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袁宗道诗歌中的忧患意识

2022-05-30 10:48侯静欣
文学教育 2022年8期
关键词:忧患意识诗歌

侯静欣

内容摘要:晚明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宗道的诗歌一向以“清润和雅”闻名。然而“清润和雅”无法概述其诗作的全部风貌,袁宗道部分诗歌中流露出来的抑郁哀伤之气同样值得关注。这一抑郁哀伤风格背后蕴含着诗人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在其诗歌中具体表现为国危民困的政治之忧,死生无常的性命之忧,以及生命受束的身世之忧。考察袁宗道诗歌中的忧患意识,有助于深入了解其精神追求、人格构成及人生困境,还原袁宗道的真实形象。

关键词:袁宗道 诗歌 忧患意识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忧生”与“忧世”并举,[1]揭示出古代忧患诗歌的两大基本主题。“忧世”意识是对国家、君王、百姓的担忧,“忧生”意识则主要表现为对生命本体的忧虑。袁宗道诗歌中的忧患意识既包含关怀国家百姓的忧世之嗟,又包括关注死生性命、生命自由的忧生之叹。

一.国危民困的政治之忧

晚明之际,政教衰颓,士风沦落,文人士大夫追求一己之性情自适,而走向放诞、任侈与纵欲。[2]袁宗道身处这样的时代,不免难舍诸多世俗欢愉的诱惑,走入个人主义的狭小世界。但是儒家正统思想在其精神世界中依然占有重要地位,他对国家命运、天下苍生的关怀并没中断。

袁宗道年少时见先贤祠,便有“吾终当俎豆其间”[3]之誓,志向颇为高远。不过袁宗道终究只是一位普通儒生,没有旷世救国之才能,也没有建立功业的机会。但是身处朝堂之中,他对国家的种种危机有着清醒认知,并且随之产生了深切的忧虑。《送刘都谏谪辽阳》是袁宗道给被贬辽阳的友人刘为楫的赠别之作。在诗中,袁宗道对刘为楫直言进谏的精神大加赞扬,认同其“立志为诤臣,万死应不悔”的精神气度,还勉励友人要在辽阳建立功名,为国尽忠。除此之外,袁宗道还在诗中表达了对抗倭援朝局势的担忧,其言:“万里调客兵,饷绝兵饥馁。脱巾侮大将,易若捕虫豸。未战心先携,兵骄将复猥。百无一堪用,可恃复安在。”[4]万历二十五年,明朝再次出征援助朝鲜抗击倭寇,任命兵部尚书邢玠总督蓟辽,任用麻贵为备倭大将军,经理朝鲜。大将军麻贵因兵力不足请求增补兵员。其补充的兵源主要来自于北方蓟州、辽东、宣府、大同等地,南方福建、四川、浙江等省。[5]从表面上看,此时抗倭的兵力已比较充足,赢得战争胜利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袁宗道发现了这背后隐藏着粮饷不足,军纪涣散,兵骄将怠等弊病,真正可以发挥作用的将士少之又少,实际上的战斗力恐怕无法达到预期。袁宗道身为远离战火的京城官员,依然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前线战场,显示出他对国家命运前途深沉的关怀与忧虑。

袁宗道所关注的不仅是大的政治事件,还有下层百姓的困苦生活。万历二十二年冬,袁宗道离开公安返回京城,一路上切实感受到了黎民所经历的苦难。在途径河南时,他用诗笔记录下灾害过后当地百姓悲惨的处境,如“怪雀啼村市,饥人窜莽林”,“白骨三家市,青燐一水滨”[4],真可谓字字是血,句句是泪。据记载,万历二十一年、二十二年,河南发生水患,百姓无家可归,食不果腹,死亡者无数。诗中所描写的百姓无家可归,饿殍遍布山野的景象皆为历史上的真实情景。袁宗道对当地人民的不幸遭遇报以同情与怜悯,并且于同情怜悯之中夹杂了深深的愧疚之情。他在诗歌中写道:“有情伤暴骨,无计起枯鳞。饱食惭官吏,停车问窭人。腐儒甘脱粟,不敢厌劳薪。”[4]诗人希望能够救生民于水火之中,却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想到百姓正在忍饥挨饿,而自己可以饱食终日,心中便万分惭愧,感觉有负于天下苍生。由此可见,儒家济世思想在袁宗道的心中并未消褪,以百姓之乐为己乐,以苍生之忧为己忧是其一贯的精神追求。

二.死生无常的性命之忧

中国自古便有乐生恶死之传统,人们厌弃死亡,同时厌弃与之相关联的衰老和疾病。然而自然规律一向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没有人可以阻止衰病以及死亡的降临。当发觉生命正在流逝之时,人们总会顿生忧伤哀痛之情。袁宗道一生多次经历亲人离世,他本人也是常年疾病缠身,过早地显示出了衰老的征兆,所以对于袁宗道来说,这种死生无常的性命之忧总是比他人更为强烈。

自古离别最令人沮丧哀戚,生离固然可泣,死别更是戚戚。天人永隔是凡人无法避免的经历,但袁宗道所经历的苦痛显然比常人更加深重。据《袁公圹志》记载,袁宗道在十四岁、二十四岁、三十二岁、三十八岁时,分别经历了母亲、妻子、爱子、女儿的去世。骨肉至亲的早逝如同魔咒一般,困扰着袁宗道的一生。他在诗中也毫不掩盖亲人死亡带给他心灵的伤痛。如《寒食有感》中写道:“荒村鬼火烧枯树,照见一片伤心处。古屋直西黑树林,暗风凄雨愁杀人。堂上姑,堂下妇。短命儿,薄命母。新魂旧魂一处所,老鸱呼风夜啼虎。”[4]这首诗作于万历二十年,袁宗道二子亡故尚不足一年。风雨凄凄的外部环境,兼之禁止煙火的节日习俗,已令寒食节蒙上了一丝阴冷的色调。而祭奠祖先、上坟扫墓仪式的加入,更增添了其悲凉的气氛。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袁宗道自然而然悲悼起了早已去世的母亲和亡故不久的儿子。袁宗道母亲的早逝给他的童年留下了难以抚平的心灵创伤。而宗道两子袁曾、袁登自幼聪颖,袁中道回忆其父曾经令曾、登二孙属对,二孙小小年纪便展露出过人的聪颖,令其父惊异。可见二子在很小的时候便展露了异于常人的天赋,若假以时日,极有可能成就一番事业,所以全家人都对其抱有很高期望。然而在万历十九年,袁宗道携二子上京,数月后二子陆续亡故,令宗道万念俱灰,悲痛欲绝。诗人借此诗悲叹母亲、儿子的死亡,如泣如诉,哀伤之情溢于言表,表现出诗人面对亲人死亡的悲痛与无力。

袁宗道至亲多早逝,而他自身也非长寿之人。衰老过早地在他身上显现征兆,疾病侵害了他的身体健康,年仅四十一岁,袁宗道就离开了人世。在袁宗道的诗中,衰病侵袭,岁月流逝,天不假年的感慨时常可见。宗道在诗中时常描写自己衰老的状态,如“面纹千百条”“白发藏须中”[4],“衰发萧萧不满梳”[4],“遂有二毛愁揽镜”[4],“看看衰症到颐腮”[4]。按年龄来看,诗人仅仅是人到中年,但按面容来看,他早已是皱纹遍布,胡须发白,头发稀疏,垂垂老矣的形象了。衰老症状的出现令袁宗道深切体会到无形的时间正改变着、消磨着自己的肉体生命,他不禁感叹道:“冉冉如流岁,萧萧见在身。忍岁分岁约,同是失年人。”[4]在邻近春节之时,诗人并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如果说新年对于孩童来说意味着要长大一岁,那么对于诗人来说则意味着变老一岁。长大是由弱小走向强盛的过程,衰老则是由强盛走向衰败乃至死亡的过程,所以诗人称自己为“失年之人”。袁宗道这种对自身衰老、时光流逝的敏锐感知与反复咏叹均体现了其对青春消逝、生命短暂、时不我与的无奈与伤感。

袁宗道除了在诗中痛亲人之离世,伤衰病之侵扰,惜光阴之流逝外,还流露出一种人世无常的感慨。李白曾对宇宙与时间的关系进行过思考,他认为天地是永恒不变、亘古长存的,但生长于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会随着时间消涨更迭,个体生命如此,整个人类历史亦是如此。在明确了一切都是瞬息,一切皆无定数的道理后,一种人世无常感便会悄然而生。或许因为饱受命运无情的摧残,亦或者是感知到了王朝已濒临末日,袁宗道的诗歌中有时会表露出繁华难以长久,破败紧随其后的感伤。《元宵》一诗云:“筒花开谢何匆亟,马上看花人叹息。不知花笑看花人,转眼豪华也销歇。”[4]相对于人来说,花开花谢不过一场春秋,所以人叹息花生命之短暂。可是相对于永恒的宇宙而言,人的生命不也是如此短促吗?转眼之间,浮华人生便也烟消云散了,一切归于虚无。这是个体生命的最终归宿,也是每段历史、每个王朝的最后结局。袁宗道看到“汉时城郭梁时寺,日炙风吹秋又春。六代风流烟暝暝,三分旧恨水潾潾”[4],也看到昔日的铜雀台“网户珠帘经几春,缕衣歌扇化为尘。随风惟有台前柳,犹胜当年缓舞人”[4]这些历史遗迹依旧保存着供后人瞻仰,但昔日胜景,风流人物业已消散于历史长河之中,无处追寻。从对个体生命“豪华销歇”的认知,到对历史王朝灰飞烟灭的概叹,都体现了诗人对“无常”的深刻体悟。

三.生命受束的身世之忧

由古至今,世人从未抛却对自由的追求。然而正如卢梭所言,每个人都被枷锁束缚,难以挣脱。然而纵使人类肉体得到了解放,精神也始终受困于围城。于袁宗道而言,厌恶官场又不得不周旋其中的处境令他对身不由己、生命不自由的苦痛有着充分感知。

袁宗道是在家庭的重压之下选择步入仕途的,这为他今后对官场的厌恶埋下了伏笔。据记载,宗道年轻时“性耽赏适”,本为诗酒风流,自适随性之人。而后他在父亲的一再命令之下,踏上了赴试的道路,终于在二十七岁会试成功,获得了进入官场的机会。而在正式为官之后,袁宗道的厌官心理越发强烈。一方面,“宦海多风涛,绝胜洪河浪”[4],黑暗的官场,复杂的政局使其如临深渊。在袁宗道看来官场的凶险远胜黄河的惊涛骇浪,每走一步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另一方面,“驱驰堪自厌,辛苦为微官”[4],低微的官职,繁重的公务令其心力交瘁。袁宗道认为自己本是“骨粗”、“性懒”之人,闲适散漫、自由自适的生活才是其所追求向往的。然而一入仕途随之而来的案牍之劳,公务之累压抑了他的自然天性。这种奔波劳碌、沉沦下僚的状态是他厌倦官场的另一原因。除此之外,亲人离世的打击引发了袁宗道对为官意义的叩问。在最后一个女儿离世后,袁宗道想到自己做官多年,失去了两子一女,如今落寞一身,倍感心酸苦楚。其实做官与丧子丧女并无關联,宗道将二者联系在一起,潜台词是数年的仕宦生涯原本就一无所得,如今就连这人世间基本的天伦之乐都被剥夺了,自己孑然一身,还剩什么呢?可见子女丧亡的打击令袁宗道更觉做官毫无意义,枯燥乏味,对官场的厌倦之情继续加深。

面对着凶险万分、劳心劳力、穷极无聊的仕途,袁宗道萌生了辞官回乡的想法。在送朋友归乡时,诗人言“万事无如归去好”[4]其字里行间满是对朋友摆脱功名羁绊,谒告还乡的欣羡之情。万历二十一年、万历二十二年,袁宗道因事回到公安,暂时远离了朝堂政治。这一阶段,他在许多诗歌中流露出对官场的厌弃和对闲适生活的贪恋之情。袁宗道认为自己:“岂是云霄客,居然江海人。”高高的庙堂不是自己的容身之所,偏远的江湖才是自己的栖身之地。在“岁月忧何事,渔樵共此生”,“已拼闲岁月,甘老故乡尊”[4]等诗句中,诗人多次表露自己的仕宦之心愈加淡漠,渴望回归恬静,终老故乡。

尽管袁宗道辞官归隐之心如此强烈,但是他始终没有付诸实践,这背后有着多方面的原因。首先,长子身份让他无法任性妄为。李贽曾言宗道性格稳实,袁宗道这种稳实的性格可能出自于天性,也可能来自于家庭的塑造。在古代社会,长子通常被寄予厚望,肩负着沉重的家族责任。袁宗道身为长子,从小便被教育要有强烈的担当意识,稳重踏实,坚守本分。袁宗道步入仕途后,被视为家族的荣光,弟兄的榜样,此时他想辞官归乡,是与家庭期望相悖的。所以作为长子的袁宗道始终将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没有像其弟袁宏道一样潇洒辞官。其次,传统孝道让他无法违背父亲的旨意。袁宗道的父亲一生专注于场屋之业,却屡战屡败,终老于诸生。袁宗道的成功入仕弥补了其父的遗憾,如果袁宗道想半途而废是万万不被父亲允许的。袁宗道曾在给三弟中道的书信中说他非常想回归田园,但是父亲如今未满六十,他回归家乡太早,恐令其不悦。可见宗道为了不打击父亲,只能勉强继续为官。再次,臣子责任让他无法弃官离去。袁宗道自幼深受儒家文化熏染,并且性格周慎稳实,所以他一直恪守人臣本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宗道虽素有归隐之志,然一旦被委以重任,便绝不会有丝毫懈怠。万历二十五年,袁宗道充任东宫讲官,每日鸡鸣之时便入内讲习,寒天暑日不曾间断,非常尽职尽责。此时“国本之争”尚未结束,太子之位没有归属。皇帝偏疼幼子,厌恶长子,致使宫廷上下对皇长子朱常洛多有怠慢,就连东宫讲官久不获补也无人问询。处此危疑之际,袁宗道不忍离去,遂全心全力辅佐皇长子,最终病逝于工作岗位上。可见身为臣子的责任与道义阻碍了袁宗道的归山之志。最后,生计需求让他无法洒脱归隐。袁宗道并没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洒脱精神,在他看来,为了衣食无忧而屈心抑志未尝不可。他不奢求自己可以像白居易一样富贵显达,只希望能够衣暖食饱,不必乞求他人。袁宗道虽然崇尚陶渊明,但是他直言不能接受像陶渊明一样垂垂老矣之时缺衣少食,所以通过做官维持基本的生计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

在欲归不得归的处境下,袁宗道的身心饱受煎熬,痛苦的情绪缠绕其左右。袁宗道诗歌中对其仕宦生涯有着精准的形容,其言:“投身冰火聚,谁能自腾骞。我生阅新春,已历四十番。阑入朱紫丛,驽马随鹏鹍。寒热穿骨髓,忧畏攻心魂。有似鱼入网,又类雉居樊。”[4]在袁宗道看来,这多年的为官经历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冰寒火热之感早已深入骨髓,忧愁畏惧之情时刻萦绕于心。自己好似一匹驽马误入鹏鹍之中,显得无所适从,又如同网中之鱼、笼中之雉一样得不到丝毫自由。诗人借用一系列形象的比喻抒发了自己受困于官场不得解脱的悲哀,其生命被压抑束缚的忧伤跃然纸上。

本文通过对袁宗道诗歌中体现出来的忧患意识的分析,对袁宗道的精神追求、内在人格及人生困境有了更深入的把握。袁宗道在精神上期许国家振衰起弊,百姓安居乐业,家庭安乐和美,个人自由自在。他具有正统儒家君子人格,渴望济世匡时、保国安民,为君尽忠,为父尽孝;也受到晚明风气的影响,有着与时代相适应的自适人格。袁宗道的痛苦来源于理想与现实的激烈矛盾,以及儒家人格与自适人格的相互冲撞。通过对袁宗道个人忧患之思的考察,我们能够管中窥豹,进一步了解公安派和其他晚明文人的思想世界。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7.

[2]易闻晓.公安派的文化阐释[M].济南:齐鲁书社,2003:32-39.

[3]袁中道著,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750.

[4]袁宗道著,孟祥荣笺校.袁宗道集笺校[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6:12,51,51,7,15,71,38,79,33,19,40,83,1,50,3,34,15.

[5]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77: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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