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后悔

林夕

好友要去海南过春节，约我一起去，她父亲在三亚买了别墅，有9 个房间。我很羡慕她，又有点儿嫉妒，自己怎么没这好命。

我往家里打电话，母亲接的，问我回家的票订了没？我说还没有，想和好友去海南，今年春节不回去了。母亲沉默片刻，说：“你爸刚办退休，心情不太好，他不让我告诉你，你最好还是回来陪陪他。”

我有些不解，反问道：“ 退休不挺好吗？不用天天上班，安享晚年。你退休时挺高兴的呀！”母亲解释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偏重家庭，男人偏重工作，退休意味着被社会边缘化，觉得自己没价值了，所以心情不好。

我取消海南之旅，回家陪父母过春节。

火车载着我一路北行，离家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远。窗外的风景一闪而逝，多少次路过，似曾相识，却并没留下清晰记忆。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是当年我离家去省城读大学，父亲用单位的救护车送我去车站，那是他唯一一次行使特权，用公车送我。他在医院当领导，职位不高，但权力很大，采购医疗设备，每年经手资金数百万。

有一次放学路上，经过医院门前，听到有人议论，说我们家很有钱。我愣住了，真想上前告诉他们，我家真没钱。我看的是黑白电视，平时都穿旧衣服，只有春节才添置新衣。春节我们家很热闹，门铃响个不停，都是给父亲送礼的，求他帮忙安排工作，找他拉关系做生意，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撵走。有一次他值班不在家，客人送的名酒和点心，我忍不住打开吃了块点心，父亲回来把我训一顿，买了原样的点心和其他礼品一起退还。

我不理解，礼物不香吗？人家愿意送，为什么不收？父亲说，礼物不是送他的，是送给他的职位。

现在，他从这个职位退休了，今年春节应该很安静。

老爸打出租车去车站接我，远远地看到他，感觉他真的老了。像一棵衰老的树，曾经厚密的枝叶从树干剥离，飘落在地，只剩下枯干，迎风挺立。

如我所料，这个春节真的很安静，门铃很安静，电话很安静，像坏了似的一声不响。偶然响起来，是亲友拜年的。这个春节，真是过了个寂寞。不知他有没有后悔，反正我有些后悔，没和好友去海南，看着她发来的照片，沙滩、海浪、椰子树，满屏南国风光，而我家窗外，只有枯树、白雪。

我开始计划返程，想初五就走。老爸脸色一沉：“不是初八上班吗？初七再走。”

初六早晨，吃过饭，老爸要带我出去走走。我问去哪？他说有两个地方，你应该去看看。

他带我去了医院。我说这是你单位，我以前常来。他说，但你没去过手术室。当年他来医院上班，院长带他去手术室，观看一个手术过程，让他一生获益。所以今年带我去。

我来不及多想，跟着他去手术室外，换衣服，消毒，进去。

患者是位局长，得了胃癌，躺在手术台上，身上盖着消毒服，看不出身份、年龄。麻醉后手术开始。锋利的手术刀在他腹部划开，肌肤裂开一道缝，鲜血涌出，护士止血，医生用手术钳夹住切口，血色刀光……

我紧张得浑身发抖，不敢再看下去。手术室温度适宜，我却觉得比外面-30℃严寒更难熬，我受不了，躲到墙角，祈祷手术快点儿结束。

好不容易等到手术结束，我急忙跑出去，去洗手间里哇哇地吐。从洗手间出来，看到走廊有人在哭，是患者家属。得知手术情况不太好，可能来日无多了。

我不忍看他们，跟着老爸走过医院狹长的走廊。经过二楼产科，传来婴儿清脆的哭声，预示一个新生命诞生。生命是这般神奇，从这里开始，又从这结束，起点和终点都无法选择，只是拥有一个生命的过程，可很多时候，我们却拼命追寻那个结果。

中午吃过饭，老爸叫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西郊看守所。我怔住了，难道这是今天要去的第二个地方？

车子在一扇大铁门前停下，老爸指着门上的牌子，说：“二十年前，我曾来这里探视，一位局里领导，因贪污公款被绳之以法。那次探视对我触动很大。今天带你进去看看，我相信，这会让你一生受益。”

老爸给所长打电话，门卫放我们进去。一位警官陪同我们来到第二道铁门前，门上写着“改观换魂”四个大字，门前有一道白色警戒线。从这迈过去，是另一个世界。四周是布满铁丝网的高墙，高墙上有站岗的武警战士，广场空地上，身着灰色囚服的羁押人员笔直站立，听从狱警训话。我突然意识到“囚”字含义：把人放在四面墙里围住。

在监舍走廊，看到一位面目清秀、戴着脚镣的年轻女性。每走一步，脚镣发出响声。以前只是在电视上见过，觉得很遥远，现在离我如此之近，几乎面对面，让我不知所以。直到她走过去，我悄声问警官，为什么上脚镣？警官说：“她是死刑犯。”我大吃一惊，警官又说：“听说高院复核下来了，她的生命现在开始以秒计算。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知道自己几点几分死。”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那个女犯。她那么年轻，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离开看守所，已是夜幕时分。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大铁门，心想，这里的夜晚，一定很安静。老爸像是对我，又像自言自语，感叹道：“夜晚对他们来说，更难熬。白天有事做，还能分分心。”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里面的每个人，都很难再有宁静的夜晚了。

回去路上，我坐在车里沉默不语。老爸伸出手，将我额前的一缕长发掖到耳后，语重心长地道：“你今天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闯的，爸爸为你高兴，但也有点儿担心。你们这代人敢闯敢干，是好事，但有些浮躁，欲望太多，好像心里长了草，不愿踏踏实实做事，总想赚快钱。”

“可这不能怪我们，现在就是一个浮躁的时代。”我辩解说。

“我不是怪你，今天带你来这两个地方，是想告诉你，老爸曾有赚快钱的机会，但那种风险是我承担不起的。所以，我不后悔，我是农民的后代，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希望你记住，任何时候，不要期望没有耕耘的收获！”

说完，老爸用力拍拍我的肩。我突然间明白，这些年来，我对父亲多少有些怨言。如果他不是那么自命清高，两袖清风，我们家会像人家说的那样，真的有钱。我也不必辛苦奔波，一切都靠自己。老爸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可能为此纠结犹疑过，所以才有今天的一日行，所以才会说“我不后悔”。

我眼中一热，心里充满羞愧。我一直羡慕好友有个好爸爸，现在才明白，我老爸也很好，他把最好的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