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变与“突围”

2022-04-14 22:08唐宝洪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敖变法突围

唐宝洪

戏剧之“灵魂”,在于强调戏剧内容的深刻性、洞察力和剧情的吸引力、张力;戏剧之“韵味”,则强调戏剧表演的形式美以及音乐、舞美。两者完美结合在一起,戏剧就既有深刻而丰富的内核,又有美不胜收的舞台展示,从而表现出引人入胜的魅力,并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国家话剧院新近上演的话剧《北京法源寺》,是灵魂、韵味兼而有之的舞台作品,获得巨大成功。这部话剧的成功,得益于从形式到内容的演变与“突围”。

话剧《北京法源寺》脱胎于李敖的长篇历史小说《北京法源寺》。

“一往直前,二入监狱,三头六臂,四面树敌,五花八门,六亲不认,七步成章,八面威风。”这是李敖的自画像。李敖,1935年4月25日出生于哈尔滨,1937年迁到北平(北京),1949年随父母到中国台湾,曾先后在台湾大学历史系、历史研究所就读,毕业后致力于写作,特立独行,为人坦荡,笔锋犀利而思想敏锐,见解独特而惊世骇俗,先后两次入狱,铁骨铮铮,是中国台湾著名作家、评论家、历史学家、古文物鉴定家,2018年3月,李敖病逝于台北。

作家靠作品说话,李敖以《李敖大全集》《李敖回忆录》《北京法源寺》等作品立身文坛。1990年11月,获“全美华人协会杰出华人成就奖”;2011年,获“年度新浪微博最具影响力文化人物奖”。这两个奖项,足见他的影响力之大。2005年9月,他年届七旬,赴祖国大陆开启“神州文化之旅”,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等名校发表学术讲演,宣讲中华文化。2017年8月,李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他还计划在北京举办“李敖收藏流台文物回归祖国展”,100件收藏品,全部捐给祖国大陆的图书馆等机构,其对祖国的拳拳眷恋和挚爱之心,可见一斑。

《北京法源寺》当之无愧是名作,这是李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1976年11月,李敖开始写作《北京法源寺》。1991年,《北京法源寺》成书。2004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发行《北京法源寺》。

《北京法源寺》一书,以楔子《神秘的棺材》开头,写戊戌变法,最后以《古刹重逢》煞尾,加上尾声《掘坟》,篇幅并不浩繁,但很有看头。这篇小说,以具象的、至今屹立的古庙为纵线,以抽象的、烟消云散的史事人物为横剖,举凡重要的主题: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隐、朝野、家国、君臣、忠奸、夷夏、中外、强弱、人我、群己、公私、情理、常变、去留、因果、经世济民等,都在论述之列。这种强烈表达思想的小说,内容丰富自是罕见。不少历史小说,津津乐道于“替杨贵妃洗澡”之类的宫廷秘事,或聚焦于改朝换代、宫闱杀伐、争风吃醋之类的通俗故事,以吸引读者眼球,而《北京法源寺》着眼于历史嬗变的节点,以家国情怀的眼光,写国家和民族在灾难深重之际如何突围如何寻找出路,写大丈夫型的人物,写男性的豪侠、忠义、决绝、悲壮,但并不歧视女性,也写女性的哀怨和忠贞,全书充满阳刚之气。

历史小说,常面临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之间的纠结问题。《北京法源寺》里的史事,都以历史考证作底子,精确度相当之高,但小说里的故事,又不能是历史事实的平铺直叙,而有所取舍,而有所加工。文学发展至今,小说理论头头是道,而《北京法源寺》在有些地方是有意要“破格”小说理论,既不重视传统的小说理论,也脱缰于现代小说理论,在写法上,详人所略,略人所详,这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小说创作手法的一种嬗变和突围。

《北京法源寺》是一部有着深刻隐喻意味的思想小说,以法源寺为故事背景,以独特叙述方式,诗意地再现了戊戌变法时期到辛亥革命前后,一批文化思想巨人寻找救国之路的心灵历程,深刻展示了那个时期有思想的知识分子的思想境界。2000年,《北京法源寺》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小说《北京法源寺》和话剧《北京法源寺》,故事背景均为北京法源寺。

法源寺是北京城内保存下来的历史悠久的古寺庙,位于北京市西城区宣武门外,始建于唐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占地面积6700平方米,建筑规模宏大,结构严谨。每到暖春时节,法源寺内的丁香便紫雾般开放,与寺中高大的古槐、墙角石盆中含蕊吐香的兰草、闲庭信步的放生动物,共同构成一派世外桃源的清幽景象。然而,就是这清幽之地,见证了戊戌变法的风云。

话剧《北京法源寺》改编自同名小说,截取戊戌变法最后的11天为核心的舞台时间,以法源寺为事件讨论的发生地,叙述历史的时间跨度覆盖了此前此后30年,与戊戌变法相连,核心思想为“庙堂高耸,人间戏场”,试图勘破生老病死、政治棋局、人伦俗世、道德文章、社会伦纲乃至历史风云、宇宙万象。这无疑是当下戏剧创作的一种演变与“突围”。

话剧《北京法源寺》大幕拉开就是天地玄黄的大气象,像一个深邃莫测的黑洞,将观众带入步步惊心的剧情:“天公无语对枯棋”的沉疴晚清,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三位维新变法核心人士,住所离法源寺很近,经常在庙里聚首。谭、梁二位虔诚信佛,结拜于法源寺,缘定三生。光绪皇帝召见康有为,康有为提出变法主张,光绪颁布“明定国是诏”。慈禧太后反对变法,变法岌岌可危。光绪命秘书杨锐带出“密诏”,着维新派人士火速筹谋“救驾”事宜。谭嗣同夜访住在法华寺的袁世凯,要求袁世凯“围园劫后”营救光绪,袁世凯最终选择告密。慈禧发动政变,囚禁光绪,上台训政,废黜变法。康有為、梁启超流亡海外,以谭嗣同为首的“六君子”血溅北京菜市口。1921年,康有为与梁启超重游法源寺,原本亲密的师徒二人,因“保皇还是革命”的政见不同,而缘尽法源寺。

舞台上的《北京法源寺》,完全摈除了现实主义的舞台表现手法,既没有日常生活的场景,也没有儿女情长的故事情节和刻画人物心理的典型细节,展现在舞台上的,是悲壮的慷慨演说,是激烈的政治辩论,是夸张的声音和动作,是刀光剑影,人鬼穿越,空间自由变换,古今瞬间打通,元气淋漓。这部话剧,具有实验意义,戏剧叙事和舞台形式都是高难度,这就要求戏剧创作和表演上的演变与“突围”。难能可贵的是,话剧《北京法源寺》,呈现出了强烈的艺术个性和饱满的内心热流,体现了先锋精神,与其别具一格的叙事形式,构成了极为紧张的张力:先锋艺术突出了强烈夸张的颠覆力量,充满个性的表演又把被颠覆的元素转换为另外一种形式呈现出来,原本一览无遗硬邦邦的政治理想诉求和枯燥的争辩,通过舞台表演,转换为润物细无声的艺术感染力,原先概念中的历史人物,转换为饱满而有震撼力的艺术形象。

中日甲午战争后,国家存亡的深重危机摆在人们面前,有识之士,或走上武装起义推翻清王朝之路,或试图变法图强,而戊戌变法的开启和失败这段历史,波诡云谲,影响深远。在当今时代,如何看待变革,如何看待戊戌变法中的历史人物,如何看待当时中国面临的困局,各类艺术各显神通。话剧《北京法源寺》,教化忠义,探讨侠胆,弘扬佛学,独辟蹊径,找准戏脉,凸显戊戌变法成败的关键时刻的紧张、激烈、犹疑、抉择、喋血和不同人物的迥异人格。在戏剧结构上,这部话剧践行“中国戏剧”之品格,之审美,之义理,之精魂,在世界艺术的潮流前,践行中国艺术的使命与责任,摸索中国戏剧艺术的演变与“突围”,彰显了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

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戏剧之冲突,可以是不同性格人物之间面对面的冲突,也可以是人物与整个社会环境和现实背景的冲突,还可以是人物的内心冲突。剧中有句台词“有时候一个秘书的决定,能够影响领导的一生”,其实,影响领导(光绪)一生的,根本不是一个秘书(杨锐)的决定,而是当时整个社会环境,是当时那种现实,是各种势力之间的冲突,是事件中人物在关键时刻的抉择。话剧《北京法源寺》在戏剧冲突的设置上,还有较大提升的空间。但瑕不掩瑜,《北京法源寺》拨开历史的迷雾,复盘戊戌变法,用典密集,机锋频频,思想的电光火石闪闪发亮,人物对话惊心动魄,在高耸的庙堂之上,在热闹的人间戏场,让观众倾听剧中人物如何参悟生死,如何经历极端的失败,如何面对荣辱,让观众触摸到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灵魂。戏剧的“灵魂”和“韵味”,在《北京法源寺》里得到了较为完美的结合,这是一部成功的话剧。

不必讳言,当前戏剧创作面临着困惑,出现了两极分化的现象:一是很多戏曲故事仍把它的主干嫁接在传统的“惩恶扬善”的宣传工具的受体上,涂抹着肤浅的道德说教的颜料,戏曲的精神萎缩;二是戏剧的文学性、思想性与表、导、演对艺术的隔膜和分离。国家话剧院院长田沁鑫是《北京法源寺》的编剧兼导演,奚美娟(饰慈禧)、贾一平(饰谭嗣同)、赵寰宇、周杰等国内顶尖演员领衔主演《北京法源寺》,这个主创团队的可贵之处,在于通过舞台艺术的演变与“突围”,避免了上述两种现象。

囿于历史教科书,历史人物给人们的印象往往是固定而概念化的。话剧《北京法源寺》在尊重史实的同时,对剧中的人物形象作了一定程度上的颠覆,还原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富有真情实感的历史人物。这种探索,也是一种演变与“突围”。

历史演义里的慈禧,是权力贪婪者,是阴谋家,腐朽而无能,冷酷而凶残。在话剧《北京法源寺》里,她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女人,是一个守护偌大家业的寡妇,做出了一系列不合时宜的决断,在权力斗争中是个赢家,在国家前途和个人亲情上却输得很惨,是一个失败的女人,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是“惶惶然”的形象。没有一个帝皇甘做亡国之君,光绪亦然。他变法的决心何等坚定,变法的诏书又多又急,但舞台上光绪给我们的感觉是天真而懦弱。我注意到这么一个场面,在改革、保守两派人士唇枪舌战时,慈禧非常大气,从从容容,气势完全罩住全场,而光绪坐在慈禧旁边,低着头,泥塑似的,满脸深深的悲哀,眼里噙着无奈的泪水。

慈禧、光绪这对母子的形象塑造得成功,康有为、梁启超这一对师徒的形象塑造也相当给力,师徒俩在法源寺的最后一次重逢,悲凉的钟声余响袅袅。再说袁世凯,手握兵权,夹在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之间,在面临艰难的抉择时,也有过内心的博弈和挣扎,最终,他没有像光绪和谭嗣同所期盼的那样去“围园劫后”,而是告发了谭嗣同等人。他在剧中的形象,并不“龌龊”,而是基于当时的历史情景与他本人的处境,客观地还原了他的抉择和追逐权力的投机本性。

谭嗣同,是《北京法源寺》里塑造得最成功也最让我感怀的人物。在剧中,他一出场就是以殉求变的角色,就是慷慨激昂的陈词,精气神十足。他生为变法而生,死为变法而死,“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在变法失败后,主动放弃逃生的机会,在“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中慷慨就义,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形象耸立在舞台上和历史的时空。而他对佛理的洞察与阐述,让人看到他作为佛家子弟的一面。特别是他在生命弥留之际对亲人的眷恋和不舍,是多么的让人动容!谭嗣同这个形象,是立体的形象,不是扁平的、单一的形象,打破了教科书里那种概念化的形象。

国内著名戏剧评论家胡安娜曾说,戏剧写戏写人,写人写情,写情写心,写心写魂,当人物的内心世界借助戏曲特有的表现手段而获得最充分、最生动、最鲜明、最独特的揭示时,这样的戏焉能不深刻?焉能不获得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话剧《北京法源寺》就是一个非常恰当的实例。

本辑責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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