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平原的槐香

2022-05-06 08:32
海燕 2022年5期
关键词:芒种二姐菜园

文 张 岩

立夏

立夏一到,祖母就在她的菜园里忙碌起来。

菜园在村子南边。菜园和村子之间隔着一处汪塘,汪塘是偌大的椭圆形,横在村子前头,立夏时节,汪塘里的水轻轻荡漾,泛着绿意。早起的村人,有的牵着牛到汪塘边饮水;有的挎着篮子,踩着青石板,到水边淘洗蔬菜;有的就是端着大盆,来到水边浆洗衣服。衣服一件件浸在水里,用手摇啊摇的,水里泛着衣服的颜色,也泛着洗衣人的影子。也有在石板上捣衣的,木槌捶打在衣服上,发出“梆梆”的声音,都能传到汪塘对岸去。

在这“梆梆”声里,祖母通常会挎着一个小篮子,拿着一把剜菜的刀,沿着汪塘边的小路,到自家的菜园里去。

那时,我们那个村庄,家家都有一个菜园,大都在村南,菜园挨着菜园,菜园里点瓜点豆,种着各种蔬菜。人们早起没啥事干,就会到菜园里侍弄侍弄那些绿色小菜,迎着面都会亲热地打个招呼,“大娘二娘”“三奶五奶”的,亲热得像一家人似的,然后便各在各的菜园里,弯下腰来,各做各的活儿。

我家的菜园,祖母也侍弄得好。里面种了葱种了蒜,种了茴香还种了芫荽,胡萝卜和萝卜也是有的。各有各的好。家里炒菜时,祖母便到菜园里,挖一些葱和蒜回去,若是烧鱼,那茴香和芫荽又是不能少的。这时祖母就会轻轻地掐一点茴香和芫荽的嫩心儿,在水边洗洗,带回家去。胡萝卜和萝卜在立夏前都吃得差不多了,现在只留少许做种。待到过些天,天真的热起来,它们就开花了。胡萝卜的花儿细密,凝结为一团,像一把把小小的伞;萝卜的花儿白生生的,细碎又清脆地挂着。若有蝴蝶光临,祖母是最爱看了。

其实让祖母操心的还是她自己点种的那些南瓜。

立夏了,南瓜秧子长得飞快,一天不见就是一个样子,蓬蓬勃勃的,就像变了声带、声音发粗的高中生似的。祖母几乎是每天早上都要带着刀来修理它们。不修理它们,它们只会疯长,并不结瓜,枉费了青春。祖母为它们提秧,分杈,删繁就简,去掉多余的分枝,剪掉繁密的杈头,掐掉过多的谎花,好攒更多的养分,专供开花结果。

剪下来的那些杈头,掐下来的那些南瓜花,祖母并不扔掉。那其实是一盘好菜,祖母知道怎么调理它们。南瓜头子和南瓜须子,剥掉表皮,可以切成段儿,配上小蒜,炒着吃,那味道里有鲜湿的泥土气息,有酣畅淋漓的暮春气息,是不错的。在我家还有另一种吃法,就是在支起鏊子烙煎饼的时候,做菜煎饼。母亲烧着草,坐在鏊子前烙煎饼,祖母就把南瓜头和南瓜须剁得稀碎,拌上一些作料,浇上一点蒜泥,做成菜馅。然后将这些喷香的菜馅夹放在两张煎饼里,在鏊子上慢慢地煎,直到饼面焦黄,菜馅的香味恣意四溢,果真是好吃极了。

南瓜花更是不必说,拌上面粉,油煎,做成外焦里嫩的南瓜花饼,更是一道美味。

祖母说这叫尝鲜。立夏了啊,要吃点新鲜的。农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吃一点南瓜花,也许,你就会和泥土又靠近一点吧。

祖母说这些话的时候,总会说到从前。从前的日子不好过,不像现在,菜园里那么多菜,南瓜花都可以做成香油饼吃了。很是惭愧,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祖母的名字。只记得小时候,生产队需要写我祖母的名字的时候,总是在我家姓氏的后面注上“王氏”,想来我祖母一定是姓“王”了。至于我祖母别的情况,我知道的便很少了。我倒是在祖母洗脚的时候看过她的脚。她的脚和村里其他几个年龄相仿的老太太的脚差不多,有点像粽子。祖母的脚有几根脚趾关节是断了的,所以那几根脚趾便枯萎了下去,跟着祖母枯萎了一辈子。祖母说过她小时候是裹过脚的,因为实在太疼,就不裹了。后来,祖母经人介绍就来到我的家,嫁给了我祖父;再后来,就做了我的祖母。

祖母会做南瓜花饼,她还会做槐花饼。春末夏初的时候,槐花开得旺,挂在槐树的周身,一嘟噜一嘟噜的,一片片白色,老远就可以闻到槐花的香气。祖母好像就喜欢这些土气的花,她举着竹竿敲打它们,那些槐花就从树上落了下来。

槐花的味道确实清香。拌一点面粉蒸菜,蘸着陈醋和麻油吃,很是爽口爽胃。但是祖母的槐花多是用来做饼子。做饼子比较麻烦,祖母好像乐于给自己找麻烦。她把掺着槐花的饼子放进油锅里煎,锅铲子一点点动,慢慢地煎,并不急。那饼子酥酥脆脆的,就熟了,放到盘子里,用筷子夹着,慢悠悠地送到嘴里嚼,很快,那嘴里便满是春天的味道。

这个时候,田野里麦子也灌浆扬花了。祖母收拾好锅碗,便背着篮子去麦田里看麦花。麦花很细碎,迷迷离离地开在麦穗上,像洒了一层淡绿色的细雪。祖母望着麦田,深吸了一口气,像挺满足似的,掐了一只麦穗,放在手心里搓,看看今年麦子的收成。还好,麦粒快要饱满了。祖母往掌心吹了一口气,那些麦壳儿都吹了去,留下来的皆是浅绿色的麦粒儿。祖母用指甲掐了一下,那乳白色的浆汁便流出来。祖母慢慢咀嚼着那些麦粒,就像慢慢咀嚼着一种生活,那口里满是新麦清新的味道。

小满

小满就是待满未满。说到底就是还没有丰满起来。小满通常说的是麦子,我们苏北平原大多种麦子,麦子在风月里长啊长,终于有一天长到了小满。我们就会到麦田里去,看看麦子有几成熟了,还要多久才能吃上新麦。所以小满时节,其实也是青黄不接时节。旧年的粮食已经吃完,米缸见了底,而新麦还没有下来。小满到了,带来了一种渴望,也带来了一种忧伤。我总是觉得小满是带着饥饿的印记的,所以我的生命里渴望的其实是初满,而不是小满。

在等待开镰的日子里,母亲还会隔三岔五地到田埂上去,找一找可以充饥的绿莹莹的野菜。那些零落分布在田埂地头的野菜,各有各的形态,暗绿的,浅红的,淡紫的,就像织在母亲衣服上的那些细碎的小花,好看是好看,我却大多说不上来名字。母亲弯下腰,用尖尖的刀子剜它们。母亲知道它们哪些是味苦的,哪些是味甘的,哪些清香,哪些有泥土的腥味;哪些可以喂猪,哪些可以喂羊,哪些是留给人吃的。母亲把它们剜到篮子里,当绿意初满,母亲就带它们回家了。

在小满之前的那一段时间,蒸野菜,常常是我们家的主食。野菜多是用芋头面混拌,蒸熟了以后,就可以伸出手来抓着吃,并不需要什么调料,一点盐,一点醋,简单得就像那清贫又干净的日子。

后来母亲还是止不住又去了一趟麦田。麦子在小南风里有点微醺了。母亲取一支麦穗,在手心里搓着,一些黄澄澄的麦粒儿就蹦了出来。母亲是高兴的。她把麦粒掩在嘴里,用劲嚼着,那些麦粒儿成熟饱满,都能嚼出面筋来。

当云雀在云端之上孤单地高歌,苏北平原上的收麦活动就开始了。很多人,他们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少爷们儿,割麦,拉麦,打麦,把麦子变成了面,把面变成了乡村的烟火。

村北角的水车这个夏天一直没有停下来。是谁踏着水车?深井里的水被水车翻了上来。那井水清凉,甘甜,劳碌的人掬起井水喝了两口,便倒在树荫里睡着了。在那一年,母亲的最后一次蒸菜,是用井水洗的,是拌了麦面的。并且,调料也破例地多了几种。母亲说麦面蒸的野菜是好吃的,调料要好一些,不能可惜了这白白的麦面。

夏风疏朗,麦子都收完了,二姐养的蚕却还处在初满状态,还都没有“上山”。这也是小满之前我家屋子的一处充满生机的风景。二姐养的蚕并不多,或许是她的年龄恰好到了青枝绿叶的养蚕时节,所以她的心性让她养了一些蚕,在我看来,她多数是养着玩儿的,就像养一个梦、养一个故事一样。其实不光是二姐,我自小也喜欢蚕宝宝。总觉得这个小小的东西,小小的生灵,在嫩绿的桑叶上爬呀爬的,蛮可爱的,蛮让人欣喜的。所以每到村街上来卖蚕的,我们便心照不宣地买一些蚕回来。反正蚕又不咬人,我们揣在怀里并不害怕。

其实母亲也知道我们的把戏,但她并不揭穿,也不做表态,只是她会趁我们不注意把箩筐竹匾放在明亮处,让我们看到,仅此而已。于是买来的那些蚕宝宝都养在了竹匾里。怕它们冷着,冻着,夜里再被老鼠钻了空子,二姐便用被子把它们捂住,盖好,让它们好好睡觉,不到“用膳”的时候,不会让它们见到天光。

桑树在村南水塘边就有。一棵大的,几棵小的,长相都不怎么好看,歪着脖子,枝杈的一半探到水边,一半向往天空。桑叶纯粹的嫩绿,正适宜摘下养蚕。桑葚还都小小的,还青着,要等到天更热一些的时候,桑葚成熟了,发红发紫发黑,我们小孩子便如猿猴一般爬到树上去摘桑葚吃,弄得嘴唇发紫,十指乌黑。还有喜鹊也跟着胡闹,在枝丫间叫喳喳地跳来跳去,跟我们争食。

我家自留地里也有一棵老桑树,老桑树旁边还有一棵老茶树。后来记不清是哪一年,老茶树招了虫灾,长得萎靡,被父亲砍了。那老桑树孤立着,看起来仿佛苍老了许多。不过到了春天,老桑树发出的枝叶都是新的,我二姐就会提着竹篮子,走近前,把那些嫩嫩的桑叶一片片采摘下来。

喂蚕时的情景是开心的。二姐掀开被子,阳光刚好照过来,落进竹匾里。那些柔软的细小的蚕儿,一律翘着头,徐徐地律动着,在各自极小的小圈子里爬动,好像是饿了找吃的似的。二姐喜上眉梢,把竹篮里的桑叶一片片轻轻地放进竹匾里,那些小小的蚕慢慢地爬上来,沿着桑叶的边缘沙沙地吃起来。

沙沙地吃。嘈嘈切切,嘈嘈切切。那种细微却又清晰的蚕食声,如一曲低声部的音乐,会让你听着,听着,慢慢地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二姐就会幻想。在她的幻想里,那些蚕宝宝渐渐长大,长大……然后,它们的“大限”到了,它们要“上山”涅槃了。

其实没有山。是二姐在几天前就为蚕宝宝准备好的笤帚把。笤帚把是高粱梢子做的,平时仅用来扫地,现在做了蚕宝宝们的“山”。二姐把笤帚把竖在竹匾内侧,那些待产的蚕们便会没日没夜地往笤帚把上爬,以悲壮赴死的姿态,在“山”上吐丝,作茧,把自己束缚在里面,决绝地不留一丝缝隙。

那“山”上结满了茧,洁白的,一律挂着,像黑暗里一盏盏明亮的灯。

无声的告白。也是岁月之于命运的一段留白。

二姐坐在那岁月的灯下,坐在那陈旧的缫丝车边,一圈一圈缫丝。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织梦。也织她青春的初满。

芒种

“芒种”,是一个带有古典意味的很美的词,尤其是传说贾宝玉生于芒种日,而黛玉葬花,偏偏又在芒种,暗合着时令的节拍,这“芒种”就又有了某种宿命性。它其实是一种指令,无声地,在它该到来的时候就到来了。然后呢,“芒种”——该忙的忙,该种的种;既是播种,也是收获。所以如果按照实际的情形,再说得直白一点,“芒种”大约也就等同于“忙种”。不过是,“忙种”就是劳作,少了“芒种”那样绿茵茵的诗意了。

在苏北乡下,芒种前后,那的确是又忙又种的。我对于“芒种”一词最初的理解就是“忙种”,那个“芒”字所表达的意思,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困惑不解的。后来才渐渐明白,并且认同,“芒种”就是带有芒刺的夏季作物该收的收,该种的种。比如麦子和稻子。在每年的“六一”前后,当孩子们欢欣鼓舞地庆祝自己节日的时候,在乡下,紧张的夏收就开始了。

那是大片大片的麦子,黄澄澄的,铺满了整个苏北平原。如果没有风,那些散发着浓酽的成熟气息的麦子,一律笔挺地站着,像从古代站到现代的士兵,它们挤挤挨挨,构成了亘古庞大的麦子家族。如果有风掠过平原,那些麦子又会翻起麦浪,一波一波的,起起伏伏,从眼前推到天际。热风阵阵,扑面而来,风里是热烈又急迫的躁动的麦香。

黄金铺地,老少弯腰。村子忙碌起来。

我家干活的主角永远是我母亲和我姐姐。那时,她们在田地里挥镰割麦,祖母因为上了年纪,且脚小行走不便,她就在家里蒸馍馍(我们苏北乡下叫卷子)。我之所以很少提及我的父亲,那时因为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在村里教小学的,他大约只会举着教棍教孩子们领读:“日月水火……”对于干农活是不怎么在行的。

祖母在家蒸馍馍,先是在大铁锅里烧上半锅大麦茶,麦茶烧开后,倒在大茶壶里,放在一旁凉着,然后才烧一锅水,在铁锅外围套上防止漏蒸汽的草圈子,在铁锅上放上蒸笼,铺好笼布,把那些之前做好的馍馍剂子一个个排列在蒸笼里。在灶膛里添了木柴,烧大火蒸。

在蒸馍的时间里,祖母并不闲着。她要剥葱剥蒜,炒三两个菜。蔬菜都是自家菜园里的,青菜,黄瓜,西红柿,豆角,随便抓来,经祖母添油加醋那么一炒,几个下饭小菜就上桌了。

这个时候,大馍馍刚刚蒸好,满屋子升腾着热气,就像是在夏天里过冬天似的。

割麦的人回来了。很疲倦。在桌子两边,母亲和二姐坐了下来。她们的脸上、手上,染着麦锈,黑一块、黄一块的。凉了的大麦茶正好喝,一碗下肚,周身紧绷着的筋骨都酥了。接下来拿起筷子,拿起大馍,开吃。

正常情况下,如果是天气允许,我们村的麦子几天也就收割完了。平原上,麦子没有了,只剩下麦茬儿地。一场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不出两天,那光秃秃的麦茬儿地就会绿意盎然起来。那是遗落在地里的麦粒开始发芽。带着绿意和雨雾的麦茬儿地,此时成了麻雀的天堂。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无数只麻雀落在麦茬儿地,就像不安分似的,从一处飞起,落在另一处,然后又飞起,又落在另一处。

在雨天,劳累了数日的村人们,不怎么出去串门了,都窝在自家的床上,伸直了腿睡觉,是要好好歇一歇了。麦子都收了上来,粮囤里满满的,应该可以吃到年底了。

芒种,如约而至。

带芒的麦子已收割完,带芒的稻子该插秧了。其实我觉得应该还有一种“芒”。那是除去麦芒和稻芒之外的燠热夏日的光芒。歇了几天的村人们,此时又都弯着腰在水田里插秧。天上有一个太阳,水里有一个太阳,农人背脊上的汗珠里还有无数个太阳。那些太阳滚动着,折射出的光刺在农人的背上就成了炙热的针芒。

我家的水田并不多,大概有几亩吧。水稻栽插完以后,通常还有两三种作物该在这芒种时节下种了,那就是黄豆、玉米和芋头苗等旱田作物。我们小孩子礼拜天不上学,点黄豆的时候,我们跟在母亲后边看着。母亲手里端着干瓢,干瓢里是黄豆,另一手捏着黄豆往一个个小土眼子里点种,三五粒,不多也不能少。此时我们就把母亲点过的黄豆眼子用松土抹平,再用脚在松松的泥土上轻轻地踩,轻轻地踩,就把黄豆盖上了。如果下着小雨,泥土潮湿,隔了三五日,那泥土里的黄豆就会破土发芽。那些嫩嫩的鹅黄色的芽儿,有的矜持着,有的忸怩着,有的又犹抱琵琶,睡眼惺忪,都像是害羞似的。又隔了几天,风儿一顶,它们忽而又都展开了,露出了一个个翠绿的裙。

点种玉米,要比点种黄豆草率一点。自然也是在酥松的田地里刨出一个个土窝窝,按照点黄豆的样子,把玉米点种进去,用脚勾着土,埋上再踩踩,几乎就可以了。如果遇到旱天,玉米苗是出不齐的,母亲就会说这窝大黍(玉米)瞎了。还可以补种,总之尽量让玉米家族的兄弟姐妹都到齐了才好。

黄豆,玉米,在风里雨里长着,长成了茁壮的苗。这个时候就要施肥、松土,或者间苗、锄草了。那是慢工细活儿,急是急不得的。也还好,作物点种时节并不是有多么繁忙,你看那些间苗、锄草的农人们,多是悠闲的样子。他们太懂得芒种的意思了。

遇到雨倒是挺烦心的。地里都是雨水,那些作物的叶片上都是雨水,天地间都是雨水。在地里干活的人们披着塑料布,塑料布上都是雨水,雨水滴到头发上,头发上的雨水滴落到泥土里和自己的鞋壳里,是挺烦人的。不过,回到家,解开塑料布,脱了衣服,冲个澡,那点儿烦恼也就过去了。

栽插芋头秧苗,这活儿父亲是会干的。或是母亲故意的——故意选在周日,父亲不再去学校,他便只好配合着母亲,干一点和泥土与日子有关的事情。总要用上一天或两天的时间,我们家的那一亩三分芋头地的秧苗才可以插完。至于芋头苗后来会长得怎么样,那就要看天气、看它的造化了。

这些就是芒种时节的农事。芒种哦,忙种。

夏至

刘禹锡在《竹枝词》中写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在字面意思上,说的其实是夏至现象。夏至时节的天气是变化无常的。明明是好好的晴天,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呢,说下雨就下雨了,变化就是这么快,一点道理也不讲。

这样变化无常的情景,我是见过的。通常是在午后或者傍晚。你也许是在放羊,也许是在放牛,晴朗的天气一忽儿就变黄了。起了风,也起了沙,就像到了末日似的。水塘南边的天空上起了乌云,只有几朵,团聚,冲突,又决绝散开,你便立马听到了一种声音在大地上“哒哒”奏响,那是雨的脚在人间疾行。走过之处,溅起一片尘雾,泛起一团泥土的腥气。然后呢,一阵疾雨扫过,一切复归安详,太阳从乌云里跳了出来。

人们说夏至到了。说是夏至这天,白昼是最长的,往后天就更热了,雨就更多了。听起来有点吓人。我那时还小,并不明白夏至是什么意思,说这一天是最长的,为什么呢?我也不太想知道。既然是村里的老年人抽着烟袋翻着墙上的日历,郑重其事说的,大约也不会错,这一天肯定是最长的。长就长吧,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夏至,我们村里的人好像也不怎么讲究,不像端午、清明那样,要有像样的仪式的。夏至这一天的到来,趋于平常,它不过是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过客,该来的它就来了,该走的它自然会悄无声息地离去,我们村里的人还会把土地和日子于平常状态里经营下去。

后来我听说夏至日总还是有一点讲究的,不过是我们村子太小,没听村里人说起罢了。讲的是吃食方面。“冬至饺子夏至面”,“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如此说来,这夏至也是不容小觑的,夏至这一天是要吃面的。

我曾经认真回想过,我们家这一天是不是吃了面了,回想来回想去,也没有什么清晰的记忆。也许这一天吃过面,也许这一天我母亲或者祖母忘记了做面。但是,作为苏北人,我们都是喜欢吃面的,所以我们家也经常做面吃。平常就是这样,也可能在夏至之前,也可能在夏至之后,不一定非是夏至这一天。

说起面,苏北乡下的面其实很简单,没有华美的前世今生,它就是面条,麦面擀成的面条,赤条条地下在开水里,就成了裸面。这样说未免还是草率了些,在我们家,虽说经常吃面条,但是它的做法又不是单一的。为了让面条更好吃些,母亲或者祖母总喜欢想着法子,别出心裁,做出一点花样来。

就说擀面条吧,那是真正的手擀面。在夏天,中午,在堂屋的方桌子前,我祖母弯着老腰,两手推着擀面杖,在那里擀面条。这就像是深嵌在我记忆里的一个镜头,一想到手擀面,我就会想起当年做手擀面的祖母。祖母穿的是白纱粗布衣服,汗粘着白纱粗布,我都能看到祖母那干瘦的隆起的背脊。她擀着面,把一个圆形的面团,擀成了一张大大的薄薄的饼,然后祖母就把这张薄饼对折一些,再一道一道折叠,撒上一点面粉,用手抚了抚,抚均匀了,她就用菜刀从头往后一刀一刀细密地切过去。她将她切好的条状的鲜面散开来,又撒上一点干面粉,掺了掺,提起抖了抖,白生生、肉筋筋的面条就在祖母的手里诞生了。

烧开水,把面条下进去,熟了,捞出。你吃一口,就会觉得真香,是麦子的香味。那时的手擀面才算是手擀面。

我喜欢吃不加盐清水面条,这可能是我在吃面食方面有点另类的地方。除我之外,我们家人都是喜欢面条里有油盐炸汤的。他们说那样吃才叫好吃。或许他们是对的。祖母便在烧水之前,在锅里炒了一点香料,把辣椒、生姜、葱花炒香炒煳,然后加了青菜或是萝卜丝,翻炒一下,这才添水烧开下面条。盛出来时还要加一点猪油提一点荤味,费了这么些工夫,想必那油辣汪汪的面条果真是更好吃了。

这是面条。祖母还会做面皮,那面皮有点像馄饨皮的样子。祖母把擀好的面皮捏巴捏巴,那面皮就变了样,祖母说它们是“猫耳朵”。把“猫耳朵”放在鲜香的汤锅里煮熟,吃的时候,软糯、爽滑得很,你若再就一点辣炒的小干鱼,哪怕是酸溜溜的雪菜,都过瘾得很。我吃过的。的确是这样。

除了这用麦面做成的面条、面皮,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还尝过祖母或者母亲做过的绿豆面条和芋头面条。绿豆面条内里硬气,显然暗含了日月的精华,但表面有点儿糯,就像说话不能大声,只能在口中呢喃。绿豆面条还自带着绿豆的腥气,这可能是它有别于其他面粉的迷人之处;芋头面条是纯朴的,发着黯淡的黑褐色,却也还算柔滑,它有它的个性,它于苦味之外又自有甘甜,这该也是满足吧。麦面,豆面,芋头面,各有各的滋味,它们的滋味加起来,大约就是这不绝如缕的岁月的况味。

祖母去世后,她的擀面杖留给了母亲。也不是刻意留给母亲的,我们家就这一根擀面杖。几年以后,我的母亲做了我孩子的祖母。每当夏至到来,我们如果想吃面,我的母亲还会擀的,不过我的孩子喜欢上了方便面。

事实上,来到城里以后,我也不怎么吃面了。如果忽然有一天想到了面,想吃面了,我会到面馆去,点一个小菜,要一碗他们的手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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