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相会

2022-05-30 19:08刘文飞
北京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帕斯捷尔纳克维塔耶娃

刘文飞

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是俄国白银时代的两位大诗人,他俩与阿赫马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合称白银时代“四大诗人”。也有人将勃洛克和马雅可夫斯基加入,称为“六大诗人”;还有人把古米廖夫和叶赛宁也算进来,称为“八大诗人”。

这些大诗人就整体而言构成俄国诗歌,乃至世界诗歌苍穹中的一个璀璨星座,但这一诗群自身也构成复杂:在诗歌地理学意义上,他们大致分属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勃洛克、古米廖夫、阿赫马托娃和曼德尔施塔姆是彼得堡诗歌传统的化身,而马雅可夫斯基、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叶赛宁则是新兴的莫斯科诗歌的代表;就诗歌创作方法而言,勃洛克是象征派,曼德尔施塔姆、古米廖夫和阿赫马托娃是阿克梅派,马雅可夫斯基是未来派,叶赛宁是新农民诗派,而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则与任何派别均保持距离。这些诗人间的关系也远近不等,错综复杂:茨维塔耶娃对勃洛克始终抱有温暖的敬意甚或崇拜,像妹妹面对兄长,或女儿面对父亲;古米廖夫和阿赫马托娃曾是夫妻,马雅可夫斯基和帕斯捷尔纳克曾是好友;曼德尔施塔姆和茨维塔耶娃有过温情的“莫斯科漫步”,帕斯捷尔纳克和叶赛宁发生过当面冲突。而在这些诗人中间,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交往可能最为独特,因为他俩的交往是在白银时代的诗歌光芒渐渐消隐之后才开始的,因为他俩的交往是以通信的方式进行的,他俩在书信中相互走进,倾诉衷肠,实现了心灵的相会。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生于莫斯科,她的父亲伊万·茨维塔耶夫是莫斯科大学艺术学教授,是莫斯科美术博物馆(今莫斯科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的创建人;她的母亲玛丽娅·梅因曾随著名钢琴家鲁宾施坦学习钢琴演奏。茨维塔耶娃后来在自传中写道:“我對诗的激情源自母亲,对工作的激情源自父亲,对自然的激情则源自父母双方。”

1910年,刚满18岁的茨维塔耶娃就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诗集《黄昏纪念册》,诗集得到勃留索夫、古米廖夫、沃罗申等当时著名诗人的肯定,茨维塔耶娃从此走上诗坛。1911年,茨维塔耶娃应沃罗申之邀前往后者位于克里米亚科克捷别里的“诗人之家”别墅,在那里与谢尔盖·埃夫隆相识并相恋,1912年1月,两人在莫斯科结婚。同年,茨维塔耶娃出版第二部诗集《神灯集》。抒情女主人公的不羁个性及其真诚诉说,躁动感受及其复杂呈现,构成了茨维塔耶娃早期诗作的主题和基调。

1916年是茨维塔耶娃诗歌创作中一个新阶段的开始,此年编成、但直到1921年方才出版的诗集《里程碑》,就是标志着她的诗歌创作成熟的一座“里程碑”。从诗歌主题上看,一方面,诗人的极端情绪有所冷静,转向固执的自我中心主义,这一时期的抒情诗成了她“灵魂的日记”;另一方面,作者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开始发生剧烈动荡,一战、革命、内战等社会事件相继爆发,与近乎坐以待毙的家庭生活一同,都在日复一日地强化诗人紧张的内心感受。

1922年夏,获悉曾身为白军的丈夫流亡国外,在布拉格上大学,茨维塔耶娃带着大女儿阿丽娅(她的小女儿伊琳娜饿死在保育院)经柏林前往布拉格。逗留柏林期间,茨维塔耶娃出版两部诗集,即《致勃洛克》和《离别集》。在柏林的两个多月时间里,茨维塔耶娃写了20多首诗,这些诗作后多收入诗集《手艺集》,它们体现了茨维塔耶娃诗风的又一次“微调”,即转向隐秘的内心感受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更为隐晦的诗歌形象和诗歌语言,茨维塔耶娃自己所说的“我了解了手艺”这句话,自身也具有某种隐喻成分。1922年8月,茨维塔耶娃来到捷克,在布拉格及其郊外生活了三年多。茨维塔耶娃捷克时期的生活是颠沛流离、捉襟见肘的,但她在不断搬家和操持家务的同时,在恋爱和生子之余,却一刻也不曾停止写诗,三年三个月时间里共写下139首长短诗作,平均每周一首,显示出旺盛的文学创造力。在布拉格,茨维塔耶娃与她丈夫在查理大学的同学罗德泽维奇热烈相恋,留下许多诗歌杰作,其中最著名的要数1924年写作的两部长诗《山之诗》和《终结之诗》。1923年,她还出版两部抒情诗集,即《普叙赫》和前面提到的《手艺集》。流亡捷克时期,外在生活的沉重压力和内心生活的极度紧张构成呼应,被迫的孤独处境和主动的深刻内省相互促进,使得茨维塔耶娃诗歌中“生活和存在”的主题得到了不断的扩展和深化。

1925年10月,仍旧是出于物质生活方面的考虑,茨维塔耶娃全家迁居巴黎,但在法国,他们仍旧生活在贫困之中。由于茨维塔耶娃的桀骜个性,由于她丈夫与苏联情报机构的合作,也由于她对马雅可夫斯基等苏联诗人的公开推崇,她与俄国侨民界的关系相当紧张,几乎丧失发表作品的机会。这一时期,茨维塔耶娃将大部精力投入散文创作,写下许多回忆录和评论性质的文字,在流亡法国的近14年时间里,她只写了不到一百首诗作,她曾在给捷克友人捷斯科娃的信中感慨:“流亡生活将我变成了一位散文作家。”但是,1928年面世的《俄罗斯之后》作为茨维塔耶娃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作为她流亡时期诗歌创作的集大成者,其中也收有她“法国时期”的最初诗作。除抒情诗外,茨维塔耶娃在流亡期间还写作了大量长诗,除前面提到的《山之诗》和《终结之诗》外,还有《美少年》(1922)、《捕鼠者》(1925)、《自大海》(1926)、《房间的尝试》(1926)、《阶梯之诗》(1926)、《新年书信》(1927)、《空气之诗》(1927)等。在茨维塔耶娃流亡法国时期的诗歌中,怀旧的主题越来越突出,悲剧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但怀旧中也不时闪现出片刻的欢乐,悲剧中往往也体现着宁静和超然。1938年9月,纳粹德国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茨维塔耶娃写下激越昂扬的组诗《致捷克》,这组诗构成了她诗歌创作的“天鹅之歌”。

1937年,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因卷入一场由苏联情报机构组织的暗杀行动而秘密逃回苏联,他们的女儿稍早前也已返回莫斯科。两年之后,生活拮据、又置身非议和敌意的茨维塔耶娃被迫带着儿子格奥尔基(小名穆尔)返回祖国,可迎接茨维塔耶娃的却是更加严酷的厄运:女儿和丈夫相继被苏联内务部逮捕,女儿坐牢15年,丈夫最终被枪毙。1941年8月31日,因为战争从莫斯科疏散至鞑靼斯坦小城叶拉布加的茨维塔耶娃,在申请担任作家协会食堂洗碗工的申请被拒绝之后,在与儿子发生一场争吵之后,在租住的木屋中自缢,在这之前她曾说:“我始终在用目光搜寻悬空的挂钩”。

1890年2月10日,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出生在莫斯科,这一天恰为普希金忌日。他的父亲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是著名画家,俄国美术科学院院士,莫斯科绘画、雕塑和建筑学院教授,曾为托尔斯泰的作品创作插图;他的母亲考夫曼是钢琴家,曾师从著名钢琴家鲁宾施坦。帕斯捷尔纳克家经常高朋满座,列维坦、斯克里亚宾等都是他们家的常客,托尔斯泰曾专程来听帕斯捷尔纳克母亲举办的家庭钢琴演奏会,未来的诗人就是在这样一种浓郁的家庭艺术氛围中成长起来的。1908年,帕斯捷尔纳克中学毕业时获金质奖章,被保送进莫斯科大学法律系。青少年时期的帕斯捷尔纳克曾面临多种人生选择:起先是绘画,然后是音乐,他在中学和大学低年级时曾研习音乐,其音乐习作受到他们家的朋友、俄国著名作曲家斯克里亚宾的肯定,但帕斯捷尔纳克后来借口自己听觉不敏锐放弃了音乐。1909年,帕斯捷尔纳克转入莫斯科大学文史系哲学专业,并于1912年前往新康德主义哲学的重镇德国马堡大学哲学系进修,师从德国著名哲学家柯亨教授;前往马堡之前,帕斯捷尔纳克已经开始诗歌创作,但在马堡大学研习哲学期间他意识到,对于破解生活之谜而言,诗歌可能是比哲学更好的工具,于是他最终把诗歌当成终身事业。在德国马堡帕斯捷尔纳克当年住处的墙壁上,如今悬挂着一块纪念铜牌,上面镌刻着帕斯捷尔纳克的自传《安全保护证》中的一句话:“别了,哲学!”

1913年大学毕业后,帕斯捷尔纳克开始发表诗作,他与鲍勃罗夫、阿谢耶夫等组成未来派诗人小组“离心机”,结识了马雅可夫斯基,并相继出版两部诗集,即《云中双子星》(1914)和《超越街垒》(1916),从而成为白银时代的一位重要诗人。但是,帕斯捷尔纳克认为自己真正的诗歌创作始于1917年夏,即他写作诗集《生活是我的姐妹》时,这部诗集1922年出版,奠定了帕斯捷爾纳克在俄国诗坛的地位。这一年,帕斯捷尔纳克与画家叶夫盖尼娅·卢里耶在莫斯科结婚,他们曾前往德国探亲,因为帕斯捷尔纳克的父母和两个妹妹此时已移居德国。1923年,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集《主题与变奏》在柏林出版。1920年代,他相继写出多部长诗,如《崇高的疾病》(1924—1928)、《斯佩克托尔斯基》(1923—1925)、《1905年》(1925—1926)和《施密特中尉》(1926—1927)。

1929年,帕斯捷尔纳克爱上钢琴家济娜伊达·涅高兹,济娜伊达是著名钢琴家亨利希·涅高兹的妻子,帕斯捷尔纳克爱上她后,两个家庭都经历了一番痛苦的动荡,帕斯捷尔纳克曾在涅高兹家喝下一瓶碘酒,试图自杀,幸亏济娜伊达及时抢救,帕斯捷尔纳克才保住性命,两人在1931年终成眷属。之后两人旅行格鲁吉亚,新的爱情促成新的诗歌创作高潮,帕斯捷尔纳克写出诗集《重生》(1932)。在1934年的第一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苏联著名政治家布哈林在关于诗歌的报告中给予帕斯捷尔纳克极高评价,称他为“我们当代诗歌界的巨匠”,事实上想把他立为诗坛第一人,以与斯大林树立的第一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相提并论;在这次大会之后,帕斯捷尔纳克成为新成立的苏联作家协会首批百名会员之一,拿到了由高尔基签署的会员证;1935年,他作为苏联作家代表团成员,与爱伦堡、巴别尔等一同前往巴黎出席国际作家保卫文化大会;1936年,帕斯捷尔纳克在莫斯科郊外的作家村佩列捷尔金诺分到一幢别墅,这里成了他后来的主要住处。就在帕斯捷尔纳克的“苏维埃诗人”身份即将被塑造成型时,他却主动与官方文学和所处时代拉开一定距离,于是,关于他的诗“晦涩难懂”、关于他对现实“不够热情”之类的责难不时出现。1934年,在曼德尔施塔姆被捕后不久,斯大林曾亲自给帕斯捷尔纳克打电话,询问后者与曼德尔施塔姆是否“朋友”,曼德尔施塔姆是否“大师”,慌乱中的帕斯捷尔纳克给予了得体却含混的回答,他之后一直为此深感内疚。大清洗开始之后,帕斯捷尔纳克的态度变得硬朗起来,1937年,帕斯捷尔纳克拒绝在作家们支持枪毙苏联元帅图哈切夫斯基等人的公开信上署名,显示出“另类”身份,此后基本失去发表诗作的机会,于是他潜心于翻译,译出大量英、法、德语文学名著。他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歌德的《浮士德》,至今仍被视为翻译杰作。

卫国战争期间,帕斯捷尔纳克留在莫斯科,其间曾去苏联作家的疏散地齐斯托波尔与家人团聚,也曾作为战地记者走上前线,写下一组战地报道和“战争诗作”。1943年底,在十余年间歇之后,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终于再度面世,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新诗集《早班列车上》,即便在战时,这部收有26首短诗的诗集也迅速售罄。1945年,帕斯捷尔纳克出版生前最后两部诗集《大地的辽阔》和《长短诗选》,之后便开始集中精力写作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1945—1955)。

1946年,帕斯捷尔纳克在《新世界》杂志编辑部遇见该刊女编辑伊文斯卡娅,两人一见钟情,由此开始了帕斯捷尔纳克一生的最后一段恋情。这是一段苦恋:受帕斯捷尔纳克牵连,伊文斯卡娅于1949年被捕,坐牢四年多,帕斯捷尔纳克一直关照着她与前夫所生的孩子;伊文斯卡娅1953年获释后,两人走到一起,但帕斯捷尔纳克始终没有离开妻子,他一直在两个女人之间徘徊;在帕斯捷尔纳克因为《日瓦戈医生》的出版和诺贝尔奖事件而承受巨大压力时,伊文斯卡娅始终是他最珍贵的慰藉和依靠;帕斯捷尔纳克刚一去世,伊文斯卡娅又再度被捕,被关押八年,直到1988年才被恢复名誉。

1955年,经过十年潜心创作,《日瓦戈医生》终于完稿。帕斯捷尔纳克把这部小说同时投给《新世界》和《旗》两家杂志,均遭拒绝,无奈之下,他把小说手稿交给意大利米兰的出版商费尔特里涅利,小说于1957年11月在意大利米兰出版,此后迅速被译成欧美十几种语言。在小说发表次年的10月23日,瑞典皇家学院宣布将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闻讯十分高兴,立即给诺贝尔奖委员会拍去一份电文:“无限感激,感动,自豪,吃惊,惭愧。”但是,帕斯捷尔纳克获诺贝尔奖的消息却最终成为激怒苏联官方这头公牛的一块红布,苏联国内顿时掀起一场针对帕斯捷尔纳克及其小说《日瓦戈医生》的全民声讨运动。报刊上连篇累牍地发表社论、批判文章和群众来信,帕斯捷尔纳克被斥为“叛徒”“诽谤者”“犹大”“走狗”。面对巨大的社会压力,帕斯捷尔纳克被迫作出妥协,拒绝了诺贝尔奖。在这之后,帕斯捷尔纳克返回抒情诗写作,晚年的诗作集成诗集《天放晴时》。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尔纳克因肺癌在佩列捷尔金诺的家中去世。

帕斯捷尔纳克比茨维塔耶娃大两岁,他俩几乎同龄,又同是莫斯科人,同样出身书香门第,同样曾留学德国,甚至连他俩的母亲也曾是同一位钢琴家鲁宾施坦的学生。他俩前后脚登上俄国诗坛,并与马雅可夫斯基等一起成为俄国白银时代“莫斯科诗歌”的代表,开始与以勃洛克、阿赫马托娃、古米廖夫等为代表的“彼得堡诗歌”比肩。但是,在茨维塔耶娃1922年流亡国外之前,他俩在莫斯科只有泛泛之交,仅匆匆谋面三两次。他俩当年交往不多,可能与他俩面对文坛的态度有关,一部《帕斯捷尔纳克传》的作者德米特里·贝科夫写道:“帕斯捷尔纳克同茨维塔耶娃在莫斯科过从甚少,他一直为此深感自责。他们两人原本就游离于狭隘的圈子之外,均不属于那种‘应招的文学人士,有意無意地定期相聚在各种晚会、朗诵会和杂志社之类的场所。帕斯捷尔纳克勉强算是未来派边缘化组织的成员,茨维塔耶娃则根本未参加任何团体。”(王嘎译文)在俄国白银时代的文学界,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确构成两个特例,即他俩均不属于当时山头林立的诗坛中的任何一派。他俩的特立独行,自然首先源于他俩的个性,即茨维塔耶娃的独立不羁和率真任性,以及帕斯捷尔纳克的腼腆羞涩和谨小慎微。与此同时,他俩的内心又都是无比骄傲的,诗人相轻,这或许妨碍了他俩相互走近,他俩甚至很少阅读对方的诗作。

1922年夏天,帕斯捷尔纳克突然收到茨维塔耶娃所赠诗集《里程碑》,他读后十分感动。此时,茨维塔耶娃已身在柏林,帕斯捷尔纳克于是在1922年6月14日提笔给茨维塔耶娃写去第一封信,他用狂喜的笔触写道:“我用颤抖的声音给弟弟读起您的《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却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被一阵阵涌入喉部的哽咽打断,这哽咽最终爆发成号啕大哭。”在接下来朗读这部诗集中的其他诗作时,这样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复现。帕斯捷尔纳克为他和茨维塔耶娃同在莫斯科、几乎是邻居却相知甚少而扼腕叹息:“怎么可以,在与您一起拖着蹒跚的脚步跟在塔吉亚娜·费奥多罗夫娜棺材后面送葬的同时,却不知道我在与谁并肩行走。怎么可以,在不止一次听说到您的情况下,我竟疏忽大意,与您的斯温伯恩式的‘里程碑擦肩而过。”帕斯捷尔纳克动情地称茨维塔耶娃是“我亲爱的、黄金般的、无与伦比的诗人”,“您将会是唯一的同时代人。”他还连声感叹:“生活真是太古怪、太愚蠢了。真是太古怪、太愚蠢、太美好了。”

茨维塔耶娃显然被这封来信打动了,她在15天之后的1922年6月29日给帕斯捷尔纳克回了第一封信。考虑到帕斯捷尔纳克的信是从苏联寄往国外的,是请人(爱伦堡)转交的,难免辗转许久,因此,茨维塔耶娃显然是在接到帕斯捷尔纳克的信后立即提笔作答的,尽管她在回信的开头写道:“我在清醒的白昼给您写信,克服了夜晚时光的眷恋和跑出去的冲动……我在自己的内心让您的信冷却下来。”茨维塔耶娃在回信中称,她早在1918年春就见过帕斯捷尔纳克,也发出过邀请,可是,“您并未出现,因为您并不希望生活中有什么改变”。茨维塔耶娃还以惊人的记忆力回忆起她与帕斯捷尔纳克的数次相见,并写道:“那么,亲爱的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这就是‘我与您的故事,也是断断续续的。”

他俩“断断续续的故事”在通信中得以继续。

从帕斯捷尔纳克1922年6月14日写给茨维塔耶娃的第一封信,到1936年8月茨维塔耶娃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最后一封信,两人的通信持续14年之久,留存下来的书信总共近200封。这是一曲爱的罗曼史,一场情感的马拉松。

在开始通信时,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似乎不约而同地均有相交恨晚的感觉,但相比较而言,茨维塔耶娃的表白来得更迅疾、更热烈,帕斯捷尔纳克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茨维塔耶娃的“压力”:“但是您极其的真诚,与您通信并不比同我自己通信更轻松。”(1923年1月2日)不久,茨维塔耶娃就主动提议在信中对帕斯捷尔纳克以“你”相称,并说她在生活中从未这样称呼其他男人。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她在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中表示,她要给儿子取名鲍里斯,要以这种方式把帕斯捷尔纳克“牵扯”到她的生活中来,“我把儿子献给你,就像古人把儿子献给神灵!”(1925年5月26日)帕斯捷尔纳克的感情也很快被点燃了,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木讷的他,开始在书信中一次次地火热表白:“我如此爱你,甚至变得粗心大意,冷漠无情,你仿佛一直是我的姐妹,我的初恋,我的妻子,我的母亲,是女人之于我的一切。你就是那个女人。”(1926年4月4日)“我实在是无法给你写信,而是想出去看一看,当一个诗人刚刚呼唤过另一个诗人,空气和天空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这是初恋的初恋。”(1926年4月20日)“我可以、或许也应该在见面前瞒住你的情况是,如今我再也无法不爱你了,你是我唯一合法的天空,非常、非常合法的妻子,在‘合法的妻子这个词语里,由于这个词语所含有的力量,我已开始听出了其中前所未有的疯狂。玛丽娜,在我呼唤你的时候,我的毛发由于痛苦和寒意全都竖了起来。”(1926年5月5日)“我无限爱恋的爱人,我爱你爱得发了疯。”(1926年7月31日)茨维塔耶娃也总是热情回应:“你好,鲍里斯!早上6点,一直刮着风。我刚才正沿着林荫小道朝井边跑去(两种不同的欢乐:空桶,满桶),并用顶着风的整个身体在向你问候。门口(已经有一只满桶了)是第二个括号:大家都还在睡觉——我停下了,抬起头迎向你。我就这样和你生活在一起,清晨和夜晚,在你的身体内起床,在你的身体内躺下。”(1926年5月26日)或许正因为两位诗人相距遥远,他们彼此才反而产生出信任,有了安全感。或许正因为这场书信罗曼史的柏拉图式爱情性质,他俩才彻底放开手脚,没有了顾忌,把自己内心的情感,包括爱的隐秘情感在内,全都一吐为快。

然而渐渐地,两人的情书中也开始出现猜疑和妒忌。帕斯捷尔纳克在信中写到妻子的醋意,说他给茨维塔耶娃写信时总要躲避家人;而茨维塔耶娃则针锋相对,说她总是“敞开大门写信”,她甚至把帕斯捷尔纳克的情书拿给丈夫看。在与帕斯捷尔纳克开始通信后不久,茨维塔耶娃就开始了她与罗德泽维奇的“布拉格之恋”;而帕斯捷尔纳克则在与茨维塔耶娃通信的过程中,开始了对钢琴家涅高兹的妻子济娜伊达的追求。在他们的书信温度达到最高点的时候,里尔克的加入被茨维塔耶娃形容为“你我之间刮过的一阵穿堂风”;而茨维塔耶娃与米尔斯基的“伦敦漫步”则使帕斯捷尔纳克感觉到:“正是你关于旅行的消息刺痛了我的手指。”

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两人由惺惺相惜的诗人同道,成为天各一方的有情人,又从情同手足的兄妹到相敬如宾的友人,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书信完整地记录下了他俩之间的这段情感历史。在他俩的柏拉图式爱情有所冷却之后,两人书信中虽依旧不时出现温情的语句,但茨维塔耶娃显然更多伤感,而帕斯捷尔纳克则开始了退避。1927年,茨维塔耶娃这样回忆她当年在捷克时对帕斯捷尔纳克的爱:“我曾扑向你,从(早已废弃的)波西米亚山上,我在空桶的响声中(放下桶去打水)听到你,我在月圆时的圆月里(提起装满水的桶)看到你,我在所有铁路小站上与你在一起,哦,鲍里斯,这份爱你永远无法得知。”(1927年5月7-8日)“在我临终的时刻,我只想要你陪伴,我只信任你一人。”(1927年7月24日)帕斯捷爾纳克则在一封长信的结尾写道:“抱歉写了一封长信,连亲吻的地方都没有了。”(1930年1月19日)1935年10月,茨维塔耶娃在给帕斯捷尔纳克的倒数第二封信中这样写道:“总之,我们分手了(这是我的特长!)。”“完全不用考虑我的问题,我们的故事——结束了。我认为,我希望,我永远也不会再因为你而痛苦了。流过的那些眼泪(而你以为,原因是我不想走)——是最后的眼泪。”

就这样,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书信罗曼史从“初恋的初恋”一直走到“最后的眼泪”。

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两人书信罗曼史的高潮无疑就是1926年的“三诗人书简”,就像茨维塔耶娃在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中所说的那样:“你1926年的春天被我引爆了。”(1926年8月4日)在那一年,与里尔克建立起通信关系的帕斯捷尔纳克,把里尔克也介绍给了他热恋的茨维塔耶娃,同样视里尔克为诗歌化身的茨维塔耶娃情不自禁地爱上了里尔克,里尔克则把茨维塔耶娃的爱当作他生命中最后一束温暖的阳光。三位大诗人在书信中彼此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同时也在书信中展开关于诗歌的深刻讨论,探究抒情诗的历史命运和现实可能性,他们的通信构成了世界诗歌史中的一段佳话。那段往来于瑞士、法国和苏联之间的通信持续近一年,穿过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就像一部四季交响乐。后来,帕斯捷尔纳克的前妻和儿子等把三位诗人的书信编辑出版,取了一个充满诗意的书名——《抒情诗的呼吸》。

三位大诗人是在孤独中相互走近的。三人通信的契机是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致里尔克的一封贺信,但这段信缘还有着比这封贺信更为重要的内在动因。里尔克在青年时代就十分向往俄国,并于1899年和1900年两次访问俄国,拜会过托尔斯泰。与世纪初充满资本主义危机的西欧相比,里尔克更欣赏古朴、自然的俄国,他一直将“童话国度”的俄国视为他的“精神故乡”。他学会了俄语,曾潜心研究俄国文学和斯拉夫文学,翻译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人的作品,这构成其传记中所谓“俄罗斯时期”(1899--1920)。他曾想移居俄国,在逝世前的最后两个月里,他还聘请一位俄国姑娘做秘书,为他朗读俄文作品。而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对德语文学和日耳曼文化的兴趣,也并不亚于里尔克对俄国的兴趣。他俩都精通德语,都曾旅居德国。他俩步入诗坛时,里尔克已名扬全欧,他俩便成了里尔克及其诗歌虔诚的崇拜者。然而,最终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却是孤独,一种面对一战之后文明衰退而生的孤独,一种面临诗的危机而生的孤独,一种在诗中追寻过久、追求过多而必然会有的孤独。分别面对孤独的三位诗人,蓦然转身对视,惊喜、激动之后吐露心曲,交流出一份慰藉。

帕斯捷尔纳克把茨维塔耶娃介绍给里尔克,同样也出于对女诗人的爱,他想与自己所爱的人分享每一份喜悦。他没有想到,在他拉着茨维塔耶娃共同膜拜他们共同的偶像时,他也将作为男人的里尔克横亘在了他与她之间。茨维塔耶娃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帕斯捷尔纳克隐瞒她对里尔克迅速产生的爱。帕斯捷尔纳克感到震惊,但他表现得很克制,在致茨维塔耶娃的信(1926年6月10日)中,他自称“如今一切全都清楚了”,“此刻我爱一切(爱你,爱他,爱自己的爱情)”,他甚至对茨维塔耶娃说:“我只怕你爱他爱得不够。”在这勉强的宽容中有一种淡淡的绝望。对爱的克制迫使帕斯捷尔纳克更深地埋头于写作,他不再给里尔克写信,却不是因为怨恨他,他继续崇拜里尔克,并在几年后把自传《安全保护证》题词献给了里尔克。

茨维塔耶娃是这段三角恋史的主角,她接受了帕斯捷尔纳克的爱,然后又爱上了里尔克,她同时为两个男人所爱,也同时爱着两个男人。这种爱绝不是轻浮女人的任性作为,这是茨维塔耶娃那份过于丰盈的爱在以不同的方式展现出来。茨维塔耶娃曾说:她不爱大海,因为大海是激情、是爱情;她爱高山,因为高山是恬静、是友谊。对激情的恐惧,反过来看,正是她对自己躁动的内心世界的压抑。其实,就其性格实质而言,茨维塔耶娃本人就是一片激情的海洋。她需要多样的爱,也需要多样地去爱。贵族出身的她,面对丈夫是个贤妻良母,在他乡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儿女。她爱帕斯捷尔纳克,但那爱情带有某种抚慰性质,有些像姐姐在爱一个“半大孩童”。她爱里尔克,爱得大胆而又任性,有时近乎女儿对父亲的爱。这是一种爱的分裂,同时又是一种爱的组合。就像茨维塔耶娃在致里尔克的信(1926年8月22日)中所说:“我不是靠自己的嘴活着的,吻我的人会从我旁边走过。”“爱情只活在语言中。”她追求的爱,是一种“无手之握,无唇之吻”。

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通信既充盈着潮涨潮落的情感,也布满温馨的生活细节。他俩分别居住在苏联境内和境外,帕斯捷尔纳克身在莫斯科,茨维塔耶娃背井离乡,先后落脚布拉格和巴黎的郊外,他们两人的通信似乎也是在祖国和茨维塔耶娃所谓“喀尔巴阡的俄罗斯”、即境外俄国侨民界之间穿针引线。茨维塔耶娃向帕斯捷尔纳克介绍境外俄国作家的生活和创作,帕斯捷尔纳克则给茨维塔耶娃描述后者心系的莫斯科,她眷念的俄国。茨维塔耶娃则把帕斯捷尔纳克当作她与故土之间的联系:“你就是我在俄罗斯的耳朵和眼睛。”(1926年4月9日左右)茨维塔耶娃这样请求帕斯捷尔纳克:“请您描绘一下您生活和写作于其中的日常生活,描绘一下莫斯科、空气和空间里的自己。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会不再去想(因为幸福)‘无处可去的问题。众多的路灯和街道!当我珍视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珍视他的全部生活,就连最贫瘠的日常生活也是宝贵的!公式就是:我觉得您的日常生活重于别样的存在!”(1923年3月9日)帕斯捷尔纳克虽然曾在信中感叹:“生活无法放在信封里邮寄。”(1928年4月11日)但是,他仍然常在书信中谈起自己的生活。在他们相互传达的日常生活描述中有两个段落很传神,一是茨维塔耶娃的生子场景,一是帕斯捷尔纳克首次坐飞机的体验。

1925年2月1日,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郊外的弗舍诺雷生下她的儿子格奥尔基。两周后的2月14日,她在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中这样写道:

如果我死了,我会把您的信和书带到火里去(布拉格有火葬场),我已经把遗言嘱咐给阿丽娅了,希望能一起烧掉,就像在隐修院里一样!我可能很容易就死了,鲍里斯,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在村子最末尾的一栋房子里,几乎没有医疗救护。男孩一生下来就昏迷不醒,用了20分钟才救过来。如果不是在周日,如果谢(廖沙)不在家(一直都在布拉格),如果不是熟识的医学生(也一直都在布拉格),男孩也许已经死了,我也可能死了。

就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在地上,酒精在床边燃起来了,他就出现在爆破的蓝色火焰中。暴风雪在外面怒吼,鲍里斯,雪暴能把人吹倒。这个冬天唯一一场暴风雪正是发生在他出生的时候!

男孩子很好,五官非常好看,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清秀的小鼻子,根据大家的评论和我自己的直觉来看,他是像我的。睫毛是金色的。

帕斯捷尔纳克则在回信中写道:“我先前从阿霞那里听说了您的喜事。男孩出生的细节的确神奇。您用一种具有感染力的神秘性把这件事写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在我读您的来信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孩童的夜晚,想象出一个小床,您俯身于小床之上,在灯下做着一些动作。灯光被您的全神贯注所感染,重复着您的动作。”(1925年7月2日)

在1927年10月16日的信中,帕斯捷尔纳克向茨维塔耶娃详尽地描述了他第一次坐飞机的感受,描述了他俯瞰的莫斯科:

这是一片被人类画满网格的平原,这是一片温情的灰色旷野,有着令人不安的单调,到处都有铁轨的爪子挠出的痕迹,这就是莫斯科,置身于镶有红砖花边的红玻璃珠,像一块茶渍印在梦幻般的冬天桌布上(瞧,花边在此终结,——多好的餐具!——往后一点是麻雀山横卧,像长满苔藓的枕头,瞧,这里就是另一端了,是苔藓般的索科尔尼基公园)。所有这一切都被谱上了整洁的雪地八度音阶(手指点这里,手指点那里),在一片死寂中呈现。因此,这座莫斯科城如今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彼得堡和狄更斯笔下的伦敦。如果要评判这种激动的究竟,探寻这一眼所见的全部,那么就是:这座莫斯科城已完全陷入古代工匠的神秘幻觉,其棕褐色并未破坏此刻梦幻般的单调,从这单调起,这是一个棕褐色的传说,从城门起,它闪现出银灰色。然后,你再次抬起头,把眼睛转向机翼,这炽热的、清晰的翅膀,它为你显现出生命中的一切,你能用这翅膀重新拥抱一切。结果就像在音乐中,初始调性和末尾调性的波浪再次聚集于体验本身,而不在关于体验的思索中。这是无人分享的孤独之上千公尺的高度。

得知帕斯捷尔纳克是带妻子一同飞行的,茨维塔耶娃在回信中虽然夸奖这封关于飞行的信写得“妙极了”,可是作为“回报”,她却描述了她在巴黎郊外目睹一架飞机坠毁的场景。(1927年10月22日)

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通信,首先是两位诗人之间的通信,关于诗歌的对话无疑会成为他们的首要话题。

作为当时俄语诗坛最重要的两位诗人,他俩同时面对兵荒马乱的年代,面对诗歌的社会影响开始下降的年代,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关于诗歌的危机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知音难觅的孤独感。于是,他们便试图在对方身上寻找缪斯依然存在的佐证,并借此获得继续写作的理由和动机。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俩互称对方为“第一诗人”。在给茨维塔耶娃的第一封信中,帕斯捷尔纳克就称对方为“无与伦比的大诗人”。后来,他又由衷地写道:“您写的诗太惊人了!现在您已经超过了我,真是令人痛苦!但是总的来说,您是一位大得令人愤慨的诗人!”(1924年6月14日)茨维塔耶娃也在信中毫不吝啬地写道:“您是我——一生中——所见的第一诗人。您是第一诗人,让我信赖您的明天,就像信赖自己的明天一样。您是第一诗人,您的诗小于诗人本身,尽管大于其余一切诗人。”(1923年2月10日)在得知俄国文学史家米尔斯基也称茨维塔耶娃为“第一诗人”之后,或许有些心生妒忌的帕斯捷尔纳克转而改称茨维塔耶娃为“大诗人”,并解释说,“大诗人”就是那种能把“一代人的抒情统一性”纳于一身的诗人。(1926年5月23日)他俩在通信中提及了当时几乎所有俄语大诗人,如马雅可夫斯基、曼德尔施塔姆、叶赛宁、霍达谢维奇、阿谢耶夫、吉洪诺夫、巴格里茨基等,但是毫无疑问,他俩心目中最好的俄语诗人还是对方。

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都将诗歌视为生命,将诗歌写作视为存在的意义。茨维塔耶娃说:“诗人,就是在超越(本应当超越)生命的人。”促使他们相互走近的,正是他们面对诗歌之命运的责任感和寻求新的艺术可能性的使命感,借助诗歌创作赢得不朽,是他们共同的信念和追求,他俩在书信中相互慰藉,相互鞭策,以获得继续写下去的动力。为此,他们相互对对方的诗作作出评判,这类“诗歌批评”构成他俩通信最主要的内容之一。这些文字十分珍贵,因为它们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评论,而且是精神上、感情上最为亲近的两位诗人相互之间的评论。在他俩通信的这十几年间,他俩当时各自写作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得到了对方的关注和细读,诸如茨维塔耶娃的诗集《里程碑》和《手艺集》,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集《生活是我的姐妹》和《重生》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在他们的书信中关于长诗的讨论。帕斯捷尔纳克震惊于茨维塔耶娃当时创作的几部长诗,如《山之诗》《终结之诗》《美少年》等,他在信中认为茨维塔耶娃的长诗《捕鼠者》“结构奇妙”,是一个“种类的创新”。茨维塔耶娃也很自得于帕斯捷尔纳克对她的《终结之诗》的细读:“你像狗一样在混乱中嗅出我的足迹。”(1926年4月6日)反过来,她也对帕斯捷尔纳克当年写作的几部长诗,如《施密特中尉》《1905年》《斯佩克托尔斯基》等发表了让帕斯捷尔纳克钦佩不已的高见,帕斯捷尔纳克自愧弗如地感慨道:“虽然你的处境与我不同,但你却超越了抒情诗的界限,在最广阔的空间里依然是一位诗人,而我的诗体叙事从未成功过。”(1929年5月30日)他们两人在这一时期关于抒情长诗的探讨,对于所谓“20世纪长诗”的形成和发展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他俩都曾在信中夹寄献给对方的诗作,两人书信中的一个话题后来也成了他们具体的写作动机,比如茨维塔耶娃的长诗《房间的企图》,就是在她从帕斯捷尔纳克的来信中得知他做过一个与她相会的梦之后写成的。书信,成了他们两人当时生活和创作的一部分,书信引发的情感起伏,有许多都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得到了直接的反映;而创作的甘苦,又时常成了他们书信中的话题。来自茨维塔耶娃的书信和诗作,对帕斯捷尔纳克构成强大的冲击甚至刺激,是让他在当时坚持创作、勉力写诗的主要动力之一。帕斯捷尔纳克说:“每一位诗人只有一名读者,而您的读者就是我。”(1923年3月底)“您写的诗太惊人了!现在您已经超过了我,真是令人痛苦!但是总的来说,您是一位可恶的大得令人愤慨的诗人!”(1924年6月14日)而后来写诗越来越少的茨维塔耶娃,却在她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最后一封信中十分自信地写道:“我知道,我的事业更正确,胜过你们和你们的话语。你争取活到90岁,以便赶上我。因为,关于诗的话语无济于事,不可或缺的——是诗。”两位诗人的通信,也构成了一场诗歌创作竞赛。

帕斯捷尔纳克在1928年1月10日前后一封信的结尾写道:“紧紧地拥抱你,就让此信成为一份绝密文件。”这些曾经仅仅属于他们两人的书信在尘封多年之后,如今却成了一份公共财富。面对这样一份20世纪俄语诗歌史、文学史的珍贵文本,面对这样一份诗人心灵生活的活化石,我们既可以窥见两位大诗人在特定历史阶段的心境和情感,也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他们两人的诗歌和文字,还可以更为直接、更为直观地感受两位诗人所处时代和社会的诗歌生活和文学风貌。

通信是以地理距离或时间距离的存在为前提的,而一封又一封书信却在不断拉近两位诗人的情感距离和心理距离。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当年虽天各一方,却虽远犹近,就像茨维塔耶娃所说的那样:“那本该将我们拆散的东西,却让我们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1924年7月8日)当时,国际间的通邮条件很差,苏联与西欧国家相距遥远,邮件可能还会经过严格检查,他们的书信交谈因而往往是严重延时的,他们的信甚至要经过一个多月的漫长跋涉才能抵达对方。但是,他们的交谈又往往是共时的,因为他们在某些时段,甚至同一天(比如1926年3月27日),不约而同地给对方写信。他俩的许多信或许写于同一时辰,因为他俩都曾在信中说,他们通常在夜间给对方写信,等家人熟睡之后,帕斯捷尔纳克要瞒着家人偷偷写信,而终日忙于家务的茨维塔耶娃只有夜晚才有时间拿起笔来。他们的书信往来时疏时密,在他俩热恋时,书信往来频率很高,如帕斯捷尔纳克1926年4月共给茨维塔耶娃写去七封信,其中在4月11-15日间一连写了四封,几乎每天一封,且每封信都长达数页,茨维塔耶娃在这个月份也给帕斯捷尔纳克写了四封信。他们在信中既谈诗歌也拉家常,既相互慰藉也相互角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书信成了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当年最重要的交往方式,写信和读信是他俩当时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最重要内容之一。

令人惊讶的是,他俩的通信作为一种心灵的相会方式,反而是可以取代,甚至超越现实的相会的。在他俩通信的始初,茨维塔耶娃就作出了这样的预言:“但是我的會面不在生活里,而在精神上。”(1922年11月19日)1935年6月,帕斯捷尔纳克随苏联作家代表团赴巴黎出席世界作家保卫和平大会,他与茨维塔耶娃两人期盼已久(或许也推诿已久)的相见终于实现,但由于种种原因,帕斯捷尔纳克却表现得相当冷淡,在与茨维塔耶娃同游巴黎时,帕斯捷尔纳克不停地对茨维塔耶娃谈论他的妻子,并让茨维塔耶娃替他试衣,看他买给妻子的大衣是否合适。第二天,茨维塔耶娃不愿再陪帕斯捷尔纳克,便让女儿出面代替她。他俩这次巴黎相见的结局近乎闹剧:茨维塔耶娃一家在一间咖啡馆招待帕斯捷尔纳克,席间,帕斯捷尔纳克借口去买一包香烟,就此一去不返。愤愤不平的茨维塔耶娃因此在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中将这次巴黎相见称作“非相见”:“你在我们这次相见(非相见)时对我十分善良,可是我却十分愚蠢。”(1935年7月)现实中的相见是“非相见”(невстреча),而书信则是他俩一次次真实的相见。在他们的通信即将中止时,茨维塔耶娃又写道:“我们写作,以取代相互交友,我们幻想,以取代彼此写信(我们也用关于书信的幻想来取代书信)。我也和你一样!”(1927年10月5日)

茨维塔耶娃在1926年4月的一封信中曾这样回忆她和帕斯捷尔纳克之前的一次见面:“既然马雅可夫斯基是意志,那么你就是灵魂。灵魂的面容。我清楚地记得你,我们在黑暗中拿着爱伦堡的信。当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我抬起头,你却低着头。我记得这个回应的姿态。”如果要为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通信立一座纪念雕塑,茨维塔耶娃所回忆的这个场景无疑就是一个很传神的素材:茨维塔耶娃抬着头,帕斯捷尔纳克却低着头作为回应。帕斯捷尔纳克在信中对茨维塔耶娃坦承:“我身上有非常多的女性特征。”(1926年7月11日)相反,茨维塔耶娃身上却充满男性气质,尽管她的书信也时而柔情似水。这是她1927年7月15日书信的结尾:“我希望有机会托人捎几本书和一件毛衣给你,每一次经过男性用品的橱窗时,我都会因为你而生妒意。至少让我用衣袖拥抱你,因为没有手。”他们的书信,其实也是他们两人个性和文体的真实体现。帕斯捷尔纳克的信字斟句酌,用词遣句都很复杂;而茨维塔耶娃的信则酣畅淋漓,感情充沛,充满蒙太奇般的跳跃。不过,随着他们两人关系的起伏跌宕,他们的书信调性也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在这曲书信二重奏,帕斯捷尔纳克的旋律有所上升,从犹疑和遮掩逐渐趋向坚定和坦白,而相应地,茨维塔耶娃的旋律则逐渐下降,从骄傲和热情转向怨诉和嘲讽。

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书信又首先是诗人的书信,甚至可以说,他们写给对方的每一封书信自身都是一首诗。茨维塔耶娃在信中这样写道:“当我状态糟糕的时候,我想的是鲍·帕,当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我想的是鲍·帕,当音乐响起的时候,我想的是鲍·帕,当叶子飞落到路上时,我想的还是鲍·帕,您是我的同行者,我的目标和我的堡垒,我离不开您。”(1924年1月)“鲍里斯!你可能会在夏天的时候去某个地方,那么每到夜晚,野外所有的声音都是我。当一棵树在风中摇曳。当一列火车鸣响汽笛。这就是我在呼唤你,无法阻挡。”(1926年4月9日前后)“鲍里斯,我梦醒之后就忘了你,我覆盖了你,用冬日的炉灰和岁月海岸的沙子(穆尔的沙子)。只有在此刻,在刚刚感到疼痛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真的遗忘了你(和自己)。你一直被埋在我的体内,就像莱茵河底的宝物,有待来日……一封信抵得上一杯酒!这就是我写给你的信,我一人写给你一人的信(你的我写给我的你)。”(1929年12月31日)

1927年夏,帕斯捷尔纳克住在莫斯科郊外的乡间,他每个周末进城去取茨维塔耶娃的信,在1927年7月10日的信中,他这样描写他没有取到茨维塔耶娃来信、独自一人乘市郊列车返回时的感受:

当然,两手空空地坐在车厢里,也就是说,手中没有你的来信,这尤其让我难过。这总是发生在傍晚时分,太阳从左侧斜斜地照在座椅上,在座椅下方闪烁,从普希金城开来的火车变得空荡荡,好像连司机也没有,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即便没有书信,一切也都与童年很相似了。

在发现帕斯捷尔纳克移情别恋之后,茨维塔耶娃在信中愤怒地写道:“你不是在与我押韵,我凭借优先权确定了我与你押韵,你永远与我押韵,我有优先权,鲍里斯!”(1933年5月27日)在书信中,一如在诗歌中,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确是棋逢对手的,是“相互押韵”的。

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通信在1936年中止,三年之后,茨维塔耶娃回到莫斯科,不久,她的丈夫和女儿相继被捕,她四处漂泊,靠文学翻译,甚至做杂工维持生计。苏德战争爆发后,茨维塔耶娃决定随苏联作协的作家们前往疏散地叶拉布加,据说帕斯捷尔纳克曾劝茨维塔耶娃不要急于离开莫斯科,他还建议茨维塔耶娃住到他在莫斯科的住宅(帕斯捷尔纳克全家住在郊外别墅),但茨维塔耶娃拒绝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好意。1941年8月8日,茨维塔耶娃乘船离开莫斯科,帕斯捷尔纳克赶往码头相送。当时陪同帕斯捷尔纳克一同去码头的年轻诗人维克多·波科夫后来在文章中回忆到茨维塔耶娃的儿子当时与母亲大吵大闹,却没有提及两位诗人的道别场景,但他写到,帕斯捷尔纳克在码头上的小卖部为茨维塔耶娃母子买了一些吃的东西。这是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最后一面,23天之后,茨维塔耶娃告别了人世。

茨维塔耶娃曾在信中对帕斯捷尔纳克这样说道:“鲍里斯!给您的每一封信我都觉得是遗书,而您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我都觉得是最后一封。”(1925年5月26日)她把每一封信当作最后一封信来读,也把每一封信当作遗书来写。离世之前,茨维塔耶娃留下三封遗书,分别写给儿子穆尔、诗人阿谢耶夫和作协的“同志们”。她在给儿子的遗言中写道:“小穆尔!原谅我吧,往后的日子更艰难。我病得很重,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我爱你爱到狂热。你要明白,我再也活不下去了。如果你能见到爸爸和阿丽娅,就告诉他俩,我直到最后一刻都爱他们,你要向他俩解释,我已陷入绝境。”在给阿谢耶夫的信中,茨维塔耶娃恳请阿谢耶夫收养穆尔(阿谢耶夫后来并未这样做)。她在给作协同事的道别信中,要求大家不要让穆尔坐船(她怕他落水淹死),要求大家在安葬她的时候“仔细检查一下”,“不要活埋我!”

不难想象,帕斯捷尔纳克在读到这些遗书时会有怎样的心情。茨维塔耶娃留下三份遗书,却没有一个字是写给他的,她把儿子托付给了帕斯捷尔纳克曾经的朋友阿谢耶夫,而不是她曾经最知心的诗人朋友帕斯捷尔纳克,这让帕斯捷尔纳克此后一直心怀负罪感。后来,有人问帕斯捷尔纳克谁是茨维塔耶娃悲剧的罪人,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我。”然后又补充道:“我们大家。我和其他人。”后来,他又写下《悼茨维塔耶娃》(1943)一诗,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继续给女诗人写信,在诗中表达他的内疚和思念:

阴雨天愁苦地绵延。

溪流悲哀地流淌,

流过门前的台阶,

流进我敞开的窗。

栅栏外的道路旁,

公共花园被淹没。

云伸展着躺在无序中,

像洞穴里的野兽。

落雨天我像在读一本书,

内容是大地和大地的妖娆。

我在封面上为你画图,

画了一只林中女妖。

唉,玛丽娜,早该如此,

这件事并不轻松,

在安魂曲中把你被弃的骨灰

从叶拉布加运出。

我在去年设想过

为你迁葬的仪式,

面对空旷河湾的积雪,

舢板在冰中越冬。

———

我至今仍难以想象,

你居然已经逝去,

像一位吝啬的百万富婆

置身于饥饿的姐妹。

我此刻能为你做什么?

请多少给一点讯息。

在你离去的沉默中,

藏有没说出口的怪罪。

失去永远是谜。

徒劳地追寻答案,

我苦于没有结果:

死亡没有轮廓。

這里什么都有,

捕风捉影,自欺欺人,

只有对复活的信仰,

才是天赐的索引。

冬天像奢华的丧宴:

我们走出住处,

给黄昏添加些干果,

斟一杯酒,还有蜜粥。

屋前的雪中有棵苹果树。

城市裹着雪的盖布——

这是你巨大的墓碑,

像我意识中的整个年头。

你转身面对上帝,

从大地向他飞去,

似乎在这片大地之上,

对你的总结尚未作出。

这应该就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最后一封书信。

十一

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间的通信未能全部保存下来,因为他俩都曾遭遇兵荒马乱,都曾有过颠沛流离,他们包括书信在内的文档多有遗失。比如,帕斯捷尔纳克就在自传《人与事》(1956)中写到他如何丢失了茨维塔耶娃的近百封书信:

我认为,茨维塔耶娃有待于彻底的重新认识,等待她的将是最高的认同。

我们是朋友。我保存过她近一百封回信。我早已说过,损毁与遗失在我一生中曾占有何等地位,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细心保存的珍贵书信有一天竟会失掉。正是由于过分认真地保管,使这些书信遭到了厄运。

战争期间,我经常要去看望疏散到外地的家属。斯克里亚宾博物馆有一位工作人员,她对茨维塔耶娃崇拜得五体投地,是我的好朋友,她建议由她来保管这些信,同时还有我双亲的信,还有高尔基与罗曼·罗兰的几封信。她把这些书信都锁在博物馆的保险柜里,至于茨维塔耶娃的信——她不肯撒手让它离开自己,她甚至不相信不怕火烧的保险柜牢靠的柜壁。

她全年住在郊外,每天晚上回家过夜,她总是随身带着装有这些书信的手提箱,第二天,天一亮,她又带着它进城上班。那一年冬天,她下班回到别墅的家时已经是筋疲力尽。走到半路,在树林里,她忽然想起装有书信的手提箱忘在电气火车车厢里了。茨维塔耶娃的信就这样乘车走了,一去未归。(乌兰汗译文)

同样,帕斯捷尔纳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也命运多舛。茨维塔耶娃离开巴黎回国时,把一些无法带走的书刊、文件和资料留在友人处,可友人的住处后来在纳粹德军的轰炸中化为废墟。好在茨维塔耶娃在写信时有个习惯,她或在笔记本上先写下书信初稿,或者在寄信之前把书信誊抄在笔记本上,她当年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许多封信因此得以留存。可是,在她自法国带回的资料中却不见1928-1931年间的笔记本,她这几年间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书信因此没有了下落。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均视对方的书信为珍贵文字。在离开莫斯科前往疏散地前夕,茨维塔耶娃把一个文件袋交给国家文学出版社的编辑里亚比尼娜,文件袋上写有“莱·马·里尔克和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吉尔,1926年)”的字样,袋中装着她亲笔抄写的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写给她的信,她是在安排好这份遗产后才走向死亡的。战乱期间,帕斯捷尔纳克也始终把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写给他的几封信装在皮夹里,装信的信封上写有这样一行字:“最珍贵的。”

自20世纪中期起,在关于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阅读限制被解除之后,两位诗人的书信也和他们的诗文一样得到传播。两位诗人的亲人,即茨维塔耶娃的妹妹阿纳斯塔西娅·茨维塔耶娃和女儿阿里阿德涅·埃夫隆,帕斯捷尔纳克的妻子叶夫盖尼娅·帕斯捷爾纳克和儿子叶夫盖尼·帕斯捷尔纳克,对两位诗人的书信做了精心的收集和细致的整理工作,其他研究者在这一方面也有所贡献。终于,两位诗人间近200封书信陆续被披露出来,但直到20世纪末,他俩的书信才最终完整面世,因为茨维塔耶娃的一批档案根据她女儿阿丽娅的请求,要等到茨维塔耶娃去世50年后才能解密。

两位大诗人间的每一封书信似乎都是幸存者。这些书信经过一段段奇特的旅程,才最终抵达我们。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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