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

2022-05-30 17:22北雁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杨同学女儿

北雁

张铁榕如今又迷上了下棋。每天不与人下两盘,做什么都没有力气。

早年在单位,张铁榕就是个出了名的高手,那时工会举行职工运动会,他有好几次一路杀到决赛,并有那么几次直接捧杯的机会,绝对算得上他人生荣誉簿上抹不去的光辉。

可他有很长时间没有下棋了。如今这生活节奏,快得都跟坐飞机似的,谁还有时间与你下棋!特别是像他这样有身份有品位的棋手,对对手亦是非常挑剔,再怎么饥渴难受,总不能胡乱凑数吧?一盘棋,不和人磨上个把小时,那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瞎胡闹。真正的棋逢对手,得从一开始就进入紧张状态,与人熬时间熬智慧熬胆识熬耐力,直到最终与人杀得天昏地暗没日没夜,大脑混沌疲劳至极,那才叫一个畅快。喝酒图醉吃辣子图爽,与人下棋,图的就是这种乐趣。

想不到直至人生晚年,这样的乐趣又重新找寻回来。这下棋好啊!一下起棋来,这时间就过得快了,似乎刚吃过中饭,眨眼又到了晚饭时间,赶紧给自己做些好吃的犒劳一下那一腔辘辘饥肠。吃着吃着,天也就这么黑了下来,很快也就到了睡觉的时候。

人老了,睡觉就成了大问题,很难会有彻夜的酣眠,断断续续,总会醒那么几次。或是做些奇怪的梦。有时竟梦见下棋,突然看到一步好棋,他捡起棋子,“啪”的一下砸下去,人也就被自己砸醒了。惊出一身冷汗。张铁榕一阵好笑,接着又是一阵好气。感觉再这样下去,可能真是要走火入魔了。

可他并不想放弃。若不下棋,他还真想不出自己该做什么,又如何度过这百无聊赖的漫长时光。

都说病来如山倒,张铁榕记得那天的太阳焦躁异常,自己当时正站在卫生间里冲澡,突然感觉那颗老心脏就一下子暴跳起来,跳得他心里极是难受,就似老家绕山河的那条盘山公路上,一台严重超载的拖拉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烈声响,在阵阵浓烟中震得地动山摇,同时差不多要把自己震碎。

张铁榕本能地想让自己坐下来,伸手就去够一个什么抓手,可他什么都没有够到,就感觉脚底一软,疲惫的身体便一下子沉沉地睡去了。

睡梦中,他感觉有一股清流,正缓缓地流进他的口里,让他干渴难耐的心田有了一丝滋润。于是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追着那股清流蹒跚而去,突然一线光亮袭来,自己被那一线光刺醒了。

待大脑完全苏醒过来,他才发现,那股清流是源源不断输入自己体内的氧气,湿化瓶就似一口清泉,在床头淙淙响动。而那丝光亮,是窗外照进的阳光。原来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大脑有些混沌,额头上是一阵似有似无的疼痛,心里还有一阵害怕,而且浑身上下,都透露一种生不如死的疲惫。

女儿告诉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当她听到响声,就赶紧喊来人把卫生间门撬开,看到他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额上却还血流不止,一时大惊失色,慌忙打电话喊来120把他送到附属医院。两天一夜,接连做了两次手术,终于把他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

女儿在讲述中流出两行泪。他听得亦是泪流满面。他不是怕死,而是心疼起了女儿。他能想象,一个做小职工的女儿,无职亦无权,可在父亲的生死关头,她竟把自己变得如此刚毅与坚定。于是那一刻,他就决定要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医生说他真是幸运,总算是被抢救回来了。但余生就只能在药罐子里度过。突发性心肌梗死,并且时间耽搁较长,导致大面积心肌坏死,两次紧急的抢救手术,又使大脑缺氧时间太长,这时不仅心脏,甚至肝功肾功血压血脂的各项指标就似飞驰的赛车仪表盘指针,上去后就再也降不下来,最终的结果实在不堪设想。

怎么个不堪设想,医生并没有说,但他明白自己就是这么一个状况。说是回家休养吧,其实就是和外面的世界告别了。先前的那么多朋友,在听到情况后来医院或家里匆匆探视一下,或者就干脆再不见面。当然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原因,换句话说,他已有一半的身子躺到了棺材里。没有人搀扶,只身下楼都是件难事,爬上两步楼梯,就喘成了一台破了叶的风机。但女儿却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他,她得上班,还得接送孩子。女婿挣不来钱,脾气又不小,所以她还得侍候常年生病的公婆。有一天,他大清早接到女儿的电话,刚按下接听键,就听见女儿一阵口气强烈的训斥:我都在车上等你了,你倒是快点啊!

没头没尾,显然那是催儿子的电话,可她却拨到了他这里。很显然,她差不多每时每刻都把他这个老爹挂在心上。她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人生,他不能这么自私,把自己的余生都托在女儿身上。于是他佯装生气,让女儿不要管他。那时他身体无恙,说话做事都强硬。但女儿却从不敢怠慢。有一次還当着他的面哭了,我妈都不在了,这世界上您就只有我一个亲人,不让我管让谁管啊?

一席话说得他几欲落泪。是的,冥冥之中,这似乎就是他和女儿之间的一种约定,那天她不知道为什么事过来,前脚刚迈出门,听说他要洗澡,又坚持在外面等他。居然就给他捡回了半条命。

从医院回来,她更是殷勤备至,给他送吃的用的,为他清扫房间收拾卫生,同时在与他聊天听他发泄的时候,就把每天的药分在格子盒里帮他装好,又在手机上给他定好时。他每天得服上十次药,不去下棋,他早就受不了那连绵不断的响铃声了。

张铁榕曾一度陷入苦恼。死一时还死不了,可活下去却是件难事。抢救时间过长,导致大脑长时间缺氧,他如今记忆力也是下降得厉害,连说话做事都有些颠三倒四。锻炼是不行了,走几步还可以,可他却不敢走出屋子。但你也不能总是躺着或坐着。看书吧,思想老打岔,注意力就是集中不起来,翻到后页就忘了前页;看电视吧,也没有兴趣,不是打打杀杀,就是情意绵绵,或者就是些无比脑残的娱乐节目,看不上几分钟就搞得自己头昏脑涨;写点书法吧,别说自己没这方面爱好,即便有了,他一个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病人,就这么在桌子旁边晃荡几小时,也是件危险事啊!

那他做什么呢?一个人被关在家里,最难熬的无异于时间了。发脾气有什么用?不光没人听见,自己情绪刚起,一颗老心脏便又跳得七零八落,确切说那就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搞不好又成什么大问题,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幸好,他还可以下棋。他已经记不起是谁让他重新坐回棋盘边上的,但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建议。而且如今科技力量足够强大,他根本不用像以往那样,下盘棋还得四处打电话约人。如今网络上有的是棋手,而且是那种段位很高的棋手。他们有的是时间,你若愿意,他们可以和你没日没夜地下。

看他心情愉悦,女儿很快就给他拿了一台平板电脑,他把那台噪声很大的台式机一关,便舒坦地坐在桌子旁边和人对弈,当然也可以跷着二郎腿坐到沙发上,还可以躺着或是卧着,甚至把平板带到厕所里。遇上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便可以耐着性子与人一段好杀。

有棋可下,他还哪是什么病人啊。没有了忧愁烦恼,时间一溜就过去了,这觉也睡得踏实。他感觉自己过得像个正常人了。

可他一开始却不知道对手的重要。像模像样地注册了账户,便如同闲散的游客步入大厅,正无从下手,就被电脑匹配到一局棋面前。在现实世界里,他是个名副其实的高手,可对于网络,他还绝对是初来乍到,不知水深水浅,便保留几分持重和谨慎,每走一步都十分沉着。可两三步过去,他就发觉对面是个生手,十几招连环攻势,便直捣黄龙,生擒对方老帅。对方一看大势已去,居然一下子溜之大吉,像极了一个摔门出去的男孩,剩下张铁榕一个人枯坐棋台,好生没趣。

但很快,电脑又给重新匹配了一个。这位就不像先前那样手生了,思维敏捷,出手果断,并且步步进逼,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张铁榕赶紧认真应对,连续几招棋转守为攻,就逼得对方有些难以喘息了。对方于是慢了下来,每一步棋都是深思熟虑的样子,却还是被张铁榕斩了一架车,接着又夺了一匹马,很快又拿下一枚炮,而这时的张铁榕依旧兵强马壮。

胜负已定,再玩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但对方却坚决不投降,而是有意放慢了速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间不到不摆棋。张铁榕最看不起这样的人,阴沉沉的,做什么都不痛快。显然就是逼你和棋或是自己退出,那样不仅自损积分,同时还会在档案上留下一些不好的记录,把名声搞臭,那以后谁还愿意和你玩?

棋坛亦如江湖,处处险象环生,不论线上线下,稍不注意就钻了人家的套子。几番不顺意,张铁榕琢磨着还是得有一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但人品上至少得过得去。说白了大家都是上来玩的,那就得真正玩出棋艺和人品,而不是運用网络规则互相消磨。

可面对广阔无比的网络世界,张铁榕却有些茫然无措了。形形色色的头像构成一个无比虚幻的世界,他开始想念起先前的那些棋友,转眼时光飞逝,如今他们都去了哪里?

可枯想只会让人难受,还是回到棋局上吧。一两个月反复尝试,他自建房间,同时设置了进入条件,只有见到那些信誉分高的人才放进来。他很快混了些熟人,在局面上,你来我往,谁也不会让着谁。但一招一式,却见智慧与精妙。有的人敢闯敢冲,显现的是一种干练与血性;有的人步步为营,转守为攻,体现的是过人的思谋与远虑。但论到人品,绝对也是赢得起输得起的纯爷们儿。张铁榕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这天天色阴沉,张铁榕上来很久都没找到一个熟人。就在房间里焦躁地枯等了半天,终于有人来敲门了,大名“九河生”,张铁榕一看头像,是段位很高的对手,顿时来了兴趣,放马过去,对手的确出手果断,而且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张铁榕得认真应对了。转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一盘棋依旧难分高下,对方开始喊话了,有幸认识,叫个平手如何?

张铁榕当然有些不情愿,因为自己正有些起势的劲头,就这么说和就和,似乎便宜了人家。当即在对话框里回道:正在兴头上,难得棋逢对手,可否继续?

他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可对方像是吃了炸药一般,平平常常一句话,就把他引爆了:别给你脸了不要脸,你有什么了不起?接着的话,就更加不堪入目了。一怒之下,张铁榕便和他对骂了起来,棋局顿时成了骂局。

生活中的张铁榕,那可是绝对的口笨嘴拙,在网上与人骂架同样不是他的特长。对面的九河生却实在是个骂仗高手,不只巧舌如簧,而且指法利索,各种表情、截图和文字,都被他滚木礌石般搬了出来,换作平常,张铁榕只有干着急浑身疼满口屈的份儿。偏偏如今做了手术,迟钝的感官正好麻木了神经,看得清的就回,看不清的就使之付诸东流。可他那一两句回骂,可是很毒的啊——

九河生:我是一等一的大帅哥,才不屑和你这糟老头玩呢!(说着就把一张帅照砸了过来)

张铁榕:长成这个样子了还敢出来混?粗脖子马脸,要怪就怪你妈没把你生好,或是怪你爸或是你家祖宗八代,全是没头没脸的丑八怪!

九河生:你怎么不讲理啊?老子今天是要接孩子才跟你和棋的!

张铁榕:接孩子你就说接孩子呗,你扯那么远干什么。与其骂这么长时间,不如好好讲话,兴许现在早把孩子接回来了!

九河生:那我不是提议与你和棋了吗?你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敢这么教训我?再这么嚣张,信不信老子查你?

张铁榕:查我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把我给生吃了?

……

骂得一阵痛快。结论当然是九河生摔门而去。张铁榕却还有些意犹未尽。吃亏就吃亏在他没坐在电脑跟前。退休前,张铁榕可是个语文老师,不单能上课,还能写文章。坐到他那台噪声很大的老式台式机前,年过六旬的他打字真叫一个快,那满头的思绪,似乎都是被他一把一把抓在手里丢进电脑,片刻间就成了字。给他一个键盘和鼠标,对面的九河生还敢这样嚣张?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不好。他也不是只有被骂的份,上次小外孙过来,教他学会了语音输入,把嘴对准屏幕上的小话筒,说进去的话居然迅速转化成了文字,他如法炮制,效率自然大大提高,似乎有几句话还真刺到了对面九河生的痛处。

可如今人去楼空,屏幕上空剩一些文字。像是酒饭过后的杯盘狼藉,留给他一个人独自收拾。不过他正可以认真查看一下九河生到底说了些什么。看完之后,他却高兴不起来了。

应该承认,九河生棋下得不错,但文化却并不多,对话框里,繁杂地打了那么多文字,却都粗俗无比,甚至词不达意,张冠李戴,错误百出。张铁榕看着看着就想笑,仿佛九河生就笨头笨脑地坐在他面前。很快看到结尾,偏偏最后一句话,让他有些脊背发凉了。

九河生是谁?滇西有个地方就叫九河,难不成就是那个地方出生的人?可看他这么个粗俗的蛮汉,应该起不出这样一个名字。可他是在吓唬人吗?还是真会查他?那查他什么呢?他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走得直、行得正、做得端,不说桃李三千,但至少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一不误人子弟,二不做假学问,三不贪污腐败,四不违法乱纪,他还怕谁来查?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还是不痛快。晚上女儿过来,他思索再三,还是把问题抛给了女儿。当然他问得似乎很随意,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你说我要是查一个人,查得到吗?

查人?查什么人?女儿有些纳闷。

就是通过网络搜索吧!就比如我和人下象棋,能否把这个人给查出来?

查他干什么?

也没什么,就问问呗!比如他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女儿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便认真了。按说现在的大数据系统,查个人根本不是事。就比如前不久一个中国游客,到埃及旅游,居然在人家一件国宝级文物上留下“到此一游”几个字,实在是丢尽了国人的脸,网络就对他进行了搜索,很快就把他找出来了!

那怎么找呢?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查出来了他硬不承认该怎么办?

具体怎么找,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的科技力量,你想象不出它到底有多强大。比方大数据系统,可以轻易调出一段时间的航班、乘客或是酒店入住记录,很快就把他姓甚名谁查出来!按图索骥,你连他的职业、年龄、学历、身高以及相貌特征等都可以毫无错漏,总之铁证如山,他还能抵赖得掉?

他感觉女儿说得有些费力,很显然她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但她就是这样,凡事都很认真,特别是对他这样的父亲。可他不想把问题扯到埃及去,就说,他又没去过埃及,没乘过飞机,也没住过酒店,就跟我下过一盘棋,查得到吗?

这就容易查了,首先他必须得注册账户吧?否则你这象棋APP他是没法登录的。当然他也可借用QQ、邮箱或微信登录,自然也就能查到源头。借用更强大的大数据系统,甚至还能查到他做过什么坏事,有没有犯罪记录,有没有污点等。

送走女儿后,他就陷入了沉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道他这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就说当年,刚走上三尺讲台,师范毕业的他被分配到条件艰苦的大坪小学。记得大坪村子就坐落在坝子边缘的风口上,那里的冬天又长又冷,凛冽的山风打着呼哨扫荡着整个村子。衣着单薄的学生,常常天不亮就得出门上学,走村过寨,来到学校,还戴着帽子手套,扎着围巾,可他却嫌学生畏畏缩缩,没有精气神,所以当即颁布一条班规:一进教室,就必须把围巾和手套摘了!

有哪门子法律规定学生进教室就得摘去围巾手套呢?没有,绝对没有。偏偏就为他所谓的“精气神”,就把学生们的温暖带走了。要知道那时的学生还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

说到学生吧,他的忏悔可就多了。有一个姓杨的后进生,到四年级了,除了能写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他一字不識,数学成绩也是个位数,他把他留下来单独辅导,选他当副班长,恩威并施,千方百计唤起他的上进心。可杨同学对学习就是提不起兴趣。转眼就到了六年级下学期,一个骄阳似火的春日下午,桃花妖艳,杨同学居然就趁着他没有课,带着另一个同学逃学出去,到学校对面的水库游泳,结果那同学溺死在了水里。

作为班主任,他敢说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吗,特别是那个溺亡的学生,还是个来自山村的住校生,据其他同学说,他有早恋倾向,曾给一位漂亮的女生写过字条,结果却被那女生当面撕了。可他是事后才知道的。事发之后,杨同学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课堂上,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学生,那时正在气头上,他居然也没去跟踪家访,杨同学最终连个小学毕业证也没带走,就投入了茫茫的大千世界。

学期结束,他被调到了高寒偏僻的绕山河小学,那是整个乡环境最恶劣的学校,对他而言无疑就是一个惩戒。他于是破罐子破摔,堕落了下来。那个学期,一向很自律的他居然学会了喝酒、抽烟、留长头发、不洗脚、不洗衣服,甚至还把满腔的怨气发泄到学生身上,课前不备课,课后也不改作业,完了就让学生自习,还时常体罚学生。

他是老师,但他也是人。是个人就会有七情六欲,那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教书育人的使命感,草草上完几堂课,就和村子里一些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小伙混在一起,喝酒吃肉打麻将,末了,又和他们一起去找村里的姑娘,对歌唱调,谈情说爱,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开始对一个叫慧芬的姑娘有意了。慧芬是绕山河绝对的“村花”,他一直记得慧芬水灵的脸蛋和曼妙的身姿。慧芬也对他有心,结果就和先前的男友闹掰了,一心一意要跟他走。于是每天就像个保姆一样来到学校,给他做饭洗衣叠被,特别到了别人面前,就越发表现得亲密,俨然一对小夫妻。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慧芬和男友,可是老辈子人定下的娃娃亲,于是他的行为一度被村人们视作伤天害理。那时候,村子里的一些蛮汉,甚至扬言要废他的一只手或一条腿。听到信息后的他如同一只缩头乌龟钻到了地里,上完课就躲在学校里闭门不出,可依旧有许多蛮汉来到门外大声叫骂。最终若不是慧芬只身一人走出校园,对着那些蛮汉一顿臭骂,他真就没有个宁心日子了。

一年后,他凭借一篇省报上发表的文章,离开了山村学校。说是调离,还不如说是逃离。逃得着急,就把慧芬落在山里了。他甚至不敢回校拿他那份单薄的行李。反倒是慧芬跋山涉水,步行一百多里给他送到了县城。可对于那个淳朴善良的山妹子,他居然就没给一个好脸,颤巍巍地递过去两百块钱,算是对她的精神补偿,结果换来的是慧芬的一个耳光。她把一沓钱重重摔在他脸上,转身就走了。

两年之后,他从进城进修的老校长那里知道,慧芬和前男友也没走到一起。那个男人对她咬牙切齿。于是她嫁到了遥远的外省。

乡俗就是这样,村人们都以为他俩在一起了,事实上他连慧芬的手都没牵过。

往事真不堪回首啊!这些大事小事如被人查到,张铁榕一个受人尊重的老师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说是内疚,更多的还是疼痛。在城市安定下来后,他也曾打听过杨同学的下落,得知他脱离课堂不久就到了城市,混了不多几年,居然还成了一个茶叶店老板。一次偶然的相遇,对他这位老师可是彬彬有礼毕恭毕敬,后来还给他送过几包茶叶,张铁榕当然没有收。但他却感觉和老师套上了近乎,逢人就讲,我老师当年对我好啊,可我就是死不成器,要不是自己有自知之明,早早脱离课堂,那一辈子就像谁谁谁一样成了书呆子。

他说的谁谁谁没考上大学,居然就在村子里蹉跎了一生,至今快五十岁依旧没娶上媳妇。所以杨同学那一席话,不像是夸他,反倒像是讽刺,并且充满了自吹自擂的意味。后来杨同学生意失败,还向他借过一万块钱,可直到今天也没还他。他也从未向杨同学开口要过,他想自己和杨同学的恩怨,从此两清了。

这两者似乎并不能画等号,可张铁榕就是这样的逻辑。说是一厢情愿,还不如说是自圆其说。再说慧芬嫁到了省外,成了个大富婆,据说她婆家身价早已上亿。有一次回乡,还专门到县城找过他,远远看一副贵气,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自负得不可一世。而且时时刻刻,都要用语言戳他、嘲讽他、激弄他,他忍无可忍,把杯子一摔,扭头就走。他承认自己对不住慧芬,可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和他心心相印、一起过小日子的那种,关键时候,翻脸比翻书还快。难道她不远万里回到老家,就是为了羞辱他,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他感觉自己和慧芬之间也早就两清了。你九河生查就查吧,老子不怕。我这一辈子不欠谁的!

可事实真是这样吗?不欠外人,可你对家人又是怎样?

张铁榕在这时候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被称作“老学究”的乡间智叟,从小就对他特别地疼爱,特别是给他起名的时候,就把一种深爱寄托在“铁榕”两个字上,希望他这一辈子做个铁骨铮铮的男儿。

可父亲没享过他一天福,他还在读师范时,父亲就去世了。同样,母亲也没享过他一天的福,他想把母亲接到城市,可母亲却不愿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乡土。他只能把母亲拜托给村里的亲邻,闲时就回家看望一下母亲。在离世前大约半年时间里,她几乎天天卧病在床,而他几乎就没尽过一天儿子的孝道。这些事都不用别人去查,落在他心里都是一種针扎似的疼。

他对不起父亲给他起的这个名字。特别对不起的就是自己妻子。他就是一个初中语文老师,习惯了一辈子卑躬屈膝,关键时候还直不起身子。都说语文是百科之母,可真正在学生的分数盘里,语文恰恰是最不重要的。真正拿分的并且与人迅速拉开距离的科目,还是数理化和英语。那时学校实行末位交流,为了保住他在县城中学教书的岗位,他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向人摇起了尾巴,校长、副校长,甚至还有其他一些校外的领导,他都让教数学的妻子给他们孩子补过课。妻子当然不只能补数学,物理和化学同样是她的强项。可他却功利熏心,把妻子当作一个蛋糕送给了别人,那可是不计任何报偿的巴结和讨好,却不知妻子为之受过多少屈辱。有一次,她竟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重重地扇了一个耳光,当即口吐鲜血。妻子回来后就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星期,面对这样一种事关人格和尊严的重大屈辱,他却选择了冷处理。最终不了了之。妻子身子单薄、娇小,他相信在那时候,她虚弱的身体里就已经留下了病灶,甚至还把这种屈辱带到了自己的棺材里。

还有女儿,那可是他绝对的心头肉。可他却也自私了得,妻子体弱多病,有今日没明日,他便因此抬出了大道理:养儿为防老!于是硬没让女儿出过这座城市。县城升格成了市府,自然也就有了完备的国民教育体系,她入学就在市一幼,接着是市一小,再之后是市一中,最终大学也就选了市里的唯一一所高校。那时间,女儿委屈得甚至不愿和他讲话。世界这么大,谁没有出去看看的梦想!

可时间快得就像过山车,毕业后的她也就留在了这座城市,很快结婚、生子,还得照顾他们一对老人。兴许她脑海里那么多美丽梦想,早就被匆遽的时光吹散了。自己对待早已远去的父母,他还比不上女儿孝顺。

可九河生要查他,或者就此查到女儿身上,那她还有什么安生日子?

突然这么一想,张铁榕一下子跳了起来。女儿就是他的命,他不容许任何人动她。于是打开对话框,向九河生大声嚷道:你以为老子不会查啊!老子不仅会查你,查出了还能找人削你!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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