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四)

2022-04-27 15:45琳达·侯根周筱静
作品 2022年4期
关键词:朵拉汤米

琳达·侯根(美国) 周筱静 译

第九章

冬天,当生活静止时,人们很容易忘记种子长在地下,在黑暗中,为春天做准备。冬季有一种清新的味道,干净而潮湿,雪飘落在海龟的骨头上,在我们周围旋转。其他的季节可能只是因为需要或渴望而想象出来的,当冬天占据大地时,它便到处扎营。当你走过它的领土时,不可能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落下的冰雪比我们的意志更坚强,悲剧有时掌握在它的手中。

那个冬天也不例外。汤米在老鱼钩的表哥乔帕·莱恩,在一次意外中丧生。当时他正用千斤顶换漏气的轮胎,冰太滑,车压到他身上。弗兰琪来访的女儿海伦,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有天晚上喝得醉醺醺地从湖上走过,消失了。她在一层新的积雪上留下的脚印指向了饥饿之口,没有人有足够的勇气去找回她的尸体。谁也不想冒被湖水吞噬的风险。一想到她,我就感到难过,若是有任何治愈能让悲伤的人流泪,那么具有治愈性的流泪在冬天来得很缓慢。亦如其他一切,就像停止在河里的水,眼泪等待着春天的到来。悲伤被迫停止。弗兰琪被掌控在严冬的手中,没有哭。她安静,她抹着胭脂的脸苍白。那时,我已经原谅她问起我的脸。

有好几次,朵拉茹日说她应该是那个去世了的人。她更加坚持要回家等待她的生命结束。

如果眼泪和人的生活都在冻天停止了,狼却没有。它们让人揪心的哀嚎弥补了人类的悲哀。“看,”有一天布氏说。

我走到她站着的窗前向外望去。

“它们每年冬季都这样。它们知道祖先的皮藏在凍天里。”

几只狼,不算一大群,围着存放毛皮和捕猎器的棚子转。它们看着棚子的木头,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捕猎器或闻到它的气味。这让它们焦躁不安,踱步时它们的呼吸依旧平稳。如果我们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它们的哭声可能会告诉我们一切在岛上发生过的事情。

冬天有很多声音,不仅仅是狼和乌鸦的叫声。风吹过遮蔽我们的墙壁,风吟唱着吹过旋转的雪。湖面上的冰从不安静,不停地挤压着自己,发出呼喊声。它断裂,又再次愈合,呻吟着,发出绿光。站在窗前,我想起了在格兰德湖中失去的——珠宝、因受伤害和疏远的情人而扔进去的结婚戒指、船只、暴风雨中的渔民,现在还有海伦。

在毛皮岛,即使寂静也很嘈杂。有无声的脚步。猫头鹰安静地飞翔。往南飞的鸟儿消失的叫声。

当我们缝衣服的时候,树在嘎嘎作响,狂风在我们周围呼啸,布氏从她的牙齿下取出一枚别针,她低声说起我的母亲。火光掠过她的脸庞。“你看,我们面对风时多么无能为力。”从门下偷偷进来一股冷风,布氏拿起一块布,站起来,把门下面的空隙塞了起来。那时,她不用多说,只一句,“罕娜就是那样的,”我便能明白她的意思。冷漠的元素,总是冰冷的。她的意思是,一个人不能因为风怎样吹,而责怪风,罕娜就像风。她想让我知道,支配我母亲的是一种力量,像风一样真实,像冰一样强大,像冬天一样普通。

偶尔我们听到来客的噪声。哈斯克开着他那辆非常大的卡车在冰面上行驶,车上装着杂货、取暖油和发电机用的燃气罐,还有我们最需要的木头。他给我带来了阿克唯牌饼干。当他把脚上的雪跺掉后,我们在屋里有说有笑。汤米在艾格尼丝的催促下过来了。她很担心我。她说,在岛上与世隔绝,对我不好,布氏总是那么漫长地沉思。汤米带来了鹿肉或驼鹿肉。我们一起坐在桌边或穿着手工制作的雪鞋在雪地里行走,我们彼此傻笑。有时我和他一起回大陆。

大多数时候,布氏和我一连几个小时都很安静,有时持续好几天。这是一种充满关怀的寂静,我们就是寂静中的一切。房子深灰色的石头在咆哮中移动,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地球这颗行星围绕着减弱的太阳运行,被风吹的冰怒视着太阳削弱的力量。在那些日子里,连狼都显得疏远,遥远。黑暗来得早,夜晚漫长。我放下针线活,站在窗户前,凝视着荒凉而白茫茫的大地,盖着厚厚雪的树下兔子藏在洞里。

动物的足迹写下的故事我还不能理解,我刚来不久。雪地上有些地方有一组脚印消失在路的中间,在雪地上压出的扇形的翅膀旁边,一只兔子或老鼠被饥饿的神的爪子抓走了。

我几乎忘记了爬进窗户的藤蔓,忘记了这个世界有足够的热量让玉米和青苔成长。

一月的一个下午,透过窗户,我看见一个黑影周围有些比它小的影子。我眯上眼,对着光看去。是一只孤独的母驼鹿,腿很细,长着冬天的皮毛。它又黑又大,被困在光滑的冰面上,一动也不能动,一群狼低着头朝它围攻过来。它们互相交流着,慢慢地绕着驼鹿转。

母驼鹿在冰上毫无防备。它会摔倒。它又老又孤单,没有孩子,没有伴侣,没有保护。

我听到被困的驼鹿的叫声。我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耳朵。

这是一种古老的饥饿仪式,冬天的法则与我的天性格格不入。有时我无法忍受这个世界。有时我后悔去了那里。布氏说,冬天就像伤口愈合,所有的东西都封闭起来,自我覆盖。冬天对我来说太庞大了。

晚上,我喝下朵拉茹日给我做的治失眠的药汤。在黑暗、寒冷的房间里,我脱下衣服,钻进被窝,用毯子盖着脸,感受着自己呼吸的安全和温暖。我无法阻挡脑海中那只驼鹿无助的目光。

布氏有些天也往窗外看。风把雪吹到门底下,敲打着窗户,好像有人想进来。她站在那里,我闻到并感觉到布氏有什么事。她没说出来的与她对我说过的一样冷。冰心。那是罕娜。

我也有我的秘密。最初寻找亲人的时候,我在南达科他州找到了一个妹妹,我的亲妹妹,亨丽埃特,比我小。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如何偷钱找人追踪她的。一天晚上我走进邻居的房子,趁大家睡觉的时候把钱从床头柜上拿走的。我想,这不像偷东西。这是极其必要的。我花了五十块钱找她,还跟一起偷钱的那个男人上过床。没人能证明是谁偷了钱,尽管大家都怀疑我。当我刚找到妹妹的时候,我抱有很大的希望,就像找到了我真正的名字。我一路搭车穿过平原去寻找她。最后,通过一个卡车司机,我找到了去她那里的路。卡车司机开着一辆银色的卡车,里面充满牲口的味道,载着牲口去饲养场。

亨丽埃特与艾格尼丝没有血缘关系。她与我不是同一个父亲,所以我想,保守关于她的秘密没什么过错。但我没有谈论过她,她的存在既让我感到恐惧,又让我充满了绝望。她很可爱,也很安静,但她一有机会就会割伤自己。她的眼睛天真,充满信赖,她的皮肤布满了伤疤。她用剪刀和剃须刀把自己割伤,她感觉不到疼痛,也许她身上不是伤口,也许是一种语言。她用刀说话,用刀诠释她的生命。我带去一个手镯,想送给她,当我看到手镯锋利的边缘时,我假装自己空手而来,把偷来的一些现金给了她。她什么话也不说。我们相互对视。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用手指把烟捏灭。她不会感到疼痛。她内心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伤害她,再也不能了。

晚上,风吹着黑屋,我躺在床上想着罕娜。有些寒冷的夜晚,我觉得自己处于合拢的状态,像冰在水面上凝结,从边缘开始,突然全部冻结,冬天填满了这个世界,像一道伤疤。起初,冰很容易被打破,后来,用斧头才能砸破,最后,它根本不能被打破。水里的东西都被锁住了——船、渔夫、漂浮的木头,都停在原地。寒冷的苍穹,美丽而可怕,堅实而有生气。我听到水族在说话。

冬天是个边界不断变化的地方,我记得、听到、感觉到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我开始明白朵拉茹日的记忆,尤其在我听到湖中有鼓声的夜晚。响声来自结了冰的水。我相信老人们说的,鱼是一种人,像狼一样,它们想生活,跟我们一样,我们这些逃脱死亡命运的人,像小鱼那样通过渔网中的洞,幸存下来。

在漫长的黑夜里,我梦见被抓走的动物,包括貂、海狸、狼獾。我看到它们剥了皮的尸体。我听到它们的哭声,感受到它们的痛苦。它们的影子穿过雪、冰和云。我们印第安人一直靠它们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是亲戚。我梦见顺河而下的运货独木舟,载着大量的皮毛。穿黑衣服的瘦高男人朝我走来。有些女人长得像我,拿着玛丽和耶稣的照片。她们戴着镜子,似乎是金子,有的把镜子挂在腰带上,有的挂在脖子上,有的别在衣服上。阳光照在镜面,发出刺眼的光。人们穿的衣服破烂。没有衣物可以使他们暖和。混血儿开始与其他人对立,就像狗,为了吃食,为了活着,反抗自己的祖先狼。洛丽塔在疾病中被迫卖淫,罕娜跟着进入了黑暗,进入了黑暗的地方。

在短短的白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布氏缝裙子。我们把时间花在收集布料上。桌上摆满了报纸、折叠的料子、放着缎带的线轴。

我们被寒冷困在室内,时间消失了。在忙着拼布时,下雪了。风吹开了小棚屋的门,又砰的一声关上。我们一起走到外面,屏住气,一阵寂静,“听。”布氏说,北极光的声音。充满太阳风暴电荷的冰晶闪烁。

在一个零摄氏度以下的夜晚,当光柱穿过天空,太阳风强大到足以吹动雪,我梦见岛上的狼从死亡中挣脱出来,正在四处走动、商议,寻找它们的人类孩子。另一个夜晚,我梦见了一株植物。我把这株植物画在纸上,穿越冰雪来到大陆,带给朵拉茹日看。“哦,我知道这种植物,”她看到我的画时说道,“那是在我们上游生长的植物。”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的那些梦境,如果真实存在的话,曾活在这片土地上。梦是地球的视野,是地球通过我们传递的一种表述,有时为了让自己更伟大,我喜欢认为自己有神示。

“向来都有梦见植物的人。”朵拉茹日说着,从我毛衣上捡了一根线。

夜里躺在床上,我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我的手指变得更长,更敏感了。我的眼睛看到了新的东西。我的耳朵能听到墙外的一切动静。我能用我的皮肤看见,用我的眼睛触摸。

我去大陆看望他们,艾格尼丝正在削土豆,哈斯克告诉我和汤米——在他读过的一本杂志里,他了解到我们是如何由星星构成的。他说,幻觉、梦境或记忆之所以存在,正如爱因斯坦认为的,时间不是一条直线。这解释了为什么我能看到祖先闪闪发光的镜子和他们拿着的铁壶。我同时活在不止一段时间里,同时不止以一种方式活在世上。“这也解释了朵拉茹日,”他说,“她怎么能与已去世的卢瑟交谈。”

是的,我想,我明白了。我看到了昨天,有时它看起来和明天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布氏梦见向北去的路,梦见一只鸟儿在研究星辰,等待春天的到来,等待某个协议好的时刻,所有的鸟儿一起飞走。那两个北方人的话使布氏产生了一种需要,她应该去那里,到遥远的、肥食者的领地去。那是我们历史中的时刻,当过去变成了现在。还有雷蒙·黄雷的死,这位拉科塔族老人在内布拉斯加州一间海外战争老兵的小屋里被敬畏上帝、热爱上帝的男人和他们的妻子折磨致死。还有美洲印第安人运动的形成。红种女人和男人都开始了新的生活。布氏的决心还取决于其他事情。她是一个有良心,热爱土地的女人。她和世界是一体的。她不允许这个世界更多的部分消失或被夺走。大坝不能修建。一天,她看着北方的地图,大声说:“这条河不能移动。”

春天,路要被设置的路障堵住,她决定划独木舟去那里。人们认为我母亲在那,住在一个叫奥赫特或新哈代的小镇上,我也会跟着去。

当她不为拉鲁缝制或重建一只獾时,布氏就连续几个小时弓着腰看地图。她眯起眼睛望着窗外,仿佛她曾被雪弄瞎了眼,或在黑暗中能看到我们周围一直向北延伸的水道迷宫。她称她的计划为“我们的秘密”。她谈到洋流的流向,琢磨侧洋流可能在哪里。她坐在离火很近的地方,画出一条路线,对照另一条,用数学家的精确测量距离、时间和空间,策划我们该怎样穿过迷宫。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

有时我叫她马可波罗,她会列一张清单,记下明年春天冰雪融化时我们需要带些什么。一把斧子,一把小锯,一个平底锅。得在木舟里带些干木头,带上斯特诺燃料罐做饭用,以防下雨,以防路上烧火的木头被弄湿了。必须找到绕过障碍的路,可能是护林员漂浮的木头,也可能是危险的急流。根据“我们的秘密”,我们会在年初离开,那时鱼还很饿,食物会很充足。

旅途的重量每天都在增加十倍。在深灰色的压舱物做成的房子里,我感到我们在下沉,像一艘沉重的船淹没水里,沉到海底,像落进饥饿之口的开雪地摩托的人,以及安息在其中的尸体和剥了皮的动物。

我担心我们会迷路,无法找到要去的方向。无论她怎么计划,都将进入陌生的水域,时而古怪,时而吓人。

她痴迷于那些代表土地的褪色方块,试图揭开地球上的秘密。她在寻找地图上没有的东西。这些地图就像罗盘在北方有地下铁的地方一样,是不可靠的。

窗外,冰柱像牙齿,似乎我们生活在冬天张开的嘴巴里。这里有动物出没的白色通道,冬天的边界在不断变化。

一天,布氏抬头看了看站在窗户灰蓝色光线前的我。“你看,”她说,她坐在绿色的桌子旁,面前放着一张地图,旁边放着一杯茶,“这些几乎都是相通的。”

这是真的。水像一串珠子被一根线连在一起。她说,所有的河流和小溪都足够宽,可以划独木舟通过。这是一张古代地图的复制品。布氏把蓝色地图翻过来,查看日期。没有找到。“肯定是在1660年到1720年之间的某个时候制作的。”

我瞪眼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那些年没有北极光。有关于这个现象的故事。讲述了人们是如何被天空的光遗弃的。在光抛弃了人们的同时,各个部落的人病倒了,得了呼吸道疾病和斑点病,他们被法国毛皮商人侵略。”

我看着她,不明白其中的关系。也许是冬天的寒流使她不太清醒。

“你不明白吗?没有太阳尘埃的保护,冰盖会融化得更多。看到水量的差别了吗?”

她打开另一张地图,让我看看其中的差异。我研究了一下,好像懂了,我唯一确定的是,布氏能把远远超越衬衫图案、动物骨头和走失儿童的故事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我亲眼看到,没有一张地图是一样的;它们的准确程度取决于它们的制造者——让这片土地成为战利品的人,相信加利福尼亚是一个岛屿的人。布氏说,那些年份也出现在树的年轮上。

我对从观察纸上就能讲出历史感到好奇。以前我想知道布氏为什么在地图上花费这么多时间,现在我对地图也感兴趣了。我能看出地图上有什么,如我看到的拖着冻僵动物的雪橇,一个更深的地图。桌前明亮的灯光下,我在她身边仔细地看着地图。地图上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地形、领土、阴谋、历史和谎言。这不是肉眼能看到的,地图不是人或动物的生命,不是陆地上的泥土、水或大屠杀。地图没有讲那些故事。我喜欢的是这片土地不受地图制作者的影响。土地有它自己的意志。制图的人认为如果他们把土地绘制成地图,一切都会保持不变,事实并非如此,我因此尊重大地。地图让我对我们旅程的安全没有信心,我们冒险进入一个巨大的未知地带,可能会被这样陌生的地方误导,这是一个破坏了人类愿望的地带。这是一块反抗的土地。政府的测量员曾经喜爱它,甚至钦佩它,它的恶作剧和狡猾,它让他们很难声称拥有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它的野性,它倔强的激情使它处于他们的秩序意识之外,使他们更想得到它。

有一天,布氏长时间沉默之后,大声嘲笑欧洲人的无知。突然,她说:“海狸。他们从未考虑过海狸是如何改变这片土地的。”她是对的,海狸是陆地的真正创造者。通过海狸筑的水坝,才有了地形,有了草地,有了小树,有了鹿,有了驼鹿。过去,一切都依赖它们。在这些地图上,我们可以读到陆地是如何讲述海狸人故事的。这使我想起朵拉茹日的话。有一天她告诉我,地球不止一个维度,我们看到的只是第一层。

当布氏不工作或在屋里不看地图时,她就穿上暖和的衣服,一个人出去钓鱼。她走到冰洞那,用螺旋钻在冰冻的湖上挖出洞,放入带渔坠的诱饵,然后等待。在离大陆更近的地方,有人在冰冻的湖上建起了冰窖。我想不出在一間小屋里坐在冰上的乐趣,小屋里可能有一台收音机、一个加热器,甚至一把放在湖上的旧椅子,墙上有一个拨浪鼓。他们把冻硬的鱼带回家,那些鱼冻得可以当雪橇滑行板用,有些人真这样做。

她通常钓到一条白眼鱼或噘嘴鱼,到家时已冻僵。我待在室内,有时,穿上雪鞋,从一个岛走到另一个岛,观察动物和研究它们的踪迹。当我从一块土地走到另一块土地,或走到被砍伐了的树林时,或站在窗前幻想时,我脑子装满了从哈斯克或布氏那获得的知识和故事。一天晚上,我出去散步,蓝靛色的天空挂着一轮满月,人们曾相信鸟类会迁徙到月亮上去过冬。鸟儿认为月亮是一个蛋和一只鸟妈妈,又大又白,在天空中,鸟儿想回到它们的起源地。艾格尼丝说过:“有些人在月球上看到人的脸,我们看到鸟模糊的灰色轮廓。”鸟儿确实在那儿,它们飞行中在月亮的圆脸前停了下来。

当鸟儿到达目的地时,讲述了关于我们这些可怜的、没有翅膀的傻瓜的悲惨故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留在后面冻死。它们为我们感到难过。它们在春天归来时,总是很高兴看到我们活过了冬天。

每当布氏谈到我的母亲,我感觉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向我们走来。它就在屋子里和我们在一起。

布氏提到罕娜,我意识到我是罕娜拥有的一切。不是爱,或关怀,她可以用我在这个世界交换一个位置。她抱着我,其他人看着我微笑,那些以前害怕或讨厌她的人。我是她的钱。她的乘客。她需要我,我对她很有用。

布氏盯着我的脸。我低下头,很尴尬,她说:“有些人看到伤疤,就会记得伤害。对我来说,伤疤是康复的证据。”

一天,我在卡车里坐在他身边,汤米抚摸着我的脸说:“告诉我这些伤疤怎么来的。”

我看着他。我在想我是如何向布氏询问我的伤疤的。我想起上次在卧室的小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情景。伤疤是愈合的证明。“什么伤疤?”我说。

一月下旬的一天,当冰是最厚的时候,猫头鹰已经开始它们的求偶歌曲,我用大衣和围巾把自己裹起来,出去拿木头。寒冷刺骨,连呼吸都感到疼痛。我的呼吸冻结了,凝固在面前的空气中。我的鼻孔冻僵了。我的肺收缩。天太冷了,但还没冷到让所有的人停止。当我胳膊里抱满木头时,传来了汤米那辆生锈的道奇牌卡车过湖时发出的脆脆的声音,还有冰的噼啪声。抱着柴,看到他到来,忘记了寒冷。

他把我缝的一件衬衫穿在上衣和背心里,衬衫上系着鲜绿色饰带,手里拿着白色包装的驼鹿肉。他为我打开房门。我把柴放下后,他回到柴堆那又抱了一抱,边走边说“你好”,口中冒着白气,冲我微笑。我们互相微笑。爱情最糟糕的是它的激情和愚蠢。

回到屋里,布氏在做米饭,我们站在暖炉前取暖,不自在地问着话。

布氏敦促汤米再吃点米饭,他照做了。他工作很卖力,需要足够的食物。

昨晚,布氏在睡梦中喊叫,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她准备回房间休息一会,她说,正好可让我们单独谈些鸡毛蒜皮的事。

“你都干了些什么?”他问我。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我把它抚平了。他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

“我做了十件新衬衫。”我把衬衫拿给他看,都是新鲜僵硬的,挂在衣架上。他很欣赏这些衬衫。它们看起来的确很漂亮,新的布料,红蓝相间的丝带。“我都要了。”他说。

“你妄想。”

“布氏怎么样?”

我们谈论着诸如此类话题,我问到他的祖父母。这些话的背后,总有一些温暖,一种在一起的幸福感。虽然我们还很年轻,我们像成年人那样相处着。

汤米和我以前认识的男孩不一样。他们对汽车、摇滚乐、球类运动和女孩感兴趣;他们是孩子。而他已经是养家糊口的人了。他打猎和捕鱼,对动物怀着深深的同情和尊重。我已经爱上他了,我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世,会怎么看我。

我敲了敲布氏房间的门。“我要到艾格尼丝家去,你想要我从店里买点什么吗?”她只是说:“不。”

她根本没考虑我的问题,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系好靴子,带上衬衫去廷塞尔曼杂货店。我喜欢那种可以不经允许就离开的自由。当我们离开时,布氏打开了门,冲了出来,她连一件外套都没搭在肩上。“安吉珥!汤米!”她喊道,“等等,我刚想到一件事。”寒冷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头发乱成一团,“顺路去拉鲁那儿一下,看他能不能把那张旧地图给我送回来。他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张,只告诉他是最大的那张。”

“好吧。明天见。”我说。我挪过去,坐到汤米身边。我已把衬衫整齐地放在靠窗的座位上。我们开车穿过蓝灰色的湖。我看了看汤米,然后望着窗外,微笑着。我们穿过湖面,脚下是慢吞吞的鱼和等待复苏的杂草。

“想什么?”他说,用的就像男人想知道一个女人是否在意他时的说话方式。轮胎在雪地上行驶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没什么,我只是思考。”

我从廷塞尔曼那里得到了一些钱,我买了一些面粉和速溶咖啡。我给布氏买了两瓶可口可乐。她喜欢可乐,从不为自己买。可乐由贩卖机出售,瓶子沿着迷宫向外滑进一个槽口,然后直接拉上来。我还给她买了茉莉香皂,是新产品,还有宠物奶。我注意不买包里装不下的东西。我想走回去,我不喜欢拉雪橇,肩膀会疼。

那天晚上,我留在艾格尼丝和朵拉茹日那里。从窗口我可以看到月亮周围有一圈光环;又要下雪了。二月的雪光,在我出生的月份,光出现在一抹灰色背后。

在小床里,我梦见废墟上长满青苔的岛屿。梦浮现的方式使我相信有这样的地方存在。朵拉茹日说,做梦是古代人们做出决定的一种方式。那天早上,当我像个孩子一样爬上她的床时,她这么说的。我把头枕在一个有蓝色花朵的枕套上,把被子拉到脖颈处,我曾经认为自己很坚强,这是我在弥补从未与母亲在一起的感受。我们俩都躺着,温暖而舒适。“我梦见了石头。”我告诉她。聊天的时候我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她对我说,梦指引人如何追踪和猎捕动物,梦显示人类在其他时间和地方是如何生活的。

我想念起居室里的小床,虽然它很不舒服,我想念艾格尼丝难喝的咖啡和灰尘的味道。艾格尼丝仍然和约翰·哈斯克睡在卧室里,她说他鼾声猛烈,又说是她自己打鼾。这让我笑了。我相信打鼾的是她自己。

“你的臀部大了。”吃早饭时,艾格尼丝看着我的身体说。

“是的。挺棒,是吧!”

“为什么布氏不再来了?”

我喝着艾格尼丝难喝的咖啡,撒了个谎。“她忙着缝纫,她总是做针线活。她不想再为拉鲁工作了。”这不全是一个谎言。我没有告诉她,布氏坐在地图前,思考着如何到达肥食者的领地。她会认为布氏疯了。我也曾经怀疑过。

艾格尼丝摇了摇头,“缝那么多对她的眼睛太不好了。”

我也这么想过,她的眼睛过分劳累,她又要缝纫,又要把细小的骨头拼成动物,这些工作完成后,还眯着眼睛看地图上的线条。她的眼睛从未休息过。她的眼光敏锐而准确。她能看见雪地中有只雪兔。就像艾格尼丝和我,布氏背疼,因为长期睡劣质的床垫和帆布床,而且弯腰工作。

我害怕去拉鲁家。布氏最近梦见他买了两具木乃伊,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孩子蜷缩在母亲弯曲的膝盖之间。艾格尼丝说这是真的。她看到他们被装在玻璃和木材制成的两个容器里。她和布氏一样,知道死人的骨头和干肉不属于人类的住所。

我敲了敲他的门,松了口气,没人应答,我不必进去。透过门,我能闻到皮毛、骨头和甲醛的味道,在我的脑海里,我能看到世界上最大的甲虫,背是深绿色的。我给拉鲁留了张纸条,从门缝里塞进去。

我沿着毒药路往回走,汤米开车来到我身边,停了下来。他打开车门,“需要搭车吗?”

我跳上卡车,他送我回到艾格尼丝的家。

“要我开车送你回家吗?”

家,这是一个如此明确的字眼,如此肯定,如此坚定,我喜欢它。“不,我要走回去。”

“这没什么麻烦。”他说。

“我需要走路。”我向他肯定。我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现在我想散步,思考我的梦想,琢磨布氏是不是真的不理智。我已经习惯了沉默,我发现沉默是丰富和必要的。汤米和我会有我们的时间,我知道这一点,我有耐心。我知道那天他爺爷需要他,艾格尼丝告诉我他爷爷几乎失明了。

我走过结了冰的湖面,路过有几个在冰上钓鱼的人。一些人在听收音机。我听到了音乐,每台收音机都在讲述一个正在钓鱼的人的一些事情,甲壳虫乐队,泰咪·温妮特,波尔卡国王乐队。我朝他们挥手。你在路上遇到某人,你会挥手,你在水上,在船上遇到人,你竖起大拇指,在冰上,你点头微笑。他们大部分人都认识我了。

去毛皮岛要走很长一段路。我走过湖面,听到它的声音,想起了哈斯克的话,世界是有生命的。这个湖充满生机。我对此深信不疑。它庞大的水身在动荡,它是白色,收缩和坚实的。在移动的冰下流动的佩迪逊河是有生命的。冰本身如此,冬天深入我们骨髓的歌声也如此。空气在我周围闪烁,就像被闪电击中,错综复杂的冰晶从云层中落下。

我想看到北极光。哈斯克曾告诉我,闪亮的浮游生物,它们聚集在一起时海洋中会产生一种螺旋光。很多其他事情在本质上也像那样,银河系,人类的双螺旋结构,北极光也是。

回到毛皮岛时,天色已经暗了。我一路走来,累得浑身发热,但一进屋就感到一阵寒意。布氏在黑暗中坐在绿色的桌子旁。罐子里的水结了一层冰,炉子的火也熄灭了。她一直在哭,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回来了。

“布氏?”我试探地说。并点了一盏灯。

“海狸。”她神情低落,嘴唇发青。屋内需要几个小时才能重新加热。

是海狸的原因。我理解。我明白她的意思。海狸几乎灭绝了,我们的生活和它们的一起消失了,那些连做梦也无法想象这个美丽大陆有多么神秘、多么生机勃勃的人把我们的世界改变了。这个大陆永远不会恢复原状了。

我也明白了,冬天可以深入人的骨头,深到让人忘记自己是人类。

我忙着在火上加木头。我在布氏的肩上裹了一条毯子。炉子一热,我就热了一罐汤,让她喝。我在火鸡烤箱里加热了水,把她的脚放了进去。我自主决定,对她说:“明天我们去看望朵拉茹日,告诉她你在做什么。约翰·哈斯克会很高兴开车送我们回来。”

那天晚上,我把卧室的门打开着。我说这是为了让主房间的暖气进到屋里,实际我是想知道布氏是否安然无事。我醒了几次,过去看她。她睡得很香。她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看上去脆弱而温柔,眼睛安静地闭着。

第二天早上,我在炉子里多放了些木头,然后把烟道关上,让火在我们不在时缓慢而稳定地燃烧。

“我不知道,”布氏说。“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告诉她们这件事。”

“我们得告诉她们,这事太不寻常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力。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拉鲁带着那张古老的地图来了。他身上有科隆香水味,穿一件浆过的新衬衫。头发向后梳成一条马尾辫。我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很帅,有点像汤姆·琼斯,但我知道布氏对他不感兴趣的所有原因。他那黑漆漆的房子令人毛骨悚然,散发着一种本来应该被埋起来,或者扔进泥里、水里或空气里的东西的气味。他的墙壁上摆满了保存动物的架子。他有几碗玻璃眼珠,朝外瞪着,好像在衡量所有的人。他对鱼不关爱——他冒犯了它们——我敢肯定这就是那天在湖上我们生命受到危险的原因,我曾和他在暴风雨中划船时乞求水族人,鱼人的原谅。他对生命不够关心。

我看着拉鲁,他太渴望得到她的爱了。她总是冷若冰霜地与他保持距离。他真正想要的不是布氏,而是一个女人,任何女人。他想减轻他的孤独。我又看了他几眼,想找出些优点来,弥补他的缺点。她绝不会向他屈服,我看得出来。同时,我想也许他有潜力。在我看来,布氏的孤独让她有点不太理智。当然,他的出现让她更加不理智。当他从一个筒子里拿出地图时,我想到了大陆上所有成年男人,怎么没有一个人能达到她的标准呢。

“你什么属相?”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不,别告诉我,让我猜一猜。天蝎座?”

“你怎么知道的?”他说。

他触摸地图,地图的角边碎成了粉。为了接近布氏,他做出了牺牲。这让人乐观。这是古老故事里人们的行为方式。他们去执行任务,完成任务,克服障碍,带着金羊毛回来了。他们正好绕过了湖中的饥饿之口,幸存了下来。

他很小心地为她打开地图。我站在他们身后看。这张地图真漂亮。它没有日期,很古老。这张发黄的纸边缘已经破损。这是我见过的最华丽的地图。它是用希腊蓝画的,某些地方还有点明亮。天使在边缘,吹着空气。还有水怪,包括一条长着尾巴和头上有角的蛇。蛇或者龙,曾经是黄色的,甚至是金色的。带箭头的波浪线条记录了水流的方向。泥滩被描绘为沉没的东西;在最右边的角落里,一个溺水者的手从泥里伸出来。在顶部,一艘船的一部分正在下沉,船上的印第安人被锁在一起作为奴隶运往遥远的大陆。

“看看这个!”他说。他拿着一个放大镜。他靠得更近了,然后往后坐,让布氏透过弯曲的圆形镜头凝视。他和她在一起,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好像马上要吃一顿美餐。

布氏说:“我梦见你买了两具木乃伊。”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我想开个博物馆。这是笔好买卖。”

我灵机一动,“想喝点咖啡吗?”我问他们。

“嗯,”她说,“我梦见他们了,拉鲁。我听到他们说他们想回到粘土。”她的声音严肃正经。

“不会吧。”他惊讶地看着她。

“我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她说话声更大了。

我把水加热,背对着他们。拉鲁利用了我不在跟前的机会。他以为我听不见,便对布氏说:“为什么不呢?你可能会喜欢我。”

他毁了我的计划。

我听到椅子擦地板的声音。“就这样,拉鲁,我不再为你工作了!我不干了。我现在就跟你分手。”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她站起来,把骨头装回干净的白色盒子里,甚至是她已经拼好的骨头。

在情况变得更糟糕之前,我迅速地倒了水,匆匆端过来一杯咖啡,就像拉鲁的咖啡,不够热,也不够浓。

布氏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她的脸却红了。她又坐了下来。

“咖啡来了。”我说。几乎闻不到咖啡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布氏又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忙碌着。她把狼獾的骨头拆开,放在一个白色的盒子里,然后给拉鲁看。

我又灵机一动,决定跟随拉鲁和他那些骨头回去。我说我有事。

布氏松了一口气,她不用被迫把我们的秘密告诉艾格尼丝和朵拉茹日了。

“我今晚就回来。”我说,我不会再丢下布氏一个人了,“我答应过艾格尼丝,帮她裱糊架子。”

仍在生气的布氏扬了扬眉毛,“艾格尼丝?裱糊架子?”

我想到了艾格尼丝和她的凌乱。这是一个蹩脚的借口,“嗯,我很想见汤米,你知道的。”

她有疑虑,我看得出来,但她没有理由把我留在那里,她知道我和汤米互相喜欢。

我感到内疚,偷偷摸摸的。我在做不可思议的事。我想要操纵她的生活。我要操纵拉鲁,这个年龄范围内唯一的男人,不管她喜不喜欢他,她太与世隔绝了。有时,她习惯了自己的孤单,一边做饭一边说话。她说:“水壶。洋葱。”当她把芬芳的木头拿进屋时,她说:“云杉。桦木。”她的眼睛有一種遥远的目光。她在寒冷、深深的孤独中,在冬天的黑暗里。

当我和拉鲁走出门时,我回头喊道:“今晚见。”

刚到湖面,我就瞪着拉鲁说:“你这样永远也得不到她,或者其他任何女人。”

“什么?”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着我,车在冰上侧滑,他摆正了方向盘。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对我来说已经很熟悉了,我并不介意,让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我说:“你的方法完全错了。打开你的车灯。”

他直视着前方,开口时,看着我说:“你知道吗,你的问题是你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那么,你的问题是什么呢?”我强调了问题的复数,“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要你的。嘿,注意方向。”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他咽了口唾沫,脸有点发红。过了一会,我说:“我有一些建议,你想让我告诉你吗?”

“什么?不。”他感到被冒犯了。

我还是继续说,“没有女人会想要一个保存木乃伊的男人,拉鲁,这些东西必须去掉。”

第十章

春天来临时,布氏收拾好地图准备去大陆。她已经把我们的路线记在心里,心情也比较放松了。“快点儿。”她急躁地说。

我跟着她。湖面虽然还结着冰,但已经开始融化,我们走过去时脚下的冰变成了冰碴。

春天充满了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阳光更加明媚。从冰雪中解脱的树木在风中摆动。它们发出吱吱的声音,风通过它们说话,告诉冬天赶快离开,它们歌唱着太阳和绿色新芽。干燥的褐色草的根部显露出新的、柔软的开端。灰色岩石的顶尖从雪中冒出来。到处都是水滴声、流水声、水开始露面的声音。

朵拉茹日和艾格尼丝很高兴见到布氏。她们为她担心,现在用温暖和爱来迎接她。她只顾想着旅途,没注意礼貌。我们一进门,我还没来得及脱下靴子,布氏还没脱下外套,她就宣布:“我考虑好了,我要去,不管你们说什么。”她等着跟人辩论。

“你要去哪儿?”朵拉茹日问道。

“你的胸部变得更丰满了。”艾格尼丝对我说。

我假装没听见,我在她们的新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是的,我在改变。

“我要到水源和海湾去。”布氏说话唐突,好似她们要改变她的主意。

“脱下你的外套,亲爱的。”朵拉茹日说。

“也许你没听见我说的。”她有些固执。并非因为她认为她们会劝她放弃,而是因为解冻的时候,一切都在加速,言语也一样。

“你要到哪儿去?”朵拉茹日问。

“去吃肥食的人那里。”

听到我们的计划,朵拉茹日眼光发亮,“太棒了。”她对我说,“你知道,我出生在那里。”我已经忘记了遥远的北方,水和土地分开的第一世界,关于吃肥食的人的故事,他们住在我们北方的,属于人类的三个领土那里,他们是我们的祖先。“那是我想去的地方,这样我就能平静地去世。”

“我们要带你一起去,朵拉。”布氏说。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我还没听说过计划的这一部分。张大嘴,违心地说:“真的?”

艾格尼丝看上去很震惊。朵拉茹日跟我们去,就是去送命。到目前为止,艾格尼丝保住了母亲的性命,是因为没让她回老家。不仅如此,朵拉茹日要去她的安息之地,艾格尼丝就不得不去,否则会显得漠不关心。

朵拉茹日无法掩饰她的激动。“真的吗?你们要带我去?”但当她听到我们的计划后,她的情绪低落了下来,似乎她刚领会到现实,“我只会成为你们的负担,带我一起去会很困难的。”

“祖母,去那什么都是负担。”

布氏是诚实的,她本可以否认。

她转向艾格尼丝,“我们也带你去。我知道你不想让她一个人去。没有你,她是不会去的。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们得步行好几个水域之间的陆地通道,在陆地上走很远的路。”

布氏策划出了一条最简单的路线,是步行和陆路通道最少的路线。她穿着外套,在她们面前摊开两张地图,“我们有时会绕道而行,以一种迂回的方式,从长远看会更容易些。”

“脱掉你的大衣,随便坐,”朵拉茹日说,“你好吗?”

“我要去,”艾格尼丝的眉头间出现了一条皱纹,“我能行。”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会去的。这旅程对艾格尼丝不公平。她坐在母亲身边,身体前倾,开始看地图。两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餐桌旁,炉子上冒着热气。“是的,我肯定能行。”

我还不知道旅程所涉及的,只知道布氏告诉我的。朵拉茹日必须有人抬着。“没问题。”我对布氏说。朵拉茹日的体重不超过七十磅。我很强壮。我想,抱朵拉茹日根本没问题。我还不知道独木舟的重量,或我们必须背、抬、拖、拽的东西。

“我向来是穿过激流的好手。”艾格尼丝说。她能安全通过激流和浪尖。她是一个传奇人物。汤米告诉过我,老人们曾看到她从小瀑布上冲下去时,直挺挺地坐着,引导独木舟安全到达目的地。其他人只能畏缩或捂着头,一切听天由命。

“肯定会有一条路,”朵拉茹日说,“可以让我们大部分时间从水上走。我记得那条路。他们通过那条路把鲸鱼运来。那是他们把剥了皮的动物丢在那里不管,把它们的毛皮运走的必经之路。”

那些,我睡梦中的毛皮。

布氏盯着朵拉茹日。我敢肯定,朵拉茹日说的路不是她计划好的。布氏的脸上露出怀疑的阴影。我能看出她的想法掠过她的脑海,听到她紧闭的嘴唇想要说的话。她不想与朵拉茹日有分歧,但她认为那个年长的女人可能是错的。

我看着布氏的脸,试图读懂她的表情。她的眼睛就像玛丽和耶稣又小又圆的画像,或者像我们渴望的小镜子,是我们生活的镜子,我们的脸在里面死去。在她的眼里,我能看到抱着朵拉茹日穿越陆地的情景,穿过泥浆、石头、斜坡和陡壁的情景。这个历程、未来、我们将经过的地方、所遇见的人所碰到的困难已成为记忆留在我内心。我看到载着几十个人的货轮和成堆的从海狸、貂和狐狸裸露的后背剥下的皮,那些生存在饥饿之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孩子般的动物。

哈斯克告诉过我涡虫的事,它们吃祖先身体的碎片,它们会记得死去的祖先知道的任務。一种细胞深度记忆,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看到和想到我所要做的。地方和人也是如此,带着悲伤的归途,记得我们之前发生的事。

“是的。”朵拉茹日说,“那条路叫百万美元小道。我们从那里走过。一条古老的水道。它给做梦也想不到这片土地的欧洲人提供了兽皮,欧洲人对这片土地没有兴趣,没有爱。但我记得那条路。”

我也看到了水路。我梦到过那些水路,那些清澈如玻璃的湖泊,那些深深的黑色湖水依着陆地荡漾,就像我血液的支流那么真实。

艾格尼丝说:“母亲,你还没那么老。”

“是的,是的,我确实很老了。”她直视着艾格尼丝,“这次我真的够老了。”

在北方有一些植物可以用作药物,她渴望找到它们。她激动不已。我们将收集种子、根、各种标本。布氏眯着眼睛看地图,仿佛失去了焦点,她的眼睛被朵拉茹日说的水路所吸引。她放弃了。“你说的路在哪里?我找过。”她把胳膊肘支在地图上,“我找了又找,怎么也找不到。”

朵拉茹日把手放在布氏的胳膊上,“这些地图不是我们发明的。地图只不过是上帝脸上的面具,还有不需要地图在这个世界旅行的方法。”

冬天继续在我们周围悄然溜走,堆积如小岛的冰块沿着河漂流。我对我们的旅行感到兴奋。我们要去。四个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要去见我的母亲,她住在吃肥食的人附近。布氏打算去看看水域在发生什么事情,看那两个人所说的是否属实,以便帮助那里的人们。朵拉茹日首先寻找那些对人有益的植物,然后去她的祖先之地安息。艾格尼丝的任务最艰巨。她把母亲送到那个地方,去哀悼。从那天起,艾格尼丝开始难过,她同意母亲说的每一件事。当朵拉茹日显然错了时,艾格尼丝也保持沉默。她使朵拉茹日担心。“你没事吧,艾格?”哈斯克试图安慰她。他说死亡只是变成光或能量的物质,我们是原子,来自遥远的星球,我们曾经是石头、蕨类植物甚至棉花。我也很自私,我想留住朵拉茹日。

一天,下着小雨,弗兰琪在晚饭时间来了,她梳得整整齐齐的炭灰色头发被雨淋了一层水珠。她在上衣的领口处围了一条蓝色的雪纺长围巾,与眼影搭配,像一条河流沿胸部延伸。她推着一把有四個轮子的办公椅,椅子可以旋转,是灰色的。“这是可怜的海伦的椅子。朵拉茹日,我想你可以用。”

弗兰琪的眼睛肿了,她哭好几天了。冰雪融化了,现在她非常悲伤。她说,她只想再看看海伦的脸,再摸一次她的手。她看到海伦蜷缩着和鲸鱼的骨架、雪地摩托、旧卡车一起沉在水底。海伦如此脆弱,漂浮在格兰德湖的母性水中,像等待出生的婴儿,而不是死去的女人。

拉鲁借口给我们带鱼来,其实是来看布氏。他看见我们走来大陆。那天早上他在外面,刚从他设置的猎物陷阱路线回来。我看到了他的脚印。我能认出他的脚印,这是我获得的才能之一。

“猎捕怎样?”哈斯克问他。

“都是空的,不太好。”他打量着布氏。

艾格尼丝说:“过了冬天,动物肯定会饿的,会到处移动。”

“也许被捕完了。”哈斯克摇了摇头,“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哈斯克被逼得无可奈何,不得不捕猎减少了的种群。

“嘿,你从哪儿弄来的椅子?”

朵拉茹日说:“弗兰琪送来的。”她学着坐到椅子里,用一根带橡皮头的拐杖作桨。

“我不知道你会打字。”

“真滑稽,拉鲁。”我说。我闻到拉鲁的古龙水味道。难怪他捕捉任何东西运气都不好,不管是动物还是女人。他身上那味道,还不如带着无线电收音机捕猎。我没有告诉他,我希望他捕猎运气不好。我心里纳闷,我为什么要努力让布氏和拉鲁在一起,这两个人太不相同了。拉鲁相信动物不会感到痛苦,布氏,像传统的族人,知道世界是活生生的。我想告诉拉鲁关于痛苦和动物的事情,但他永远不会相信一个女孩。我不得不等待科学来支持我,从杂志中寻找确凿的证据。我从哈斯克那里学会了这样做。拉鲁相信科学和印刷文字,但哈斯克说有些事情如此明显,以至科学家们看不见。

“你猜怎么着?”朵拉茹日对拉鲁说,“我们要去北方!”

他盯着她,又盯着布氏,“什么?这就是要那张地图的原因?”

拉鲁听完我们旅行计划的全部细节,摇着头,“嘿!这是春季。我还能说什么呢?”他笑了,肯定我们不会去,肯定我们在开玩笑。

布氏说:“谢谢你的鼓励。”她的声音听起来冷淡。但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春天是一个狂妄的季节,温暖的空气和解冻的水使人们陷入一种无法避免的狂热夸张状态。经过冬天的麻木和孤立,人们突然被一种不安的强烈渴望支配。我也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驱使男人冲过冰面去追逐自己看不见的东西,然后掉进了黑暗的,在增大的冰缝里。妇女们走出家园,奔向另一个男人或城市或国家。年轻人无力反抗某种强烈的力量,开枪自杀。我们和拉鲁坐在艾格尼丝的桌前,弗兰琪坐在小床上继续哭。拉鲁走了以后,她捶自己的心口,发泄一整个冬天积累的悲伤。

约翰·哈斯克给了她一些白兰地。

她喝了下去,在杯口留下了口红。

我们在那里过夜。第二天一早,我在炉子上放了一壶水。炉子不够热,我拨了拨煤炭块,往煤上吹气,橙色的火焰突然升起。我把炉子盖咣当一声盖上。

拉鲁的评论令人不快,但他仍然是布氏唯一的希望。我煮水时,对布氏说:“他挺帅的,你不觉得吗?”让他看起来有吸引力,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她正在检查哈斯克的渔网是否有裂口,怀里揣着一团线,大腿上别着一根弯曲的大针。“算不上。”

“我认为他有潜力,他挺可爱的。”

“不,他没多大希望。”她直截了当地说,根本不考虑我的话。她把线穿过针上的大洞口。

突然,她看着我,“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你俩有什么吗?”

“什么?我们之间吗?不,没有。”我很快地说。

第二天,在弗兰琪家里举行了海伦的追悼会。这是一个小房子,挤满了人,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人。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人们都被关在屋里,看上去瘦削而苍白。我迟到了。我和朵拉茹日谈过,她决定不参加。她说,这对她来说太麻烦了。她要为我们的旅途休息。

我一进门,就有人递给我一个盘子,让我去桌子那儿添食物。桌上堆满了食物——面包、米饭和炖肉。我不饿,我还是吃了。死亡意味着吃,食物能保护我们不受自己的伤害。那一年食物丰盛,连葬礼也像是在庆祝我们没有再忍受饥饿。

弗兰琪头上戴一条黑色雪纺围巾。她心不在焉地吃着,忧伤的大眼睛往上看,目光呆滞,抿一口酒,喝一口咖啡。她说这就是她喜欢的方式,同时感到放松和提神。

汤米和百年路的人们也在那里。老人们都哭了。他们看着那么多年轻的一代走了,他们无法说服后代继承传统。他们长寿的秘诀是远离白人世界的生活方式,记住每天都要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敬畏。

其他人也哭了,像我的族人那样,仍然大声痛哭,无拘束,无歉意,也不感到尴尬。我从未见过海伦,我的眼睛是干的,尽管他们的哭泣感动了我。我把盘子拿到水槽里冲洗。我端着咖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斟满杯子,然后站在那儿,从厨房的窗户往外看,蒸汽从太阳覆盖的地面升起。

聚会让失去的人更有尊严。海伦不能被埋葬,弗兰琪想把海伦最喜欢的东西埋了。男人们用火把加热地面,在上面放了热石头。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挖出了一个又长又窄的坟墓,又深又湿。弗兰琪放了一个旧的木制食物盒,里面有一枚银戒指、一双别人送给她的克里族的鞋子,以及她相信可以治愈静脉曲张的红土、貂皮,还有一把用乌龟壳做的梳子。她保存的一张年轻男子的照片也放到盒子里了,还有一瓶未打开的特威德古龙水,以及一把既可用来切东西,又可用来开啤酒罐的小折刀。装着海伦东西的食物盒放在一只蓝色的小独木舟里,食物盒后面坐着海伦最喜欢的,戴着头巾的金发娃娃,好像她在劃船。盒子和娃娃被一起埋了。人们把小独木舟放到解冻的土地里,然后把泥土扔在上面。他们把一首永远不会再唱的歌和她的东西一起埋葬了,海伦的歌。我试着不去学这首歌,当我们站在木盒周围。弗兰琪用干巴巴的声音唱着,中间停了几次,她的喉咙哽住了,然后又开始唱。她用袖子擦眼睛,地面的雾在她身后飘动。其他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首歌,即使它已被埋葬。这首歌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一直缠绕我。我能听到那首我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的歌。

汤米和我一起回到艾格尼丝的家。他拿着盛炖肉的黑铁汤锅。我能感觉到生命又回到了树木。汤米说:“想想有多少人拿过这只汤锅。”

我想过这只锅的经历。它的铁从我们自己的土地开采出来。它多么古老,它目睹了对我的人民的屠杀。它曾被已经消失了的树木燃烧,它在妇女们夜间谈话时铸成。现在弗兰琪的眼泪是它的一部分,只有上帝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痛苦的经历了。艾格尼丝说它盛过石头、树枝和苔藓的汤,那些贫困时期的食物。

我的祖父哈罗德还是个婴儿时,在它里面洗过澡。它容纳了一条河。它是活的。我听到锅里传来的声音。我告诉了汤米,他明白似地点了点头。他为我感到骄傲。我还能听到那首我们本该埋葬和忘却的歌。

我看了看朵拉茹日。她睡得像个孩子。我悄悄把她的门关上了。“咱们煮点咖啡吧?”我说。

我量出了艾格尼丝用的咖啡的两倍。我站在火炉前,突然沉默了。汤米站在我后面,他把我搂在怀里。我感觉到炉子在我的肚子和大腿上的温暖,感觉到他在我的背上的温暖。我低头,他吻了吻我的脖子,我意识到自己在哭,脸上满是我不知道的泪水。他慢慢把我转过来,擦去我的眼泪,温柔地抚平我的头发。他粗糙的羊毛衬衫贴着我的脸颊。我们憎恨死亡,惧怕死亡,但死亡的存在让我们渴望爱,那生命之光,让我们做爱,进入创造。我相信这样是为了保证生命能继续下去,我们的人民能延续下去。

爱是一种开端,是一种秘密温暖的生长,某种东西充满了活力;在皮肤里,灵魂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爱,我现在意识到,是站在相爱的两个人之间的第三者。

在隔壁房间里,朵拉茹日说:“我能听到小草在生长。”

阳光照进来,填满了汤锅。这是一种全新角度的光,春天的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这个地方的春光。

格兰德湖面的大部分都在融化,水面上几座小岛状的冰漂浮着,我决定划独木舟去饥饿之口。靠近那里时,我感到了一股拉力,有什么东西从四周把我裹了起来。我看到了手,人的手,苍白而瘦削,还有白鲸的脸和开雪地摩托的人的红围巾。我唱起海伦的歌,试图把它留在那里。

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无边青翠。因为突然解冻,我能相信一个神,任何神,在一天之内创造了水,在另一天创造了动物,在又一天,让树木开始发芽、舒展。阳光有了变化。冰移动,漂浮。冰碰撞冰,它破裂的部分漂走了。冬天开始松动,分为两半,分为越来越小的碎片,直到原子和粒子。世界充满了声音。美妙的喧嚣,水的流动,冰的破裂,风和星星告诉鸟儿们回家的路,鸟儿睡觉时也在继续飞翔,回归,想着这些没有翅膀的人们。

蜘蛛岛松开了缆绳,开始飘走。布氏派人叫哈斯克把它拖回毛皮岛旁边原来的位置。

冬天就这样收起了它的营地。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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