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性形象看《台北人》两性隐喻模式

2022-05-30 10:48陈霆岳
文学教育 2022年11期
关键词:台北人白先勇文化认同

陈霆岳

内容摘要:本文以女性主义视角,由《台北人》中的尹雪艳、朱青、钱夫人这三个女性形象作为切入点,探讨《台北人》中女性形象与离散人群的同构性,进而从两性隐喻角度探究《台北人》中体现的“台北人”的集体性焦虑。并从独特的流寓经历、西方现代文化思潮的影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三方面分析白先勇使用两性隐喻模式的心理动因,以感受文学中传达的海峡对岸的情感与脉搏。

关键词:白先勇 《台北人》 女性形象 文化认同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向来有着以两性关系引申至更丰富的象征义的传统,这种借两性关系以喻君臣、由本义引申至象征的创作手法不断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家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进行这种关联模式写作。小说家白先勇具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学的素养,在他的代表作《台北人》中也不难发现对两性隐喻模式的继承与发展,本文运用女性主义视角,选取《台北人》中的三位女性人物形象,探讨《台北人》中女性形象与离散人群的同构性,进而从两性隐喻角度探究《台北人》中体现的“台北人”的集体性焦虑。

波伏娃在她的代表作《第二性》中提出了一个经典的观点——女人并非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这一观点与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对“他者”问题的论述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导言中,波伏娃叙述道“主体只有在对立中才呈现出来;他力图作为本质得以确立,而将他者构成非本质,构成客体。”[1]在女性主义的观点中,女性是在与“主体”的对立中沦为“他者”的,“他者”是屈从的、依附的、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是在父权体制下沉默的、被限制的、被殖民化的。延伸至文学创作中,女性形象便常常作为一种“符号”、“载体”存在,用以承载创作者的意志、思想、观念等。

因此,在文学创作中,常有作者将女性命运与政治紧密联系,塑造千姿百态的女性形象以反映特定时期的历史文化,如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以“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女性命运象征封建社会大厦将倾的历史趋势、香港作家李碧华创作的《胭脂扣》以如花与十二少的感情纠葛回应了“九七大限”时香港民众的心理状态等。又有创作者选择将女性形象“女神”化、符号化,如李白的诗句“美人如花隔云端”,戴望舒的“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等,都将女性符号化以寄托创作者的情思。

在中国的现当代文学中,仍有许多作家使用这种模式进行创作,如白先勇在《台北人》中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我们可尝试从性别角度来探讨《台北人》中的文化身份认同焦虑问题。

一.女性形象与离散人群的同构性

小说家白先勇,早年被夏志清教授称誉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其代表作之一——《台北人》不仅是 《亚洲周刊》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第七名 ,还荣获台湾 《联合报》“经典三十”之首。《台北人》由十四个短篇小说组成,主人公皆为因政治动乱远离故乡的大陆人,其中既有名媛、贵妇等处于上层社会的女性,又有风尘女子、家庭妇女等下层社会平民百姓。在这个忧患重重的年代,她们共同被卷入历史的洪流,漂泊到这座远离故乡的海岛上,过去的美好或辉煌已遥不可及,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集体性的怅惘和焦虑之中。《台北人》中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多表现出了这样的特征——漂泊不定、精神焦虑、怀念过去或自我放逐。白先勇先生更是在开篇就点明了《台北人》的写作背景与写作主题——“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

在《台北人》这一短篇小说集中,处于男权社会中的具有“他者”身份的女性同样与特定歷史背景下的离散人群具有相似性,作者塑造女性形象便是为了反映与回应特定历史时期时离散人群的集体性焦虑。因此,在《台北人》中,女性形象与离散人群形象是具有同构性的,女性形象既是性别身份层面上的“他者”,又反映出了在特定历史时期下具有“离散经验”的人们的心理状态与身份焦虑,他们正是屈从的、处于弱势地位的“他者”。笔者以《一把青》与《永远的尹雪艳》为例,从两性隐喻角度来探讨《台北人》中反映的“台北人”的集体性焦虑。

1.自我放逐的未亡人——朱青

《台北人》中描绘了朱青、金兆丽、娟娟等风尘女子形象,其中《一把青》中的朱青因其命运之跌宕、形象之反差,令读者印象深刻。《一把青》以抗日战争胜利、即将爆发国共内战这一时间点为背景,通过师娘这一旁观者的视角讲述了朱青与郭轸的爱情悲剧。该篇以朱青的情感经历为线索,展现了时代群体的悲剧。朱青在青涩懵懂的学生时代与飞行员郭轸相恋并结婚,新婚不久郭轸却身死战场,二人天人两隔,随后朱青流落至台北,成为交际花。作者将小说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分的故事发生在南京,下半部分的故事则发生在台北,经历了生离死别、空间转换的朱青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一个“腼腼腆腆,很有一股叫人疼怜的怯态”的女学生变成了“顾盼间,露着许多风情”的情场老手。她命运的巨变和性情的强烈反差令读者慨叹,而她的自我放逐行为更是令人扼腕。

朱青便是经历人生重大变故后沉浸于痛苦的情感体验的“台北人”们的缩影,小说中的朱青离开了新婚燕尔的爱人,而现实中的“台北人”们离开了深深依恋着的生养他们的故土,无可避免地陷入了伤痛、惶惑与焦虑中。该篇便以两性情感引申出更丰富的象征义,白先勇先生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男女君臣之喻”这一模式,梅琼林教授则称之为“性恋虚拟”,认为这一创作模式可使作者在抒情形式上得以直抒胸臆,而又能够契合特定时期由历史文化环境而决定的审美趣味,“传达出本应亲密和谐,但却分离各异的悲剧感”并“通过这一艺术化的虚拟使情感的流泄在多重关系的联系和冲突中得到更典型、更集中的表现”。[2]

2.繁华的象征——尹雪艳

在《台北人》中,更多人选择了不断对现在与过去进行对比,沉湎于怀旧中,如《永远的尹雪艳》中通过尹雪艳回忆曾经的辉煌的达官贵人们、《游园惊梦》中以戏剧的方式暂时回到过去的太太们,她们随身处现在,却时时回望过去,身处台北却回忆着过去的上海、南京。

而尹雪艳这一形象则是人们怀旧情怀的集中显现,是“上海百乐门永恒的象征”,是人们怀念的过去的辉煌。“尹雪艳总也不老”,《永远的尹雪艳》作为整本小说集的首篇,塑造了一个神秘的女性形象,她似乎永远淡然、轻盈。“好像尹雪艳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一般,熏得这起往事沧桑的中年妇人都进入半醉的状态”。[3]小说中对尹雪艳情史的叙述也十分克制,尹雪艳和每一位男性的交往都表现得从容、淡然,男人们在冒险与征服中屡屡付出生命代价,故而欧阳子女士认为“尹雪艳以象征含义来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灵,是死神”。[4]她虽“重煞”,却仍吸引着人们来到她的公馆,只为抒发“一腔怀古的幽情”。

白先勇先生以平缓、冷静而淡然的笔触展现了今昔对比的沧桑感,也塑造出了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台北人”的神秘的、超然物外的“繁华的象征”——尹雪艳。不难看出,在《永远的尹雪艳》中,尹雪艳正是超然地、悲悯地旁观着世人的女神,也正因此,尹雪艳这一人物形象被塑造得趋于符号化、象征化,世事变迁,今夕沧桑,唯有她是“永远的尹雪艳”。由此,篇首“尹雪艳总也不老”读来更有象征意味。

3.美人迟暮的回望——钱夫人

《游园惊梦》的故事沿袭了白先勇一贯于感伤中寓沧桑的笔风,于一场短暂的筵席中追忆起出一段时代巨变和个人悲剧交叠下令人叹惋的唏嘘往事,正是没落贵族唱出的一曲幽怨而悲怆的哀歌,表面的歌舞升平下渗透着深沉的的悲凉、沧桑之感,他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和纯熟的西方现代派写作手法,更使得这部小说展现出一种古典交融的独特美感。白先勇本人也对这部小说十分偏爱,称这部小说“写的最苦,最精致完美”。

本文以钱夫人的视角展开,以她个人的身世之感和幸福的毁灭为线索,展开了时代巨变下没落贵族的沧桑故事。钱夫人的故事始于《游园惊梦》,又归于“游园惊梦”,作为只愿停留在过去的“梦”中的“台北人”,她不愿忘记过往融入他乡,时时回望繁华的过去,不断地强调过去的生活是她“只活过一次”的生活,却也因此生发出更为浓重的感伤。那熟悉的昆曲曲调与戏词,使得她虽身处台北的筵席,心中却念着如梦一般的从前的南京。钱夫人正是“台北人”沉湎于过去,不愿接受现实,以奢华生活掩盖内心的焦灼与哀戚,唱着“人生在世如春梦,暂且开怀饮几盅”这样精致的唱词,沉浸于戏曲造就的梦境中,只为暂时逃避摇摇欲坠的现实。

可“过去”已无法归去,时光不能倒退、精神故土无法重归,漂泊、离散的“台北人”们只能沉浸在对过去的怀念与面对现实的焦虑中,“让人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又在频频回望中生出了更多的迷茫与焦虑。

二.白先勇两性隐喻书写动因探究

作为一位男性作家,白先勇为何钟情于塑造女性形象、并选择以两性隐喻模式表现集体性焦虑?通过分析白先勇先生的个人经历、文化背景,我们可归结为:独特的流寓經历、西方现代文化思潮的影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三方面的原因。

1.漂泊与西方文化思潮

在《个体存在焦虑与民族文化忧患——兼论白先勇与存在主义的关系》中,朱立立指出,当台湾处于“孤岛”时期时,战后台湾长期处于政治压力下,流落至台湾的大陆人们因战乱远离故土而产生了集体性的空间焦虑。因此,存在主义思想在台湾岛内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白先勇先生同样受到了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他大量地阅读、翻译存在主义作品,产生了对个体生命的存在与身份认同的思考,存在主义也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在他的创作中,常常出现死亡、困境、悲剧等因素,人物也常常表现出苦恼、焦虑等情绪。

而白先勇作为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的儿子,年少时便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国民党撤退台湾等历史事件,在许多城市都有过生活经历,后又留学海外、辗转多个国家。对民族文化的认同与执着,在海外旅居漂泊的“无根”感使得他能够从民族文化认同、时代变迁对个体的影响来探讨个体的焦虑感与生存困境。这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中则表现为:常将个人命运起伏作为时代、民族、家国的变迁的缩影,由此白先勇先生选择塑造了一系列形象,并展现他们的命运起伏以表现战后漂泊至台湾的大陆人集体性的身份焦虑。

2.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

而白先勇之所以选择以女性书写流落台湾的“台北人”们的集体性焦虑,这也与他受到的中国传统文化审美熏陶有极大的关系。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向来有着以两性关系引申至更丰富的象征义的传统,在某些作品中,妻的身份可以臣、子理解,而夫的身份可以以君、父理解。夫妻、父子、君臣的身份互通互换是中国文化中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如《楚辞》中的“求女”意象,又如男诗人常创作闺怨、弃妇题材用以表达政治失意等。这种借两性关系以喻君臣、由本义引申至象征的创作手法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学中,并不断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家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进行这种关联模式写作。而白先勇从小就喜爱中国古典文学,也阅读了大量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对《牡丹亭》、《红楼梦》等艺术经典更是十分推崇。在创作上受到了《红楼梦》等经典作品的影响,曹雪芹先生以女性的命运折射着封建贵族乃至封建社会制度的命运,书中的女性形象千人千面、有血有肉,立体而细腻,这种写作特色与审美趣味影响着白先勇先生,使得他在《台北人》中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以反映那一特定时期的历史与社会现状,折射出漂泊至台湾的大陆人的迷惘、焦虑的心理状态。

在他的文集《第六只手指》中他写道:“大陆上的历史功过,我们不负任何责任,因为我们都尚在童年,而大陆失败的悲剧后果我们却必须与我们的父兄辈共同担当。”[5]白先勇先生独特的离散经历使得他能够深切感受到历史变迁、世事沧桑,而留学经历使得他的文化视野更为开阔,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的同时又展现了独特的思考,最终一代人的集体性焦虑得以在《台北人》中被真实地记录,我们得以透过文字感受海峡对岸的情感与脉搏。

参考文献

[1]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5:10.

[2]梅琼林.《离骚》:男女君臣之喻及其原型追索──兼与赵逵夫等先生商榷[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06):98-103.

[3]白先勇.台北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5.

[4]欧阳子.《永远的尹雪艳》之语言与语调[M]//白先勇文集:第二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5]白先勇.第六只手指[M].香港华汉文化事业公司,1988:106—107.

项目:兴义民族师范学院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资助,项目编号:S202110666003。

(作者单位: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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