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雨

2022-05-10 23:33韩浩月
湖南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漏雨顶层客厅

韩浩月

抬头凝视客厅北墙角的那片雨渍。雨季尚未到来,但那片雨渍像阴天一样悬挂在那里,仿佛在提醒着我一些什么。试图不去关注它,但做不到,每次我在客厅里或者经过客厅,都会身不由己地去看它一眼。

为了治疗并杜绝这个近乎顽固的习惯,干脆一次看个够。放弃了搬一把椅子坐在那里看的念头,选择站立着看,似乎只有保持站立的姿势,才能更好地观察那片阴天,也仿佛只有站立,才能拥有“对决”的气势。就像去看瀑布一样,没人坐在椅子上看瀑布,都是保持站立或随时可以逃走的姿态在看,在潜意识里,不少人都担心瀑布会突然像海浪一样起身行走,劈头盖脸地砸在头上,将人卷入其中。

看着头顶的雨渍,我与看瀑布一样没有安全感。我感觉它是活的,不是死的。雨水虽然被封禁在钢筋水泥与瓦灰腻子之间,但它在那个黑暗的空间里,仍然不断挣扎着尝试流动。雨水就像骨髓里的髓、血管里的血那样,不肯静止下来,因为静止对于雨水而言,就意味着死亡。

雨渍洇成了地图的形状,长方形,边角不规则,不晓得像哪个国家的地图。雨水有自己的国度,它在创造自己的领域。它们自天空而来,重重地砸在屋顶上,它们像受伤但仍然孤勇的士兵那样,继续抱成团,向四周蔓延、迅速撤退。它们有的流进了下水管道,最终淌进了阴沟里,那是大部分屋顶之水的命运,但也有少数的雨水留存了下来,它们顺着屋顶肉眼可见或不可见的狭小缝隙渗透进了房间。在渗透的过程中,它们遭遇到了钢筋骨骼的阻击,被干涸的水泥吸收,在将要穿透厚墙时,黏腻的瓦灰腻子阻挡住了它们的行程,让它们没法做到泫然欲滴。

一滴水飞溅到了我的脸上。具体的位置在额头的右上方。我下意识地,同时也是非常敏捷地用手掌去擦了一下,然后把手掌送到视线里,观察有没有水的痕迹。当然是没有的,手是干燥的,连汗都没有。那水从哪里来?最感性的解释是,有一滴雨水终于挣脱了那片屋顶的阴云,落在了我的额头上。但根据物理常识来判断,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雨在被风吹动的情况下可以拐弯,但在室内,雨滴不可能拐这么大的弯,飞到两三米之外我的额头上。

那滴水根本不存在,但它带来的凉意还是被保存在了额头上。这个感觉我并不陌生,有许多次,我在夜里、在梦里被惊醒,原因就是觉察到有一滴水溅到了脸上。那滴水在我的脸上,有时候溅成了四瓣,有时候溅成了八瓣,更多的时候,像被装进玻璃杯子里的一整杯水,兜头浇在了脸上。我摇着身边人的肩膀,把她摇醒,问她:“外面下雨了吗?”她不理,我又问:“难道咱们卧室漏雨了吗?”她说:“不可能,卧室从来没漏过雨,漏雨的地方在客厅、厨房、阳台。”

我清醒了,是的,卧室确实没有漏雨的点。洇雨的点,在别的房间。那为什么在卧室会有雨水飞溅到脸上的幻觉?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会想一个小时,有时会想两个小时,想着想着,就悲伤起来,穷阎漏屋,这不是物理层面的雨,而是命运的雨吧。

我喜欢住顶层,从小就喜欢。年轻时有个梦想,以后挣了钱,有能力买楼了,一定要买顶层。顶层多好啊,离太阳、蓝天更近,云朵能飘过最好,随手可以撕一片下来,当棉花糖哄小孩,夜晚的时候,“手可摘星辰”,李白诚不欺我。

高处对我而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少年时的暑假,沿着县城街道,把两旁的楼顶,都巡视了一遍。过去县城的楼都不高,最高不过六层,但这足够了,六层的楼顶,就足以隔离绝大多数人群。那上面,有废旧钢窗、破轮胎、混成一团的铁丝、软塌塌的旧纸箱等等,除掉这些之外,就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粗糙的水泥层,用脚搓一搓,可以搓出沙子,躺在这干净的屋顶上面,风仿佛可以让整个人的躯壳变得鼓荡起来,内心也变得无比开阔、自由自在。

有一年暑假我在工地打工,盖楼房,在地面上搅拌水泥、运送砖头。那段时间最羡慕的,是开塔吊的人,他也是个年轻人,比我大三五岁的样子,穿着牛仔裤,戴着墨镜,走进工地的时候,全身松松垮垮,和谁都不打招呼,自顾自地走到塔吊脚下,手脚并用灵活地爬到操控室,随便按动几个按钮,塔吊便会发出“嘎嘎嘎”的声音,四处转动。我常想,操控室的位置,应该是整个县城可以望得最远的高处了吧,如果能上去坐一会儿,该是多么神气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塔吊青年答应带我爬到最顶端看看,前提是,如果被工头发现了,后果自负。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远望。平时骑自行车闲逛时就觉得不大的小城,此刻尽收眼底,楼房也好,平房也好,都仿佛缩小了一半甚至更多。从高处看县城,可以看到它暴露出来的丑陋一面,就像坐飞机经过城市透过舷窗向下看到的建筑一样,乏味无比。就在我打算从塔吊上爬下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在很高的地方看雨,和在地面上看雨,视觉效果是大不一样的。人在地面的时候,一般不会抬头看雨,那样的话,雨滴会砸进眼睛里,即便砸不进眼睛里,也会砸得眼皮生疼。同样,在地面平视雨线,也持续不多了多久,因为距离地面很近的雨,杂乱无章,并且会随着车辆、风、雨伞的介入,而很快变得模糊一片。

但高处的雨不一样。高处的雨保持着垂直的坠落形态。雨线是一根根的,像串起来的珠链,亮晶晶,但不闪眼,不会让眼睛难受。高处的雨像赶路的人,急匆匆的,但与此同时,又好像要保存“体力”那样,是在匀速地奔跑。我坐在塔吊控制室里透过玻璃窗看雨,第一次觉得雨如此陌生,虽然明知道它们会落在地下,汇聚到水坑里,但那一刻,心里分明覺得,雨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它们是没有终点的过客。

那会儿,我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会有雨在流过我的屋顶之后,选择停留下来,留在屋外与屋内的缝隙里,留在永远的黑暗当中,并且打算成为永久的居民,烈日暴晒,暖风机劲吹,都没法将它们请走。

我现在就住在三十二楼,一栋商住公寓的顶层。在打算买下它的时候,有很多个选项,可以说从一楼到三十二楼任选。也看了其他的楼层,六楼,十五楼,二十一楼,二十八楼,但当售楼小姐的钥匙打开顶层三十二楼的时候,瞬间心里就下了决定,就是这间了。

其他的楼层再好,都没有三十二楼好,因为它是顶层,我从刚一走进房间的瞬间,就感受到了顶楼的气息,被暴晒了一整个中午的楼顶,太阳能的热量在向下渗透,远处的窗口,有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才照射进来的夕阳之光,映射的作用,让这个顶层房间,即便到了下午与黄昏接壤的时分,依然明亮。

“先生,有必要提醒你一下,顶楼有可能存在漏雨的情况。”售楼小姐好心好意地提醒。

“我知道,我上网查过了,百分之九十的顶楼,都会发生漏雨的状况,不过时间早一点晚一点而已。”我补充说:“天下没有不漏雨的顶楼。”

“这雨漏得未免也太早了点。”站在客厅里我自言自语。

房子在刚装修好第二个月的时候,一场连绵了三天的大雨,袭击了我居住的这个地区。第一天的时候没事;第二天的时候,肉眼可见墙角有阴影;第三天的时候,那片阴影的颜色加重,变成了一朵乌云。

“爸爸,”女儿像发现奇迹一样地喊我,边喊边说:“你快看看,我卧室走廊那里漏雨,卧室靠窗那里漏雨,阳台那儿也漏雨。”女儿的视力很好,她共检查出来五处漏雨的点或面。

“哦,没事啊,这个世界上,据说百分之九十的顶层楼房都是漏雨的。”我跟女儿说。女儿不高兴地说:“要说就只说咱们家的事,别管世界上的事,我不相信,世界上漏雨的房子那么多。”

“是顶层,”我提醒女儿说,“只有顶层才漏雨,顶层之外的房子,是不可能漏雨的。”

给物业打电话,尽力克制着声音里的气急败坏,缓慢地说:“我们家漏雨了,对,1号楼3205,刚装修完,墙面用的是硅藻泥,干燥后漂亮极了,你们赶紧派师傅来看看,我的硅藻泥,快要变成泥塘了。”

三个小时后,物业服务公司的两个小姑娘,带着三个工程部的维修师傅进了门,其中一个小姑娘的名字叫甜甜,她刚进门就说:“呀,你家的装修真漂亮,好看好看。”师傅们沉默不语,他们分头行动,用强光手电照射漏雨的位置,并拿出手机“咔咔”地拍照,像是到了一个旅游景点一样。

甜甜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不用问,也是在登记这家屋子的漏雨状况,我问她:“像这样刚交完房不久就漏雨的情况,物业是要保修的吧?”甜甜说:“那当然,一定是要保修的。”我说:“据说新房交房后,漏雨渗水的状况,是要保修五年的吧。”甜甜频频点头说:“对的对的,看来您对房子保修条款知道得还蛮多的。”我说:“那大概什么时候能给修好?”甜甜说:“大概三四个月左右吧。”我问:“为什么这么久?”甜甜说:“哎呀,我们来得这么晚,就是因为到其他家也看了,不少户像你家一样,也存在漏雨情况。”

在等待甜甜派人来维修房顶的日子里,我常常抬头凝视客厅北墙角的那片雨渍,为什么不去看别处?原因很简单,因为客厅北墙角的那片雨渍最大。别处小的雨渍如茶杯那么大,再大一些如碗口那么大,看着没什么意思,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客厅北墙角的雨渍比脸盆还要大,看着看着,就看出了四季,看到了时光,看到了幻影,也看到了未来。

半年后,甜甜打电话过来,问人在不在家,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派人过来维修。工程部师傅带来了凿子、铁锤、一桶水泥沙浆、一包填缝剂等等。他踩着梯子,把客厅最大的那片漏雨点凿开了,一番忙碌之后,他说现在不能马上填补,要等下一次雨来,看看如果不再渗雨的话,就填补好,找平。其他的漏雨点,暂且不修,如果最大的漏雨点修好了,找到了经验,再修其他。

那段时间,我天天都在等雨。经过客厅的时候,忍不住会看那个缺口一眼,它像一个豁牙那样。

终于雨来了,雨停了,天晴了,师傅来了,“叮咣”一阵操作,那颗豁了几十天的牙,被修补好了。为了尽快让修补位置干燥,我从浴室拿来了吹风机,耐心地吹,吹了几天之后,我找来当初装修负责墙面施工的工人,用余下的保存在橱柜里的硅藻泥恢复了墙面的原有颜色,虽然有点色差,但终于不再吸引我的视线,可以忽略它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下雨了,又漏雨了,比原来漏得还厉害。这次维修师傅跑到了楼顶,在楼顶凿开了一个大洞,说上次维修的方法不对,问题出在外面,不应该在里面凿洞。我给甜甜打电话:“甜甜,自打屋顶被凿了洞之后,我这段时间总是睡不好,老觉着自己后脑勺空落落的,感觉也像是被凿了个洞。”甜甜在电话里咯咯大笑说:“哥,你太幽默了。”

如今五年过去了,屋顶的漏雨点,像雨天的风湿病一样,只要一下雨,甚至只要天气预报有雨,都会犯病,那片乌云的颜色就会变重。五年的时间里,经过了四次维修,那些已经藏起来的调皮的雨,就是不肯出来,外面还有更刁钻的雨,想方设法也要进去补充大部队。负责屋顶修缮的师傅,据说已经有了心理阴影,我们这个小区的电话,尤其是我的电话,他再也不接了。

而甜甜,还是那个甜甜,仍然非常乐观,偶尔在小区里碰到,她还是会咯咯地笑:“哥,你家最近又漏雨了吗?”

我早已学会了不生气。好像一开始也没生气过。自从有一年在一个秋季的雨天拜访过高老师家之后,就更坦然了。

高老师的家,在一个很大的小区里,小区只有三座独栋别墅,位于最中央的花园,高老师家是其中的一栋。那年秋天我去拜访高老师,他带我参观他五百多平米的家,房间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在其中的几个房间里,都看见了一个长相完全一样的物件:水桶。那些水桶放在房间不同的位置,桶里有半桶水,这半桶水的来源,就是屋顶上漏下来的。

和高老师喝完酒,他坐在门口的地面上抽烟,屁股下只垫了一张不知道是哪天出版的晚报,我问他:“高老师,您这价值一两千万的別墅,这么个漏雨法,您不着急吗?”

高老师眼皮也没抬地回答我说:“房子嘛,哪有不漏雨的?睡觉滴不到身上就行。”那一刻,我觉得高老师是个哲人。

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我和我的父辈》,看到章子怡主演兼导演的那个环节《诗》,有个情节让我恍神了:明明是在戈壁里,为什么会下那么大的雨?明明是干打垒的土墙房屋,雨是它最大的敌人,为什么要遭受那么大的雨的袭击?屋里水深到半腰,盆漂起来了,桌子倒了,孩子吓得挤在墙角的床上不敢动,章子怡饰演的母亲浑身湿透,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盆不停地往外舀水。

这个情节成功地激起了我内心的焦虑,一些过往的早已沉睡的被遗忘的遥远记忆,在那一刻成功复活。在黑暗的电影院中,我感觉章子怡从银幕里舀出的那些水,都兜头浇在了我的脸上,让我僵直地坐在影院舒适的椅子里,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住在乡村的土坯房子里,屋顶是稻草苫的,每逢下雨,无论大小,必漏雨。经常在半夜的时候,奶奶会挨着屋子,把他的儿子们都叫醒,让他们找盆、找瓢、找饭盒等任何能将水舀出屋子的工具,整体划一地干活。奶奶驱赶着她的孩子们去做这件事,一刻不停地唠叨着监工,如果舀水的速度不快一些的话,早晨的地面,就会被泡成为一片泥塘。

通常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屋外的雨会停住,可屋内的雨不会停,它们一滴一滴地砸在脸盆里、铁壶里,发出不同的声响。

“叮”“啪”“噗”,那些雨滴有节奏地落入接水的工具中,无休无止。这些声响没有催眠的作用,反而有让人清醒的作用,好不容易沉重的眼皮合上了,一滴雨水落在了额头、脸颊,蓦然惊醒,用手去脸上寻找雨水的痕迹,却发现脸上根本没有一滴雨。

那滴神秘的雨,从童年穿过了我的少年、青年时期,直逼我的中年时光。它不肯放过我,它甚至不分昼夜地落在我的脸上,在睡梦中,在走路的时候,在开车时。有时候开车走在高速公路上,也会觉得脸部一凉,仿佛有雨穿透了挡风玻璃,打在我的脸上,我知道那不是雨,即便是,开车的时候也不能将手脱离方向盘去擦拭。

如果那是雨,就让它停留在脸上好了。

九十年代,我們举家从乡村迁往县城,家里的人口多,房子不够住,我分到了东厢房的一小间,用报纸糊满了墙壁,以及用竹竿扎起来的顶棚。墙壁上的报纸可以用很长时间,但顶棚的报纸不可以,因为只要下雨,雨水就会不断积聚,积聚到一定的时候,顶棚轰然炸裂,小半盆的水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小片“湖泊”,我看着这片“湖泊”出了一会神,然后不去管它,窝在床上,继续写诗,边写边想,以后要是有钱了,一定买最高处的房子,再也不住这么矮又这么爱漏雨的房子里了。

淋过雨的人,不会再忘记带伞。打开我家的鞋柜,仔细搜寻一下的话,说不定能找出十把以上的雨伞,有些雨伞,用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一直沉睡在鞋柜里。

去年,我给家人每人网购了一双雨靴。是的,就是九十年代的那种长款款式的雨靴。我说,如果下雨了,送孩子上学,或者去取快递,可以穿雨靴去,也可以穿出去,踩水玩。但那四双雨靴,一次都没有被使用过,城市里的路面,不需要雨靴。我把属于我的那双,放在了我的书桌底下。

至于漏雨的屋顶,除了客厅北墙角的那块,其他不严重的漏雨点,除了依稀能看到曾经渗雨的痕迹外,不仔细看的话,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这有点奇怪,明明那些地方,没有维修过,难道是它们自己愈合了吗?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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