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游孤独星

2022-04-27 00:18顾水行舟
花火A 2022年1期
关键词:香港

顾水行舟

约图建议:港口盛放烟花,女生对着烟花虔诚地许愿。

作者有话说:故事的灵感来源香港的几次旅行,前段时间和妈妈聊起我三岁时的那一次,她说印象最深刻的是维多利亚港的夜景。那时我还太小,到现在我真的回忆不出当年夜色中的海港,但我想,相同的景色,一定有人记了很久,很久。

摘句:我想起自己曾经不顾一切也要奔向他的决绝,这是一生只能有一次的勇敢。

我紧盯着逐渐降速的转盘指针,还是无法阻止它指向我的势头。几秒过后,它不出所料地在我面前停下。

作为在高中同学聚会的饭后“真心话”游戏中,第一个被选中的倒霉蛋,我受到了莫大的关注。

每到这个时候,陈曦晨总是最积极的那一个,替我从倒扣的牌堆中挑出一张,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念出写在上面的问题:“你做过最冒险的事情是什么?”

“转学到香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不是像蹦极和穿越原始森林那样了不得的冒险,一脸期待的听众们有些失望,但是对于认准了一家早餐店之后就不会再冒着浪费几块钱的风险尝试另一家店的我来说,这真的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情了。

我父母肯定也是这样觉得的,因为在我说出要去香港读高中的这个决定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在我高一的一个傍晚,外面昏黄的天如同被打翻的橘子汽水,家中客厅里的气氛稍显凝重。父亲因为工作调动,要去香港常住,而母亲在上海有一份稳定且不薄的收入,她不愿意放弃工作,两人只能分居两地。

我要跟着谁过,就成一个问题。他们把选擇权交给我——是继续留在我生活了十多年的上海,还是跟着父亲去人生地不熟的香港?

这似乎是一道正确答案无比明了的选择题,香港不仅有陌生这一个劣势,我的父亲还工作忙碌,可能十天半个月都无法回家,更何况他本就不会做家务活,跟着他一起住,相当于我要独立生活。

任谁看来,我都会选择留在上海。

所以,在得知我竟然要去香港之后,父母的第一反应,就是问:“为什么?”

我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究竟回答了些什么,毕竟所有说出口的理由都是借口,我不会告诉他们,我突然生出的冒险精神,是源于一次意料之外的相遇。

时针再往回拨一点,在高一的上半学期,我去香港参加过一次考试。

我初中读的是普通的体制内学校,完全没有为出国做过准备,所以即便在父母的安排下四处参加入学测试,侥幸考进了上海数一数二的国际高中,也是惶恐大于雀跃。

身边的同学都很厉害,自信而自律,聪明且努力,不少早在高中前的暑假,就考出了SAT(美国高考)的高分。

我为了追上他们的步伐,不得不拼命备考,然而无论我把过往题目反反复复地分析了多少遍,生涩难懂的新阅读题还是每次都能难倒我。

我去香港参加考试时,我的心里完全没有底,而入住考场旁的酒店,尝试打开行李箱密码锁却以失败告终的那一刻,我更加手足无措。

我在机场取错了行李。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和我的行李箱同款的,另一个人的行李箱。

考试所需的重要证件都被我放在行李箱里,我必须要找回我的箱子。经过和机场工作人员的漫长交涉后,我终于与那个疑似错拿我的行李箱的人取得了联系。

是个男生的声音,经过我的提醒后他才发现行李箱的问题,急忙向我道歉,并且问了我的地址,承诺会马上送过来。

他确实没有让我等很久,半个小时后,我就在宾馆的大厅里见到了他。

一场短暂的大雨倏忽而至,男生的头发和衬衫湿了大半,但他没有顾及这些,反而低着头仔细地帮我擦去箱子上的雨水。

“顾程格?”我试探性地叫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名字。

他抬起头,顺着声音看向我,先是愣了愣,足足四五秒之后,才反应过来,把行李箱递给我,露出一个友好的笑:“真的对不起。”

“没事。”我匆忙摆手,“有可能是我先拿错了,麻烦你跑这一趟。”

这么近的距离,我发现他的左眼角旁,有一颗浅淡的泪痣。

明明是极富阳光和少年气的笑容,因为有泪痣的存在,平白多了几分忧郁。

这是独属于顾程格的,特别的气质,以至于这不经意间的一瞥,让我念念不忘很多年。

不过,真正让我后来下定决心转学到香港的,还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交换行李箱后我们又聊了几句,我不受控制地为近在咫尺的考试担心,顾程格敏锐地察觉出我的慌乱。

“过度紧张对考试的发挥可没有帮助,或许你可以尝试做些其他的事情……今天晚上,维多利亚港会放烟花,你可以试试对着烟花许愿,很灵验的。” 他向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愿意让我体验一次当导游的感觉吗?”

真奇怪,我明明不是会轻易受蛊惑的人,这一刻却心跳如鼓,只知道点头答应。

这是我第一次去维多利亚港,游客来来往往,我们必须实时留意着对方,才能不被人群冲散。

我们好不容易到了最佳的观景位置,我抬头看去,烟花绽放在漆黑的夜空,宛如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梦破碎又凝聚。在顾程格带着鼓励的目光下,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许下虔诚的愿望。

那天晚上,考试前经常失眠的我意外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状态绝佳,做题时如有神助。两周后结果公布,我果然考得很好,拿到了比预期还要高上一截的分数。

至此,我许下的第一个愿望成真,开始觉得香港是一座能给我带来好运的城市。

至于第二个愿望……

我到新高中的第一天,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时,看见坐在后排的顾程格先是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随即弯起眼角,我就知道,再一次如愿以偿。

我只知道顾程格在港岛区的国际高中上学,却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所,与他同班的概率那么小,却还是被我遇上。

我不得不相信维多利亚港幸运之神的力量。

转学后的适应阶段总是难熬,雪上加霜的是我不会粤语。

虽然在这所学校中,绝大多数课程都是英文和普通话授课,在学习方面我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但同学私底下还是习惯直接用粤语交流,我听不懂更不会说,深刻体会到格格不入的孤独。

我也很努力地想要学会粤语,买书,看视频教程,听粤语歌……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我都试了个遍,可惜收效甚微。

我从来不擅长学习语言,中文课也是我难以跨越的一道难关,文学赏析别人能洋洋洒洒地写几千字,我能前言不搭后语地硬挤出八百字就是万幸。

更何况,中文课还有我更加不擅长的口头测评——我们要以两人小组为单位,对一本文学作品进行深度赏析,并用表演的形式呈现出结果。

我在找队友这一关就被难住。没有人主动找我组队,就连我鼓起勇气的自荐,也被我的同桌委婉地拒绝。

我走投无路,只剩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程格。

我为了短短一句“你愿意和我一起完成口头测评吗?”排练了整整三天,就在我终于决心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有人抢先了。

我停在楼梯的下层,一个上层的人看不见的地方,清清楚楚地听到有女生叫住顾程格,将数次阻塞在我的喉咙口的话,轻而易举地问出口。

我没等听到顾程格回答,就逃也似的转身跑下楼梯。

我的心脏像被针刺,有种轻微的痛楚和不可忽视的酸涩,我第一次怀疑自己所做的转学决定。

我确实如所期望的那般,与顾程格有了更多的交集,可對于他来说,我仍然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吧?

他在香港有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有井然有序的生活,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轨迹。我也太过怯懦,因为害怕被拒绝而迟迟说不出口的邀请,最终再也没有见到天日的机会,只能被永恒地埋藏在心中。

我控制不住地情绪低落,上课也心不在焉,化学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答非所问,惹得老师不太高兴。

顾程格疑惑地看向我,我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学校变得令人恐惧,放学后我只想快速逃离,却在校门口被顾程格叫住。

他快跑几步,与我并肩向前走,关切地问:“感觉你今天状态不好,是生病了吗?”

我沉默地摇头。

“那就好。”他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能帮他什么?我愣愣地看向他在夕阳下的琥珀色的眼睛。

他抓了把头发,做出窘迫的样子:“中文课的口头测评,我找不到队友,你愿意和我组队吗?”

这实在是个拙劣的谎言。在我的身体做出反应之前,我的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顾程格的中文成绩很好,谁能成为他的队友,就是得到了分数的保障,他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无人可搭档的境地。

而且,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么我中午听到的,又是什么?

然而,我愿意当一回轻信谎言的笨蛋。

我重重地点头,看着身旁的少年扬起嘴角,露出尖尖小小的虎牙,乌云密布的一颗心顷刻转晴,再次轻快地蹦跶起来。

口头测评圆满完成,我和顾程格也逐渐熟悉起来。

那年的圣诞节,我的父亲被外派到国外出差,我差点就要孤零零地在家中度过节日,多亏了顾程格的一个电话救我于水火:“今天维多利亚港有烟花展,想去看吗?”

“当然!”我的语气中一定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否则顾程格不会在挂断电话前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我们碰面的时候,天色尚明,于是顾程格建议先去附近的商场转转。

我的耳边是欢快的圣诞歌曲,眼前是挂满铃铛与小礼盒的高大圣诞树,一切都很好,如果忽略我们是第五次见到这棵树的这一事实。

我们竟然在商场里迷路了!

我们试图寻找出口,可是每次不是走进地铁入口,就是走到停车场,行人出口好像在和我们在捉迷藏。

第八次打卡圣诞树后,两个路痴终于在热心保安的带领下,找到了走出商场的路。

我们踏上室外的人行道,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香港真的对方向感差的人太不友好了,怎么可以分这么多层,就连导航都搞不清我究竟走在那哪一层的路上。”

顾程格深表赞同地说:“我刚来香港的时候,真的是每天都在迷路。”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顾程格也是香港的异乡人。

十岁那年,他的父母离婚,他跟着父亲来到香港。

在更小的年纪,他遭遇过与我同样的困境。父亲忙于工作不回家,他不会粤语,交不到朋友,就连平常出门买点东西都会遇到交流障碍。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眼温柔地笑起来:“幸运的是,邻居一家很照顾我,所以艰难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啦。”

他又说了很多琐碎的事,比如邻居家的姐姐很聪明,他不会做的数学题,她看一眼就能知道答案,然后会耐心地教会他。

再比如,邻居家的姐姐不比他大几岁,却能做出一手好菜,晚上去她家蹭饭,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事……

我似乎找到了我们之间多一些的联系,我想他曾经历过所有这些,一定最懂我目前的心境,为此又悄悄地雀跃了好久。

在最绚烂的烟花升空的那一刻,我偷偷地看着身旁的少年,在心中郑重其事地许下愿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维多利亚港的灯火璀璨。

今夜我的爱意也璀璨。

声势浩大的心跳声让我无法冷静地思考,忽略了顾程格话中的很多重要细节。

比如,邻居家的姐姐,是谁?

名为“时间”的高速列车飞驰,写下一篇又一篇的论文,完成一场又一场的考试,高二就在忙碌中告一段落。

高三开学,大学申请季的号角正式奏响。

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很低,我与申请顾问面面相觑,直至手脚冰凉,都没有得出到底要申请哪个专业的定论。

顾问建议我选择化学专业,未来走科研的路线。

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一是我的化学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二是我做的研究项目成果斐然,不久前才得了国际大奖,对我的申请是一个很大的助力,三是我性格安静,做事执着,适合科研。

我也确实享受在实验室里度过的时间,喜欢玻璃器皿在阳光下反射出的细碎的光,也喜欢两种试剂交融时产生奇妙反应。

只是,科研并不是一条容易的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走下去。我的父母虽未强烈地反对,但也并不支持,他们更希望我能选择一个安稳轻松的专业。

我一向不是个果决的人,转学这件事真是我的超常发挥,到了此时我又原形毕露,将决定一拖再拖,直到我生日的那一天。

高三这年,学校新建的宿舍楼开放,我和顾程格都选择住校,省去了通勤的烦琐,我们的日常生活方便了不少,但同时也少了许多自由。

学校不准我们出校和点外卖,生日蛋糕就成了稀缺物品,我对过一个有蛋糕和蜡烛的生日不抱期望,晚饭时去食堂点了一碗面,就算为自己庆祝了十八岁生日。

没想到晚自修时,顾程格带我偷偷地跑出了教室,到宿舍区前方的小园林里。

他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时双手托着一个……蛋糕?

等他把盒子揭开,我才知道这是个蛋糕,但也不完全是——底座是学校便利店买的唱片面包,上面摆着食堂买的果切,中间插着实验室用的黄色细蜡烛。

看得出来顾程格尽力了,我被蛋糕的样子逗得想笑,又被他的努力感动得想哭。

我们冒着被老师发现的危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蛋糕”。这么简陋,这么狼狈的生日,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我们还算幸运,老师迟迟没有找来,被搁置在一旁的蜡烛仍未熄灭,在摇曳的烛光中,顾程格微笑着将一本相册递给我,说:“这是生日礼物。”

满满一册的照片,主角都是我,在参加科技创新大赛的我。

镜头敏锐地捕捉到在向评委阐述结果时神采飞扬的我,在向观展同学介绍项目时热情洋溢的我,以及看着自己的展板时双目中有掩饰不住的自豪的我。

我竟然,有如此光彩夺目的时刻。

“林望希,你真的很厉害,所以不要怀疑,想做什么就放开手去做吧,你一定会变得非常优秀。”耳边传来少年无比肯定的话语。

困扰我许久的难题忽然迎刃而解,我坚定地选择化学专业,走上科研道路的想法。顾程格和那些曾被我忽略的瞬間共同说服了我,使我相信努力和热爱足以支撑我跨越将要面对的所有困难。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能闪耀。

又或者,是让我意识到这一切的顾程格照亮了我。

他是我的光。

“顾程格,我们一起申请波士顿的大学吧。”

顾程格一直很想去波士顿,虽然我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是我愿意追随他的脚步。

他点头,伸出手,与我指尖相抵,孩子气地承诺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直到那天结束,我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将更加明确的告白说出口,可是少年看向我的眼神真诚且郑重,我以为他明白。

在那个没有星星,却足以被满腔爱意照亮的夜晚,我真的幼稚地相信,我们可以天长地久。

我为了实现与顾程格的约定,一口气完成了波士顿十几所大学的申请,其中包括哈佛和麻省理工。

我知道自己被这两所大学录取的机会渺茫,但抱着一定要去波士顿的信念,我还是全力以赴,不厌其烦地将申请文书改了十几遍。

麻省理工放榜的那天,我点开查询结果的链接,却惊讶地看到满屏飘扬的彩带。

我竟然真的被麻省理工录取了。

不等我毕业,学校就迫不及待地将我的照片贴上了优秀毕业生的展板,我瞬间从默默无闻的转学生,变成备受瞩目的优等生。

可惜的是,顾程格没有被好运眷顾,我最得意的时刻,恰恰是他最失意的光阴。

他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好学生,并非不用功,然而除了中文课,其他科目的成绩都差强人意。他收到了很多拒绝信,没能得到波士顿任何一所大学的橄榄枝,放榜季即将告终,他唯一的出路还是去加州的社区大学就读。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消沉,尝试了不少方法,找他聊天,给他发鼓励的消息,用学校里有限的资源变着花样给他做小甜品……但始终没能鼓舞他。

这一天,顾程格紧张地拿着手机,却迟迟没有摁亮屏幕。我以为是某所学校放榜,他害怕再次被拒绝,所以不敢看,于是我善解人意地提议道:“要不要我帮你看?”

“好。”他如释重负地把手机递给我,“解锁后的第一个页面就是。”

我打开手机后,才发现,他要看的并不是大学录取结果的通知,而是一个聊天界面。

他给对方的备注,是“月亮”。

“有回复吗?”顾程格迫不及待地问。

我回过神,回答道:“等一下,我看看。”

其实是没有回复的,但我直觉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我将聊天记录向上滑,快速地阅读他发送的信息,试图找到应对的方法。

他真的发了好多信息,将从未向我倾诉过的快乐与失意尽数分享。

可是,他每次都只能得到几个字的回复。

而这次……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手机屏幕,对顾程格说:“有回复的,是很长一段的信息,大概意思是说,成绩和录取结果并不能定义一个人,你有那么多熠熠生辉的品质,善良,勤奋,乐于助人,且有非同一般的同理心,是她心目中最厉害的人。”

“真的吗?快给我看看。”他的眼睛亮起来,作势要从我的手中拿回手机。

“对不起!”我紧握手机不放手,带上愧疚的表情,“我不小心把信息删掉了。”

顾程格拿手机的动作停顿住,下意识皱了皱眉,责备道:“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你刚刚就应该快点把手机还给我的!”

他第一次这么生气,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我眨了眨眼睛,将酸胀的感觉逼退回去,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顾程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软语气:“没事,是我刚刚太激动了。”

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为自己还算敏捷的临场应变感到庆幸——即使付出惹顾程格生气的代价,我也必须要“不小心删掉信息”,毕竟不这样做的话,有些谎言就会露馅。

天知地知,我紧盯着的屏幕上,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我不过是将我一直想对他说的话,借由另一个人的立场,说了出来。

顾程格真的因此振作起来了,我本应该高兴,却控制不住一颗心下坠,有些信念也同时在悄然坍塌。

我一直觉得顾程格是太阳,是永远炽热,永恒明亮,不需要从别处汲取能量的星体。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错了。

他也有许多需要被照亮的时候,也企图紧握着那束光不放手。

只是照亮他的光,不是我罢了。

四周的喧嚣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真心话”玩到后半程,顾程格也被抽中。

陈曦晨问:“和少年时代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吗?”

“没有。”顾程格回答。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平静的表面下,有掩盖不住的落寞。

“啊?”陈曦晨露出迷茫的表情,先是指了指我,又面向顾程格,不解地说,“我还以为你们……不是,你们高中的时候明明那么好,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没有在一起?”

光影明灭中一切都朦胧,顾程格愣了愣,目光中似是有诧异。我的脑子很乱,第一反应是阻止陈曦晨继续说下去。

多说多错,毕竟自始至终,顾程格都没有喜欢过我。

十七八岁的我看不懂他的心意,自以为是地抱有美好的期望,妄图将蛛丝马迹当作他心动的证据,但在真正的事实面前,我的美梦不堪一击。

高三在炎热夏日的蝉鸣中走向尾声,顾程格最后还是没能如愿去波士顿。

他去的那所加州社区大学,其实我也拿到了Offer(邀请函),可是那所大学排名不高,也更偏重文科和社科,完全不适合我。

十八岁的蜡烛熄灭了,我就是要为未来考虑的大人了,我不能再做出冲动的决定。

美国那么大,东西海岸相隔甚远,线上聊天成了我与顾程格之间唯一的联系。我看着他逐渐变得简短的回复,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所见的,他的聊天记录。

高三即将毕业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顾程格,“月亮”是谁。他满脸温柔的神色,告诉我:“就是之前我提到过的,邻居家的姐姐,夏月明。”

我没想到,时隔三年,我会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再次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那天,我加入了化学教授主持的研究项目,与读研究生的学长一同在实验室里配制试剂。午休时,学长突然问我:“你认识夏月明吗?”

我疑惑地摇了摇头。

“那是我誤会了。”学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长得好像,我还以为你是她的妹妹。”

我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探究欲使我不能轻易作罢。

从学长的口中,我旁敲侧击地问到了夏月明的英文名,去谷歌上搜索,竟然真的得到了不少结果。

第一条就是她在青年科学家论坛上的发言录像,我点开视频,目不转睛地看完了。

并不是相似到会被错认的程度,只是从某几个特定的角度看上去,我们有如出一辙的神韵。认为亚洲人都长一个样的外国人暂且不论,同时认识我们两个的人,大概很容易由其中一个人,联想到另一个人。

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明白,初见时顾程格的愣怔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再把搜索结果往后翻几页,是一份比赛的获奖名单。

我这才知道,我高二参加的那场科技创新比赛,夏月明也参加了。不过她在大学组,我在高中组,我们并没有碰上彼此。

事实上,十八岁生日那天收到顾程格的相册后,我一直有个疑问:我明明没有告诉他比赛的举办日期,也并未邀请他,他又是为什么会来到比赛现场,拍下那些照片的?

而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顾程格根本不是为我而来,他也替另一个人记录下更多的好光景,唯独缺少一个送出照片的机会。

一切早有预兆,我知道这些已然不能用巧合来解释,即使我执意欺骗自己,也有更多的证据一点点地摧毁我摇摇欲坠的防线——夏月明的名字,还出现在了哈佛大学2016届荣誉毕业生名单上。

这么算来,我和顾程格大一那年,她应该是大四,在哈佛读书。

也就是说,如果顾程格能来波士顿,他们又可以在同一座城市里共度一年的时光。

回过头想想,甚至就连我与顾程格的初遇,也与她息息相关。

顾程格告诉过我,当年他是从美国回来,去上海转机,才会与我搭乘同一个航班,有了错拿行李的乌龙。

据我所知,他在美国并没有亲戚或其他的朋友,是去找谁,答案昭然若揭。

零星的线索拼凑出与我认知相去甚远的过去,一瞬间我的心像被钝器击中,巨大的悲伤将我笼罩。

我后知后觉地抬头看镜子,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从来是这样啊,顾程格只是好意给予我一点光热,我就满心欢喜地将这当作是太阳。

顾程格到底还是对陈曦晨的话有些介怀,同学聚会临近结束时,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我。

“我……”他大概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很为难,似是在斟酌应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

我想,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我喜欢他,毕竟当他全心全意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确实很难再分出心思留意无关的那个人,其中只恰巧包括我敏感细腻、不敢言明的喜欢。

如果我此时坦诚地将爱意诉诸于口,顾程格会不会被我的诚心感动?我们的结局有没有可能圆满?一瞬间我脑中闪过很多念头,但我没有想下去,可能在潜意识中,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奢望。

都说有泪痣的孩子爱哭,刚刚来到香港的顾程格是不是也这样?

夏月明真的给了他很多力量吧,才会让后来我所认识的他,有了一双澄澈的,不再流泪的眼睛。

我迟到了那么久,该是连参赛的资格都没有。

我笑着摇了摇头,及時打断顾程格没有说出口的话,并且邀请他去海边走走。

维多利亚港的灯火依旧璀璨,游人如织,繁华令人心醉,他让我走在道路的内侧,小心翼翼地护着我,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知道接下来的很多年,维多利亚港上还会有动人心魄的焰火绽放,可是它们美丽的根源在于转瞬即逝,十七岁的焰火只存在于那个特定的时刻,随后便化作灰烬,四散至广袤无垠的旷野与波光粼粼的海面,没人能从时光里再把它们找出来。

后来的烟花再绚丽,也都不是十七岁那年的那一场了。

既无相同的焰火,又怎么会“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当年我许下的,根本就是个不可能被实现的愿望。

眼前猝不及防地变得潮湿而模糊,我刻意走得慢些,竭力看清顾程格的背影。

这些年他过得跌跌撞撞,却仍没有沾上烟火气,还是让我不断心动,又不断心痛的模样。

我想起自己曾经不顾一切也要奔向他的决绝,这是一生只能有一次的勇敢。

不是每一次的奔赴都会有结果,但路途中所有的雀跃与失落都是最切肤的情感,我不后悔,可惜这条路一眼望不到尽头,我知道不该这样继续下去了。

顾程格确实帮了我很多,他让一个瞻前顾后、胸无大志的人也有了勇往直前的方向和动力,我真的如同他在鼓励中说的那样,成为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好的人。

但是,抛去那些因为不敢言明的爱意而变得偏袒的目光,再回过头看看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便能轻易发现他大概并不是有意为之。除了十八岁生日那夜指尖相触的几秒温热,我们之间再不存在任何其他可以被勉强算作越界的暧昧。

遗憾的是,就连这么一点暧昧,也不独属于我一个人。

从始至终,顾程格只是下意识地想从我身上寻找另一人的影子,他的温柔也都是习惯使然。

无论如何,我已经为他心痛了五万个小时,也不欠他什么了。

我们的脚步停在观景处,我问顾程格,还记不记得这是我们第一次来维多利亚港时站的位置。

他用心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抱歉地说,不记得了。

我心中的最后一小簇火苗,随着这意料之中的回答熄灭。好在我是个大人了,没有太费劲就维持住了平静,告诉他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后,默默地闭上眼,在心中虔诚地许愿。

“希望他的爱意终获回响。”

“也希望我的爱意到此为止。”

维多利亚港的幸运之神啊,再保佑我一次吧。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编辑/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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