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手抄本

2022-05-30 10:43曹凌云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0期
关键词:楠溪江麻疹药店

曹凌云

我出生在平常人家,家族里没有出现过显赫的人物,家中所存物件都极其普通,值不了几块钱,但有一些东西,虽然值不了几块钱,我也舍不得丢弃,比如这几册我外公的手抄本。

我外公周顺书,是永嘉楠溪江上游西坑医院的老中医,如果还健在的话,已经121岁了。我刚懂事时,我母亲就告诉我,我外公年少时读过私塾,有一定的文字基础,他30岁前后在国民党部队当兵,部队驻扎在温州城内。有一天,我外公因家事向部队请了假,回楠溪江上游的填垟家中待了数日,假满要回部队,当步行至楠溪江下游的沙头镇时,碰到一位同队的战友。战友说:“我们的部队已经远征了,但不知远征到哪里,我也就准备回家了。”外公听后收住了脚步,也不去温州城里看个究竟,来到填垟家中。他在家里赋闲了一段时间,想来想去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得背起锄头务农了。

填垟村有一位姓周名福昌的土医师,在填垟三房路外的祠堂里开着一家中草药店。我外公劳动之余就到药店里坐坐,两个都算村里识字的人,有共同语言,就成了好朋友。有一次周福昌叹息道:“开中草药店生意清淡,赚钱微薄,欠账又多,我想去温州做其他生意。”我外公心想,尽管开中草药店赚不了多少钱,但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日子总要过得充实一些,何不把他的药店接手过来做呢?外公把想法跟周福昌一说,周福昌就很乐意地将药店转让给我外公经营了。

外公没有学过中医,对草药也知之甚少,只能边开药店边学习。他经常去10 里外的枫林镇找一位生员(秀才)请教,生员是远近闻名的学问家,有丰富的中草药知识。同时,外公埋首药书苦学。那时候医药书少,买不到(可能也舍不得买),就借生员或其他人的医药书来抄录。当时我母亲还只有五六岁,在桌边踮着脚尖看我外公抄书。外公抄书很严谨,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很少有抄错的字。他抄《雷公炮制》三卷,抄《药性赋》,抄《叶天士女科诊治秘方》,这几本手抄本后来留给了我母亲。外公还抄有《难经》《伤寒论》等,现存放在我舅舅家里。

由于勤学与钻研,外公的医术长进很快,几年后就小有名气了,三房路外的祠堂里来了许多求医者,祠堂门前的卵石大路被人踏得闪闪发亮。

我外公在行医中发现一些患者的发病症状几乎一样:胸痛;阵发性咳嗽、咳痰、咯血;长期发热,热得发抖。有些病人病久了,人消瘦得篾一样。村里谣言便很盛,说是鬼魔作怪,附在人的身上折磨得人死去为止。果然不出所料,有几个“鬼魔附生”的人死了。我外公不信这一套,针对病人典型的症状和体征苦苦分析,又查了许多古书,对症下药,用了紫苏、麻黄、杏仁、石膏、甘草、桔梗、黄芩、蒲公英、薄荷脑等,随症加减,药下去有了成效,遏制了这种病的蔓延,“鬼魔作怪”的谣言也少了些。若干年后,外公知道这种病叫“肺吸虫病”。

外公的医术渐渐闻名,收费却低,并且病人欠账很多,大部分的医药费都要拖欠到过年时才结算。当时山区人民生活穷苦,外公很相信别人的困难,有钱的掏几个,没钱的就算了,欠着没还的也不去讨要,许多欠账都不了了之。开药店赚取的钱不够养家糊口,外公只得继续耕种田地,他种田地也跟抄药书一样认真细致,庄稼地里没有一株杂草。

有一天,外公到填垟后山上采药,爬过“步步峻”,又爬上一条小山道,爬上了山崖,那崖几丈高,正在采药时,脚下的草丛松动了,外公掉下了山崖,衣裤刮破,脸上手上划出口子,流着血,他愣愣磕磕还能坐起来,一瘸一拐地下山。可是当天晚上,他的腰却痛起来,且一天比一天痛得厲害,四五天后竟不能下地走路了。他用了自己配制的药膏,两个月后好转了些,在稻坦里轻脚走走可以,但不能下地劳动,更不要说采药了。

此时,已是1957年,“社会主义三大改造”结束,“集体化”到来了,外公参加了联合诊所,去了西坑公社卫生院工作,有了工资保障。待腰痛好了后,外公又奔波在为山区人民健康服务的弯弯窄窄的山道上。尤其是麻疹大流行期间,更是不分昼夜地忙碌。当时还没有推行接种麻疹疫苗,麻疹发病率极高,病死率在3%左右。西坑公社几个村的儿童成批成批地得了麻疹,外公急病人所急,病人随到随诊,随叫随走,不论寒冬炎夏,不计山高路远,他背着药箱翻山越岭,巡回医疗,累得几近趴下。

我与外公有过一段亲密的交往。我读小学时,好几个寒暑假期,都跑去与外公过上几天。外公有空的时候还在宿舍里拿着毛笔抄药书,他把字写得小小的,写得清爽端正,他写字还讲究起笔、行笔、落笔的笔法或笔势。他不像书法家那样在桌子上放许多大大小小的毛笔,而是写秃一支,再去小店购买一支,书桌上也没有笔帘或者笔架,没有名字章。外公喜欢抽烟,衣兜里总装着一个扁扁的小铁盒,盒里装着自己刨晒的烟丝。我拿来外公的烟筒(烟嘴),从烟盒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按好后递给外公,外公点燃就地吸起来,烟雾升腾。外公有时候也会给我讲故事,故事讲得吸引人。吃了晚饭,外公叫我搬两条小板凳在医院的稻坦上,爷孙俩坐在小板凳上,面对着水声潺潺的楠溪江,龙门阵就摆开来了。他最拿手的故事是《孟丽君与黄甫少华》《杨金花夺帅印》等,一本本戏文讲得有声有色,讲到顺心处,哈哈大笑,说到穷苦处,泪眼婆娑,讲到我困意绵绵为止。

外公还喜欢带我去看戏,这一般都在寒假,腊月里,晚上家家烧好吃的,那宗祠里的戏便开演了。宗祠不大,看戏的人却多,涌满了天井和走廊。我挤在人群中,就算是踮脚尖也只能看到一排排看戏人的后背,外公就驮我于背上,我立马鹤立鸡群目空一切起来。戏自然是老戏,穿红穿绿,走上走落。我一边看戏,一边瞌睡。有东西吃,我就清醒了,外公给我买甘蔗、炒米糖、糕干吃,我最喜欢吃的是馄饨,但贵呢。吃完后就又会瞌睡起来,迷迷糊糊中又看到满天星斗,遍地乌黑,只听见脚步声和叽叽咕咕的议论声,说哪个角儿演得好,哪个角儿欠唱功。

原来戏散了,外公背着我回家。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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