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三晋诗人的博观与圆照

2022-04-12 01:48马卫中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山西诗人诗歌

瑞杰仁棣的博士论文即将出版,邀我写几句话作为序言。序者,叙也。回想当年和瑞杰一起讨论论文的场景,犹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10年前,瑞杰返自山西。他是我曾经指导过的硕士研究生,此次又回来随我攻读博士学位。因其已经在忻州师院任教,学成后也会回去,故和他拟定的博士论文题目为《清代山西诗歌研究》。这是基于两方面的考虑。首先,博士论文要有创新的意义,要对学术的研究有所贡献。清代山西,虽无左右全国风会的大诗人,也没形成具有明显特点的晋诗派,但是在号称中兴的中国清代诗歌的发展历程中,山西诗人始终没有缺位,缺位的只是对他们的关注和研究。此前零星的发掘不时可见,而全方位审视清代的山西诗歌,从而形成一部地域性的断代文体史,学界尚无人为。所以,这是开拓性的工作。其次,人说山西好地方,瑞杰生于斯长于斯,于斯则有较深的感知,而归于斯养于斯,于斯当有更深的思考。博士研究生的培养方案,目的就是帮助年轻学者启航学术之旅。瑞杰熟悉三晋文化,应该在其中的某些领域——譬如清诗研究方面具有更多的话语权。这当然需要不懈的努力,才能有所突破、有所领先。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学有所长,术有专攻。

我对清代山西诗歌最早产生兴趣,在于其和江南诗歌的联系。研究清诗,源头一般会追溯到明遗民。遗民中最具影响力者,无论文学,还是学识,甚至道德,当数吴郡顾炎武。在北方,也唯有晋中傅山能与之把臂入林。共同的理想和追求,让二位结成了深厚的友谊。有关交情,钱仲联先生在给我们上课时曾经开玩笑说,顾亭林应该入《货殖列传》。他“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常去秦晋,行李一定不少,不做生意,没有一定的财力,无法成行。其实财力为次,而路阻且长,才是必须面对的首要困难。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其不畏艰险、一次又一次地北上秦晋?顾炎武在《与三侄书》中的解释是,在那里“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他所谓的“天下之人”,应该是首推傅山。就诗论诗,他们之间多有酬唱,这些酬唱彰显了俩人的志同道合。如顾炎武《又酬傅处士次韵二首》,先是说他们老而弥坚:“苍云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而伏枥老骥的千里之志,便是“待得汉庭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槎”。由此可见,他们的结交,是因为有着共同的政治理想。解读此诗,知二位老当益壮,却不移反清复明的白首之心。

也正因为充满理想、充满追求,傅山的诗歌得到了顾炎武的高度评价。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说“亭林尝云: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其推重如此。由于是出自真性情,故以后论者一般都认为,在清初的山西诗人中,傅山的《霜红龛诗》,是内容上反映现实、风格上沉郁苍凉的代表。《晚晴簃诗汇》又言“国初山右诗人,吴莲洋才名最,青主不屑标榜。傅稿晚出,论其深湛之思,莲洋殆非匹也”。吴莲洋乃是王士禛的学生吴雯。而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则谓傅山“诗文外若真率,实则劲气内敛,蕴蓄无穷,世人莫能测之。至于心伤故国,虽开怀笑语,而沉痛即隐寓其中,读之令人凄怆。晋人重其诗文,自戴廷栻、张耀先两刻后,屡有增辑,片语只辞,无不蒐罗”。非但道出了傅诗之特点和价值,也将其视作清代晋诗的开山鼻祖。

顺便说一下,我们聆听钱仲联先生讲学之日,正是金庸小说风靡之时。受其影响,下课后我也曾半开玩笑地请教先生,顾亭林与傅青主过从甚密,是否可同入《游侠列传》?先生答曰:似乎亦可。他还告诉我,顾亭林惩处告密之恶奴陆恩,只手将其拎至江边沉入,一定膂力过人,且通晓武术。其实,顾炎武和傅山都有着多方面的才能,他们讨论学问,也如同切磋武艺。当然,对傅青主的神化,并不始于金庸。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言晋中“述傅山事,杂以神仙,不免近诞,然至今妇人孺子咸知姓名,皆谓文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其为人所慕如此”,是从侧面道出傅山于文、诗、画、医均有所长,而人品更为高尚。另外,严迪昌先生《清诗史》讨论顾炎武诗,其第一编第四章标题即为《顾炎武与吴中、秦晋遗民诗人网络》,而本章第三节则为《傅山及秦晋诗群  附论河朔诗群》,可见,学界是以顾炎武和傅山作为南北遗民诗人交流之代表的。

但是,清代的山西诗歌的良好开端,有如昙花一现。须知,貌似强大、实质非常专制的时代是不能造就伟大的文学家,也无法产生有价值、有意义的文学作品的。康熙年间,天下稍稍安定以后,山西的诗歌便面临着如此窘境。其实又岂止山西,全国的诗坛也大抵如此。我们从《晚晴簃诗汇》讨论傅山诗,称吴雯“才名最”,但“论其深湛之思,莲洋殆非匹也”,即可看出端倪。吴雯曾随王士禛学诗,而钱谦益序王氏所作,称“文繁理富,衔华佩实”,是谓与宋诗为近,而又言“感时之作,恻怆于杜陵,缘情之什,缠绵于义山”,可见其不乏哀婉凄楚的故国之思。钱谦益所言,或许也是王氏早年《秋柳》等作品留给读者的一致印象。但是,康熙以后,王士禛进京,得山东老乡、时任文华殿大学士的康熙宠臣冯溥提携,时常出入冯氏万柳堂,诗风转而宗唐。这是因为康熙希望诗歌能够表现出大清的盛唐气象。毛奇龄《西河诗话》说冯溥“尝率同馆官集万柳堂,大言宋诗之弊,谓开国全盛,自有气象。顿骛此佻凉鄙弇之习,无论诗格有升降,即国运盛杀,于此系之,不可不饬也。因庄诵皇上《元旦》并《远望西山积雪》二诗以示法”。 而“侍讲施闰章、春坊徐乾学、检讨陈维崧辈皆俯首听命,且曰近来风气日正,渐鲜时弊”。是名为雅集,实则就是宣旨和效忠。并且,诗风已经上升到国运的高度,而皇上的诗作更是成为诗歌创作用来临摹的碑帖,毛奇龄紧接着又称“试诵御制诗,崇闳博大,何许气象?即其中对仗高警,一起衰鄙,此真前辟千古,后开万祀者”。从此以后,不但王士禛诗风大变,天下诗风亦大变,当其以宗唐的神韵说执诗坛之牛耳的时候,也因步趋明七子而被后人譏为“清秀李于麟”。与王士禛相比,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称吴雯“不使才,不逞博,不尚声华,不求娟好”,似乎是与王氏“各行其是者”。但是,王士禛曾为吴雯撰写《墓志铭》,又亲自评骘《莲洋集》,师生情谊之深可见一斑。所以,沈德潜又说“新城赏之不啻口出,意所合者在神理意味,而不在轨辙之同途耶”?尽管吴雯在当时就是个秀才,并无一官半职,有人称之为布衣诗人,或许正是有王士禛这样显赫的老师的谆谆教诲,其诗也充满着时代的正能量,绝对是一位顺民。读者非但不见其对朝廷的丝毫不满,即使是百姓生活的艰辛,也很少形诸笔端。

人以诗显的吴雯尚且如此,诗以人显的程康庄、陈廷敬更何以堪。程、陈二人均仕清,陈廷敬位极人臣,曾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程康庄则仅为耀州知州。二人在官场的地位悬殊很大,而王士禛却是他们共同的诗友。程康庄年长陈廷敬25岁,且认识王士禛也要更早。当王士禛还是扬州七品的推官时,程康庄则是镇江六品的通判。吴伟业序《程昆仑文集》,称其在镇江日,理政之暇,与王士禛“邮筒唱酬于烟江相望之内”,二人隔江的唱和之作,曾刊为《过江集》。当时程康庄的影响要高过王士禛,故而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也说“一时文士,盛誉康庄,实非士禛之比”。其实,程康庄经历了明清之际国变之痛,早期的诗歌也有黍离麦秀之思,文士所赞,更多也是这方面的考量。如其《赠李膺公》诗有云:“悬舆晏息历艰辛,流涕时看谏草新。行砥必无惭柱史,数其终自属遗民。”膺公为明末东林党人李应昇之子李逊之,应昇为阉党虐杀狱中,当时常州地方万人请命,为其申冤。作为忠良之后,魏禧《落落斋记》谓逊之“当国变,弃诸生。性疎懒,不治事,而独好学,以诗文自娱。入其斋,书帧纵横,凝尘满席,膺公方吟哦不辍”。此可为程康庄赠诗作注。当然,对明朝的留恋,在与现实的距离渐行渐远的时候,程康庄的情绪也逐步融入了新朝的认同之中。此时,他与王士禛后期的诗歌格局也已经非常接近了。

与程康庄相比,陈廷敬可算是长在大清龙旗下的新一代。对于明朝覆亡和清兵入关的甲申之乱,陈廷敬只有模糊的童年记忆。况且,与一直是地方中下级官吏的程康庄相比,陈廷敬则始终活跃在政治的中枢,甚至没有外放过。人在江湖,要遵循江湖的规矩,而身在朝廷,也有朝廷的不便。这就是陈廷敬与程康庄、还有吴雯等的最大不同。有关陈廷敬与王士禛的交往,据郑方坤《国朝名家诗钞小传》记载,康熙召见陈廷敬,“问朝臣谁最能诗”,陈氏则举王氏以答。又陈廷敬《西山道中作二首》有句云“昔与王侍郎,受诏并为诗”,据《晚晴簃诗汇》的诠释,陈氏“掌院事时,一日与王渔洋同入内殿,圣祖命各赋诗”。可见,陈廷敬还是很看重与王士禛的交谊的。但一般认为,陈、王二人诗歌宗趣并不一致,《四库全书总目》说“廷敬诗宗杜甫,不为流连光景之词,颇不与王士禛相合”,甚至陈氏自序其集,亦称与王士禛“不苟雷同”,但是,这仅限于诗风,至于诗歌的功用和诗歌的内容,则大同小异。林佶《午亭文集序》谓其“遭逢盛朝,位列上相,翊赞圣王齐于尧舜文武”,陈廷敬尽心尽力于康熙,而其诗文的贡献,大概也是重要的一个方面。所以《四库全书总目》又说陈、王二人“蹊迳虽殊,而分途并骛,实能各自成家”,并称王士禛 “甚奇其诗”。个中原因,读者自可品味。

从此以后,整个清中叶,山西诗歌俱无足观。纵览嘉庆六年(1801年)所刊《国朝山右诗存》凡二十四卷,又附集八卷,所收诗人589人、诗作4213首,收诗的写作时间始自顺治三年(1646年)而讫于编书之时的嘉庆初。因其规模不能不算宏大,故而从保留乡邦文献言,誉之者甚多。然而,如果是以王道的标准来采集并筛选诗歌,又不能不说这实际上是一次诗歌史上的劫难,因为不能进入统治者法眼的作品,基本被扬弃了。有学者甚至以为,官修《四库全书》,其对于文化的破坏,不亚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朝廷名为命各地官府采集、实质是以强令搜刮书籍,而这些著作的命运多舛,禁毁者不少,即便采入的,亦多遭删削篡改。而各地编纂地方性诗歌总集,哪怕并无借助官府的力量,其总的原则也是所选诗歌必须合乎官方的圭臬。像沈德潜这样的文学侍臣,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十二月初一上谕即云:“前因沈德潜选辑《国朝诗别裁集》进呈求序,朕偶加披阅,集内将身事两朝、有才无行之钱谦益居首,有乖千秋公论。而其中体制错谬,及世次前后倒置者,亦不复枚举。”是时沈氏已经去世七年。所谓“千秋公论”,其实也就是皇上的个人好恶。其所编《国朝诗别裁集》的原版,因此遭到禁毁。此时的乾隆,对文人著作审查之严苛,已经变态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两年后,沈德潜又牵涉到另一桩文字狱:徐述夔《一柱楼诗》被人举报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的诗句,并望文生义地曲解成反清复明。当得知沈德潜曾为徐述夔作传,龙颜顿时大怒,《清史稿》称廷议“夺德潜赠官,罢祠削谥,仆其墓碑”。

当然,选编当代的诗歌,如有千形一貌、百喙一声之感,责任也不全在编者。当诗人受到禁锢,喋喋不休的歌颂皇恩浩荡、或者干脆不去触碰具有现实意义的话题而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的时候,编者除了明哲保身地剔除那些可能引起不必要麻烦的诗篇以外,实在也很少有选择的回旋余地。这一时期的诗人,相当一部分已经沦为封建王朝的奴才。而做惯了奴才,首先身体不是自己的,接着嘴巴不是自己的,最后连脑子也不是自己的了。即使身体和脑子还归自己,但因害怕身首异处,所以嘴巴也派不上用场。如果我们将康熙以后山西诗坛的凋零,全部或者主要归咎于《国朝山右詩存》的出现,也并不符合实际。事实上,《国朝山右诗存》只是当时山西诗坛的真实反映。清中叶在全国范围内,继王士禛醉眼蒙眬看世界的神韵派之后,沈德潜刻意粉饰太平的格调派,还有袁枚只是抒发个人情绪的性灵派,先后粉墨登场,已经席卷整个诗世界了。

文艺界这样的情形,一定要到国力之衰弱已经接近亡国,才会有大的转变。这也就是赵翼“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感叹至今尚能引起共鸣的原因。而《清史稿·赵翼传》所称“同里学人后于翼而知名”的黄仲则,在“千家笑语漏迟迟”的除夕之夜,却“忧患潜从物外知”。当他“悄立市桥无人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吟诵成为千古绝唱的时候,赵翼的感叹便有了最及时的验证。嗣后,变风变雅的诗风,逐渐在全国蔓延开来。而经历了百年沉寂的山西诗坛,在嘉道年间也悄然发生着变化。祁寯藻的出现,则昭示着山西诗人在全国范围内的重新崛起。

祁寯藻是陈廷敬之后以能诗著名于世的又一位山西籍重臣。说到祁寯藻,首先想到的,是他作为道、咸、同“三代帝师”,曾经官至体仁阁大学士,故陈衍《石遗室诗话》称之为“道、咸间巨公工诗者”。而陈衍编纂《近代诗钞》,则置祁寯藻为篇首,并称“有清一代,诗宗杜、韩者,嘉道以前,推一钱萚石侍郎,嘉道以来,则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国”,他们“以开元、天宝、元祐诸大家为职志,不规规于王文简之标举神韵,沈文悫之主持温柔敦厚,盖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也”。又说“余生也晚,不及见春海侍郎,而春圃相国诸公皆耆寿俊至,咸同间犹存,故《近代诗》自春圃相国始”。在陈衍看来,祁寯藻不仅是近代宋诗运动的先驱者,也是近代诗的开篇者。陈衍津津乐道所谓“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俨然将其作为同光体诗论的不二法门。可遍查陈衍著述,合乎“二而一之”标准的,只是在《石遗室诗话》卷十一列举了祁寯藻的《 [谹][曼] [谹][九]亭集》。陈衍谓其“证据精确,比例切当,所谓学人之诗也。而诗中带著写景言情,则又诗人之诗也矣”。

祁寯藻一生经历了中国近代史上最早、也是最惨烈的外患和内忧: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言为心声,尽管做官讲究老成,需要持重,何况祁寯藻身为朝廷重臣,更不能轻易发表意见。但在《 [谹][曼] [谹][九]亭集》中,书写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的作品,屡见不鲜。现在讨论到鸦片战争时期的诗歌创作,常常会举到祁寯藻的《新乐府三章》,其自序称“为鸦片烟作也”,实质是祁寯藻道光十七年(1837年)简放江苏学政后,为配合当时的禁烟活动所创作的宣传品。诗歌通俗易晓,曾经在江苏各地被广泛张贴,影响很大。而同样被阿英收入《鸦片战争文学集》的《闻道》四首和《感事》,分写战事的先胜与后败,或兴奋或沉痛,感情都十分真挚。

祁寯藻有六弟名宿藻,以江宁布政使的身份在太平军攻陷南京的十天前病殁于围城之中。封建时期国内战争的正义性,往往是后人依据“成王败寇”加以定义,而战争的残酷性,却是当时所有人必须承受的。祁寯藻有《哭六弟幼章三首》,先云“昨作两篇诗,挥泪寄吾弟”,是谓其先前所作《得六弟金陵书感寄二首》。前一天的诗中,就弥漫着不祥之兆:“汝在书犹达,吾衰命亦轻。挑灯玩手札,便恐毕平生。”而后一天的诗作,则透出了无尽的悲伤哀痛。当噩耗传来,祁寯藻说“余时值枢垣,疏下不能启。欲读恐失声,欲哭懼非礼”,所谓“恩重命转轻”,作为封建官吏,在忠君报国的束缚下,痛失亲人也必须克制感情,实则反映了他们身不由己甚至心不由己的无奈,他们只能通过写作诗歌来默默宣泄自己的情绪。

抒写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属于爱国的范畴,与忠君本是一回事。而反映造成民间疾苦的天灾人祸,一定要有底线,否则就会有损朝廷以民生为要务的高大上的形象。这是为官的原则,祁寯藻当然也会维护。与其集名的生涩奥衍不同,祁寯藻《 [谹][曼] [谹][九]亭集》中也有不少效仿民间歌谣创作的乐府诗,如《采棉谣》《水轮歌》《请雨辞》等,所记均为民间农作的日常琐事。这些诗篇在形式上浅显如同白话,非常亲民。至于内容偶尔也会写到天灾,但主要是官府的赈灾。祁寯藻笔下的官民关系真是亲如一家。譬如明代万历年间在其家乡寿阳任县令的蓝尚质,因教民耕织,为民所爱。祁寯藻以此为题材,写下《蓝公教织歌》:“冷寿阳,春晚无花秋早霜。山农卒岁苦寒逼,但知力耕不知织。自从蓝公宰吾县,男制纺车女纺线,大布著身衣装棉,春风一吹三百年。”号召和帮助百姓自己动手来解决温饱问题,突显扶贫必须健全“造血”功能,而不是等靠要“输血”的理念。祁寯藻大概也想立此标杆,让封建官吏都能如蓝尚质那样爱民如子,成为扶贫的模范。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又很骨感,而祁寯藻则用美好的理想虚幻着现实。他这样写出的诗歌,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如何衡量、如何评价呢?

不过,清代的诗风再一次转向现实主義的道路,祁寯藻至少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近代一些非常重要的诗人,诸如何绍基、郑珍、莫友芝、曾国藩,甚至还包括魏源、江湜等,都被陈衍认为是受到程恩泽和祁寯藻的影响而纳入了宋诗派。随着社会矛盾的进一步激化,这一时期的诗人,他们无论地位高下,其诗歌创作的关注点,又一次聚焦到了社会现实。而清王朝的文网渐弛,在一定程度上也给了他们创作的自由空间。他们的诗篇,终于汇成了波澜壮阔的反映时代的交响乐。清代的诗歌在整个18世纪都少有亮色,甚至很少起色。至此,人们又看到了复兴的希望。而此次复兴,甚至还被后世学者认为是标志着清诗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再次崛起。近代诗歌以其独有的历史价值和艺术魅力,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成为伴随着清王朝覆亡的最后绝响。

只是在祁寯藻之后,山西诗歌的发展并没有跟上全国的时代步伐。近代山西名人辈出,但少有诗歌达人。汪辟疆先生论《近代诗派与地域》,分湖湘、闽赣、河北、江左、岭南、西蜀六派,却没有山右或者秦晋。而钱仲联先生选编《近代诗钞》,收录诗人100位,竟没有山西作家的一席之地。今天受到学界关注的晚清山西诗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首要的身份其实并不是诗人。如徐继畬是达官,其洋务的经历,让其对西方的认识比之当时的其他官僚要客观许多。所以,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其《瀛寰志略》,因为这是中国较早介绍世界各地风土人情的地理著作,魏源编纂《海国图志》也征引了其中的材料。王轩室名耨经庐,可见其主要的兴趣是在经学。他为人知晓,是因为主持了《山西通志》的修撰。而杨深秀如果没有戊戌政变,便不可能成为“六君子”而死得其所,更不用提他临刑前在狱中的那四首题壁诗,其名字或许也就鲜为人知了。晚清山西有点名气的诗人,唯有董文涣早年似乎是一位文艺青年,他痴迷诗歌格律,曾著有《声调四谱图说》十四卷,被誉为清人声律著作之集大成者。而其祖上靠经商起家,富有财力,故其一直过着优渥的生活。咸丰六年(1856年)考中进士后,居家养病,却又以在籍劝捐有功赏加五品衔,其实就是通过给朝廷捐款得到加官进爵的机会。散馆后授翰林院编修,购得阮元在北京城南的故宅,与官场的朋友酬唱其间,逐渐赢得了诗名。当时与他诗酒往还者,有翁同龢、张之洞、林寿图、鲁一同、王拯等寄居北京的诗坛大佬,当然也有山西在京城为官的冯志沂、王轩等。所以,董文涣在北京是诗局的组织者,而非诗风的引领者。不过董文涣是一个正直的人,面对种种社会危机,他也表露出了忧国忧民之心。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说他“诗境清迥,寄托遥深,值咸同之间军事方殷,多感时之作”。又言其“集中与王定甫、冯鲁川、许海秋诸人唱和最多,诗格亦相骖靳”,则是将其纳入学宋的范畴。

序文一般也就是千字文。因重读瑞杰论文感慨良多,便即兴发挥,拉杂写来,也算是我对清代山西诗歌的一点肤浅甚至不那么正确的看法。其实,我在这里主要讨论了傅山和顾炎武,吴雯、陈廷敬、程康庄和王士禛,以及祁寯藻和同光体诗人之间的联系和影响。这无非想说明,从清初及至晚清,山西的诗歌自始至终都与全国诗坛密不可分,故对其研究,也应该置于更广阔的背景之下。而瑞杰的论文,也是紧扣着这一点而加以展开的。也正因为如此,其对清代的山西诗歌,通过实事求是的研究,作出了客观公允的评价。须知,研究对象与研究成果两者的价值,有着一定的关联,但不是可以画等号的。曹植所谓“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即通过吹嘘研究对象以自高身价,两千年来从未绝迹,且在今天的学界依然还有市场。“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人们似乎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所以,瑞杰的坚守学术良知,便愈显得弥足珍贵。

仅有正确的治学理念还是不够的,还必须具有认真的治学态度和科学的治学方法。既然是实事求是,文献资料的搜集和梳理是第一步。为此,瑞杰在苏州大学,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几乎天天都和学校图书馆的老师同进同出,山西人的刻苦、执着、坚守和实诚,不仅体现在其研究对象的身上,同样也是瑞杰性格的一部分。其论文所列参考文献,仅书籍便有130多种。这当然不是瑞杰阅读的全部,而只是对其写作有着特别重要的参考或借鉴作用者。唐代刘知几《史通·直书》谈到自己为学的体会,曾云:“然则历考前史,征诸直词,虽古人糟粕,真伪相乱,而披沙拣金,有时获宝。”正是通过这样的披沙拣金,瑞杰才做到了去伪存真、去芜存菁。而文献的发掘是没有止境的,我们今天所见的书稿,较之毕业答辩时的论文又增加了不少材料,因此,更为翔实,更加令人信服。

回想1983年冬天,苏州大学联合《文学遗产》编辑部在苏州召开清诗讨论会,一时群贤毕至,而我作为钱仲联先生的学生,帮助做些会务工作,也聆听了诸多大师级专家的宏论。承蒙不弃,莅会的山西大学姚奠中先生——早我半个多世纪进入钱门、为我仰慕已久的著名前辈学者,书赠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墨宝。我知道,这是姚先生作为山西人,在用山西的故事来激励后辈学人。所以我至今珍藏,作为自己治学甚至做人的座右铭。比起当年的我,瑞杰现在各方面都要优越很多。但百尺竿头,能否更进一步,我想瑞杰可以利用地理之便,去黄河边的鹳雀楼体验一下王之涣的豪情。而当其归来,前程一定不可限量。

是为序,马卫中草于姑苏城胥门内风云一片楼,时值2021年国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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