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体浊流中崛起的直接抒情神品(上)

2022-05-30 18:56孙绍振
语文建设·上 2022年8期
关键词:陈子昂抒情

孙绍振

要读懂古典诗歌的艺术奥秘,光凭直觉是不够的,因而读者往往寄希望于权威理论,但一切理论都不是完美无缺的,都不可避免存在局限。在一个经典文本面前,就是把全世界所有的权威理论拿来,也是不够用的。且不说到目前为止,世界上的诗歌理论纷纭万象,互相矛盾,就是某些得到认同的部分,也并不包含贴切答案。

“一切景语皆情语”,这是王国维对中国古典诗话的权威总结。在古典诗话中,早已有了梅尧臣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将“景”和“情”联系起来,说得生动,后世的诗话多作引用,但是,诗词话家又每每倾向于将景语和情语分开。例如,讲到律诗当中两联,往往是前一联言景,后一联抒情;讲词的长调,也每每是上半阕即景写实,下半阕激发抒情。这种把情和景分立的说法与创作实践发生矛盾,矛盾推动了理论的发展。明代的邓云霄在《冷邸小言》中说:“凡诗须一联景,一联情,固也。然亦须情中插景,景中含情。”[1]虽然意在纠正“一联景,一联情”的偏颇,但是用了个“固也”,还是有所保留,不敢正面触碰。即便如此,这毕竟提出了情和景二者不能独立,而是统一的。清代贺贻孙的《诗筏》说得更明确:“作诗有情有景,情与景会,便是佳诗。若情景相睽,勿作可也。”[2]清代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进一步批评:“七律大抵两联言情,两联叙景,是为死法。盖景多则浮泛,情多则虚薄也。然顺逆在境,哀乐在心,能寄情于景,融景入情,无施不可,是为活法。”[3]明末清初的李渔的《窥词管见》在理论上迈进了重要的一步,情和景的对立不是平衡的:“词虽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切勿泥定即景咏物之说。”[4]这个情主景客的观念,用今天的话来说即情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景的性质,这实在是中国古典诗论的一大突破。20世纪初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总结为“一切景语皆情语”,那就是说,没有单纯客观的景语,只有为情感同化的景语。这个理论得到广泛认同,很权威,很少遭遇质疑,其实仍然留下了一系列问题。首先,情景交融,借景抒情,情离开景不能直接抒发,性质上乃是间接抒情,不言而喻,尚有直接抒情一路,此乃中国古典诗歌之另一半江山,另有其规律。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不能全面展开,仅取此二者矛盾对立统一,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之转化,在不同形式中之分化略作分析。[5

只要回到创作与阅读实践中来,就不难分析其优长和不足。这个原则中之“一切”,暴露出了概括不周延的缺陷,但毕竟包含着从特定历史时期中总结出来的某种规律。然而,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并不在少数的学者似乎并不理解其中的合理内核。解读古典诗歌,遵循着权威范畴——“即景写实”,其实就是李渔正面反对过的“即景咏物”。不过此理念挟带着唯物主义(其实是机械唯物主义,而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权威,俘虏了许多学者,比如认为苏轼的《赤壁怀古》上半阕是即景写实,下半阕是抒情;认为贺知章的《咏柳》好在“最能反映柳树的特征”;认为林和靖的《山园小梅》中的梅花形象写出了“梅花的神韵”。很显然,这些观点不约而同在理论上都倒退于“即景咏物”体的窠臼中了。

但是,即使用情主景客、一切景语皆情语的理念,去解读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仍然会遇到困难。不在少数的学人,只能顽强地用景观作强制性阐释,仍然离不开“展现了一幅境界雄浑、浩瀚空旷的艺术画面”。其实,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画面”,完全没有景语。但是,这首没有情景交融的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却成了结束唐初齐梁宫体华丽辞藻的遗风,奏响盛唐诗坛气象的前奏。

诗里用了幽州黄金台的典故。战国时,燕昭王即位,强齐入侵,内乱频仍。昭王急欲招揽人才。郭隗以故事启发之:“古一国君,以千金购千里马,三年不成。有自告奋勇者,以五百金买千里马之骨以归,君王大怒。此人曰:‘死马能以五百金购,活马价值岂不更高?王大悟。不到一年,三匹千里马接踵而至。”郭隗说,王欲招揽人才,先自我始;昭王乃拜郭隗为师,筑黄金台以广招天下奇才。杰出之士纷纷来投,燕国由此中兴,一度击败强大的齐国。黄金台就成了不惜重金招徕人才的典故。

陈子昂登台,为什么要哭?

武则天时期,他曾经在中央王朝升到右拾遗,因牵连所谓“逆党”入狱,后被赦免,很是感激。在《谢免罪表》中,他这样说:“臣伏见西有未宾之虏,北有逆命之戎,尚稽天诛,未息边戍,臣请束身塞上,奋命贼庭,效一卒之力,答再生之施。”[6]武则天命其侄武攸宜北征契丹,聘子昂为“参谋”,参与军事行动,其时陈正当盛年,以为大展宏图在即。然前军屡败。其友卢藏用在《陈氏别传》中说他上书陈辞:此败,由于主将“法制不申”,如同“儿戏”,“今大王(武攸宜)冲谦退让……”实际上是批评武攸宜“怯兵”,与前军一样是“儿戏”。陈子昂提出,前軍虽败,总体说来,敌弱我强,不能失去信心,应该“取长补短”,厉行“法制”;甚至提出“乞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好像胜券在握。《唐书·陈子昂传》记载略同,不过其中陈子昂的语气更加急切,如“契丹小丑,指日可擒”,武攸宜的反应颇为强烈——“攸宜怒”之。[7]此时陈子昂三十七岁,壮年气盛,习惯了中央王朝拾遗补阙的文风。卢藏用说他:“感激忠义,常欲奋身以答国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8]他这样口无遮拦,不但对顶头上司毫无尊重之意,而且自信得有点过分。

他要哭的第一个原因就是为文看错了对象和形势。武攸宜本来不过让他起草文书而已,不想他如此口出大言,反复急言直谏,还是中央王朝拾遗的文风。彼时他屡屡批评分析武则天的政策,有时碰钉子,有时也受到“召见”,他以儒家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原则处之,尚能逢凶化吉,而在军情紧急的前线,还用这样的文风,在武攸宜看来,这个书呆子才真是“儿戏”,于是将他降职为“军曹”。从中央王朝的右拾遗一下子变成了下级军官,他受到的打击是很大的。此时,他作了七首诗(《轩辕台》《燕昭王》《乐生》《燕太子》《田光先生》《邹子》《郭隗》),前有序曰:

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楼,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

七首中反反复复地感叹,燕昭王时代一去不再。其中《燕昭王》可为代表: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字面上是悼古,黄金台上已经长出乔木。不可忽略的是,不是灌木,不是荒草,而是乔木,高大的树,可见其被掩没之久。燕昭王那样尊重人才的贤明君主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君臣相助大展宏图(霸图)的时代一去不复返,自己命中注定怀才不遇,只能是神往而悲怆。

他哭的第二个原因,乃是“念天地之悠悠”。天地是空间无限,悠悠是时间无限,而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生命苦短,经不起耗费,人生理想不可能得到实现,悲怆之极乃潸然泪下。

七诗一组,其中充满壮志难酬的无奈、心情的沉郁。从艺术上看,这些诗并不见得特别精彩。时值初唐,绝句、律诗的格律初具,形式崭新,诗人争相这样写作,不免矫枉过正,耽于平仄格律的严整过于追求华彩,压制了诗人的情怀,掩盖了齐梁宫体遗风的内容空洞。其根源在拘于借景抒情,以间接抒情为唯一途径。对于这样的诗风,陈子昂是很忧虑的。他在《修竹篇序》中这样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按:大概是指陶渊明、鲍照等)。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陈子昂生活在初唐(658—700年),他逝世的时候,李白、王维才出世,至于杜甫,还要等十二年才呱呱坠地。初唐的主流诗风,特别是上层诗坛,齐梁宫体余风仍然占据主流。陈子昂成年之时,上官仪身为宰相,位极人臣,其诗挟带行政权力,“上官体”雄踞诗坛,成为竞相追随的诗风。如《咏画障》:

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

蔡女菱歌移锦缆,燕姬春望上琼钩。

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

未减行雨荆台下,自比凌波洛浦游。

四联对仗并列,结构呆板,全系华词丽语堆砌,正是齐梁宫体的典型。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貎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情感则完全被华彩的套语和单调的对仗所淹没。

间接抒情的局限发展到寡情的程度,却成为当时诗家追求的锦标。流风所及,就是张若虚那首被闻一多称为“诗中的诗”的《春江花月夜》,个别诗句也未能免俗,留下了宫体的胎记。如: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上句本来是接着前面的“愿逐月华流照君”,思妇想象自己能够随月光无远弗届,伴随夫君,而鸿雁不断地飞来,季节更迭、年华流逝,而月光却不能让自己的情思跨越空间。后面接着来了一句“鱼龙潜跃水成文”,鱼和龙在水底游动,水面上出现波纹,与思妇的情感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浪费这一句呢?因为形式上要对仗,对称结构就显得完整。追随齐梁诗风,到了李白时代,就显得很差劲了,他在《古风》中非常直率地批判:“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对于陈子昂的那七首诗,在我们习惯了盛唐李白、杜甫、王维的诗歌以后,可能一下子看不出有什么精彩之处,但其在当时诗歌艺术上却是另辟蹊径的。这是完全不借助景观的美化,不诉诸间接的抒情,而是将情感作直接抒发。号称复古,实际上是艺术上的一种解放,然而这种解放似乎并不彻底,充其量是追随建安以来所谓“正始之音”,局限于阮籍(三国时期魏国文学家)的风格,并没有超越建安风骨之处,好像并不足以担当起力挽狂澜开拓盛唐诗坛气象的使命。

但是,人们所重视的并不是这七首诗,而是后来成为经典的《登幽州台歌》。可在陈子昂自己的诗前小序中,只有“因登蓟楼,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并没有《登幽州台歌》。此诗最初出自卢藏用的《陈氏别传》:

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最早的《陈子昂集》里也没有这首诗,这个集子的编者是与陈子昂具有“忘形之契”的好友卢藏用,“合采其遗文可存焉,编而次之,凡十卷”[12]。陈子昂的同乡精心誊录的传到明朝的版本《陈伯玉文集》里也没有这首诗。多达十六种的《唐人选唐诗》,陈子昂之作入选的只有一首七律《白帝城怀古》。明代杨慎的《升庵诗话》也说《登幽州台歌》“文集不载”。比杨慎(1488—1559年)晚生大半个世纪的吴琯的《唐诗纪》收入了这首诗,还给它加上了个题目“登幽州台歌”。后来《全唐诗》和《唐诗别裁》就沿袭了下来。这四句诗就成为盛唐诗坛气象的辉煌前奏,而那写给知心朋友的七首诗,却为后世诸多选本所淡忘了。

一百多年后,在唐诗达到辉煌的顶峰之后,韩愈对此辉煌的艺术高峰的历史进程作出总结。他在《荐士(荐孟郊于郑馀庆也)》中说得比较系统:

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

东都渐弥漫,派别百川导。

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

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

中间数鲍谢,比近最清奥。

齊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

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

在长达五百年的诗路历程中,扭转齐梁陈隋风花雪月蹈袭之颓波,为李杜开路的乃是陈子昂的“高蹈”,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崛起”。这个评价太高了,连初唐四杰都略而不计了。其实,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继沈佺期、宋之问,对于近体的律诗绝句的格律规范具有重要贡献,乃是唐诗艺术史上不可忽略的阶段性高度。平和中正的韩文公无视王杨卢骆,是否失之偏颇?

当然,这可能与中唐时期诗坛的风气有关。经历了盛唐的高峰,人们对于四杰的诗作可能普遍不满,甚至不屑。故早在杜甫,就有《戏为六绝句》之一曰: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看来,艺术进步了,早期历史性经典水准已经较为普遍,于是也就不稀罕了。比杜甫小五十多岁的韩愈对一度风流盖世的四杰未免有所忽视。

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为什么有幸入平和中正的韩愈的法眼呢?这里涉及在间接抒情的泛滥中直接抒情崛起的问题。文章太长了,且听下回分解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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