,否则会看见黑夜恍如白昼,到处是蹦蹦跳跳的白狐。至于人被白狐看见后则更可怕,从此不但无法瞄准射击,就连悬崖危桥也看不清,走到跟前会一脚坠落下去。人们觉得白狐身上有邪气,便常常避开它们。

于是,白狐便被裹入迷信之中,让猎人疑惑,亦让猎人恐惧,再不主动去猎捕它们。

一猎人说,曾有一人欲开枪射杀白狐,不料枪在那一刻哑火,他只觉一片红光闪至眼前,迅速将他淹没进晕晕乎乎的深渊。之后,那人便变成色盲,眼前明明是绿叶,他却说是白色;遇到红色,他又说是黑色。偶然又遇一只白狐,他便惊呼怎么有一只乌鸦在地上奔跑?这件事传开,人人都怕因白狐落下毛病,便没有人再打白狐的主意,白狐亦变得愈加神秘。

在另一故事中,白狐则被拉近,让人们感觉出了它们的内心反应。说是一只雌白狐,产下幼狐后便立即离去,不让幼狐记住自己的样子。它的行为虽然诡异,但每日又将食物悄悄放到幼狐巢边。如幼狐遇到危险,它亦会马上出现,保护它们不受损伤。等到幼狐能够独自觅食,它便果断离去,与它们永不再见。

狐类行为虽然残忍,但其狡诡和智谋的长处,无不让人惊叹。

白狐并不是特定的狐类,只是因为它们的皮毛洁白如雪而显得与众不同,常被人们另当别论。其实,在任何一类狐狸中,都极有可能出现白狐,前提是——长出一身白毛。

白狐不易碰到,捕捉则更难。有一位猎人,那些年他是北疆有名的猎手,其枪法之准,在同行中留下一致的赞美:他枪打得好,一支半自动步枪被他玩得出神入化。有一天,他在山谷中寻找猎物,看见远处的山顶上有一个白点在移动,判断是一只白狐,心情马上激动起来。他迅速向其接近,潜入最佳射程的位置伏下身子。那个白点仍在慢慢移动,似乎对危险毫无察觉。他将子弹上膛,瞄准,扣动了扳机。白点在一块石头上晃了一下,随即坠入山谷。他跑过去寻找,四周却没有任何白狐的痕迹。他已有十几年没放过空枪了,难道没打中?那一刻他沮丧之极,心里涌起复杂的念头。在牧区,狐狸被视为神秘之物,牧民只看见过它们的影子,从来不知其具体行踪。至于白狐,则被视为不祥之物,牧民在平时一看见白狐即远远避开,害怕不小心走近与它打照面。牧民们说,谁与白狐打照面谁就是烧子(烧,新疆话,傻愣之意),而自己却向它开枪,这是不是烧过头了。

这件事让他蒙羞,地位在同行中大跌,以至于有人开玩笑时怪怪地说他见过白狐,并在那个“见”字上特别加重语气。他变得很敏感,只要一听到“白狐”二字便内心打翻了五味瓶,一会儿觉得自己犯了与白狐打照面的忌讳,一会儿又觉得大家在嘲笑自己,枪打空了不说,恐怕连白狐的一根毛也没见着,不是吹牛是什么。

尴尬处境让猎人承受了巨大压力,他很长时间只有一个愿望,捕到一只白狐,仿佛只有那样才能证明自己,才能把隐埋于内心的屈辱连根拔掉,从而让精神获得轻松。

猎人忍受不了白狐制造的痛苦,还有他人的嘲笑和议论,他决定孤注一掷去打死一只白狐,让所有人把嘴巴都闭上。尽管他不知道是否能找到白狐,但屈辱在莫名地驱动着他,他一去不回头。

白狐很神秘,猎人在山里转了一天都不见它们的影子。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但仍把嘴咬得发出脆响,喝完水将水壶放下时会发出咚的一声响,让沉寂的山谷似乎都有了几许颤动。下午,他却突然与一只白狐相遇了。他很奇怪,白狐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神秘,他刚翻过一个山脊,便看见一只白狐站在不远处。它没有想到会突然与人相遇,所以有些惊恐。但惊恐只在它眼里一闪,它很快便平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他。他亦保持平静,丰富的狩猎经验告诉他,此时如果慌乱,会使白狐受到惊吓逃走,而自己一动不动则可以麻痹它。暗中较量是为了等待最好的时机,只要白狐放松警惕,他便可举枪将它打死。

那只白狐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慢慢向山坡下走去,它身姿优美,步履雅致,似乎周围的草木都为它而俯首。他紧追不舍,到了一条小河边时觉得不能再追了,如果白狐涉水而逃,人过河时的速度会大大降低,那样的话白狐就会迅速逃脱。他举起了枪,但聪明的白狐还是让他上当了,它突然掉转身向后跑去,很快便跑上了山坡。人爬坡的速度无法加快,反之还会越来越慢,他还在半山坡上,那只白狐已在山梁上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他又与那只白狐在同一地方遭遇,意外的遭遇并没有让他欣喜,反而因昨天自己低估了白狐的智商而怒不可遏。他边追边开枪射击,不给白狐以喘息之机。令他不解的是,这一次白狐居然跑得很慢,似乎并不恐惧子弹会让它毙命。最后,他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便用跪姿向白狐射击,白狐在他抠动扳机时似乎有了感应,身子闪了一下意欲逃脱,但它怎么能比子弹还快呢?枪响之后,它一头栽倒在地。他兴奋地跑过去准备捡拾猎物,但白狐却趁着他分散注意力的间隙,从地上翻滚而起又逃跑了。白狐用装死的方法又骗了他一次,他握着枪愣怔不已,失望和无奈在那一刻让他变得浑身无力,手里的枪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坐在山坡喘着粗气,白狐两次逃脱让他很沮丧。休息少顷,他已没有了再寻找的兴趣,便打算从原路返回。但这时的意外发现让他惊讶不已:他看见了那只白狐的窝,里面有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狐,它们只有微微睁开眼睛打量世界的力气。他突然明白了为何两次在同一地与一只白狐相遇,今天它故意放慢速度,是因为要把自己引开,以防自己发现它的子女。为达到这一目的,它甚至不惧被子弹射伤,甚或毙命……紧闭的幕布突然拉开,一切在瞬间昭然若揭。

意外的事件让他极为震撼,并在内心生出一种惊异,看来白狐之所以神秘,实际上和人一样有所思想。天黑时,他一身轻松地返回。人们见他又空手而归,嘲笑和议论很快便如同一张大网将他包围起来。出去时他是放了狠话的,不打死一只白狐他就去死,但现在人们没有看见被打死的白狐,他也好好地活着。所以他放出的狠话变成了新的耻辱柱,对此感兴趣的人始终将讥诮的目光投向他,似乎要将他死死钉于其上。

但他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议论,只有他心里清楚白狐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他上了白狐的当,但他不再感到羞耻,也不因为射击失准而遗憾,反而因为一次难得的经历,对白狐产生了敬畏。

这些,别人都不得而知。

沙狐

顾名思义,沙狐多生存于沙漠。

沙狐在狐类中最小,大小与猫差不多。如果不识沙狐,突然碰到了猛一看,会以为它们是猫,只有细看,才会发现它们的耳朵向上挺立,一双眼睛极富媚态。仅此两点,它们便与猫不一样。

新疆的沙狐,多在南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人们谈及它们时常会说一句谚语一样的老话:夏天的沙狐四处流浪,冬天的沙狐处处是家。可见春、夏、秋三个季节的沙狐,因为气候和觅食条件并未对它们构成威胁,所以它们便任性浪荡,从不在任何一个固定区域停留。这三个季节的沙漠在它们眼中可任由四爪征服,无论远近,皆取决于它们的流浪秉性——如果心野,就会走得远,把天地风景尽收眼底,把沿途食物逐个品尝;如果心不野,则会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慢慢看出每一物事的细致之美。到了大雪飘飞的寒冬,沙狐的觅食变得困难,让它们陷入这一困境的原因,是它们不喜欢大雪,无论漫天飘飞的雪花,还是堆积在地上的积雪,它们都会远远避开,仿佛一旦接近就会丧命。为此,它们会在秋末顶着寒风向南迁徙,赶在第一场大雪落下之前,进入“沙狐城”与同类群居。相比其他狐属,冬天的沙狐更具群居性,其中有配偶和成年子女,甚至一二十只共居同一洞穴。不仅如此,它们的洞穴常常互相毗邻,只要有一个洞穴,附近就一定会有很多个洞穴,这些洞穴除了可供沙狐居住外,还可以让其他动物居住,譬如旱獭,就是最常见的受益者。

熟悉沙狐的南疆人说,沙狐不但在春夏和冬天不一样,而且它们在白天和黑夜也截然不同。为此,他们又为沙狐总结出一句话:沙狐在白天四处奔跑,在黑夜八方走动。如此说来,沙狐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都始终不会闲着,是动物中的忙碌一族。但它们的忙碌,并非是出于无奈而苦苦挣扎,很多时候都是沉浸其中不亦乐乎。沙狐在白天非常活跃,无论天气多么酷热,或者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它们都忙于疾行。好不容易慢下来,也仅做短暂停留,很快复又上路。它们如此忙碌穿梭,实则是为安全担忧,从不在一地长久停留。它们是习惯于警惕的动物,所以神经一直绷得很紧,如果完全放松下来,反而会不自然,亦不习惯。它们在夜间活动时,虽然比白天慢一些,但依旧不会在一地长久停留,即便捕食也不会发出声响。它们有一个习惯,在黑夜走过的路,必将用于第二天疾行。所以它们获得吃食后,譬如果子、种子和花籽,总会留下一些以备第二天食用。熟知沙狐的人说,沙狐睡觉的时候,它们的心就变成了眼睛,在看着第二天的路。

狐类从不主动攻击他者,身上无一丝杀气,是好脾气的动物。有一人在沙漠中碰到一只沙狐,它追逐一群老鼠,数次都能将其中一只一口咬死,但它也并不残忍杀伐,而是将它们驱赶出了那块草场。沙狐主要以鼠类为食,在调节鼠类数量和控制鼠害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那人后来才知道,那一年的草场上蝗虫泛滥,专以蝗虫为食的老鼠出现后,蝗虫很快就被消灭干净,但蝗虫有一个很难被改变的习性:一个地方的蝗虫被消灭后,别处的蝗虫很快就会蜂拥而来,在它们用双翅发出的声响中,没有它们攻略不了的土地。所以,老鼠在这时就变成了草场的宝贝,虽然它们会制造出鼠害,但在消灭蝗虫方面,功劳仍是首屈一指。沙狐只驱赶而不伤害老鼠,原因便在于此。大自然中的生物链,犹如由上帝精心编织而出,只有当我们梳理出其精妙结构后,才会对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叹为观止,并膺服其生命力的顽强和美丽。

无论动物还是人,行为的自信一定与内心的自信有关。沙狐小心翼翼构筑它的城堡,是因为它们有超凡的能耐,足以让它们运筹帷幄,从容为生存布局。它们善攀爬,听觉、视觉和嗅觉皆灵敏,当危险临近,被它们及时听到或嗅到,只一晃尾巴,它们便不见了影子。

曾听说过一件事。有一人见一只在沙漠中穿行的沙狐嘴里叼着一枝枯花,像是要去做重要的事情。那人好奇,遂尾随观察。那只沙狐将枯花叼到一个洞口,用爪子猛抓花蕾,有花籽飘着弧线落到了洞口,然后转身躲进了灌木丛中。那人仍不解,便躲在一边观察,不一会儿从洞中爬出几只老鼠,争相抢吃花籽,沙狐即蹿出堵住洞口,老鼠们欲逃脱,但沙狐闪展腾挪,很快便使其毙命于它的爪子之下。那人笑了,聪明的沙狐,谋略方面在动物中是一绝。吃毕老鼠,沙狐弃鼠洞而去。那人猜测可能是老鼠洞太小,容不下它的身体,对它没用。

沙狐善捕老鼠,每天都可以抓五六只。有此举动,它们堪称是平衡大自然生态链的功臣,但它们也活得很辛苦,因为没有固定的栖息地,只能四处流浪。到了冬天,觅食变得越来越困难,加之不能忍受寒冷的风雪,它们会向南迁徙。没有人知道它们会走到哪里,仅靠四爪又能走出多远?也许,挨到一个暖和的地方,就凑合着过一冬。

相比其他狐属,沙狐更具群居性,甚至数只共居一个洞穴。沙狐主要栖息于草原、荒漠和半荒漠地带,从不进入人类的农田觅食,亦不进入森林和灌木丛。它们天生有管理才能,与其他穴居动物毗邻而居时,如附近有空置地穴,它们便主动接管,并合理分配给其他动物居住。久而久之,它们越聚越多,形成类似于部落的规模,人们称赞它们居住的地方,是沙漠中的“沙狐城”。

居住得再安逸,沙狐也不会享清福,它们借助宽大的耳朵,准确定位猎物的跑动方向。到了捕捉的那一刻,它们便大显身手,把早已锁定的啮齿动物(老鼠、野兔和鼠兔等)作为对象。它们先跃向空中,再扑向猎物,猎物很少有逃脱的机会。

沙狐有蹿高捕食的习性。有一人捉兔子,却被兔子耍得团团转,不但没抓住兔子,反而被骆驼刺扎破手,抱着手甩下几句诅咒,跑回去包手了。那只兔子逃脱了人的视野,却逃脱不了沙狐的眼睛。一只沙狐从人的失败中汲取教训,悄悄攀上岩崖,爬到一根斜伸出来的树枝上,耐心等待兔子出来。等了一天一夜,那只兔子终于从草丛中露出了头,它不知一场搏杀已暗自布置完毕,等它进入沙狐的设伏,沙狐像一团阴影倏然飘下,兔子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沙狐摁进了沙土中。

那人几天后又去了那个地方,看见地上有兔子的骨头,一时疑惑不已:难道那只兔子在前几天死了,自己在当时只顾着去包手,忽略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只兔子?

他没见过沙狐,不知道那是沙狐的一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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